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1 / 1)

折骨 步月归 7908 汉字|7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72章

  建业九年, 冬月。

  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刘瑾死了。

  死在了锦衣卫的?直房里,天色不亮的?时候便发送回了原籍去。

  那夜宋也川一直没睡,听到消息后走到思源门?时, 只看到一辆牛车上放着的?尸体。

  他脸上盖着白布,唯有身上那身金光璀璨的?曳撒,在稀薄的?晨光里,带着一丝明晃晃的?凉意。

  这些年来?, 锦衣卫和东厂之间早已如同藤蔓一般相互勾连,刘瑾的?死扯开了最后一分遮羞布。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也更不知道背后是怎样的?倾轧与交锋。

  宋也川时常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好似笼罩着一团脆弱的?云彩。

  温昭明有好几日没见宋也川了, 到了都察院的?衙门?外,透过半开的?槛窗,宋也川正伏在案桌上奋笔疾书着什么。暮色孤灯, 还?有那只执笔的?手,都藏着一股清冷又?固执的?倔强来?。

  离他下值还?有些时间, 温昭明想了想, 向?柔阳公主的?芷柔宫走去。

  温昭明和这个姐姐并?不算亲厚, 只是有了一起长大的?几分情分在, 偶尔她也会过去坐坐。

  温江沅身量很高, 人也极瘦。姊妹二人坐在一处,喝了两?杯茶。

  先帝在世?的?时候,待这女儿便很是疏远,自明帝谢世?之后, 温江沅这里门?可罗雀。一个不受宠又?守寡的?公主, 不去寺中伴着青灯已经算是容情了。

  这座宫殿也是凉津津的?,哪怕到了深秋, 地?龙也烧得不甚暖和。温江沅给她一个手炉,温昭明轻声问:“阿姊瘦了。”

  温江沅也曾是美人,皇家的?公主们从小?受万千奉养着长大,学得尽是春葩丽藻,无论容颜如何,气质上都是千万里挑不出一个的?。

  和温昭明不同,温江沅的?性子太柔了。她像是一汪水养成?的?女子,经不得风雨摧折。自驸马病故后,温江沅也像是一只日渐枯萎的?花朵,无枝可依便渐渐凋零。

  “天气冷了,我胃口?不大好。”温江沅笑?了一下,“你今日倒是得了空闲。”她有心情同温昭明调笑?:“是来?见宋御史?的?吧。”

  温昭明不忸怩,大大方方地?认了:“他太忙了,我过来?瞧瞧。”

  “你们二人,倒是极好的?。”温江沅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是飘在半空的?云彩,她眼中含着笑?,“到了我这年纪才知道,身外华物都是虚的?,只有心意才是真的?。”声音虽平淡,却又?带着一丝自怨自艾:“总比我这样孤零零的?强太多了。”

  “我倒不觉得。”温昭明端着茶盏思索着,“心意这种事,今日予我,明日怕是也可以予旁人。”

  “昭昭,不会的?。”温江沅轻轻说,“宋御史?不会的?。”

  温昭明抬起眼睫还?想说话,她的?目光落在温江沅的?脖子上,上头?有着指节大的?一处红痕,像是一个青紫的?瘀痕。看样子有几天了,颜色不太深,落在温江沅白皙的?皮肤上便显得格外打?眼。

  “阿姊这脖子怎么了?”温昭明尚且不通男欢女爱,目光中满是疑惑,“如今进了冬月,还?有蚊子呢?”

  温江沅低声啊了一下,而后拿起铜镜自照,脸上立刻带了红意:“许……许是不小?心吧。”

  温昭明倒是不疑有他:“回头?做两?个香囊挂在床头?,兴许就好了。”

  温江沅垂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天色渐渐黯淡,温昭明打?量着时间和温江沅告别。

  温江沅送她出门?,一路走到门?口?时,温江沅突然问:“昭昭,顾安……他还?好么?”

  温昭明轻轻颔首:“他一切都好。”

  “那便好。”温江沅轻轻松了口?气,望着头?顶的?弯月,她低声说,“我原本不懂什么叫错过。如今才懂了。”

  “阿姊。”温昭明思索着说,“你若真是对他有心,也不是什么难事。若你肯等,我回头?替你去想想办法。”她笑?:“你是大梁的?公主,喜欢谁还?不简单吗?”

