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宋也川在信中说, 他是罪人,当日写信给五殿下本是临时起意?,后来?写信为的是信守当日承诺, 如今五殿下不再沉湎于悲伤,他的初衷便已达到,实在不宜再送信来?,还请公主宽恕他自作主张之?罪。
温珩的眼中难掩失落, 他丧气着低声说:“宋也川说,他不能再给我写信了。”
温昭明摸了摸他的头发, 再一次牵起他的手,一起沿着长街缓缓向北行去。
“他这么做是对的。”温昭明柔声说, “你是皇子他是罪臣,若被?有心人知晓,只怕会怪你怜悯罪臣。而?对他来?说, 私自结交皇子,也是重罪。唯有如此, 才是对你们俩都好的事情。”
一路走到乾西四所, 温昭明才对他说:“阿姊也不能继续陪你了。”
“父皇说, 不会让你寄养于皇后膝下, 也不会让我进宫陪伴你。”温昭明含笑说, “所以阿珩,往后的路,还是要你自己?走,但是我有空的时候会来?看你。”
她以为温珩会哭, 但他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红了眼圈, 抿平了唇角。
“我知道了阿姊。”
温珩恭恭敬敬地对着温昭明拱手行礼:“阿姊说的话?,我都会记得的。”
扶着冬禧的手, 温昭明狠下心没有回头看,一直走到长街尽头,她微微侧身,余光里依然?能看见?那个小小的人儿垂着头站在那,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
她纵然?不舍又如何,除了些许的怜惜之?外,她不能对任何一个兄弟又太明显的不同。父皇不会允许,朝臣们同样会紧紧盯着她的每一分?举动?。在这充满束缚与教条的宫掖里,半分?出离于理法之?外的行为,都会让某些人警惕。
坐在马车上,温昭明漫不经心地问:“宋也川这几日在做什么?”
秋绥道:“宋先生除了去了一次琉璃厂为五殿下买九连环之?外,一直待在府中。”
宋也川写的信,温昭明大都提前读过才会再转交给温珩。透过他寥寥数语的信笺,温昭明意?识到,过去的宋也川不是如现在一般古井无波。他写过激扬的文字,书?过瑰丽的骈文,登临三山五岳,渴望结交天下豪贤。
她不希望他一直消沉下去。
走到西溪馆时,宋也川正?在写字,听到脚步声时,他从?半人高的书?卷之?间抬起头来?。清隽的眉眼宛若一幅山明水秀的水墨丹青。他浅浅一笑,那双浩渺的眸藏着千里烟波,他撂下笔对着温昭明一揖:“殿下,你回来?了。”
仿若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此时才回来?。
而?他留在原地,等了她很久。
这句简单的话?,却触动?到了温昭明的心。
“嗯。”温昭明的脸上依然?很平静,她缓步走到宋也川身边,“你写的信阿珩都看过了,你送的鲁班木和九连环他很喜欢,他让我替他谢谢你。”
“不过是些寻常物件。”宋也川安静回答,“贵重的太点眼,容易给殿下招惹事端,所以我只能选这些玩意?儿逗他开心。”
他素白的衣袖藏住了手腕处的伤,额上那枚字迹尚清的黥痕便分?外惹眼。像是白璧微瑕,又像是一滴墨色的眼泪,着在他清朗的脸上。
他起身让座,温昭明便坐在了他的椅子上。
“今日,我想送你一份礼物。”温昭明对冬禧招了招手,冬禧便递过手中的托盘。
托盘上放着的是一枚螭蟠纹铜镜,她将镜子拿在手中,缓缓抬起,直到宋也川能够看清自己?的脸。
“宋也川,你看到了什么?”
西溪馆中没有镜子,自受黥刑之?后,宋也川第一次以如此方式看清自己?的脸。和记忆中的自己?,已经有了些偏颇,让他感觉到一丝陌生。
镜中的那个青年,清癯、黯淡,好似一支摇曳在风中的火烛。
“殿下,我看到了自己?。”
显然?温昭明对这个回答并不算满意?,她将镜子又举起几分?:“再看。”
宋也川和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眼眸深处的疲惫。
他的目光越过铜镜看向温昭明:“殿下想让我看什么?”
