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除夕夜, 温昭明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宋也川还没睡。
他?衣裳的袖口破了,他?找人要了针线,自己坐在清灯下缝补着。
宋也川穿着素白的中?单, 头发束在簪中?,莹莹灯火下,人也显得很温和的模样。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温昭明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的针线:“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弄得不算好。”宋也川安静道, “过去?在宫中?时?,总有衣服开线的时?候, 自己缝两针省得失仪。”
温昭明走?上前?细看:“府里有绣娘,再者冬禧和秋绥都会针线, 哪用得着你亲自动手。”
宋也川不喜欢麻烦别人,凡事不假于人,温昭明也不强求。
他?将袖口翻过来, 拿剪子将线头剪断,里外瞧了瞧确定?没什么纰漏了, 才?起身?将官服挂好。
“昭昭。”宋也川从桌上拿起一个红色的纸包, “今晚给你压在枕下。”
温昭明抬手接过:“这是压岁钱么?”
宋也川咳了声:“本?是不配给你压岁钱的, 只是图个吉利, 你不喜欢扔掉就是。”他?目光柔和, 眼睛明亮,看得出他?心?里的情?真意切。
“我喜欢。”温昭明咬着唇将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枚铜钱。她笑着塞进?自己的枕下:“好快啊,又过了一年。”
这哪里只是一枚铜钱呢, 这里头藏着的是宋也川待她那一分细致的巧思。
“也川, 你说明年,我们会在做什么?”和宋也川不同, 温昭明的心?依旧是热的,她依旧有着春花般曼丽的心?思,她说,“明年春节去?涿州吧,去?浔州也行。不在京城中?就好了。”
宋也川坐到她身?边:“为什么不喜欢这?”
温昭明抬手摸了摸他?的眉心?:“因为在京里,你的眉总是皱着,没有舒展的时?候。离开这,你就开心?了吧。”
宋也川温和地一笑:“我开心?的,昭昭。”
“逃避不能让人开心?。”宋也川对她说,“迎上去?反击,才?能让他?们惧怕。”
温昭明的笑意淡了些,她低声说:“真的么?”
宋也川将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她的指尖:“不用担心?我。”
一盏孤灯下,他?眼中?风和日丽。温昭明看了他?良久,试图找到他?和过去?的不同。她觉得宋也川变了,只是他?的容颜还没有改,对着她的时?候,他?还是那样温和的秉性。
只是人变得更沉默。
*
除夕过后,温襄将年号改元为承平,这一年史称承平元年。
初二这日温昭明赴宴回来,恰见宋也川独自坐在庭院里。今日是难得一见的晴日,阳光流淌在树梢空庭中?,落着几道依稀的影子。
宋也川披着衣服坐在凳子上画图,他?今日没有簪发,乌发都被束在一条绦带里,长发垂落于身?侧,被微风吹得纷飞起来。整个人透露出一种别样的清贵雅致。她走?到他?桌前?,挡了他?的一缕光,宋也川仰起脸看她:“你瞧这样的,你喜不喜欢。”
他?一连画了三种样式的灯烛台子,除了她点名喜欢的莲叶,还有芙蓉花与梧桐树模样的灯烛。宋也川画得仅仅是线稿,已经瞧得出雅致玲珑来,温昭明看着便很喜欢。
“好看。”她弯下腰指着这个芙蓉花,“竟像真的一样。”
见她喜欢,宋也川难得露出一个笑容:“我今日左思右想,生怕你不喜欢。”
“当然是喜欢的。”温昭明亲热地和他?挤在一张长凳上,“你有这样一门手艺傍身?,以后若是辞了官,还能自给自足。”
宋也川其?实挺喜欢听她说这样热热闹闹的话,他?手中?的狼毫不停,为芙蓉花点上花蕊:“到时?候能不能毛遂自荐,给殿下建园子。”
温昭明转着眼珠说:“自然好,不过我给银子很小?气的。”
“给我一口吃的就行。”宋也川对着她好脾气地笑,“给我一口饭、一口水,我就愿意给殿下建一辈子的园子。”
“也川。”
“嗯?”
温昭明低声说:“你别对我这样笑。”
“怎么了?”
