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命运(1 / 1)

骗心 奉壹 3244 汉字|7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45章 命运

很高很高的一幢楼,四下阒静无声,云仿佛触手可及,他立在这头,宋清远立在最那头。

宋清远的嘴唇在动,他听不清,于是着急地跑过去,一直跑到他跟前,出了满头的汗。

宋清远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看着他,表情冷淡极了,仿佛在看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他忽然扬唇笑了笑,说:“程重安,你去死吧。”

脚下的地板刹那间消失了,程重安猛地失重,他一声都没叫出来,身体仰倒,向着无边黑暗坠落而下——

“唔!”

明明知道是梦,程重安的腿还是猛抽了一下,痉挛地捂着疼痛的后颈呻吟惊醒。

满身湿塌塌的汗,午夜梦回间他总是做这样的梦,继而怨恨自己,恨自己因为怯懦的恐惧和愧疚把宋清远在梦里变成恶人。

腺体又在痛,习惯性的,一个月要有一大半的时间来忍受这种煎熬。

床头柜上一直开着一盏小夜灯,程重安缓了缓神,疲惫地翻个身看看表,才凌晨三点。

他上完便利店的夜班回来,只睡了一个多小时。

再睡也难了,程重安干脆爬起来,把床头柜上那本小学的英语课本抽过来翻着看。

单词表上每个单词都标注了密密麻麻的拼音,程重安从第一单元一个一个念过去,到了第三单元,终于又撑不住地趴下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起床洗漱上班,程重安什么都没吃,喝了口保温瓶里的水就出门赶公交了。

杨城属于二三线城市,地铁前年才开始建,他住的地方又临近郊区,只能搭公交,光到市里就要转两趟。

程重安站在挤满工人和上班族的车里,人贴着人,暖气哄哄的,拱出一股浓烈的韭菜盒子味。

挺要命的,不过生活原来就是这样,为了活下去奔波,什么都要忍耐,什么都要靠自己去挣。这三年来他住过漏水的地下室,打过日结工,胃病发烧自己住过院,被无良教育机构骗过钱,最穷最无助的时候,买一个馒头还要掰两半计划隔天吃。

多少次崩溃地感觉已经走到了极限,但他咬紧牙,无论怎样都没选择极端。

三年来他唯一哭过的一次,是因为旧手机在搬家的时候被摔碎了,里面所有的音频和消息都再也无法恢复。

他是打不死的小强,在下水道偷生的老鼠,砍断两半还要苟活的蚯蚓,因为他还欠那个人的,不能单单为了自己而活。

“宋清远”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线,细而结实,将他与这个世界捆在一起,多少次强拉着他回头。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我们滑雪多快乐,我们坐在雪橇上……

欢快热闹的圣诞歌从更衣室外传进来,程重安叹了口气,把巨大的卡通头套往头上一戴,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麋鹿。

他在镜子前左照照又看看,摸摸头上的大角,揪揪鹿尾巴,才愣了一会,更衣室的门忽然被重重敲响:“重安,你好了没有?家长都快来了!”

“来了。”程重安走过去把门打开。

装扮成圣诞老人的Beta同事抓着大白胡子从头到尾把他打量了一遍,“这不挺可爱的吗,走吧。”

程重安从头套底下挖出来的两个眼睛看他:“鹿要怎么叫?”

“我怎么知道啦。”

两个人很臃肿地一步一步并肩往校门口走,路上碰到一群中班的孩子,滋儿哇乱叫地撵在他们后面追。

程重安从头到脚一身行头沉得很,他走得慢,尾巴被小孩子们使劲揪了十几下,扯得他裤子都要掉下来,还是保育员阿姨及时上来制止才幸免于难。

幼儿园为了展示节日气氛,在院子里摆了好多挂着小彩灯的圣诞树。十二月末的天,没下雪还是挺冷的,但许多孩子依然执意等在校门口,一定要和家长一起进园,小脸都被北风吹得红扑扑。

程重安和同事的任务是扮作麋鹿和圣诞老人,在门口迎接。

到外面站了一会程重安才觉得自己这身毛茸茸的衣服还挺暖和,抗风,就是头上太沉,顶久了就得用爪子撑起来一下。

同事一边欢迎家长进园一边和他咬耳朵:“别弄了,待会再让哪个小孩看到鹿头断了,成童年阴影怎么办。”

程重安有点幽怨地看回去,他刚想说要不是我剪子包袱锤输了扮鹿的就是你,忽然听到一个小姑娘在他腿边大喊:“宋清远!”

晴天霹雳一般,程重安感觉自己脑袋里都“嗡”的一声,就像被那个名字摄魂了。

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好笑,过去这么久了还是容易听错,哪怕是在这么一个二线小城市,名字相似的人也有许多。

人的大脑好像有时候就喜欢玩这种小把戏,让你猛然发现被回忆咬了一口,再心有余悸地认清不过是幻梦。

这么想着,程重安还是忍不住转头用视线跟着那个小姑娘,看她甩着两条马尾辫很高兴地向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跑去,展开手臂,被对方轻轻松松地一把抱起来。

“不能叫长辈大名,说没说过?”

男人的声音低醇悦耳,他背一个单肩公文包,左手揽着她,右手动作熟稔地帮小孩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额发。

小姑娘哼了一声,嘟着嘴叫板:“那我还说过让你早点来呢!”