“我想让你看,你脸上的那个字,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她把铜镜放在桌子上,“就像我日夜见?你,早已司空见?惯。并不是我忽视了你脸上的刺字,而?是这个刺字的存在,并不会影响我对你的认知,它已经是你本来?的一部分?。你若走出门去,让所有天下人都司空见?惯,那么这枚刺字,便不再是你的罪证,它会像眉毛、眼睛一样,是你的一部分?。”
“我读过你写给温珩的信。”温昭明理直气壮,“宋也川,你该勇敢点,像你过去那样。”
宋也川的眼睫总是低垂着,藏住他的心事与全?部情绪。
他的喉结上下滚过,过了很久才说:“殿下,我其实已经很勇敢了。”
“那些对每个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对我来?说都分?外艰难。”宋也川缓慢又艰涩地说,“我若不戴奓帽,所有人都会盯着我看,可若继续戴奓帽,如今已是暮春……”
宋也川没有回避自己?的脆弱,他看向温昭明的眼睛:“我感念殿下予我的片瓦遮身,只是下一步该怎么走,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殿下,我回不到从?前了。”
在某一刻,宋也川觉得,自己?没有死在诏狱中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那时,他可以带着自己?的清白与傲骨,从?容赴死。
而?如今,他却开始惶恐于认识每一个陌生人。
他曾承诺自己?不怯懦,却又发现这件事谈何容易。
“你只需要变强。”温昭明将铜镜倒扣在桌上,“只要你足够强,你脸上的字便会成为你的标志,没有人敢肆意?评价你。”她有些傲慢地一笑,“换作是我,敢肆意?盯着我看的人,我会通通杀掉。”
但她知道,宋也川并不是她这样的人。他在意?的事情太多,而?他又太过善良,不愿意?伤害每一个人。
宋也川没说话?,他却笑了,他说:“我羡慕殿下,能成为这样勇敢的人。”
温昭明很少见?宋也川笑,他笑起来?时脸颊上浮现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窝,很天真不设防的样子。虽一晃而?过,却足以被?温昭明记住。
“你好生想想。”温昭明从?容起身,“我并不想逼你,但若真有那一天,我定然?会为你高兴。”
温昭明走后,宋也川缓缓走到桌前,他把镜子翻转过来?,再一次看向镜子中自己?的脸。
他抬起手,摸向额头上的刺字。
伤口早已痊愈,只有用指腹触碰时才会感受到粗糙的触感。墨迹随着时间的流逝,渗透进皮肤的纹理,这个昔年狰狞的忤字,此刻边缘处开始泛出一丝青色的痕迹。
翌日午后,宋也川独自出门了。他骑马来?到了和温昭明一同去过的静慈寺。
山风中带着香火的喧闹与浓烈的气味,宋也川凭借记忆,找到了池濯暂住的草庐。
池濯正?坐在草庐门口的青石上看书?,见?到宋也川走来?,眼中既意?外又欣喜:“兄台怎么此刻前来?,快请进。”
他推开门:“我这几日没有收拾东西,屋子里有些乱,兄台勿怪。”
池濯的卧房中光线不算好,灯烛又价贵,想来?正?是如此,他才会坐在窗外读书?。草庐中堆了很多书?,还横七竖八地散落了一些纸张,池濯腾出一把椅子:“兄台坐,我去给你倒茶。”
宋也川抬起眼睫:“先不必麻烦了,我有一桩事,想说与池兄听。”
“哦?”池濯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兄台请说。”
宋也川缓缓抬手,将奓帽从?头上取下,露出他的额头。
“幼时父母曾教导也川,与人相交,需坦诚以待。也川昔日羞于启齿,今日决定向池兄坦白。”他目光清澈平实,“若池兄不愿与我这等罪臣相交,今日也川只当未曾来?过。”
池濯将他打量了一番,挠了挠头:“摘帽子就叫坦诚了?”