  “昭昭。”温江沅拉住她的?手,“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有些事,你可以做,我却不能。再者说,我如今,哪里还?有脸同他在一块儿呢?”

  “你成?过亲又?如何呢?”温昭明回握住她的?手,“喜欢你的?人哪里会在意这些事。”

  温江沅只是摇头?:“不单单是因为?这个。”她重新?换上一副笑?脸:“你去都察院见宋御史?吧,别叫他等久了。”

  “好。”温昭明道,“若是有什么事我能帮你,阿姊尽管吩咐。”

  “嗯。”温江沅看着温昭明的?背影消失在石砖路的?尽头?。

  乌桕树的?影子打?落在透黄的?窗纸上,一个人正静静地?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石榴树下。

  那般鬼魅般无声无息的?影子,光瞧这便叫人胆战心惊。

  浓夜幽幽,唯独有那人身上行蟒的?金线,勾勒出的?鳞鬣分外狰狞。

  他抬起瘦白纤长的?手,漫不经心地?伸进她领缘,勾住她小?衣的?系带,腕上金镯光泽旖旎,冰冷地?贴在她颈侧的?皮肤上。她瑟缩着颤栗了一下,贺虞对着她一笑?:“真忙啊。”

  语气似有悲叹,他钳制住她的?手,拽着她往宫宇更深处走。

  侍女早已不见人影,寂寂空庭宛若盛大的?坟茔。

  走入寝宫,温江沅被贺虞摁在了架子床的?床柱上,他侧着头?用苍白的?唇去咬她细白的?脖子。

  像是一条森然的?毒蛇,下一秒便要咬破她的?喉咙。

  温江沅哽咽了一下,贺虞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为?什么哭?”

  温江沅咬着嘴唇别过头?不说话。

  贺虞纤长的?手指落在她殷红的?唇上,幽幽说:“你不说,我就杀了他。”

  殿内没有点灯,只有宫外残余的?火烛光宛若鬼火般落在贺虞的?脸上。

  温江沅说:“你要我说什么?”

  贺虞挑开她颈侧的?带子,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剥开,贺虞笑?得靡丽:“我要阿沅说爱我。”

  *

  都察院衙门?里今日留下的?除了宋也川外,还?有一位左佥都御史?名叫张淮序。

  他比宋也川大几岁,是建业初年的?进士。

  在大梁,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并?称为?三法司。其中都察院有“纠察”和“兼理”的?职责,三个衙门?相互制约又?互相拮抗,原本为?的?是肃清吏治,却如今因着阉党的?存在而逐渐权柄下移。

  都察院素来?有理刑名之权,与刑部分治庶狱。

  只是如今已经成?了虚权,刑部送来?的?案卷,盖了都御史?的?官印便得直接发送回去。

  这份差事向?来?是由左右佥都御史?在做,宋也川和张淮序二人拿着官印,将今天黄昏时才从刑部送来?的?案卷逐一批复。

  官印是用青田石做的?,八角印池里装着红艳艳的?印泥,宋也川才盖了印,就听见身后张淮序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当真是荒唐!”

  宋也川抬首看去,张淮序气愤道:“前段时间对戎狄用兵,有个叫方靖的?指挥佥事阵亡了。朝廷派了兵部职方主事去往他府中告慰家眷。殊不知那个叫武方的?主事看中了方靖的?小?妾,执意强取。那小?妾和她主母皆不肯,武方找人在主母的?饭菜里下了毒,诬告是那小?妾蓄意投毒。现在已经把她抓进了牢狱里,说是要砍头?。”

  张淮序是个直肠子,气得够呛:“前头?大丈夫临阵杀敌,为?国捐躯。后头?便有奸佞贼人,谋夺臣妻。这样的?事宣扬出去,这得叫多少人寒心。这个印,我根本盖不下去。这个案子,我要发回去让他们重审。”

  宋也川起身走到他身边将这张纸拿了起来?,他看完之后才问:“你说的?是从哪听来?的?,真假可有定论?”