隔着几步距离,灯光下只能依稀看出那人模糊的轮廓,可四周人声依然如潮水般尽数褪去,程重安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咚,重重地砸向胸腔。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三年多了,他从没奢望过再见到他,哪怕是在梦里也很清醒,因为知道自己是无法被原谅的。

可如今眼睁睁看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过来,程重安几乎摇摇欲坠,下意识地想要躲避。

身边的同事很热情地招呼:“圣诞快乐!欢迎入院!”

“节日快乐,”男人微微颔首,礼貌地回以笑容,“辛苦了。”

直到对方抱着小女孩走进教学楼里,程重安才弯下腰急促地呼吸了一口气,好像在海底潜了许久才探头的鲸鱼,有种劫后余生的心悸。

同事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没事吧?”

程重安摇了摇头。

畏惧到甚至忘了自己还穿着一身搞笑的麋鹿玩偶服,不可能会被认出来的。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程重安控制不住地想,那是你的孩子吧?你已经结婚了吗?在我毫不知情的地点和时间……

一直到活动开始的时候,程重安依然心不在焉,主持人让他和圣诞老人下舞台去发礼物,他足愣了半分钟才拖着尾巴急匆匆跟过去。

有大班的孩子嘻嘻哈哈笑闹:“鹿聋了!鹿聋了!”

红袜子里放着很多孩子很喜欢的小玩意儿,巧克力金币,打开就唱歌的贺卡,香香的小橡皮,玩具车等等,程重安一个一个发过去,躲也躲不过,很快便走到宋清远面前。

大堂里灯光明亮,这一次他终于能把人看得清清楚楚。

室内暖气充足,宋清远脱去了大衣外套,陪着小姑娘坐在板凳上。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色针织毛衣,休闲裤的裤线如刀裁一般,下面露出一截黑袜,简练而整洁。

他瘦了一些,下颔线条流畅,两鬓也理得干脆,非要说的话,眉宇比从前更加深邃了,整个人散发出成熟男人的气韵。

程重安看得仔细,留意到他脖子上空空荡荡的,心底倏尔像一阵寒风刮过,簌簌地落下许多灰尘,又开始泛疼。

是啊,应该早就丢掉了吧,怎么可能还留着。

程重安把一只用流沙装饰的自动铅笔分给他女儿,胸口郁塞得一秒都待不下去,匆匆说了声“圣诞快乐”就要走开,没想到小女孩一把抓住了他的尾巴,大声叫道:“我不要这个!我要水晶球!”

她的声音又高又脆,程重安惊得背上一下子起了层冷汗,好像被人猛地推到聚光灯下面。

“糖糖,松手。”宋清远蹙了眉,“这不是买东西,不能挑。别人送给你礼物,你要说什么?”

小姑娘鼻孔朝天:“要说我要水晶球!”

程重安一句话都不敢说,赶紧扒开礼物袋从里面胡乱翻找,但小水晶球全送完了。

舞台上的老师刚开了PPT准备讲述圣诞节的由来,程重安站在投影仪旁边,一条圆滚滚的鹿尾巴投在大堂前面,小孩子们全都好奇地扭着头看,后勤园长在旁边冲程重安拼命打手势,让他先赶紧找个位置坐。

程重安真是骑虎难下,只好拼命把自己庞大的鹿身挤进了座位中间,一动不敢动地坐在宋清远和他女儿旁边。

小姑娘不依不饶,还伸手抓他毛茸茸的鹿背:“你是哪个老师啊?你不给我换礼物,我要和园长告状!”

程重安顶着大鹿头沉默。

“你是不是关老师?”小姑娘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伸手抓着他的鹿角使劲晃,“是不是,是不是呀!”

“宋糖!”宋清远好听的声音终于沉下来,伸过手来抓住了她,不容抗拒地将小孩摁回座位上坐好,“今晚没有布丁吃了。”

话毕,他抬起头,唇边含着歉意的笑:“对不起,宋糖实在太皮了。”

他说话的方式客气又疏离,完全是对待一个陌生人。程重安心跳如擂鼓,胆怯地摇摇头又摆手,在头套里紧紧咬着嘴唇,始终一言不发。

宋糖在旁边哼了一声,气鼓鼓地抱着胳膊小声说:“关老师真的聋了。”

程重安忽然感激起这身可笑的装束,能让他距离这么近地静静坐在宋清远身边,就像做梦一样,那么不真实。

如果没有头套遮掩,他大概连远远地看他一眼都不敢。

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重复一遍,宋糖,宋糖,这么甜的名字,应该带着你做父亲最满的祝福吧。

整场活动下来,程重安发现宋清远笑得比从前少多了,他脸上常常是一种趋近漠然的无波动的表情,可那朗如远山的眉眼对他来说依然温情而眷恋,让他舍不得移开视线。

宋清远低头对女儿说话时那种温柔的语气,专注的眼神,轻笑时眉尾向额角微微一挑,每一个细节都让程重安的灵魂颤动不已,又心碎得厉害。

纵使三年多的时间像流水般从他们中间淙淙逝去,可是扛不住,瞒不了,压不下,他依然爱他。

活动结束后,他执意将他们送出去。十几步的路,程重安一言不发,直到出了大门,宋清远蹲下来耐心地帮宋糖围好围巾,起身说:“糖糖和老师说再见。”

宋糖急着要走,看也不看他就大声重复:“老师再见!”

宋清远淡淡笑着,最后向他点了点头。

程重安也连忙点头回应。

晚北风中,他目送着一大一小手牵着手向外走,路灯下只剩一头被拉得很长很长的孤独的鹿,不用看也知道,模样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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