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老鼠(1 / 1)

骗心 奉壹 2731 汉字|5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43章 老鼠

年末的最后一天,被停职整整一周后,宋清远递上了辞呈。

双鬓斑白的副院长放下钢笔,捏起那张薄薄的纸扫了一眼便推回去:“不同意。”

宋清远看着他:“副院,我犯了这种低级错误,没资格再待在科室。”

“别当我坐在这儿就什么都不知道,应急处理不也是你亲自做的吗?”年近六十的老人忍不住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别上纲上线,谁敢说什么?一没造成事故,二家属说了不追究责任,三只是通报批评,不在档案留记录,你——”

“老师。”宋清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地打断他,“我没法过自己这一关。”

时隔许久再被他以师相称,老教授心里一阵唏嘘,静默半晌,抬手摘下眼镜摩挲了一会镜腿,重重叹气:“再半年你就升主任了,你知不知道?谁还能一辈子不犯错?我是真替你可惜!”

十年来他亲眼看着这个才华横溢的学生毕业,入职,事业中天,一直做到如今的位置上,现在的感受不亚于眼睁睁看着一颗明星陨落。

宋清远身形挺拔地立在他桌前听完这番话,神情毫无波动。

升职对他来说本就是得之幸失之命的事,时机到了就往上走一步,该怎么工作依然怎么工作,影响不大。

老教授看他这样无水之鱼的模样,顿时一阵恼火,转念又想,要不是宋清远有这种精气神,估计也成不了现在的气候。

宋清远伸出手,将那张辞呈慢慢推回了他面前。

走出这家华城最好的医院时,枯树枝间天色暗沉,预报说今晚有雨夹雪,看样子快了。

宋清远站在路边打车,呼吸着冬天干冷的气味,两手空空一身轻。

不是下班时间点,很快就有一辆出租停在他面前。宋清远打开车门坐进暖烘烘带着皮革味的密闭空间里,忍不住想,人生真的是起起伏伏,东风且有转南时。

二十九年来,无论念书还是工作,他都没觉得有什么困难,安稳顺遂地度过,从没想过短短半个月时间,循规蹈矩的生活就能够天翻地覆。

他自己偶尔都会因为过于幸运的命数而感到惊恐,如今终于在三十岁这年迎来了重重一锤,把他砸得就地栽倒,几乎连肉带骨地寸寸碾碎。

等红灯时,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问:“小哥,你热不热?需要我调低空调不?”

“谢谢,不用。”

宋清远说完,静静扭头看向了窗外。

背上闷出了一层薄汗,胸口冰凉而扎人的疼痛却更加难熬,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不知道四分五裂的心脏要多久才能愈合?几个月?几年?还是,一辈子?

因为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觉得自己或许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这几天一闲下来就会想起他,所以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扔掉了,却狠不下心丢那枚戒指和项链。

房子里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看着王子会想到他,看着火锅调料包会想到他,看着和他一起用过的寝具会想到他,记忆如鸠酒砒霜,抿一口就能无情地将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

既然无法躲避,宋清远干脆冷静地去想,自虐般寻找那些染了色的胶片似的美好画面里,程重安有没有过哪怕半刻的真心。

和他吃饭的时候,对他告白的时候,叫他老婆的时候,和他站在松山山顶看日出的时候,与爱无关,他满心都想着那一百万吧。

童话里那只用心口热血浇灌夜莺的蔷薇,痴情地为爱情涸竭而死,而故事走到最后,原来少女只在乎鞋上的一枚银扣。

只能怪自己蠢,失了理智,以身喂鹰,把真心奉上任人踩踏。

到达酒吧时任丛阳正站在门口抽烟,一只手揣在兜里,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走到面前,冷声问:“你车呢?”

他前两天刚赶回华城,这还是入冬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旁边有几个小孩蹲在路边玩雪,宋清远把他嘴里还剩一半的烟抽出来,扔在地上踩灭了。

“出息!”任丛阳恨铁不成钢,“越活越倒退,这就认栽了?”

宋清远垂下眼看着脚下的污雪,淡淡道:“我不敢赌。”

任丛阳顿时给噎了一下,“……叔叔还好吧?”

宋志然的手术是他托的人,心脏动一回刀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绪一大就危险,更何况宋家二老的工作性质,真传出去,大概要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

他带着宋清远进了包间,将一袋厚厚的文件推过去:“来,好好看看吧。虽然有人护着查不到太多,但肯定是家只对Alpha开放的俱乐部,你猜猜看,那骗子做的有没有皮肉生意?”