他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这是鼓起勇气才袒露心扉的宋也川始料未及的。
“宋兄不知道吧,我是涿州人。”池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宋也川对面,“涿州昔年是流放之?地,像你这样脸上刺字的人,我每年都见?过成百上千,早就司空见?惯。先前宜阳公主没有开设州府的时候,涿州年年都有人口贩卖之?事屡禁不止,很多居民?自发从?黥面,以免被?贩卖到中原去。后来?公主将府邸建于涿州,才改变这一乱象。”池濯给宋也川到了一杯茶,“你若是在涿州,只怕街上根本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
池濯说话?莽直,是个直性?子,并不擅长拐弯抹角:“再说其实当日我便猜到了你身份,因为我曾在涿州见?过宜阳公主。虽说是几年前的事了,可公主这么美?的人,只要见?过就忘不掉。我不点破,是怕你觉得我故意?攀附你,并不是介怀你的身份。”
山风透过槛窗吹入,宋也川苦涩一笑,起身拱手:“是也川小人之?心了。”
池濯按着他的胳膊:“宋兄快坐,我本就不是个爱和人客气的,你这样搞得我不自在。”
抛开身份的芥蒂,两个人的攀谈比之?前更?为酣畅。
几个时辰转瞬而?过。
池濯起身再次为宋也川的茶盏之?中添水说:“我入京本就是为了科考,今年是我考学的第三年,若是今年再不中,我就回老家种地。”他五官虽不如宋也川精致,却也是个端正?气派的长相,“只盼着春闱时,阅卷的翰林能高抬贵手。”
春闱。
宋也川恍惚着想起,自己?春闱那一年,竟然?已经是四年前了。
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残阳只余下余晖一抹。二人又聊了许久,直到天□□雨,宋也川才起身告辞。这一次,二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牵着马走到寺院之?外时,噼里啪啦的雨点兜头淋下,宋也川找了个能够挡雨的牌坊,打算等雨势小些再回去。
有马蹄声响起,霍逐风穿着蓑衣,驾着一辆马车向他行来?。
“宋先生速速上车。”霍逐风挽住马缰。
他的声音虽低却又暗带急迫,与他平日的成熟稳重并不相符,宋也川登上马车之?后问:“霍侍卫为何不跟在殿下身边,可是出了什么事。”
霍逐风惊讶于宋也川的敏锐,只好低声如实说:“殿下被?急召入宫了。她入宫前叮嘱我,一定要抓紧时间把先生接回来?。”
急召入宫。
宋也川在心中缓缓念过这四个字。
一丝复杂奇异的感觉自心底升起,宋也川骤然?觉得有些不安。
温昭明是冷静的人,她只怕也曾觉得事出突然?。一条又一条的逻辑线浮现在宋也川的眼前,马车上没有纸笔,他便开始用脑海冥想。等马车停下,他撑着雨伞向西溪馆走去,霍逐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宋也川猛地顿住脚步,回头说道:“公主府上有多少守备?”
霍逐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府丁三百人。”
“全?部集结起来?,守住府门。”宋也川单手撑伞,另外一只手在袖中勾画以理顺自己?的思路,“除了叫公主入宫之?外,可还叫了旁人?庄王与楚王如今是什么动?向?”
霍逐风思考说:“庄王昨夜入宫与陛下饮酒尚且未归,楚王府没有动?静。”
“皇宫可曾加强守备?”
“我同师父一起送公主入宫,虽然?阖宫各处看似一切如常,但暗地里的守备却足足多了两倍。且有锦衣卫的人四处巡视。”
一道春雷自头顶的夜空闪过,宋也川的目光冷静且清晰,“派人盯紧两座王府。”
宋也川踅身便向西溪馆走去,霍逐风犹豫了一下,追上前问:“先生可是猜到了什么,可否告知于我?我也好早做准备。”
隔着潮湿的雨幕,宋也川的目光飘向皇城的方向,他轻声问:“事出突然?,我判断不出。”
*
“阿姊,我怕。”
温珩紧紧抱住了温昭明的手臂,而?温昭明在此刻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庄王。
“皇兄深夜将我等聚集于此,究竟何意??”温昭明将温珩挡在自己?身后,“你用父皇的口谕召我入宫,却不让我面见?父皇,将我和温珩关在德勤殿中,到底要做什么?”
庄王的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从?袖中拿出一张黄卷:“只要宜阳在此奏表之?上属名,我即刻便会送你回府。”
温昭明接过这张纸,瞳孔微微一缩。
这是一封以宜阳公主与六部阁臣的口吻,奏请庄王摄政监国的诏书?。
“父皇怎么了?”温昭明认真道,“我要见?父皇。”
明帝并不算一位勤政的皇帝,恰恰相反,他对于长生的渴望超乎一切。
近些年见?寻医访药,只为能求得长生之?术。
有胡人进献一种五石散,服用之?后身体强健耳聪目明。明帝尝试过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昨夜与庄王饮酒之?后,明帝又服用了一次五石散。夜间发作起来?,到此刻都昏睡不醒。
“昨日夜间,父皇骤然?病重,此刻正?在昏睡。”庄王看着温昭明,面容平静,“你知道的,父皇一直想把你嫁给戎狄。若本王有朝一日登基,凭借你我的关系,我自然?封你为大长公主,享一生荣华。我和楚王二人之?间,自然?是我为太子,对你最有利。”
他的目光转向温珩:“你不是一直喜欢老五么,我日后也会给他富饶的封地,你何苦让他在这陪你挨饿呢?”
