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贱不贱啊
北风带着腥咸的水汽从电话亭的缝隙卷进来,轻轻吹起程重安的额发。
他才听宋清远说了两个字,浑身的骨头就像一下子全被抽掉似的,趔趄着伸手扶住了冰冷的玻璃门,顿时头晕目眩。
腺体发热得厉害,他不敢出声,只有抓着话筒的手用力到指节青白。
凌晨两点半,窗外粼粼的雨光洒满了客厅,宋清远还没完全醒酒,他有些混沌地握着手机坐在沙发上,旁边是几只搬家用的大纸箱,已经装得半满。
他听到那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胸口突然滚起热来,仿佛被吹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他动了动嘴唇:“程重安?”
程重安发着抖,从嗓子里迸出来一声近似呜咽的声响。
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这种感觉就像是心脏被放在极寒处冻成了一个坚硬的冰疙瘩,又猛然拿滚沸的热水浇上去的痛,吱吱轻响,痒,麻,酸痛。
他听到宋清远在说话,平静得他们仿佛不过是深夜闲聊:“你在哪里?”
还没等到回答,宋清远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你当然不会告诉我。”
他的笑意只维持了几秒钟便冷下来,微微侧过脸,轻声向电话问:“为什么是我?”
这句问话仿佛一个狠辣的耳光,程重安呆立在电话亭里,脸上烧起来一样的烫。
是了,打人,骂人,威逼利诱?这种事宋清远都做不出来,即便面对卑劣无耻到极点的他,宋清远也只是平淡地问,为什么是我。
而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程重安,你说话。”宋清远的声音沉了一些,他从没用这种命令般的口吻对他说过话,“到底为什么是我?”
一百万,比起向他诈骗,无论是傍大款还是找那些客人,投机取巧总要来得更快。究竟为什么选中了他,煞费苦心在他身边耗了几乎半年时间?
你是不是,也有私心在?
程重安依然沉默,温火慢熬一般,宋清远等了又等,终于无法忍受地再次问下去:“到底有多少是假的?”
酒精在腐蚀大脑,那些痛苦的碎片翻涌而上,把胸口扎得血淋淋一片。解脱也好死心也好,宋清远执着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恍惚间,不惜将自己摆在一个很低的位置上求他。
他的话对着沉默发出,又被寂静弹回来,对面的人只是呼吸短了长了,急了缓了,任由他继续演一场独角戏。
“你别不说话,安安……”宋清远仿佛被逼到了极致,他听着话筒那边瓢泼的雨声,微微抬起脸,用胳膊挡住了眼睛,声音喑哑地勉力将话说完,“安安,回来吧,你不是说喜欢我,相信我吗?我不会报警,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五分钟也好,你有什么难处,你为什么急着用钱,我都愿意听你慢慢解释。”
“这样也不行的话,我现在去找你,好不好?时间,地点,都由你来定。”
他低哑而轻柔的声音就好像摆钟,一下一下,一个字一个字,频率相同地愈发用力敲打在程重安心口,最后轰然一声,只剩血肉模糊。
要我回去,回去做什么呢?程重安茫然地想,让我用什么脸面去见你?
回去叫你看到我就要噩梦不断,想起自己曾怎么被一个蝼蚁般的Omega骗得团团转吗?让你想起把真心喂了狗,爱情被金钱踏在脚底贬得一文不值吗?让你想起决心交出一生的承诺,却被弃如敝履吗?
我不该出现在你的人生里。
你康平顺途的一整个人生,因为我这个肮脏卑劣,老鼠屎一样的污点被生生分成了两截。
程重安想着想着,突然爆发出短促的笑,尖锐地带着气音。
“宋清远,你说你贱不贱啊?”他松开被咬出血的嘴唇,语调轻松地说,“这样吧,你再给我一百万,我就回去陪你一辈子,好不好?”
“你问为什么是你,因为你宋清远乖,傻,钱多,是良民,好骗啊!找大鱼找好鱼,这是我们骗子的基本素养,懂吗?给点刺激你就忘了自己是谁,勾勾手指你就听话地凑过来,医科大的副主任Alpha像条狗一样被我耍着玩,这么有意思的事我为什么不做?啊,对了,你知道每次你每次拒绝做爱时那副样子有多装,多恶心吗?我忍你也忍得够久,演的时间也够长了,一百万的辛苦费,怎么想都不过分吧?”
刻薄而恶毒的话就像水一样滔滔地流泻出来,程重安也不知道这些阴狠的字句是怎么从他嘴里往外蹦的,就像被恶鬼附身,不,或许他本来就是恶鬼吧,不得好死不得转世的恶鬼。
他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些。
他想说,宋清远你别生气,你不是喜欢狗吗,我下辈子投胎当人人喊打的癞皮流浪狗给你捡,你不要我我就天天在你家楼下守着,你踹我我也不走,谁敢欺负你我就咬死他,为了你死掉也没关系,只要能把欠你的全都还给你。
程重安死死看着玻璃窗上倒映出的自己,分明在大雪纷飞中顶着一张铜墙铁壁毫无表情的面孔,然而泪水已经悄无声息爬满了整张脸,一直流到羽绒服里。
他张张嘴,还要继续说下去,那边忽然传来Alpha一声压抑的,痛到极致的低吼:“够了!”
雨光中,宋清远温和的脸微微扭曲着,他痛苦地急促低喘一声,声音沙哑可怕:“程重安,你到底撒了多少谎?”