  张淮序支吾了一下,还?是说:“这样的?事其实早就传开了,我认识的?两?个户部文书同我说起,说武方得了个贞烈美人,正新?鲜着呢,我当时听了几个耳朵,没几日便出了这样的?事,武方分明是假公济私,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都察院的?官员按理是不能和刑部的?人私下来?往的?,但张淮序知道宋也川为?人清正,不会背后使绊,故而还?是坦言相告。

  宋也川道:“你若不盖印,明日程中丞问起,你该如何答对?”

  张淮序:“自然是照直说的?。”

  宋也川看着他,目光安静:“你来?都察院的?日子比我久,当知发到都察院的?卷宗,从没有发还?回去的?道理。你今日不盖印,明日还?要有许多事端。”

  “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实在做不出来?。”他啪地?一声将自己的?卷宗合上,“我走了,余下的?明日再说。”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今天进宫了,看样子会留宿在宫里。所以他也没急着回去,将手上的?卷宗全都看完一遍,将不能定夺的?单独分了出来?。其实这些刑部的?卷宗,到了都察院依旧是走个过场,到底还?是要盖章的?。

  他料理了自己的?桌子,然后将都察院衙门?里的?灯逐个熄掉,门?外冷月依稀,照得人骨头?缝都泛起了寒意。

  衙门?外停了小?轿,宋也川知道是温昭明来?了,没料到她会来?,只怕已经等了很久。宋也川心里又?忍不住地?叹气。他走到轿子边上,轻轻掀开帘子,温昭明靠着轿壁睡着了。

  冬禧轻声说:“殿下来?了一个多时辰了,不让我们去叫宋御史?,说里头?还?有别的?大人,怕宋御史?脸皮薄。”

  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氅衣,脸上睡得泛起一丝浅红。柳烟花雾,眉目婉婉。

  宋也川上了轿子,温昭明的?身子便贴了过来?。

  她身上很热,像是秋日里的?暖炉一般,带着春日里暄和暖软的?感觉,贴住他清瘦的?臂膊。

  温昭明人如其名,总能让人联想到融融明媚的?春天。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叫了一声也川。

  宋也川扶着她的?头?,叫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叫你久等了。”

  “没有。”温昭明朦朦胧胧地?答,“我在心里数着你的?优点,还?没数完呢,所以一点都不久。”

  宋也川弯眸:“昭昭,我哪有那么多优点。”

  “有啊。”温昭明喃喃说,“你长的?好看,会作文章,读过那么多书,你脾气好从不生气,还?对我这么好……”

  她的?声音低了,显然是又?重新?掉进了别的?梦里。

  只是宋也川却愣了,他看着温昭明的?发顶久久没有说话。

  他待温昭明哪里好了。

  从认识她那日开始,自己总是给她带来?了这样或那样的?麻烦。前阵子还?同她怄气。可她全然忘了,只记得他待她好。

  宋也川心里升起了丝丝缕缕的?歉疚,盘桓在心头?,叫他肺腑都泛起一丝痛。

  都察院的?差事实在是太忙了,忙得超乎他自己的?想象。这几日别说是去陪温昭明,他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他想着温昭明大概是会生气的?,她过去屡次三番想要劝他辞官,如今只怕更笃定了这份心思。

  所以他没料到温昭明来?找他。

  轿子摇动了一下,温昭明在他肩上调整了睡姿。

  她藏在氅衣里的?手,拉住了他的?手。

  时间总是过得这样的?快。

  第三个新?年了。

  头?一年,他一个人还?在浔州。

  去年,他在漫天的?飞雪里,接过了温昭明送他的?佩绶。

  而到了今年,寒灯千盏,煌煌宫掖。

  他可以坐在这,握着温昭明的?手。

  粗略一算才知道,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

  宋也川想,大概是年龄大了,对于这样的?辞旧迎新?,他没有分毫的?喜悦。

  他的?心里,只余下无尽的?肃杀,和只因温昭明而存在的?点点柔情。

  *

  腊月二十七,天色带着一丝昏黄,是一个快要下雪的?天气。还?没走到都察院衙门?,就听见了争吵声。张淮序一个人站在衙门?外的?空地?上,怒叱道:“我昨日说了,这篇卷宗是冤案,盖不得印。本想今日发送回刑部,中丞却私自替我盖了印。中丞既然将差事交给我,为?何替我暗自决定?”