明帝骤病,按照内阁的逻辑,推举一位皇子监国本是情理之?中。只是如今的阁臣并不全?是庄王的人,他没有完全?的把握一击即中,却又不甘心错失良机。所以他把自己?的目光放在了温昭明的身上,她是明帝最心爱的嫡公主,也是为了让大臣们以为她的话?便是明帝的意?思。
温昭明缓缓抬起头:“你要做什么本就与我和阿珩没有关系。我也不想再与你沾染毫分?。我要见?父皇。”她眼眸冷冽,眼中藏着冷淡的蔑视。
庄王被?她的目光激怒,眼中寒芒闪现:“我劝你再好好想想,不要错失良机。”
温昭明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二人僵持片刻,庄王最终拂袖而?去。
德勤殿是昔年明帝召幸后宫的围房,这里是宫闱禁地,平日里本就少有人来?,此刻便是连下人们的脚步声都微不可闻。
温昭明蹲下来?,双手摁住温珩的肩膀:“你怕不怕?”
温珩抿平了嘴唇轻轻摇头,而?后低声问:“父皇出事了吗?”
“我不知道。”她拉着温珩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但温襄他太心急了。”
温昭明在朝堂之?上太过弱小,她也没有足够证据向天下人告发,庄王才敢如此有恃无恐。甚至把温珩一同带于她面前,以此为要挟。
*
西溪馆内,宋也川已经列出了几十种可能。从?动?机再到计策的可执行性?上,他都做出了大大小小的批注。他的左手很稳,蝇头小楷铺陈满纸,字字详实,宛若一幅细密的画卷。
霍时行在门外低声说:“宋先生,楚王率百名武士从?王府中出发,向公主府而?来?。看样子不光有楚王府自己?的府丁,还有朝中几位将军和言官。”
而?此时此刻,宋也川的墨笔正?好圈在「庄王」二字上。
他眸光仍旧太平清宁,只是眼底掠过凛冽的机锋,宋也川走到门前,撑起黑色的油纸伞:“我亲自去见?。”
楚王温兖骑马来?到宜阳公主府外时,不见?公主府的家奴,只有一个清瘦的身影利于门下。他用左手撑着雨伞,俨然?已经恭候多时。
细密的雨雾打湿他的鬓发,宋也川眸若点漆深不见?底,他对着楚王缓缓行礼:“草民?见?过楚王殿下。”
昔日宴会之?上,温兖曾见?过宋也川一面,他好整以暇:“你知道本王要来??”
“是。”宋也川徐徐抬起眼睫,立于温兖身边的大多是宋也川不认识的武将,只有一位姓阎的文臣,宋也川记得是翰林院的人。
温兖身边的几个大臣交换了一个目光,空气中的寒意?越发凛冽。温兖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叫宋也川是吧,本王记得你,你是建业四年的榜眼。”
“是。”
“早听说昔年翰林院中,有一位宋编修文字功夫了得,想不到还能为人谋士。”他挽着马缰,冷笑说,“本王的眼线密报,父皇此刻病重昏睡,而?温襄却在此刻将宜阳召入宫中,此刻只怕二人已经合谋假诏,意?图谋反。今日本王带朝中诸位大人一起,搜查公主府。”
宋也川眸光如电,徐徐看向温兖。
庄王与楚王之?间早已谈不上表面太平,从?此便是你死我活。若是楚王有治庄王于死地的证据,绝对会斩草除根。庄王府密封宛如铁板一块,温兖才会把目光转向于公主府,就算温昭明没有与庄王同流合污,楚王只怕也会找机会嫁祸诬陷。
庄王善谋而?楚王善武,京畿之?内的大半兵权都在楚王手上。若楚王成功嫁祸,他便会指使禁军诛杀逆贼。到那时,就算是误杀了庄王和温昭明,也会无处伸冤、无处辩驳。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握紧成拳。
众目睽睽之?下,宋也川缓缓上前:“王爷请恕也川死罪,也川不能让王爷入府。”
“哦?”温兖玩味地拨弄着自己?的鞭子,“本王有不得不搜查的道理,也请了多位大人作为见?证,你宋也川区区罪臣,竟敢敢螳臂当车?”