“不知道。”温昭明摇头,“你这样,我总觉得心?疼。”
宋也川捏着笔的手停在半空,而后弯眸问:“我不笑,难道昭昭想看我哭么?”
“我倒是想让你哭。”温昭明的手贴向宋也川的胸口,“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却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宽慰你。”
他?是个动心?忍性的人,性情?中?又有执着的一面,也不喜欢将自己的情?绪表露于人前?。
宋也川脸上少见悲戚,他?喜欢对着她笑。
阳光像是跳跃的金子,照的人舒适得想要眯起眼睛。
“昭昭,我其?实不是像你想的那么脆弱的。”宋也川停了笔,将自己的草稿放在阳光下晾干,握了很久的笔,他?指尖冻得有些泛红。
“我身?为男子,且早就过了冠龄。”宋也川的眼底一片灿金,“有你在侧,便足够宽慰我了。”
“我都知道。可我还是心?疼。”温昭明眼睛明亮又璀璨,“怎么,做男人就不许别人心?疼了么?”
他?是被温昭明爱着的人。
她的爱直白又坦率,和时?下盛行的含蓄内敛并不相称。宋也川初时?也不能习惯,但如今时?日久了,他?接纳了她不加掩饰的爱,藏在心?里,能够暖上一整个冬天。
*
温昭明派去?泺县的人在上元节前?后回了京城。顾安的字条上留的是一间民舍的地址,屋主是一位盲眼的老妪。这些人从房屋的地基侧面挖出了一本?裹着油纸的书册,那个老妪说年前?时?常常听到有脚步声走?来走?去?,不像是普通的庄稼人。自除夕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顾安死了。所以他?们就觉得太平了。”
宋也川翻开这本?名单,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这是什么?”温昭明问。
宋也川指着其?中?几个名字:“这几个人我都认得,是司礼监和东厂的人。这本?册子里记载的应该都是在泺县自阉的内官。”
温昭明迟疑着问:“宫里不是不许自阉么。”
“是不许,而且是重罪。”宋也川沉声说,“这些人都是在泺县自阉的,而后由贺虞引荐着入宫为奴为婢。这里头记了近十年来从泺县入宫的内官,估计都是走?了司礼监的门路。他?们散落在阖宫各处,拧在一起,结成?党羽来。”
“而且,很多人都不是自愿入宫的。”宋也川将书册合上,徐徐道,“很多都是被人牙子拐来的孩子,又或是威逼利诱着来的。正是因着这层关系,想入宫的人一律都得严明了正身?才?能入宫侍候。这名册上的人头每年都有定?数,应该是司礼监要求每年送入特定?数目的内官入宫。只怕泺县和周边几个县都深受其?害,不知道多少人是被迫的。”
纵然所有人都知道阉党们树大根深,党羽无数。这样公然违逆皇命的事,依旧是不被容许的。宋也川连夜写了折子,天亮之后便送进?了内宫。在当时?,只有四品往上的官员才?能参与早朝,这本?名册是由封无疆代为呈与御览的。
今日早朝比平日还要更久些,封无疆从乾清门走?出来时?身?边围着好几个人。
他?们似与他?激烈地说着什么。
封无疆的话不多,偶尔点头。
远远地看见宋也川,他?同旁人说了几句,那些人便悻悻地散去?了。
宋也川立于金水桥边,金水桥引了泉眼中?的活水,冬日里并不上冻。倒映着冬日晨阳,波光粼粼,金玉流光。
“封大人。”宋也川对着他?长揖。
“你的奏疏陛下看了。”封无疆淡然说,“叫了司礼监的人当堂对峙。起初的确是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只是很快,他?们便推出了一个人顶罪。”
“谁。”
“你认得,司礼监的一个秉笔,叫李燃。”
宋也川自然记得他?,建业八年他?因林惊风的策论?,被带进?了诏狱里,险些连左手也一并毁掉。那个叫李燃的年轻秉笔,在所有人走?后把?他?扶起来,给了他?一口水喝。
李燃说看过他?的批注,自称是受过他?恩惠的人。
“怎么不说话?”