  “刑部那边写得清清楚楚,你红口?白牙说是冤案,难不成?要刑部全都推翻重审。人证物证都在,那罪妇也摁了手印,你在这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程既白从袖中抽出一卷大梁律法丢到他面前:“罚你今日抄一遍大梁律法,长长记性。”

  “抄就抄!刑部那群老匹夫和司礼监的?人整日混在一起,指鹿为?马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真叫人恶心!”

  张淮序捡起地?上的?书,将牙关咬得很紧。

  他怒气冲冲地?走进衙门?里,将书摔在自己的?桌子上。

  他得罪了御史?中丞,大家没人敢同他说话。他伏在自己的?案头?抄书,到了黄昏后,大臣们都陆陆续续走光了,他闻到一阵饭香,抬起头?便看着宋也川拿了两?个食盒回来?。

  “你还?没走呢?”张淮序腹内空空,没和宋也川过多推让,便接了过来?:“多谢。”

  “没。”宋也川坐在他对面,和他一起吃饭,“我替你一起抄。”

  张淮序嘴里含了一口?饭,三下五除二地?吞下:“不用了,大不了今天不睡。”

  宋也川垂着眼眸没说话。

  张淮序一面吃饭一面说:“如今三法司里,我们都察院的?地?位最低。哪个都敢凌驾咱们头?上踩一脚。”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这日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阉党凌驾在文官的?头?上,哪个人心里都堵着一口?气。

  两?个人吃完饭,宋也川走到张淮序身边。

  “明日还?有明日的?差事。我替你写了就是了。”宋也川拿狼毫蘸墨,摊开宣纸。

  张淮序心中感动,目光落在宋也川的?笔尖,也有些怔忪。

  宋也川有一手好字,哪怕是誊抄大梁律法这种事,他依然写得认真,每个字棱角分明,风骨峥嵘。

  “你为?什么帮我。”张淮序问,“你不怕惹火上身吗?”

  宋也川微微抬首,温和说:“张御史?在帮方靖妻眷的?时候,也没有害怕过引火上身。”

  “这本就是应该的?。”张淮序的?目光落在大梁律法上面,口?中喃喃,“大梁律法早已形同虚设,若是能整肃朝纲,重兴吏治,我张淮序便是抄一百遍,一千遍都心甘情愿。”

  两?个人紧赶慢赶着,总算在下钱粮之前赶着写完了。

  出了内宫门?,张淮序与宋也川别过。

  宋也川向?南面走了一箭之地?,一辆马车停在了他面前。

  车夫掀开帘子,露出封无疆的?脸,宋也川默默上了车。

  “封大人。”宋也川拱手。

  封无疆略颔首:“都察院的?差事如何?”

  宋也川没说话,封无疆也并?不急迫:“你初来?乍到,心里头?难受我理解。但我只有一句话,难受还?是见得太少,见得多了你反而就习惯了。”

  宋也川摇头?:“只是没料到,这里是这个样子。”

  “不单是这,哪里都是一样的?。”封无疆从袖中掏出几张纸,“司礼监和东厂这些年,早已是今非昔比了。你就算是急,也没法急在这一时。这些是我掌握的?一些证据,不妨拿给你看看。”

  宋也川不接,抬眼看他:“大人是何意?”

  封无疆慢条斯理地?将那几页纸展开推到宋也川面前:“愿不愿与我一道改换门?庭?”

  宋也川沉默了,封无疆并?不着急:“这世?上哪个人愿意亲附司礼监,我都不会觉得意外。唯独你不会,所以我愿意相信你。报国的?方式有许多,不一定跟着我才是最好的?。但跟着我,你会走得更顺。不用急着给我答复,我可以给你时间。”

  马车停在离宋也川府门?还?有一条街的?位置,宋也川为?了避嫌提前下了车。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宋也川照例给品字莲浇了浇水。

  今年夏天,品字莲大概是换了土壤,发了几个芽儿张了几片叶子,到底没有开花。宋也川把它重新?用湿润的?土壤包裹起来?,按时洒水。在这件事上,他倒并?没有心急。

  *

  次日清早,是个下雪的?天气。

  到了年根底下,各府衙门?也都开始给琐事收个尾,转一年新?君是要改元的?,后头?又?紧跟着许多冗杂纷繁的?琐事。各部衙门?外的?夹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脚步快得宛若只剩下幢幢的?影子。

  宋也川吃过午饭便没见过张淮序。等到了未时末,找了个时间问了一句:“张御史?怎么不见人了。”

  那人听宋也川做此问,倒也不拿他当外人,缩在一旁同他小?声说:“别提了,是刑部那边过来?提的?人。说他犯了朋比罔上的?罪名,要去审讯呢。”

  宋也川听闻此言猛地?站起身往外走,那人追上来?:“宋御史?要去哪?”