已经有武将叫嚣:“王爷何必和这个献媚邀宠的罪人多费口舌,我们理应尽快搜集罪证,早日入宫,保护圣驾!”
温兖抬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冷冷道:“宋也川,本王再说最后一次。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陛下,你若是再敢阻拦,便是陷本王于不忠不义。本王看在宜阳的面子上与你好言相劝,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爷,”宋也川静静地看着他,“王爷可想过若是公主殿下不曾和庄王勾结,又该如何?”
“本王自会亲自向她赔罪。”
“王爷便漏夜前来?,趁公主不在府上时大肆搜查。既有违《大梁律法》,也违背兄妹情谊,此名不正?言不顺,殿下不怕言官弹劾,也要考量陛下的意?思。”
“诡辩!”温兖似笑非笑,“但有人密报本王,宜阳公主将亲笔手书?,恳请温襄监国。”
雨势越发的大了,宛若银河乍泻从?九天滚落。
风急雨骤之?间,竹骨伞左摇右晃难以抓握,宋也川松开了手中的纸伞,暴雨将他的头发衣服即刻便被?淋湿,唯有那双明亮的星眸,在深夜之?中闪着微光。
“若王爷真有实据便不会夤夜前来?搜查,而?是会直接交由内宫查办,”宋也川突然?笑了,他缓缓道,“还是说在王爷心中,不管公主殿下到底有没有和庄王勾结,都会被?王爷打为同党?”
他再向前一步:“草民?可否于王爷赌一赌。”
宋也川素来?温润,哪怕到了此刻,语气平平波澜不惊,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落在了温兖的身上。
“你有什么资格和本王说这些,父皇身处危宫,正?待本王相救。”温兖眼眸深沉,随即道,“来?人,把宋也川押下去,撞开公主府的门,本王要亲自去搜!”
“王爷。”众人之?中,那位唯一的文臣突然?开口,“老臣觉得此人言之?有理。”
这个文臣名叫阎凭,鬓发已斑,身姿老迈,声音却依然?沉稳:“便以寅时为期,若真有此奏表呈送于司礼监,我们再搜公主府如何?”
温兖没有温襄的罪证,正?因如此,他暗中做了一封假诏书?,打算稍后趁乱藏入公主府中,诬告温昭明与庄王暗中勾结,意?图谋反。
为了名正?言顺,他才会刻意?请了阎凭为证人。
没料到宋也川三言两语之?间竟然?说服了阎凭。
不管是六部大臣,还是内阁辅臣,阎凭在朝中颇有几分?威势,他说出口的话?,一时间无人敢驳。
见?身后诸人有偃旗息鼓的态势,温兖只好说:“本王自然?敢和你赌。不过你这罪人,哪里有和本王做赌的资本?”
“自然?是没有。”宋也川镇定道,“也川有的,不过是贱命一条。所以,若王爷赢了,也川以命相抵。若也川赢了,请王爷割汝州、并州两处,为宜阳公主封邑,如何?”
这并非是一桩公平的交易,但温兖显然?对自己?的胜算极其自信:“那便依你。若你输了,本王会将你首级悬于城下,供万人瞻仰。”
“好。”
*
更?漏将阑,一声又一声,砸落在所有人的心头。
宋也川身着湿衣,双眸蔚然?如海。
公主府门之?外,唯有战马偶尔的轻声嘶鸣。
天边露出一抹稀薄的蟹壳青,雨势也在此刻渐渐衰减。
温兖唇角冷漠的弧度尚未收起,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王爷,皇宫的方向好像起火了!”
众人霍然?变色,一齐向北面看去。
看不清起火的方位,只能看到浓烟滚滚,直冲霄汉。
“派人去查!”温兖怒喝,“快去!另调禁军,围住禁庭,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炷香后,有侍卫骑快马而?来?:“王爷!起火的并非是陛下居住的三希堂,而?是德勤殿!”
“昨夜下雨,为何德勤殿好端端的会起火?”温兖斥道,“必然?是有贼子意?图谋害父皇!”
“不是的,”那侍卫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神色,“放火的人是……”
“磨蹭什么,说啊!”
“回王爷,纵火之?人是宜阳公主!”