宋也川低声说:“下官在替顾安不值。”
他?抬起眼,看着封无疆:“封大人该知道,他?在大理寺衙门外生生受了三十杖,杖杖都是死手。他?为了保护这本?名册,风餐露宿数月徒步入京,宛若流民般四处藏匿,岂非太不值。”
“这些年来,哪里有人能动得了司礼监分毫。他?们推出一个秉笔弃车保帅已经不算不值了。”封无疆神情?很是平静,“我以为你会满意这个结果,至少我是满意的。不算伤筋动骨,怎么也能杀一杀他?们的威势,如今闹到皇上跟前?,够喝一壶了。”
宋也川神情?淡淡的,封无疆倒是耐着性子多说了一句:“别妄图着一蹴而就,以你现在的本?事和他?们硬碰硬,和蚍蜉撼树没有区别。”
封无疆已经走?远了,一阵凛风吹过,吹落梅树上的残雪,红梅点点,宛若猩红的血。
*
李燃被关在刑部的大牢里。
比起诏狱来说,刑部的牢房强了何止一星半点。
亮了都察院的鱼符,宋也川穿着官服走?了进?来,绕过幽长潮湿的甬路,宋也川停在了李燃的牢房外面。
司礼监拉李燃出来顶罪,他?已经在卷宗上签了名字按了手印,所以也不曾也用刑。
他?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囚衣,头发还如过去?那般端正的束着。
听到脚步声,李燃抬起头。
“是你。”他?似是一笑,“宋御史来看我笑话么?”
在某个瞬间,李燃心?中?升起了一丝荒诞的诡谲感。因为这样的画面何其?熟悉,分明在建业八年发生过,只不过两年过去?,他?们的身?份对调,宋也川成?了那个隔岸观火的那个人。
宋也川手里拿着钥匙,他?将牢房的门打?开,李燃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建业八年,你给了我一瓢水。”宋也川在李燃对面坐下,掀开了食盒的盖子,“我今日来还你这份情?。”
菜色看样子不是光禄寺备的,倒像是宋也川从宫外买好带进?来的。
食盒下面还有一壶酒,宋也川为他?斟满。
“我知道错的不是某个人。”宋也川眼中?波澜不惊,“你没办法,我也一样。”
*
走?出刑部的牢房,檐下滴水成?冰。新年将过,空气里还残余着一缕幽幽的佛香。这种佛门清净地才?有的淡淡香气此刻竟飘到了大狱外,莫名的叫人觉得嘲讽。
朱红的夹道前?,贺虞眯着狭长的眼睛审视着宋也川。
宋也川看到了他?,也不曾刻意躲避,而是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你害他?至此,却又在此时?徇私,当真是惺惺作态。”贺虞冷淡道。
他?们二人站在风口上,凛冽的风将二人的衣袍都吹得翻飞滚动。
“正体统、修本?务、慎访察、简受词。贺掌印说我徇私,以上四款我哪个没做到。”宋也川眼中?一片静霭涳濛,“都察院与刑部奉敕审录官员,我也签了名,呈验过鱼符,又有哪一处没有遵了规章?”
