第73章
宋也川去琉璃厂的时间比过去要少了许多。
京城中认识他、知道他的人越来越多, 每次被人认出总要花上许多时间和人客套寒暄,相比于过去,他已经能从容应对一二了, 可他心里依然不大喜欢这些虚与委蛇,平日里若是想买些书稿,都会吩咐给?下人去买。
腊月二十八,为了给?温昭明画草稿, 他下值之后刻意去了一趟琉璃厂。他官服外头穿了氅衣,又?将官帽换做自己平日里戴的奓檐帽。今日清晨时雪才停, 化雪的日子总要比平日还要更冷些。官靴踩进雪中,发?出沙沙的响声。
琉璃厂的人比过去要少上许多, 宋也川从旧日常去的徽春堂中买了两本园林杂记。付了钱走出书舍,走过琉璃厂两条街交汇之处的空地上,一个乞丐正?缩在墙根底下看着他。
今日天寒地冻, 寻常乞讨的人都找暖和的地方取暖去了,唯独这人裹着破席子, 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他胡子拉碴, 头发?乱若蓬草, 可唯独那双眼?睛很亮, 看着有些熟悉。
宋也川走到了他面前,从怀中掏出买书找回的几枚铜钱放在那乞丐的面前。
那乞丐不接钱,仍旧盯着他看。
宋也川走出五六步远,猛地顿住了脚步,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满眼?震惊。
宋也川想说话,那人却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他装模作样?地收起地上的钱, 摇摇晃晃地向城外的方向走,宋也川这才看清,这人身上满是新旧伤痕,脚下只剩了一只鞋,还跛了一只脚。
宋也川远远地跟在他身后,直到那人走进了城边的城隍庙里。
泥身木塑的菩萨身上的金漆早就剥落,四面漏风的破庙缩了不少的人,看样?子都是城中无家可归的乞丐。那人走到一个角落处蜷缩起来,好像在睡觉。
这座庙早就没了香火,里头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宋也川走进来时里面的乞丐都昏沉着,没有人注意到他。宋也川径直走到了那人面前,那人不睁眼?,好似已经睡熟了。
宋也川静静地打?量着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
一年多的光景,他早已变了模样?,皮肤黑得发?亮,也蓄起了胡须。看上去像是个而立之年的男子。他身上有很多伤,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几乎不能蔽体。
他蹲下来轻声叫他的名字:“顾安。”
顾安像是没听见,藏在袖中的食指不露痕迹地指了指宋也川的荷包。
宋也川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解开荷包,不动声色地塞进了顾安的手里,然后一把?把?他拽了起来:“偷了我?的钱,还敢躲在这里,给?我?起来!”
周围的乞丐们见怪不怪,根本不把?他们两个人放在眼?里,显然这样?的事情在这种?地方已经上演了无数次。顾安这才睁开眼?,装模作样?地挣扎起来,宋也川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了寺庙外面,顾安摔在了雪地上,宋也川的目光微微动了动,却又?不能上前去扶。
撕扯间,宋也川看到顾安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的荷包里,而后他颤抖着说:“别打?了大人,我?还给?您还不行?吗?”
宋也川冷着脸将自己的荷包拿回来。
顾安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向城隍庙走去。
“等等。”宋也川叫住他,“我?看你眼?熟,像是个故人。”
顾安笑:“你认错了。”
宋也川缓缓道:“你不要做傻事。”
顾安沉默了。
四下无人,茫茫雪野上只站着他们两个人。
宋也川轻声问:“你想不想见你妹妹?”
顾安依旧不说话。
“殿下和我?说,柔阳公主一直在等着你。”宋也川声音平平,“她已经二十四岁了,你还要她继续等么?”
顾安抬起头,他的鬓发?胡须都缠绕在一起,上头还沾了一层雪末,过了很久,顾安说:“你替我?对她说句话。”
“什么?”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宋也川静静地看着他:“这话得你亲自说。”
顾安笑起来,露出白牙:“我?走了。”
他从地上捡起那张破席子裹在身上,又?恢复了乞丐的模样?,佝偻着身子走进了那间破庙里。
宋也川回到公主府后不久,温昭明也才坐马车回来,她同几个贵女一同去赏了雪,还喝了两杯新酿的樱桃酒。
雪路湿滑,宋也川提灯在门口?处等她。
灯照玉人,芝兰玉树。
温昭明看见他,眼?里就漾开笑意,她拎起裙边向他跑来:“也川!”