  此刻乱蓬飞雪宛若芦花般纷纷扬扬,很快就粘在了宋也川的?官服上。

  他说:“我要去刑部。”

  那人吃了一惊:“御史?大人以为?,程中丞不知道此事吗?这种事,您就算去一百回也没用。”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奉敕审录提人本就是情理之中。”宋也川目光清冷,“你且回去吧,我去去就回。”

  他步子走得急,出门?也没有打?伞,头?上的?官帽上很快落了一层雪。

  刑部衙门?外本就冷清,宋也川走上前问门?口?的?司门?郎中:“今日提来?的?都察院张御史?,如今在何处?”

  司门?郎中扫了一眼宋也川脸上的?刺字,轻慢一笑?:“原来?是宋御史?。今天咱们这没去拿人。”

  白雪纷飞,落在檐上,天地?渐渐成?了白茫茫一片。

  宋也川转身便走,司门?郎中喊了一句:“宋御史?去哪?”

  “诏狱。”宋也川低声说。

  他的?嗓音很轻,散落在四散的?潇潇风雪之中。

  刑部早就不是当年的?刑部了,宋也川猜到了,却依然不愿意去相信。

  新?任镇抚司指挥使名叫钱宗。

  见宋也川冒雪前来?,似是不觉意外。

  “我要见张淮序。”宋也川说。

  钱宗站在廊庑下头?掖着手,他说:“他犯了错,里头?正在盘问。若是无罪很快便能开释出去。”

  宋也川模糊地?一笑?:“还?没听说过谁能活着从里头?出来?。”

  钱宗冷淡道:“宋御史?还?能算一个。”

  宋也川谙熟诏狱里不成?文的?规定,冷静道:“不过是为?钱财,不要为?了金银伤了人命。”

  钱宗说:“若是旁人,金银倒是不妨事。但张御史?不是旁人,多少银子都不够。”

  宋也川懂了,他们要的?只是张淮序的?命。

  立在纷纷扬扬的?雪夜里,宋也川沉默良久,过了一会,他说:“我能去看看他么?”

  钱宗招来?一个人问了两?句,指着他说:“你跟他进去,一刻钟。”

  诏狱这个地?方,宋也川熟悉得近乎能闭着眼走下去。

  潮湿、腥臭、虫鼠横行。

  那人把地?上的?那个人翻过身来?,宋也川看清了他的?脸。

  他还?穿着官服,此刻已经鲜血淋漓。

  张淮序的?眼睛大张着,艰难地?喘息,看到宋也川,他的?目光停在了他的?脸上。

  他受了一轮刑,眼里还?迷茫着,他艰难地?对着宋也川伸出手:“也川,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奇^书 ^网][q i].[s h u][9 9].[co m ]

  宋也川走到了他旁边,蹲下来?:“你没做错。”

  张淮序松了一口?气:“那我为?什么会在这?”

  宋也川说:“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张淮序咧开嘴笑?了一下,宋也川知道他没有相信自己的?话。

  领路的?人抖了抖手上的?链子,不耐烦地?催促:“到时辰了,走吧。”

  出了这间牢房,还?没走到诏狱门?口?,宋也川从怀里掏出了荷包,他垂着眼递给那个人:“先暂时留他一命吧。”

  那人收了钱,没说话。

  走出了诏狱腥臭阴冷的?牢房,飞絮濛濛,骤然冷冽的?空气让人觉得呼吸都越发艰涩起来?。

  钱宗对宋也川说:“看过了?既然看过了,就该守好自己的?嘴,往后不要干不该干的?事。”