他?声音平平:“至于你说的我害他?至此。枷他?入刑部的入也是贺掌印。”
贺虞料想他?会这么说,脸上没什么表情?:“宋也川,你非要同我做对么?说到底都是一口锅里讨饭吃,有钱一起赚,没什么丢人的。”
“你我血海深仇。”宋也川的笑了一下,“别说这么可笑的话。”
*
李燃死了,死得很快但无声无息。
司礼监表面上还是照旧,只是私下里也有人同贺虞一番抱怨。
他?们从来没怕过死人,怕的是这一次,是皇上亲口要诛杀的谕令。
毕竟他?们所有人仰赖的都是皇上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天恩,多一分少一分都是关乎到性命的大事。
贺虞冷淡地听着,倏尔问:“派去?跟着那姓顾的,都是哪几个。”
有几人从中?走?出来。
“眼皮子底下把?人放走?了还不算,还出了这么大的事。李燃赔了命,你们也得赔他?的。好不容易叫我调/教出来的人,不然就这么死了,我心?里也不称意。”那几人还愣着神儿,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四五人,把?那几人摁了个结结实实,三下五除二捆了手脚。
拿破布堵了嘴,从廊屋里拖了出去?,很快便在门口响起了杖责声。
满屋里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喘,沉默地听着,不知过了多久,就连月光的影子都从东移向了西。
乌桕树的树影抖落在窗檐上,外头的棍棒声停了,紧跟着是泼水的声音。
迷离的血腥味从外头飘来,贺虞道:“做错事本?就是要受罚的。你们都是我提拔的人,我疼你们,也不能纵着你们,前?头李燃就是例子,我不想再见下回。”
一屋子人都散了,贺虞施施然走?出了廊房。
左右无处可去?,踏着模糊的月光,他?又走?到了芷柔宫里。
温江沅还没睡,看样子像是侍女在伺候她洗脸,纤细又婀娜的影子被孤灯照得落在窗纸上,影影绰绰中?带着一股别样的娇媚。
贺虞推开门,温江沅猛的回身?。
她像是哭过,眼睛还通红着。
贺虞无声瞟了侍女一眼,那侍女立刻吓得牙关打?颤,逃一般跑了出去?。
温江沅倒退一步,手里的巾栉掉落在了铜盆里。铜盆里的水很烫,贺虞进?门时?记得侍女在替温江沅敷眼睛。于是他?伸出自己冷白的手,将巾栉重新从水里捞出来,细致地拧得半湿不干。
“怎么敷眼睛呢?”贺虞走?到温江沅面前?,逼得她退无可退,他?钳制住她的后脑,按照方才?侍女的样子将巾栉贴在她眼皮上。温江沅挣扎了一下,贺虞就恼怒了:“说!为什么要哭?”
温江沅的眼睛被遮挡着,只感觉自己脑后的那只手用了十足的力气,像是要将她的的脖颈一同扼断。她咬着唇不肯答,贺虞就不松手:“他?死了,你这般难过?”
他?倾身?去?靠近她,幽幽问:“我死了,你会难过么?”
他?手上的力道极大,扼住温江沅的后颈,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她艰难地开口,每一字都咬得很慢:“你若死了……那必将是……大快人心?……普天同贺……”
今日贺虞杀了几个人,只是心?里却极为不畅快。他?冷笑一声,将手中?冷掉的帕子啪的一声扔回到铜盆里,溅出的水花掉落在朱红的地衣上,宛若血泪一般。
贺虞虽然净了身?,可仍旧是男人,他?几乎没有费力便把?温江沅摁在了架子床上。温江沅的眼泪流了满脸,贺虞细致地剥开她的衣物,直至最后一件小?衣被他?用手指轻轻挑开扔在地上。那只戴着玛瑙扳指的手指,向她身?下探去?。
这早已不是第一回 ,大梁的公主维持着自己那最后一点可悲的体面,咬着唇不肯哭出声。她抬腿想要去?踢他?,却被贺虞一把?抓住了脚踝。纤细的玉足在他?的大掌上宛若精致玲珑的白玉把?件一般。冷白的手腕上,金镯挂着秀气的金铃,碰撞出靡靡的响声。
潮湿又黏腻的长夜好像过不完。
贺虞衣冠楚楚在灯下把?玩着那枚玛瑙扳指。
温江沅鬓发散乱,满面泪痕地躺在床上。
遍身?乌青,宛若涸辙之鲋。
易碎又柔弱。
月光照在绿萼梅树上,在砖地上投落一个缠绵的影子。
*
承平元年,元月二十。
宋也川被擢升为都察院副都御史,官居正四品。
向他?道贺的人很多,宋也川一一还礼。
张淮序一直在府上养伤,一直没能来都察院处理公务,宋也川升了官,很多差事依旧需要他?来做。
