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温珩抿着嘴唇轻轻点头。
他额头上还有?被汗水濡湿的头发?, 温昭明轻轻替他拨开,然?后把信递到温珩手上。
信封上写了:五殿下亲启,的确是宋也川的手书。温珩拆掉火漆, 信封里是两张素白的信纸。
温珩抿平了嘴角,缓缓将信看完,良久没有?说话。
“阿姊能不能知?道?,宋先生和你说了什么?”温昭明轻声问。
温珩将信纸递给她, 温昭明展开信纸。
宋也川给温珩讲了一个故事?。
他向温珩讲起自己在学舍中的生活,除却乏味的读书写字, 他偶尔会爬山、凫水,也会偶尔上山摘果子。他讲述起自己的父母, 还有?兄弟朋友。文风流畅而平实,娓娓道?来,像是一条温暖流淌的河。
信纸的第二页, 开篇第一句是:建业七年,我失去了曾拥有?的一切。
他没有?过多的提及政治, 所有?对于温珩来说晦涩的字眼, 宋也川都一笔带过, 他更多的书写下自己不同时期的心情。他说:“建业七年的那个夏天?, 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夏天?。天?气很热, 诏狱里密不透风,当我听闻父母皆伏法时,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到底有?多痛。”
“那时我想, 活着与其说是赏赉, 不如说是一种惩罚。但如今,我又庆幸自己还活着。活着可以?做这样多的事?, 可以?替我的亲人,看更多的风景,闻更多的花香。”
“活着的人,注定是要背负更多的东西。不仅仅是逝者生命的延续,还有?更多的希望。”
缓缓读完宋也川信中每一句话,温昭明竟觉得眼底有?些?发?热。
她从没有?刻意问起宋也川的过去,只知?道?他年少惊才,醉心于书海间?,文采风流。却不知?,除去纸面上的字字珠玑,宋也川也曾是一个打马游春,寄心于苍山碧海之间?的少年。
他并非是一日两日间?变成了现在这般古井无波的模样。
入朝为官,透过史书典籍的字里行间?,宋也川看到的是民生多艰。而举家获罪之后,他面对的又是人生的困厄与悲凉。
活着本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宋也川的信中却又充满了豁达。
他主动撕开淋漓的伤痛,想要告诉温珩,这个世界生与死都太过庸常,每个活着的人都要面对无尽风刀霜剑。书信的结尾,宋也川又写道?,若是温珩可以?好好吃饭,下次他会从宫外给他送一些?有?趣的玩意儿。
温珩默默吃完了一碗粥,每一种小?菜也夹了几箸。
温昭明突然?觉得,宋也川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他的善良与真诚,可以?照亮他身?边的每个人。
哪怕没有?见过他的人,都会受到他的感召。
吃过饭,温珩突然?问温昭明:“阿姊,写信的这个人是谁?”
“他叫宋也川。”温昭明亲自帮他擦了擦手,“他曾经是建业四年的榜眼。”
温珩仰着脸:“我想见见他。”
温昭明笑着摇头:“阿珩,他是罪臣,他不能入宫见你。”
“哦。”温珩再一次抿平了嘴角,“他犯了什么罪啊。”
怀璧其罪。
“他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是宋家人犯了错。”
片刻后,温珩声音虽轻却坚定,“我要替他脱罪!”
温昭明有?些?怔忪,随后才轻轻说:“我替宋也川多谢你。但是这话不要对旁人说,知?道?吗?”
温珩笑起来:“阿姊,我懂。”
他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彻底干涸,眼睛却又重新亮起来。温昭明陪他读了一会书,温珩却又忍不住问:“宋也川还会给我写信吗?”
“也许会,”温昭明也不知?道?宋也川的想法,“你希望他写信吗?”
他点点头。
温昭明含笑:“那我觉得,他会写的。”
*
四月十一这天?早上,明帝来到了乾西四所。
今日是怡嫔小?殓,温珩执意守灵,一直到天?明时分才回来。温昭明给他拿了一些?粥,还没吃半碗,明帝便走了进来。
一屋子人全都跪了下来,温珩仰起头看向父皇,还未开口,泪珠便夺眶而出。
“父皇。”他哽咽着行叩礼,明帝走上前?,对着他伸出手。温珩便扶着明帝的手站了起来。
“宜阳也在。”
“是。”温昭明福了福,“阿珩年幼,儿臣不放心,便留在宫里陪他。”
“朕也是才从春和宫来。”明帝在桌边坐下,温昭明便让人再上一副碗筷。
桌上摆的都是些?简单的菜色,温珩一夜没睡,依然?强撑着和明帝一同吃完了早饭。温昭明知?道?他们父子俩有?话要说,于是找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明帝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温珩的头顶:“皇后昨日和朕说,她很喜欢你,想把你收于膝下,你愿不愿意?”
温珩抬起头看着父皇,轻轻摇头:“回父皇,儿臣不愿。”
“她是皇后,你的身?份也会随之提高,为何不愿?”