  回到都察院衙门?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收拾张淮序的?东西,不过是另找了一个装旧物的?箱奁,把他的?旧衣和用过的?笔墨纸砚一并?乱哄哄的?丢进去。

  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哪有时间替别人难过呢。

  所有人都似蚊虫振翅一般低声交谈着什么,宋也川坐回桌前,摊开宣纸,笔尾生风。写完一封信,他叫了内侍嘱咐了两?句,送了出去。孤灯照着他枯瘦的?手指,宋也川平静地?喝了一口?水。

  雪下到黄昏时还?没停,蓬乱地?四处纷飞。外头?有人来?报说,张御史?被开释了。

  宛若烈火烹油,骤然惊起无数波澜。

  宋也川握着自己的?笔,目光飘向?窗外。

  在鹅毛般飘飘荡荡的?雪片中,煌煌宫掖都显得如此依稀。

  比起修国史?那几年,宋也川倏尔意识到自己的?改变。

  建业四年,也是一个雪天,他埋首于书本之间恰好抬起头?,满目银装素裹,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士子心中涌动着一团炽烈的?火。

  现在,雪野茫茫,白日生寒。

  宋也川心如静水,只希望这场雪一直下,不要停。

  *

  下值之后,宋也川去了武英殿。

  封无疆平日里会在武英殿的?右廊房中处理政务。

  他见宋也川来?,倒也没什么意外。

  宋也川对着封无疆长揖:“多谢封大人。”

  封无疆模糊地?一笑?:“这是你和我做的?交易,不用谢我。”

  他扬了扬桌上的?信纸:“你先前这般犹豫,怎么为?了一个人便愿意向?我投诚?我记得这个张淮序和你关系一般,也不是什么知己好友,你怎么舍得费这么大的?周章来?帮他?”

  宋也川平静道:“难不成?帮与不帮全在私交上?”

  “难道不是么?”封无疆漫不经心地?将宋也川的?信翻来?倒去地?看,“就像我帮你,也是有我的?私心一样。”

  “张淮序为?人清正严明。”宋也川缓缓说,“这样的?人多了,朝堂上才能激浊扬清。”

  封无疆嗤笑?了一下:“这些人我哪一个都不相信。”

  他站起身走到宋也川面前:“你救他,是因为?觉得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但为?了开释他,我同贺虞做了个交易。我许司礼监在茺州、绵州加两?成?稻税。”

  宋也川抬起眼睫:“原本的?赋税已经让百姓捉襟见肘,怎能再加两?成??”

  “和我没有关系。”封无疆寡淡地?勾起唇角,“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不是吗。你是一时好心想要救张淮序,可别人都是唯利是图的?。”

  他转过身,看着廊房中挂着的?大梁疆域图:“你在心里骂我没关系,我不在意。为?了达到某一个目的?,总归是有人要牺牲。在我心里,得到你的?支持比这两?个州的?人命更重要。”

  “人总归是要舍弃一些东西的?,尤其坐到我这个位置。宋也川,你也一样。”封无疆嘲弄地?一笑?,“比如你的?良心,比如你的?慈悲。”

  风雪未停,出了武英殿,在走到思善门?的?时候,宋也川又?看到了张淮序。

  他被几个奴才架着,每一步都走得很难。见到宋也川,张淮序对着他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多谢你救我。”

  宋也川轻轻摇头?:“这是封大人的?意思。”

  张淮序道:“封首辅没有这种好心,只有你会做这种受累不讨好的?事。”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停在空中:“这世?道,也就这样了。也川,我定然会记得你的?这份恩情。”

  奴才们扶着他的?胳膊,张淮序走得很慢。

  看着张淮序渐渐走远的?背影,他踩在雪中一步一个沾血的?脚印,很快又?覆上了一层新?雪。

  宋也川许久没有说话。

  他没有撑伞,迎着雪走出了宫门?。

  一路步行回了府邸。

  这阵子,他每日都会住在公主府上,偶尔才会回来?给花草浇水。

  他走进房门?,坐在自己平日里写字的?桌前。

  下雪的?天气,外头?的?雪野照得房间有种晦暗的?明亮。

  宋也川沉寂地?听着雪声拍打?窗棂地?声音。

  他需要有一个人独自安静的?时间。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宋也川才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故意绕了几步路,装作刚下值回来?的?样子,进了公主府的?正门?。

  温昭明正带着侍女们挂灯笼,霍逐风带着几个人踩着凳子听温昭明的?指挥。

  冬禧和秋绥围着她,不知说了什么,三个女郎笑?得前仰后合。

  “歪了!”温昭明指着其中一个,“再往左!”