午后,程既白将宋也川叫到了自己的庑房里。
他?指着案头的一本?卷宗:“你来看看。”
自戎狄大王子乌布夺位之后,这一年大梁和戎狄数次兵戎相见、短刃交接。温襄自去?岁登位之后,命兵部尚书孙夔领军务琐事,数个月以来,大梁依旧节节败退,虽各有胜负,到底是输多赢少。看着接连的战报,温襄显然是龙颜震怒,随后以“怯战”、“御寇无策”将兵部尚书革职查办。
这份卷宗便是对孙夔的处置。
程既白说:“你也是知道戎狄那边的到底是什么情?形的,陛下亲口说:大行诛以惩后,可就算惩治了孙夔,还是要有别人领北方的军务。往后的路仍旧是难走?的。”
宋也川听懂了,缓缓道:“可这到底是陛下的口谕,就算我们想漏个口子,违逆了陛下的旨意,整个都察院上下,丢了官身?事小?,丢命才?是真。”
“不是要你们放他?一马,只是‘缓办’而已。”程既白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推过来,“听说你还住在西棉胡同里徒步上下朝。那里离午门太远,天寒地冻的太不方便。这是孙夔派人送来的银子,就算不换屋子,也该给自己买个马车。”
宋也川看着这张银票,上头是一千两。这只是单给他?的,额外给程既白的数目还不清楚,片刻后宋也川笑了,他?慢条斯理地将银票收起:“那便依程中?丞的意思吧,回头我盖了印,再交给中?丞大人观览。”
宋也川的配合竟让程既白感到分外意外。
但前?有张淮序的事摆着,他?觉得宋也川心?里畏惧也是真的:“这才?对。当时?你和张淮序一同为佥都御史,他?就是个死脑筋,不给自己留转圜的余地。你能想得开就好,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银子过不去?。往后你跟着我,不会亏待你的。”
宋也川缓缓长揖,神色如常地将银票收入袖中?。
那日下值之后,宋也川来到了太平街上。太平街有一家医馆名叫春丰馆,这家医馆开了百余年,世代传承至今,且有悬壶济世的美名,每旬都会在城门处义诊,不收诊金,若果真有难,连药费也不取。
宋也川招来一个乞儿将银票递给他?:“把?这个送过去?,回来我给你银子。”
那乞儿三两步跑过去?,将银票顺着门缝塞了进?去?,又小?跑着回到了宋也川的身?边,宋也川从荷包里掏出碎银子塞到他?手心?里,柔和一笑:“好了,去?玩吧。”
小?乞儿蹦跳着跑远了,春丰馆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追出门,一手拿着银票,一首捻着胡须左顾右盼。宋也川默默转过身?,走?入了人群之中?。
*
宋也川昨日收了封拜帖,今日先回了自己的居所。
朝中?很多人对他?和温昭明的关系心?照不宣,宋也川仍旧在自己的宅邸里会客。
因为来的那些人,不都是好人,他?们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欲望。
今天来见宋也川的这个人名叫刘梧。
他?是在翰林院熬了三四年的庶吉士,有人劝他?去?求宋也川,他?便真的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被人骗了,因为宋也川从没有徇过私情?。
刘梧在花厅坐了很久,才?见到一个穿着官服的青年走?进?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二人一打?照面,刘梧猛的站起身?来:“你是……”
宋也川将手中?的伞递给他?:“还没谢你当日赠伞之恩。”
刘梧听完忙不迭的摆手:“不不不,当日的确是真心?想帮公子,不是有所图谋。”
越说,他?的声音便越低。当日不认识宋也川,他?的确是没动过别的妄念,可今日不同,今日他?的心?思本?就不清白。
刘梧袖子里拿着一张银票,不过是区区五十两,这是他?多年来攒得的一点钱。
原本?想在归一街上买间院子,可在翰林院这么多年,眼瞧着升迁无望,实在不甘心?。所以背着夫人悄悄拿银子出来,想走?宋也川的门路。
他?怯怯地将银票推出去?,宋也川果然不收。
他?拧着眉问:“制考在即,你有时?间来走?我的门路,为何不去?将考题再钻研一二?”