四下皆惊,宋也川望向那烧红了的天空,目光微沉,似有忧色。
*
三更?之?后,雨势逐渐变小。德勤殿是一座面阔三的殿宇,殿前有一处庭院。内殿的门并没有上锁,温襄只派人把守住庭院外的宫门,不让人靠近。
德勤殿中的温昭明,缓缓站直了身子。
她走到窗边唯一亮着的蜡烛旁,静静地看着烛泪一滴滴滚落,凝结在灯烛的底座上。
她扯下床幔,将窗户从?里面遮住,此刻幽幽的宫殿之?中,只剩下蜡烛宛若萤火一般的光。
“阿姊,你在做什么?”
温昭明走到温珩面前,目光如炬:“阿珩,阿姊要托付你一件事。”
她附在温珩耳边低语几句,温珩立刻摇头:“阿姊,这件事实在是太冒险了。”
“阿珩,只有如此禁军才能入京。”温昭明眼眸沉静地说道。
温珩抿着嘴唇,久久无言。
火烛的光跳动?在温昭明的眼眸深处,德勤殿是昔日召幸妃嫔的地方,桌上有各种脂粉与头油。拔步床上的纱幔本就极其易燃,温昭明将窗户遮住,除非是火势蔓延到不可收拾,都不会被?轻易发觉。
她举起那根即将熄灭的火烛,引燃了床幔。
火舌舔舐着轻纱床幔,殿内逐渐滚起浓烟,温昭明和温珩走到门口:“阿珩,不要害怕,我不会有事的。”
她轻手推开殿门,将温珩推到了庭院中:“记住,等到内殿的火势变大,你再出去。”
“阿姊。”温珩的眼圈微红,“你一定要小心。”
温昭明弯唇一笑:“好。”
说罢她将殿门重新合上,并拴上了门闩。
温珩在庭院中站立良久,直到遮挡窗纸的床幔被?点燃,偌大的德勤殿中早已一片火海。
守备终于在此刻发现不对,立刻打开宫门:“不好!德勤殿走水了!快叫人救火!”
“走水了!”
四下乱作一团,无人发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众人腿间跑了出去,温珩沿着长街向太和殿的方向用尽全?力跑去。
禁庭之?内,火光冲天,德勤殿中的熊熊烈火将内宫的半边天空都染成红色。
此刻晨昏交替,已经有大臣站在奉天门外候朝。孟宴礼上前拦住温珩:“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温珩脸上带着炭黑的污渍,泪眼婆娑:“孟大人,宜阳公主听闻父皇圣躬违和昏睡不醒,希望能够感召上苍,以她的性?命换得父皇的性?命。”
他的锦袍上遍布着灼烧的痕迹,鞋子也跑丢了一只,满面泪痕。俨然?一副从?火海中跑出来?的样子。
朝臣们面面厮觑,每个人脸上都异彩纷呈。
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站在众臣之?首的庄王温襄脸色铁青。
从?德勤殿离开后,温襄与户部尚书?商议决定,由户部礼部尚书?共同撰写奏表,并暗自封锁宫门。他想趁楚王尚未觉察之?际,将内宫大权握于手中。
只是如今,内宫起火,温兖却有了名正?言顺入宫的权力。
温襄看着尚且啜泣的温珩,只觉得怒火中烧,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的双手狠狠握成拳:“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救火啊!”
*
宜阳公主府外,有兵甬纵马疾驰而?来?。
“王爷!属下已经探听清楚了,陛下圣躬违和,宜阳公主于祈求上苍能够以她的性?命换得陛下的性?命,这把火便是公主自己?燃的。”
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温兖愣愣地问:“当真?”
“是五殿下亲口说的,奉天门外的大臣们全?都听见?了,此刻只怕已经传开了。”
正?在众人面面厮觑之?际,宋也川缓缓走上前,他的乌发贴于脸侧,眼眸之?中一片漆黑,嗓音也有些喑哑,甚至有几分?发颤:“宜阳公主现下如何,可有性?命之?虞?”
那兵甬缓缓摇头:“属下是外侍卫,不得入内宫。只知道德勤殿的火势极大,殿宇的房梁都烧断了三根。”
这是温昭明的决心,宋也川知道,这样一来?便不会有人将她视为任何皇子的党同。
府外众人立刻拨转马头想要回到各自的府邸,温兖拉起马缰想要向内宫的方向奔去。
宋也川上前拦住了温兖的马。
“公主不曾谋逆,还请王爷恪守今日之?诺,将汝州和并州交由公主殿下。”
宋也川身上的衣物还在滴水,明明是潦倒残破的模样,双眸却极为坚定清澈。
温兖突然?玩味一笑:“宋也川,给我那妹妹做面首有什么意?思,不如来?做我的家臣。我温兖一向礼贤下士,对于麾下门客幕僚委以重金,若你肯助我,我不光给你百金,还能为你洗脱罪籍,并且让你重入翰林院,你意?下如何?”