  廊外种着三五红梅树,灯火如昼,温昭明穿着红色的?斗篷站在雪中,美目生波,潋滟明丽。她唇上染着口?脂,比红梅树上的?花骨朵还?要娇艳。

  雪花斜飞,温昭明恰在此时抬起头?,隔着重重飞雪向?他的?方向?看来?。

  云销雨霁,春和景明。

  她对着宋也川招手:“你怎么才来?啊!等你好半天了!今天额外做了好几样菜,你再不来?我就不等你了。”

  灯柱中的?火光透过风雪雾蒙蒙地?亮着。

  宋也川迎着风雪走到了温昭明的?身边。

  秋绥在旁边笑?着说:“今天宫里赐了杨梅,这是平日里吃不到的?新?鲜玩意。殿下一个都没舍得吃,只等着先生回来?呢。”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笑?语盈盈,宛若花团簇簇。

  温昭明拉着宋也川的?手向?屋子里走,桌上架着小?炉,里头?煮了不知是什么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温昭明叫人做了几个菜,色味俱佳,整个屋子里都暖融融的?,像是藏着一整个盎然的?春天。

  那日睡前,宋也川比以往还?要沉默些。他闭着眼睛,安静地?好似已经睡熟。温昭明掀起自己被子的?一角,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锦衾带着她身上的?香气,好似一个甜美的?梦境。

  宋也川抬起眼,看向?她:“还?不睡?”

  “吵醒你了。”温昭明对着他笑?,“我睡不着。”

  宋也川的?手伸向?温昭明的?方向?,轻轻握住:“睡不着在想什么?”

  “我想在府上种几棵绿萼梅,我阿姊宫里种了几棵,可好看了。”黑暗中她的?眼珠依然很亮,果?然很清醒的?样子,“还?有我寝舍外头?的?灯柱,还?是宣平年间的?老样子,看着很蠢笨,我想叫人给我改个新?的?。你会不会画图纸,你替我画一个吧!”

  她目光炯炯的?,好似很期待的?样子:“你说你会做烫样,手艺这般精巧,你做得一定好看!”她停了停,又?有些如梦初醒的?颓丧:“我忘了,你现在这么忙。”

  “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宋也川露出一个柔和的?笑?,“说来?听听。”

  “我喜欢那种六角形雕荷叶的?。”她思索着说,“我还?想在上头?雕几尾锦鲤,灯架里头?要留三个烛台,亮亮堂堂的?才好。”她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要求,而后期待又?迟疑地?看着宋也川:“会不会有点难啊。”

  “不难的?。”宋也川捏了捏柔软的?掌心,“过几日给你画,好不好?”

  “好。”温昭明弯眸,凑过去亲了他一下,“你真好。”

  宋也川牵动起唇角,低声问:“这就好么?”

  温昭明点头?。

  片刻之后,宋也川说:“若我做了错事呢?”

  “什么错事?”温昭明尚在笑?,“背着我去狎妓?”

  夜色下,宋也川模糊地?笑?了一下:“自然不是。”

  想到温昭明在廊下嫣然一笑?的?样子,宋也川倏尔不想再说下去了。他握着温昭明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睡觉了,昭昭。”

  他闭着眼,过了很久,温昭明终于说:“怎样你都是最好的?。”

  黑暗中,宋也川缓缓睁开眼睛。

  温昭明垂着眼睫,声音也带了几分睡意朦胧,她抬起手在他肩头?安抚般拍了几下:“别怕,也川。在我心里,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夜色浓重,显得人影的?轮廓都渐渐依稀。

  宋也川抬起手,替温昭明将被子拉得更高些,她顺势贴过来?,环抱住他的?腰,缩进了他的?怀抱中。

  在这下雪的?深夜里,这个温柔的?怀抱成?了宋也川唯一能够取暖的?东西。

  他慢慢回抱住她,将自己的?脸贴在她柔软的?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