温珩起身?跪倒:“儿臣只有?一个母亲,不愿再认别人为母。若说照顾,儿臣今年已经七岁,平日里习惯了乾西四所的生活,衣食住行皆可亲为,不需要照顾。”
明帝目光如海,似漫不经心地又问:“宜阳同朕说,愿意住在宫里陪你,你愿不愿让她留下?”
“回父皇,儿臣也不愿。”
明帝哦了声:“朕倒是觉得你很喜欢她。”
“阿姊待儿臣很好,儿臣确实喜欢她。但儿臣已经长大,不想让自己成为阿姊的负担。”温珩垂下眼,低声说,“儿臣想成为可以?保护她的人,不想一直被她保护。”
这些?年来,明帝其实对这个孩子并不关?照,正?因如此,此时才会觉得有?些?震惊。记忆里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如今已经早慧多思?至此。
“朕可以?答应你。”明帝起身?将他扶起,“你近日功课做得如何?说给朕听听。”
“是。”温珩垂目,“儿臣学《通鉴纲目》中商君变法这一章,书中说:‘商君相秦,用?法严酷,尝临渭论囚,渭水尽赤。’言语之间?,斥责商鞅善用?严刑酷法,儿臣初时以?为严刑厉法可以?杜绝犯罪,可后来又觉得,严厉的刑法会另臣民战栗不安,不利于仁政。”
明帝嗯了一声,而后问:“你觉得我们《大梁律法》如何?”
温珩低声说:“儿臣不敢妄议国政。”
“说就是,没有?外人。”
“儿臣以?为,《大梁律法》上承《唐律》,革故鼎新,可堪称法典之范本。和《唐律》相比,量刑之上,轻者更轻,重者更重。《大梁律法》四百六十条,斩刑、绞刑乃至极刑数量更甚以?往,还有?连坐之罚,一人犯错,株连全族。因此受无妄之灾的人不胜枚举。”
明帝笑了,缓缓地他说:“你有?仁心是好事?。朕也允许你提出质疑。等怡嫔大殓后,朕许你每月初一和十五去南书房听政,和你的皇兄们一起。”
温珩再次跪下:“谢父皇解惑。”
走出乾西四所,温昭明正?在指挥奴才们修理院子中的杂草与花枝,她今日穿着月白色的长裙,日光照射下隐带一层瓦蓝的微光。见明帝走了出来,温昭明蹲身?行礼。
“最?近读了什么书么?”明帝缓缓开口问。
温昭明愣了一下,垂眸道?:“儿臣前?几日去静慈寺添灯,这几日没有?读书。”
明帝缓缓颔首,似不经意问:“宜阳以?为《大梁律法》如何?”
阳光如金,落在温昭明明丽的脸上,她迟疑道?:“儿臣未曾读过,不敢置喙。”
“罢了。”明帝摆手,“你进去陪他吧,朕走了。”
温昭明再行一礼,站起身?时,明帝的天?子仪仗声已经渐行渐远。
她把手擦干净,踅身?向暖阁中走去。
明帝在怀疑她,怀疑她想借温珩的嘴说些?什么,怀疑她此刻的陪伴别有?居心。
天?家之间?的亲缘本就淡薄如纸,就算温昭明早已洞若观火,不再以?此悲伤,但此刻依然?有?一丝酸涩溢出于唇齿间?。
新刷的宫墙亮堂堂的,依依垂柳自墙垣外飘来,明帝走在长街正?中,郑兼在一旁低声道?:“公主殿下也是好意。怡嫔过身?后,五殿下便孤身?一人了,若是如今和公主日渐亲厚,公主也可以?对他多多照拂。”
大梁朝对于公主摄政,本就忌讳颇深,明帝眼底有?机锋掠过,他淡淡说:“朕的儿子,何尝需要朕女儿的庇佑。”
“可公主殿下日日陪在五殿下身?边,长此以?往,只怕是姐弟之情要越过父子之情了。”
说完此话,郑兼忙不迭给了一自己一个耳光:“陛下恕罪,奴才失言了。”
“既是失言,去领十杖再来伺候。”明帝神色之中看不出分毫喜怒。郑兼忙跪下谢恩。
*
乾西四所中种了两棵梨树,朱红的宫墙映着满树摇曳的梨花,欺霜赛雪般分外好看。
宋也川又陆陆续续送了两封信来,他也的确信守承诺,为温珩拿了九连环与鲁班木来。温珩摆弄着玩了好几天?,直到温昭明板着脸赶他去睡,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那些?小?玩意儿。
怡嫔的大殓已过,温珩也重新回到了无逸殿中读书,他下学之后,恰好看见温昭明立在文华殿外等他。
温珩的脸上漾起一个笑意,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皇姊!”
温昭明牵着他的手向乾西四所地方向走,温珩眼睛亮亮地问:“宋也川写信来了吗?”
“写了,你想看吗?”
温珩立刻点头。
天?光正?盛,温昭明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他,温珩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拆开信纸,里面依旧是两页纸。温珩读完了第一页,第二页首行写的却是公主殿下。温珩眨巴着眼睛将信递给温昭明,温昭明垂目看去,宋也川的字迹清瘦如竹。
“公主殿下惠鉴,也川特向殿下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