“当?心。”宋也川抬手去扶她,温昭明笑着勾他的脖子:“你今天想我?了吗?”
她说得直白,眼?神又?分外灼热,让宋也川有些赧然:“外头冷,进去了。”
侍女倒了热水,端着铜盆供温昭明洁面。
“昭昭。”宋也川叫她,温昭明拿巾栉的手停在半空:“怎么了?”
“我?见到顾安了。”他说。
温昭明握着巾栉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脸:“他不是在泺县么?”
“他出京时我?派了十个人跟着他。”温昭明的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铜盆里,“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回来了?”
宋也川摇头:“他身上全是伤,还残了一条腿,一路上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我?和他说话,他也不愿意和我?相认。只给?了我?这个。”他打?开自己的荷包,从里头拿出一张纸条,上头是用炭仓促写成的一个地址。
“这是个泺县的地址。”温昭明轻声说。
“我?怕他做傻事。”宋也川道,“他现在落脚在京郊的城隍庙里,能不能派人把?他送出城避一避?”
温昭明听闻点点头:“我?一会和霍逐风说一声。”
宋也川颔首,他坐在床沿上,倚着床柱看温昭明洗脸。
侍女们捧着香胰、玳瑁梳、玉缸、玉剔帚站在一旁。
热气散在脸上,她肤若凝脂般细腻光洁。
她今日饮了两杯酒,从冰冷的室外走进来,脸颊泛起一丝润红。
这个世界是不能没有女人的,更不能没有温昭明这样?的女人。
许多年来,宋也川从不曾认真审视过她。
温昭明的美不仅仅是她桃腮杏面,
而是她身上不容人忽视的团团富贵。她是被王朝娇养的女子,她有舒展的远山眉,有潋滟的樱桃口?。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波澜不惊,也有举手投足间的盼睐生姿。
她喜欢笑,喜欢说话,她百媚千娇。
她的灵动为她的美貌注入别样?的生机,让人觉得内心也随着她一起温热起来。
温昭明是无忧无虑的,纵然她有几分机敏聪慧,纵然她也有一颗向善的纯心。
宋也川真的很喜欢看她笑,笑得春日暖软,风和日丽。
“昭昭。”
温昭明抬头。
顾安让我?给?柔阳公主带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温昭明冷哼:“只有不负责任的男人才说这样?的话。”
“嗯?”
温昭明把?巾栉放回托盘里:“很多男人心里装着的都是天下。好似自己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一般,什么都能舍弃。他若真喜欢我?阿姊,哪里会舍得离她而去。”
“若他真有苦衷呢?”宋也川问。
温昭明说:“我?不懂你们心里是怎样?想的,只是若你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就会觉得你是因为不爱我?,才找这样?那样?的托辞。但我?也懂,很多男人没有小情小爱,心里只记挂着功名。他们的女人便只能在家里等他,我?父皇的妃嫔们亦是如此?,就连我?母后也不幸免。”
她抬着眼?睫看他:“若你有一日,说要为了天下道义舍我?而去,我?不能原谅你。”
她伸出自己的手掌,摊开在宋也川的眼?前:“郎君,你瞧我?还能握得住什么呢?做了父皇的女儿、大梁朝的公主,亲缘早就淡薄得像水一样?。我?的锦衾华服哪个不是受之于君,我?唯独只有你了。”
温昭明说得很认真,宋也川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温昭明攀着他的脖子坐在他的膝间,娇气道:“别离开我?。”
宋也川低头浅吻她的唇:“好。”
*
宋也川临上朝前嘱咐过霍逐风。
等城门开后定要去寻顾安。送出城找个庄子藏起来,待他忙完之后去找他问个明白。
因为相信霍逐风的本事,宋也川走得很是安心。
晨雾将散,宋也川刚将今日要看的卷宗翻开第一页,他便听见了登闻鼓声。
一声一声,响彻天地,打?在他敏感的神经上。
都察院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程既白唤来一个人:“去问问,怎么回事。”
鼓声停了,又?过了半个时辰,那人小跑着回来:“一个姓顾的县官千里迢迢从泺县赶来,要鸣冤呢。”
众人面面厮觑,不知是谁嘲弄地笑了一声:“天真。”
程既白似也觉得滑稽,漫不经心地问:“现在呢?”