刘梧苦笑一声:“我在翰林院待了四年了,年年的制考都参加。只是如今司礼监的手早就伸到了翰林院官员任免上,制考的考卷我还没拿到手,有人都已经将答案都作出来了。”他?指着这张银票道:“就这些钱,还是拙荆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我家离水井太远了,我娘子每天为了打?水要走?好远的路,小?女夏日沐浴也十分不便。本?想今年买个宅子,可若是我的官身?仍只是个区区庶吉士的话,他?们娘几个才?是真没了指望。”
宋也川沉默地听着,许久没有说话。
他?先前?在翰林院供职时?还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事。但如今这样的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
“你的文章给我。”
刘梧立刻从袖中?取出两张纸。
宋也川接过看了一遍:“以你的才?学,承敕监倒也去?得。我写一封荐信给你,明日去?承敕监问问,若是有虚位,你便能留下了。”
这事成?得太轻易,刘梧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御史大人说得可是真的?”他?的脸因为骤然的欣喜而通红,连忙把?自己的银票往宋也川的手中?推。
孤灯相映,照得宋也川的侧脸半明半昧。
他?的眼瞳幽深,藏着复杂不明的情?绪。
望着这张银票,他?抬起手将之缓缓推回:“我若收了你的银子,日后你也会想去?收别人的银子,这便违背了我的初心?。这钱你还是留着买院子吧。”
刘梧喜得热泪盈眶,欢喜道:“您真是大好人!”
宋也川依稀笑了一下:“京城里是没有好人的。”
刘梧不解其?意,又不敢深问,再三向宋也川作揖,才?欣喜地离去?了。
待他?走?远了,宋也川地目光落在了自己种的那几盆花草上面。他?拿了一把?铜壶滴漏,逐个向陶土花盆之中?浇水。
若不是那一日的赠伞,宋也川并不会收这封动机昭然若揭的拜帖。
他?既不喜欢欠人情?,今日既是还情?,也是他?对刘梧产生了一丝好奇。
那日他?明明自己都穿着带布丁的衣服,却毫不吝惜地将手中?的雨伞赠与自己。
除了大是大非外,善与恶的界限太过于模糊。
恰如封无疆所说的那样,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呢。
*
温昭明从外头进?来时?,宋也川正站在窗边洗手。
他?还没换官服,只是将头上的官帽摘了放在一边。帽子戴得久了,他?鬓边的碎发被压得有些凌乱。他?微微蹙着眉心?,将自己的手按在铜盆里。暗金色的铜盆倒映着他?枯瘦的手指,他?反复洗了几次,仍不满足。
温昭明上前?去?,拿着巾帕,将他?的手从热水中?捞出来,他?的手掌被烫的发红,却任由温昭明握在手里。温昭明踢他?擦了手,将帕子放回托盘上,才?问:“怎么了?”
宋也川对着她笑:“手脏。”
于是温昭明拉过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不脏。”
宋也川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昭昭,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不堪。”宋也川对着她张开怀抱,温昭明便走?上前?拥抱住他?,她靠在他?胸前?听他?说话。
“我最近其?实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或许往后会更多。纵然有一天,观音净瓶中?的水都冲不干净我的骨头,我都不会再回头。”他?缓了缓,又说,“只要你还愿意留我在身?边,这条路我就会一直走?下去?。”
“走?多远?”
“我不知道。但总会比我的生命还要远。”
于是温昭明仰着脸,对他?说:“那我陪你。”
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囿于樊笼中?的人,但他?们的身?子贴在一起,好像可以在漫长的冬日里一起取暖。
宋也川试探着低下头想要去?吻她。
他?已经好久没有细致地感受温昭明的吻了。
靠着窗沿,温昭明轻轻踮着脚和他?唇齿相依。室内的灯烛燃得不亮,依稀的光亮叫人昏昏欲睡,只有他?们的影子落在墙上,像是一折无声的皮影戏。
很久之前?,宋也川并不明白亲吻意味着什么,时?至如今,他?有点懂了。
亲吻或许是欲望的一种,但又可以包含许多复杂的情?感,譬如说他?对温昭明的依恋,又比如温昭明对他?的怜惜。
这种欲望或许不仅仅代表着男女欢/好,又可以让人生出一种同生同命的错觉。
交换呼吸,在现实与幻梦间徘徊。
这个吻缠绵又潮湿,刺痛着他?早已变得麻木的感官,让他?古井无波的内心?再一次搅动起波澜。
爱是一种鲜活的感觉,宋也川从这个吻中?获得了一丝力量。
他?拥住温昭明纤细的身?子,仿若可以感受到她身?上流向他?的血液。他?们两个人贴合着,传递着温热的触觉,这种感觉令人目眩神迷。
耳鬓厮磨间,宋也川似听到温昭明的轻喃。
她的嗓音温柔,宛若空谷的回声。
“也川,你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