宋也川仰着头看向高坐马背上的温兖,缓缓再次一揖:“请王爷信守承诺。”
温兖名下共有府州二十座,但汝州和并州是最为富庶的两州,他心中极为不舍。可四周全?是大臣和武将,武人最讲信用,他若是今日背信弃义,只怕日后会被?自己?的部下耻笑。思及至此,他只得恨恨道:“两州印玺,稍后会送到公主府上。”说罢拨转马头,打马而?去。
宋也川的脸上依然?没有露出笑容,他的目光越过房屋与瓦舍,依然?看向那座辉煌煊赫的宫掖。霍时行拿了一件氅衣来?,想要披在他肩上。
鸟兽俱散,宋也川绷着的弦骤然?一松,他轻轻晃了晃,霍时行立刻上前欲扶。
宋也川摆手,低声颤抖着说:“你们快去宫门口候命。”
“是!”
*
天明时分?,大火终于熄灭。
孟宴礼从?奉天门出来?后,又从?午门出了皇城。他坐着轿子途径西长安街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轿外道:“宴礼。”
他掀开轿帘,阎凭正?站在轿子外。
见?他有话?要说,孟宴礼便从?轿子中起身走了出来?:“不如去四时堂喝杯茶。”
“正?有此意?。”
四时堂是开在西长安街上的一家茶楼,二人在二层雅间落座,孟宴礼给阎凭倒了一杯茶:“你阎大人自从?入了内阁之?后,便成了大忙人,我几次约你你都忙得很,怎么今日有空约我喝茶?”
阎凭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茶盏上,缓缓说:“我今日,见?到了你那小徒弟。”
孟宴礼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如何?”
“你说的没错,他的确有宰相辅之?才。”阎凭苦涩一笑,“今日楚王欲搜宜阳公主府,借机诬告庄王谋逆,并请我作证。楚王言之?凿凿煞有其事,将我都蒙蔽了过去。还是你那小徒弟点醒了我。”
“两虎相争本就势同水火。庄王也未必清白。”孟宴礼端起茶盏啜饮一口,而?后老神在在说:“你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哪里比得了我那徒弟。”
阎凭叹了口气:“今日公主府外,宋也川出尽了风头,就连眼高于顶的楚王,都有招揽之?心。可他好像浑不在意?的样子,你说他到底想烧哪一灶?庄王和楚王他总得选一个吧。”
“依我看,他哪一灶都不想烧。”
“难不成,你那小徒弟只想跟着宜阳公主?”阎凭皱眉,“凭他的身份,只怕是要给公主做一辈子面首,还能做驸马爷不成?”
“我说阎老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孟宴礼给他倒茶,“你以为宜阳公主是好相与的?”说罢,他将今日德勤殿中的事一五一十说给阎凭。
听闻此言,阎凭长叹一声:“过去只知宜阳公主美?貌倾国,想不到竟如此机敏睿智。方才你说她于德勤殿中焚火,可有性?命之?忧?”
“受了点皮外伤,性?命无虞。”孟宴礼蹙眉,“只是陛下那边却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阎凭眸光幽晦:“连日来?的几件事都太过蹊跷,实在不好揣测。六宫的娘娘们已经都过去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守在陛下身边,依我看,此事还是得等等消息。”
二人又各饮三杯,为避人耳目,先后各自从?茶楼离去。
*
温昭明被?救出来?的时候已近昏迷,太医院的几位太医施针数次才将她唤醒。
睁开眼时,才看见?温珩冷肃着脸站在她床边。
温昭明对着他笑,想要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发不出声音。
“阿姊被?烟熏了嗓子,这几日开口只怕都困难。”温珩从?侍女手上接过一杯水,递给温昭明,而?后一字一句,“这是最后一回,我不许阿姊再做这样的事。”
不大的小人儿,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自怡嫔过身后,温珩比以前更?为沉默,眉宇之?间有了几分?冷意?。
温昭明喝了水,将他的手拉住,在他掌心缓缓写:“阿姊先保护你,等你长大了再保护我。”
他垂着头看完了她写的每一个字,而?后缓缓抬头,温昭明看到他眼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
“阿姊,我看着德勤殿里的火烧得那么大,我真的害怕极了。阿娘已经不在了,阿珩只剩下阿姊了。”他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可眼泪大颗大颗地跌落下来?,“若你也不在了,阿珩便只剩下自己?了。”
他哭得模样十分?可怜,呜咽着额头全?是汗,温昭明将他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继续在他的背上写:我有分?寸,你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阿珩的。
冬禧在一旁轻声说:“自从?殿下回来?,小殿下一直守在床边,奴婢们劝他去休息他也不肯。”
温昭明在温珩手上写:“父皇如何了?”