包间里有一股浓郁的铁锈气,宋清远沉默着把一沓资料和照片翻过去,忽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瞳孔微微紧缩。

那张照片上,留着紫色狼尾发型的男生和程重安并肩走在一起,一只手搭在程重安的肩膀上。

他嘴唇动了动,胃里翻江倒海,控制不住扯出几秒难看至极的自嘲笑容。

不会是巧合。

多狠的诡计,多险的着棋。那天下着瓢泼大雨,他被摩托车撞到,他带他回家,他们第一次接吻。

原来揭开那层薄薄的美好,下面尽是腐烂的恶臭。算不得空手套白狼,骗人骗到这个份上,连他都情不自禁要为他的敬业鼓掌。

任丛阳本来想骂他两句,看他这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走过去按住他的肩,面色阴鸷:“放心,不扒下那死花蛇一层皮,我把名字倒着写!”

雨丝细细。

港口小卖部那盏幽昏的灯泡愈发显得朦胧,程重安压低了棒球帽,低声对老板道:“要个面包。”

已经过了十二点,夜里实在太冷了,一开口就吐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还是两块的?”老板见怪不怪,站起来给他拿面包。

程重安点了点头,付过现金,把面包严实地揣在怀里,转身再次扎入雨幕,飞奔回他暂住的破旧小旅馆。

进门时前台趴着一个姑娘,头都不抬地在看电视剧。

这家小旅馆离港口近,只需要七十块一晚,年久失修,房间里一股霉味,地板咯吱作响,小木桌桌角被蛀得坑坑洼洼。

杀死无数只肥美的蟑螂后,程重安现在唯一害怕的只有老鼠了。

离开深浅,他已经在这里住了整整一周。今晚他要搭凌晨三点的客船,和这座永动嘉年华一般的城市告别。

房间里开着空调也不暖和,程重安没有开灯,在一片黑暗中裹着羽绒服站在窗帘后面,边啃着冷硬的面包边谨慎观察窗外。

前几天出去买船票的时候,他总觉得有人在跟踪他。

肮脏的玻璃上落着细密的水丝,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从二楼望出去,港口近处泊着几艘归航的小渔船。

唯一一点亮光来自一座破旧的公共电话亭。它挨着一块摆满堆油桶,车轮和锈钢的空地,孤零零地矗立在雨中。

偶尔会有渔民或者搬货的工人进去给家人打电话,比自己花电话费要便宜一点。

再远,便是一片昏黑。

一个面包很快被他狼吞虎咽地吃完,程重安看看墙上挂的小表,已经一点多了。

他走到床边掀起床垫,从唯一带的大背包里翻了好久,掏出好多东西,才把从妈妈桑手里拿回来的合同找了出来。

那一百万,加上这些年他自己攒的六十多万,依然远够不上合同要的这个数额。

程重安还记得自己看着满脸惊怒的妈妈桑笑了笑,说:“你不是替我申报了最大额的死亡保险金吗?”

“超出来的部分,就送给你买墓地好了。”

咔哒一声,程重安摁亮一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面无表情地将合同点燃。

“青龙哥。”他看着翻腾的火焰喃喃,“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烧纸了。”

今天过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程重安这个人。

他背着包走出旅馆时天上已经开始飘雪,巨大而密集的雪花,分明惊心动魄,有一夜间将这个城市淹没的架势,却下得无声无息。

有几个人和他一起往港口行进,海边风大雪急,大家都戴着帽子,低头快步往前走。

经过那座明亮的公共电话亭时,程重安忽然有些走不动了。

后颈处有一种灼烧般的剧烈疼痛,程重安用力咬了咬嘴唇,摇摇头,依然往前走去,可还没出十步远,他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般狂奔回来,一把拉开了那座公共电话亭的玻璃门。

程重安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发疯似的敲打胸膛,必须要一鼓作气才能拿起话筒,把那串刻在脑海里的数字一溜按出来。

太晚了,他一定睡了。

漫长的电话等待音反复在他耳膜上敲打着,像一把钻孔的小锤。

或许过了几秒,或许是几分钟,话筒那边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那人的声音传过来,温润如玉,同他们第一次通话时一模一样:“你好?”

轰隆一阵雷鸣电闪,天空仿佛被突然豁了个大口子,暴雨倾盆,哗哗冲刷着微亮的电话亭。

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人同时拔出了一个电话。

“老鼠出洞了。”

作者有话说:

拜托一些海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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