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春和宫里缠绵着很浓烈的药味。两排侍女肃手立在滴水檐下, 虽没有高谈阔论,却也窃窃私语着小声?攀谈。
温昭明走进春和宫的时候,只觉得这?里是一个?春风都吹不进来的地方。
随着女主人生命的流逝, 院子里种的海棠花迟迟不开?,哪怕如今早已春深如海,两株海棠也不过是病怏怏地打着花苞。
宫女们看见?温昭明时,终于停了攀谈, 一同给她行礼。
所有人都在等,等着屋子里那个?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除了年幼的温珩。
秋绥为?温昭明掀开?明间的帘子,一股药味直冲鼻子。温珩跪在榻前一声?不吭, 瘦弱的肩膀却止不住的颤抖。
温昭明走到他身边时,才发现他脸上全是泪水,他倔强地咬着嘴唇, 不肯让自己哭出声?来。
床上的怡嫔早已神志不清,她张着嘴仿佛跳上岸的鱼, 剧烈起伏的胸口带着求生的本能, 和日渐稀薄的生命作最后?的抵抗。温昭明抬起左手把温珩搂在怀里, 拍了拍他的肩膀。
温珩吸了吸鼻子, 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她:“阿姊, 我?娘是不是要?死了?”
他明显是在克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关处咬出的一般。两行眼泪挂在他两腮上,模样十分可怜。
“父皇一直没有来。”温珩每说一句都伴随着啜泣,“阿姊, 我?好害怕。”
温昭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他, 她握着他的手说:“那阿姊和你一起,陪陪你阿娘好不好?”
温珩咬着嘴唇点头, 榻上的怡嫔像是听到了什么,突然用?极低的嗓音问:“是公主么?”
她已经气若游丝,却又十分急切地问:“是宜阳公主吗?”
温昭明上前一步,坐到了她的榻边:“怡娘娘,我?是宜阳。”
怡嫔枯木般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她的手在空中试探,最终握住了温昭明的手:“殿下,没等到皇上,等到殿下也好。”她的手冷得像一块冰,“我?是早就该闭眼的人,可独独舍不下我?的儿子。”
她没有焦距的眼睛转向温珩的方向,而后?低声?说:“妾求殿下一件事,求殿下答应我?。”
“您说。”
“我?死后?,不要?让珩儿过继给皇后?。”她眼角滚落一滴泪,“皇后?膝下无子,可珩儿若过继之后?,皇后?诞育嫡子,我?珩儿一定会成了那嫡子的垫脚石。我?宁愿他籍籍无名,日后?成为?闲散亲王,也绝不能让人欺负他。”
她气力不足,一句话说得很慢很轻,只有坐在床边的温昭明和榻前的温珩两个?人听清了。
温珩再也遏制不住悲伤,他扑在母亲窗前哽咽:“阿娘不要?抛下珩儿,珩儿只想做阿娘的孩子,阿娘……”
怡嫔的手轻轻落在了温珩的发间,她轻声?说:“好珩儿,阿娘不能陪你了。你以后?记得孝敬父皇,认真读书,做一个?有用?的人。”
“珩儿记得了。”温珩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眼含热泪,“阿娘再陪陪珩儿可好?”
怡嫔苦笑:“阿娘对不起你。”她的手无力的松开?,目光再一次飘向窗外,“皇上还没来啊。”
缓缓的,她的目光失去了焦距,胸膛也停止了起伏,枯瘦的手掌垂在了床沿处。
温珩哭得不能自已,温昭明躬身将他抱在怀里:“走,阿姊陪你出去。”
走出春和宫的殿门,秋绥为?温珩披了一件外衣,七岁的孩子抱起来已经不算轻松了,但温昭明拒绝了旁人,仍把他抱在怀里。
怀中的孩子哭得满脸通红,温昭明没有说太多话,沉默地抱着他来到了乾西四所。这?里有一排独立的院落,大部分都是留给皇子们居住的。明帝子息不丰,六皇子尚且年幼,这?里平日只住了温珩一人。
寂寞的红墙,于高大宫墙圈囿起的方寸庭院,成了这?个?孩子童年的全部。
温昭明抱着他走进卧房,帮他脱了外衣和鞋子让他平躺在床上。
温珩的眼睛通红,侍女端了一盆温水,温昭明用?帕子给他擦脸。又拿了一瓶匀面用?的香膏,为?他涂在眼下。
“不要?揉眼。”温昭明轻声?说,把被子拉上来盖在他身上,“我?听乳母说你这?几日整天待在春和宫,一直没睡?”