“太医都在看呢,只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对于明帝的圣躬,温昭明倒是能揣度几番,早年间父皇并不贪图仙术,如今年岁渐长,终年沉迷此间,到底是不妙。
温昭明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写:“若别人问起此事,你便说一概不知。”
温珩轻轻点头:“我懂。”
到了正?午,温珩和温昭明一起吃了点东西。午后,温昭明坐软轿出了宫。霍逐风与霍时行一同在午门外等她,温昭明被?搀扶着登上马车,宋也川正?静静地坐在车里。
光线很暗,宋也川身上的衣服已然?彻底更?换,头发也重新绾于簪中。坐在马车明与暗的交汇处,他的五官明灭交织。一双深眸,隐带幽光。
四目相对,温昭明忍不住对他笑,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说不出话?。
马车中的案几上有茶水,她蘸着茶水在桌上写:我在宫中都听说了你的事,宋先生如今威名远播,大家都在津津乐道。
“巧了,”宋也川的声音低沉,“也川在宫外,也听说了公主殿下的美?名。”
宋也川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压抑的情绪,他看着温昭明的眼睛缓缓说:“殿下是真的不怕死吗?”
他们二人都是敢拿自己?性?命做赌的人,二人眸光撞在一起,又各自避开了视线。
“怕。但是害怕没有用。”温昭明一字一句写在桌子上,“我赌赢了。”
她仰起头:“若我死了,你就自由了,你是不是很失望?”
“殿下,”宋也川的声音清淡而?平静,他的眼睛藏着浩渺烟波,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一般向她飘过来?,“若殿下殒身,也川周遭虎狼环伺,与其让他们生吞活剥,不如也川亦跟随殿下于黄泉碧落之?间。”
这人用淡薄的语气说着如此寒意?的话?,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他语气不如过去温和,似乎在生气一般。
宋也川将身旁的两个盒子缓缓打开,推向温昭明的面前。
“这是汝州和并州的府印,自今日起交由殿下保管。”
温昭明听说了宋也川于府前和温兖打赌的事情,她笑盈盈地接过,手指在桌上写了一个谢字。
“也川是殿下的面首,殿下无需和我言谢。”他的目光顺着温昭明纤细的指尖看向她的手臂,隔着布料,似乎可以看见?她的寸寸肌肤。
对于面首二字,他说得越发坦然?。
“听说殿下受伤了。”宋也川平静地看着她,“我能看看么?”
温昭明迟疑了一下,缓缓颔首。
宋也川卷起她左手的衣袖,露出她小臂上的伤痕。
烧伤不宜包扎,故而?只是简单上了药,伤口不大却深,落在温昭明瓷白的肌肤上,分?外狰狞可怖。宋也川的左手托着她的胳膊,他的目光像是凉凉的流水般落下来?。
伤口发烫,依然?泛红,宋也川目光渐渐和缓下来?。
他看了很久,低声说:“殿下,也川是不是做错了?”
抬起头,他迎上温昭明疑惑的目光。宋也川的语气平淡中却透露出一丝伤感:“也川曾说愿为殿下驱策,本以为可以凭借一己?之?身为殿下谋得安身立命的权势,让殿下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但今日,殿下身处险境,也川才发觉自己?太过自大。”
“也川读书?时曾记得一句话?:君以此兴,也以此亡。权势惑人,殿下可以凭借权势得到很多东西,但若被?权势反噬,便难以善终。”宋也川眸光晦暗,“但我不知道要不要劝殿下罢手,也不知道这条路走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宋也川的性?格中有多思易感的一面,正?因如此,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斟酌良久的结果。在温昭明看来?,宋也川像是一尊美?丽孤傲的白玉瓶。他一个人站在孤寒危处,带有宁为玉碎的决心,却一次次不甘地扬起头来?。
温昭明蘸着水,一字一句地写,顺着她的指尖,宋也川一个字一个字看去,她写得很慢:你不要怕,我没有那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