“依旧是照章办事。”那人作揖,“先打?三十杖,正?在大理寺衙门外行?刑呢。”
程既白摆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都察院衙门里的官员又?各自忙起了自己的事,宋也川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笔。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了,庭中的积雪还没化,只是被宫人们扫起堆在一旁。明黄色琉璃瓦上挂着的残雪,汇聚成冰凌,挂在滴水檐下,有奴才正?登着梯子逐个去敲碎。
任他一尺多长的冰溜子再硬,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了好几块。
宫里没人再提起登闻鼓的事,宋也川等到下朝后,刻意多绕了半圈走到了大理寺的衙门外。
地上干干净净,连行?刑后残余的血迹都没留下。
一辆骡车从大理寺衙门的侧门走出来,上头是一张破草席。
宋也川静静地盯着那张草席看,突然问:“这里头是谁?”
赶车的人原本接了这晦气差事有些不耐,抬起头见他有官服在身,说话客气了几分:“今天有刁民来击鼓,没撑过三十杖,死了。”
宋也川掏出自己的鱼牌:“我?是都察院的人,打?开让我?瞧瞧可好?”
见那人面露迟疑,宋也川掏出了几两银子:“劳烦了。”
那人接了钱,慢腾腾地将草席掀了个角,里头是个人,脸上盖着一块布。
宋也川不嫌脏,抬手掀开了他遮脸的布。
片刻后,他松开了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多谢了。”
那人重新将草席裹上,四下无人,那人问:“你认识他吗?”
宋也川似笑了一下:“一个仇家。”
听他这么说,那人说话更不忌讳起来:“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要弹劾贺大人。这样?的腌臢事哪能传进宫里头,这三十杖本就可大可小,上头一句话的事,这样?干干净净的了结才最好。”
他重新赶起骡子:“不和你说了,天黑之前赶着去义庄呢,大过年的赶上这种?晦气事。”
天气是干冷干冷的。呼出的气都能变成一团一团的云雾。
在掀开那张帕子前,宋也川始终不信顾安死了。他觉得贺虞会把?他押进诏狱里,秘密地反复审问他。只要顾安活着,他总能想办法救他。
但他死了,这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宋也川却很后悔自己那天没有和顾安再说两句话。
他不明白顾安为什么这么做。
又?觉得自己隐隐有些明白。
这个年轻士子像是一把?刚硬的刀,可以?断却不能折。
顾安是被他推着走向这条路的,程既白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他是因你而死的。”
秦子理对他说过,清白有罪。
孟宴礼又?告诉他,终有一日,天下清明。
他们的话像是空谷回声般在他的头脑中荡开。
入仕的这些日子,宋也川时常会感到迷茫。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是被时代推着走的人,他试图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向这个满是泥泞的朝廷抗争,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到哪里。
宋也川迷茫地向前走着,天上开始飘落零零星星的雪末,似雪非雪,更像是一颗颗的冰粒子。宋也川没打?伞,一个士人模样?的人经过他身边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他一声:“喂,公子!”
宋也川抬头,说话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他脸上带着一抹和煦地笑:“没带伞么?”
他将自己手中的伞塞给?他:“前头便是我?家了,这伞拿给?你用吧!”
宋也川愣了一下,张口?欲辞。
“没事没事!”那人不接,“你拿去用吧!”