这一次,程重安没有逃避。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回答:“从头到尾。”
听到这几个字的瞬间,如同幻视一般,无数飞花流火般的残破画面从宋清远眼前横飞过去,一幕一幕,全都是程重安。
在影院咬住他吸管的程重安,在车里对他告白的程重安,他吃巧克力条时故意咬住另一头的程重安,趴在他膝盖上哭的程重安,把他送到家门口说“早点回来”的程重安。
每一个都那么栩栩如生,每一个都如此含情脉脉。
画面翻过来也是他,笑着说“谁会不爱钱”的他,对流星许愿一百亿的他,当时只作玩笑,原来都是真的,真实到历历在目的残酷。
他爱他,换来的只有羞辱。
宋清远听到港口隆隆的鸣笛声,仿佛从深不可及的幽暗海底传来,穿透层层雨幕,奏响天地间沉重的诀别。
他忽然乱了分寸,失控地大喊:“程重安!”
贴在耳边滚烫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
宋清远脸上一片湿凉,他终于回过神,放下手木木地看了一眼屏幕。
电话不知何时早已挂断,屏幕上显示着任丛阳发来的消息,语气很急迫:打不通你电话,人要逃,抓?
胸口剧痛无比,宋清远强忍着,很慢很慢地打出字回复他。
另一边,程重安把话筒扣回原处,瞬间脱力地蹲了下来。
冰冷光亮的电话亭里,他几乎蜷成了小动物般的一团,起初只是低声地连续不停地喃喃“对不起”,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失控地抱着头大叫起来。
他已经用光所有的力气,心脏和灵魂被血淋淋地从中撕扯为两半,永远留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即便这伤口能够被时间愈合,余生也会留着名为宋清远的淤青,轻轻碰一下都痛彻心扉。
最悲惨的结局不过如此,曾经拥有,却知道余生却再也不会有。
电话亭的门突然被用力向外打开,漫天雨雪尖啸着肆虐而入,有人一把拉起了瘫软在地的他,怒吼道:“你他妈的在干吗?!”
皮革和烟草的味道,混杂着浓烈的雨雪气被北风一股脑吹过来,程重安头昏脑胀,还没站稳怀里就被塞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
“身份证,现金,还有那个谁的信息素提取液,”罗敬和强硬地抬起程重安的脸让他听下去,“只有一点,省着点用。”
程重安摇头又点头,带着哭腔说:“谢谢,谢谢你。”
他哭得控制不住,眼尾绯红一片,睫毛也被泪水打湿得一绺一绺,好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
“哭个屁!”罗敬和用粗糙的手指胡乱给他抹去那些眼泪,怎么也擦不完,他恼火地骂了一声,“你的好日子刚开始,知不知道?”
远处黑暗中海浪翻滚,已经两点五十五分,客船鸣响了最后一次笛。
程重安愣了一下,撒腿要追,被罗敬和一把抓住又塞回了电话亭:“还想坐那船?你以为那个老女人能饶了你?”
他冷笑着轻轻拍了拍程重安的脸颊:“客船上一堆人等着要你命呢。”
程重安顿时想起前几天被跟踪的感觉,他猛地打了个寒战,惊惧后又突然冷静下来:“我还能走吗?”
他的表情那么镇定,仿佛下一秒死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罗敬和转身指了指一辆逐渐破开云雾的货船,“和集装箱走一条道。”
那是一艘灵便型小型货船,吃水极浅,在他们说话间已经靠紧港湾,有人从舱里走出来吸烟,甲板上亮起一盏应急小灯,照明了暗处迅疾的风雨。
程重安背上被用力推了一把,他踉跄着走出电话亭,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郑重地冲罗敬和摆摆手,一脚深一脚浅地向港口奔去。
逃吧,罗敬和看着他的背影想,逃得远远的,下半辈子好好活着。
他瞥了一眼远处油桶旁边交乱起来的那群人,不为所动地从裤兜里抖出一根烟咬上。
风太大,他一手遮着风,摁了好几次打火机都没能点起来,还是那人慢慢从后面走过来,镇定自若地为他点着了。
罗敬和吸了一口烟,转过头去看他。
风雪中,烟蒂忽明忽亮,映亮了那人雪白的脸。他一双眼睛便是一对乌黑的玻璃珠,冰封在冷水下,毫无波动。
罗敬和喜欢看他对旁人冷脸,但厌恶他对自己也摆一副死人脸,于是伸手使劲拧了一下他柔软冰冷的腮:“于易森,快他妈给爷笑一个。”
男人顿时眉心一蹙,毫不留情地拍开了他,“来了三伙人,有一伙没动手。”
“哦,那老女人真是心狡。”罗敬和似乎早有预料地笑了笑,“另一伙是谁呢。”
程重安搭上了逃离华城的货船,他丝毫不知道港口上因为他起了多大的波澜。
任丛阳的人被罗敬和一群手下拦住,两拨人爆发口角后扭打成一团,随后又来了一拨妈妈桑拜托的人,而不远处的轿车中,还有人在及时报告着他已顺利登船的消息。
“知道了。”
电话那边,林玉蓉还在参加一场宴会。凌晨三点,窗外雨雪交加,她立在海滨酒楼一片香暖奢华的衣香鬓影中,若有所失地挂断了电话。
走了,走了好,省得心里总惦记。
货船的引擎隆隆作响,终于驶离港口。
船身被浪打得时仰时低,程重安坐在一堆冰冷的铁皮箱子中间抱紧了膝盖,安静地和二十三年来的所有所有告别。
他不知道任丛阳派了人来捉他,不知道宋清远回复的消息是“让他走”,也不知道半个月以来林玉蓉一直差人在暗处保护他。
风雪湍急的一夜间,这些人怎样的愤怒,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无可奈何,程重安都毫不知情,可他依然搭上这艘船,缓缓地,缓缓地驶向了命运。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orz这才算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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