温珩轻轻点头。
“阿姊陪你睡一会好不好?”温昭明掀开?被子,和衣躺在他身边。
简单的一句话,却又勾出了温珩的眼泪,他低泣着说:“自我?四岁起,便再也不能和阿娘生活在一起,只能一个?人孤单的住在这?里。”
这?是天家?的凉薄之处,温昭明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我?的母亲也走得很早,那时我?年龄还太小,现在都快忘了她的样子。”
温珩蜷缩着身子,努力地向温昭明的方向又靠近了几分,他低声?说:“我?会一直记得阿娘。”
“好,一直记得。”
温珩睡着之后?,温昭明缓缓坐直了身子。她叫了一声?冬禧,冬禧走进门轻声?说:“春和宫已经开?始准备丧仪了。寿材早就备好的,只是皇上那边没有发话给哀荣,只能按着嫔位去办。”
怡嫔临终时,目光依然看向窗外,想再见?明帝一面。可他早有新人在侧,怎么会想见?这?个?无宠的嫔妃,那个?女人卑微的心愿到底很难实现,就连身后?事,都不会有人想要?成全。
“我?这?几日陪着他。”温昭明缓缓道,“让厨房做几道落胃的饭菜,等阿珩醒了给他吃。”
“殿下您呢?”
温昭明抬起下颌:“我?要?去见?父皇。”
*
明帝此时正在南书房议事,温昭明走到时,皇后?秦氏也刚刚赶到。
温昭明对着她福了福:“母后?。”
皇后?微微一笑:“许久不见?宜阳入宫了,本宫很是想念呢。”
南书房中陆陆续续有大臣走出来,皆一一对二?人行礼,走在众人最后?的,是大伴郑兼。
他甩开?拂尘对皇后?欠身:“娘娘请,陛下正等着您呢。”他的目光幽幽,似有若无地从温昭明身上掠过。
看着皇后?的背影,温昭明心下雪亮。
在皇权的掠夺与倾轧间,皇子是最重?要?的傍身手段。秦氏无子,又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她想要?把温珩夺于自己股掌之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所以她的脸上才会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皇后?才施施然地从南书房中走出来,不知明帝和她说了什么,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温昭明跟在郑兼身后?走入暖阁,她站在地罩前行叩拜大礼。
明帝手上正在翻阅奏折,不抬头,他淡淡问:“宜阳怎么今日来了。”
温昭明轻声?说:“儿臣想入宫亲自教?养温珩。”
明帝的手微微一顿,他缓缓抬眼:“这?么说来,你和皇后?是为?的同一件事。”
朱笔在奏折上划过几笔,明帝的声?音平淡又冷漠:“怡嫔过身,皇后?是后?宫之主,抚育怡嫔之子情理之中。你是朕的女儿、温珩的皇姐,虽然比他大了十几岁,可于情于理,也不该是你。”
温昭明再次将额头贴在地上,低声?说:“皇后?娘娘尚且年轻,正当壮年,日后?定然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待到那时,又该让温珩如何自处?怡嫔过身前,儿臣恰在她身边,她的遗愿也是如此,不想让阿珩踏足于政治深渊,宁可他平安终老。”
明帝目光幽微:“温珩是皇子,许多事他无从躲避,责无旁贷。”
“父皇,温珩已经七岁了。儿臣希望父皇问问他的心愿,他是愿意跟随皇后?娘娘,还是跟随儿臣,又或者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自己,独自生活。”温昭明抬起脸看向明帝,“求父皇垂怜。”
明帝手边的奏折已经摞了两叠,他从中又抽了一本,过了不知多久,明帝说:“朕知道了,这?件事朕会考虑的,你跪安吧。”
温昭明轻轻呼出一口气,行礼跪安。
走出南书房的门,郑兼送她到门口。郑兼面白无须的脸上,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公主殿下何苦淌这?个?浑水呢?五殿下寄养于皇后?娘娘膝下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不单是娘娘从此有了依傍,五皇子也能母凭子贵。皇后?娘娘的身份可比怡嫔贵重?多了。”
他的语气平平,似带讽意。温昭明淡然一笑:“本宫知道,你们内侍最喜欢认义?父干爹,但本宫想告诉你们,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胡乱认亲。”她的语气并?不客气,也不再等郑兼回话,施施然向乾西四所的方向走去。
回到温珩的住所时,他已经醒了过来,正坐在床上拥着被子发呆,既不说话也不哭闹。唯独见?到温昭明时,嘴角才微微扬起:“阿姊。”
温昭明揉了揉他的头发:“吃点东西吗?”
温珩乖巧点头,温珩叫了一声?秋绥,秋绥便拿着食盒走了进来。
羊蹄笋、薏仁粥、吹秀鹅、雪霞羹。
为?了适应温珩的口味,厨房特?意在薏仁粥里加了砂糖。温昭明把碗递给温珩,他便拿着汤匙默默吃饭,吃着吃着眼泪又一颗颗掉落在碗里。
知道他此刻难过,温昭明并?不勉强,她把他的碗拿走,又重?新给他盛了一碗:“纵然难过,也得先吃饱,不然怡嫔娘娘会心疼的。”
温珩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冬禧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函:“这?是宋先生派人送来的信,说是给五皇子殿下的。”
温昭明愣了一下:“这?信是写给阿珩的?”
“是。”
温昭明接过,她看向温珩,柔声?问:“阿珩想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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