“不知兄台姓名,我?改日去还。”宋也川说道。
那人的声音已经远了:“我?叫刘梧……”
宋也川走回自己的府邸时外头已经偶尔响起了炮竹声。
辞旧迎新的日子里,有人永远留在了建业九年的冬天。
宋也川坐在孤灯下,拿了一支笔。
为官多年,宋也川早已熟背大梁律法。
“在朝官员交朋结友党紊乱朝政者,处斩刑。
奸邪进谗言左使?杀人者,处斩刑。
官吏受财枉法者,处绞刑。”
他眉目清冷,字字峥嵘。
素白的宣纸上,写满了他冷冽苍瘦的字迹,力透纸背。
许多话无人可诉,他握着笔,一字一句全都写进了这本大梁律法里。
私心里,宋也川并不喜欢大梁律法近乎严苛的刑罚,但他喜欢书中那个秩序严明又?公正?的世界。
满满一页纸,宋也川写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听到了敲门声,起身去开门。
朔风吹得他桌上的油灯火焰摇晃,温昭明穿着披风站在他门外。
“你一直没回来,于是我?派人去问,他们说你早便走了。我?猜你来了这里。”
宋也川给?她让了地方,而后关上了门。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了他桌上的宣纸上。
一纸大梁律法,笔锋如刃。
她转过身和宋也川四目相对,温昭明的眼?睛这样?明亮,这样?的黑白分明。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温昭明走到他身边,抱住了他的腰:“我?派人殓葬了他。还没和阿照说。”
“别告诉她了。”宋也川安静地说。
温昭明在他怀中轻轻点头。
宋也川弯起唇角对她笑:“我?没事的。”
他拉着温昭明的手走到桌前,取下灯罩将他抄写的那一页纸在火光中点燃。
飘飘如烟,化为齑粉。
“琉璃厂那边很多人为他写了祭文。”温昭明看着火苗舔舐着这张薄薄的纸页,“他会被人记住的。”
“他留的那个地址,我?叫人去寻了,半个月就会有结果。”
宋也川嗯了一声,吹熄了灯。
月色照地,衣襟带水。
温昭明第一次审视这个男人住过的房间。这屋子原本是温昭明随便买的,一直空着。房间里只有北窗,宋也川在窗边的檐台上摆了一排陶土做的花盆。除了一盆养着品字莲的陶盆中不曾萌生叶片,另外三个花盆里的花草仍长着叶子,看得出是有人在悉心打?理着的。
他这个人有着极好的耐心,不论是她还是宋也川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被他刻意关照,就连他养的花花草草也不例外。
桌上放着几支用旧了的毛笔,云山笔架上落了两个墨点。床边有一口?合着的旧箱子,里头应该是宋也川的旧衣。
这男人在这世上留下过许多文字,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也只剩了这些旧笔旧书,一箱洗得发?旧的衣衫。宋也川平日里穿官服,休沐时依旧穿着自己旧日的斓衫,温昭明送他的衣服中,倒是有两件青色的直裰,他也常穿。
似乎他的人生寄托于黄卷之上,而非这浊闹的人间。
建业七年,东厂的人用刑讯折磨他。
建业九年,对于宋也川精神上的折磨变得更加残忍。
温昭明从立在门边的檀木架子上取下了宋也川的鹤氅,替他系好颈下的带子:“明天是除夕了,我?要入宫赴宴,你早些睡,不用等我?回来了。”
大臣们按理也是要赐宴的,只不过这种?大宴是在日中时分,和家宴并不在一起。
她低声问:“你还想在这待会吗?”
宋也川去牵她的手,声音宛若惊鸿掠水:“不想了,我?和你回去。”
和你回去。
孤零零的四个字,既叫人觉得温暖,又?觉得眼?底微烫。好似他的归途已经全然寄托到了温昭明的身上。
院落之外有孩童提着灯笼追逐嬉戏,笑声宛若银铃一般的动听。宋也川拎着一盏羊角风灯,在巷口?处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天空。
月冷霜白,孤星冷冷。
温昭明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去,宋也川轻声说:“我?们死了会不会也变成天上的星星。”
温昭明嗔他:“胡说什么。”
宋也川却笑:“昭昭要做最亮的那一颗。”然后他指着旁边一颗小星说:“我?做这一颗,永远陪在你身边。”
人总是喜欢将自己的喜怒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面,宋也川想,若是这样?就能天长地久的话,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