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夜桂
江棠在头昏脑胀中醒来,头沉得几乎抬不起来,动了动手,发现自己被人搂在怀里,耳边的呼吸绵长。
睁开眼,是卫迟栖。
真好……
他在头疼中想着,紧挨着卫迟栖将两人的距离又贴近了几分。卫迟栖被他一蹭就醒了,还没醒透,半梦半醒间先把怀里的人捞上来亲一口。一口胡乱亲在鼻尖,江棠红了脸,倒把头疼忘了,小声喊了句“迟栖哥”。
卫迟栖彻底睁眼,伸手抚了抚小公子的脸,温温柔柔地问他要不要再睡会儿。江棠摇摇头,卫迟栖醒了,他也不想睡了。
一起床,气色就不好,昨夜醉酒的疲态明晃晃挂在脸上。本来就瘦得巴掌大的面上一片蜡黄,眼下两抹黛青,小小的一个呵欠一打,立刻有止不住的泪花涌上眼眶。
看着更可怜了。
卫迟栖叹气,摸出梳子来,给穿戴整齐的小公子梳发。软软的青丝搭在指尖,又随着桃木梳被一齿一齿分开,他心里想着是绿豆百合汤好?还是肉桂干姜饮好?一个太凉,一个又太燥……
正琢磨着,已经有人端了东西进来。
两个丫头,一个送来解酒饮,一个送来粥点。送来了东西,也谨记着夫人教的,不许多言,放下摆好就立刻走了。
卫迟栖看了那碗醒酒饮,葛根芩连汤。
嗯,不苦不辣,性温平。
倒不明白那两个丫头跑什么,都是母亲院子里的,难道他还没见过?
江棠听卫迟栖笑说是母亲送来的,心中也有了分窃喜,或许自己和迟栖哥的事,并非全无可能。
喝了葛根汤,又被卫迟栖盯着喝了一碗熬得稠绵的杞子黄米粥,吃了两个豆腐卷,半块红糖糕,实在塞不下了才被放过。
卫迟栖搂过他直接伸手摸了摸肚子,这才颔首略略满意。
江棠被他搂着,有座位也不许好好坐,只能坐到卫迟栖腿上。被卫迟栖环腰搂着,嫌他坐在腿上都轻得像纸片,又埋怨怎么两年不见就瘦得这么着了?
“吃得也少了,茵茵那丫头光吃点心都比你多。那回在船上我给你剥蟹吃,吃得多香甜,现在多喝碗粥就跟灌药似的……”
被嫌弃轻飘飘的小公子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是瘦了些。尽管他自己不觉得,却听出了卫迟栖话里的心疼,哪怕挨着训,脸上也挂着笑。
卫迟栖被借机说他态度不端,还不知错。便把才从宿醉里缓过来的江棠按着“教训”了一顿,小公子没了力气,唇上润红一片,趴在卫迟栖肩上喘气。
听卫迟栖一面顺着他的发,一面告诉他:“你别担心,母亲只是嘴硬。你的院子,还是她派人一直打扫的。”
话说得不老实,卫夫人之所以派人打扫,是因为看不下去儿子天天到这院里挥掸子提扫帚,所以才派人来把活都干了。好让这少庄主别窝在这里,干点正事去。
江棠只听到卫迟栖说“你的院子”,就心暖得不像话。只觉得,原来离皇城千里之外,自己在这山庄里,也是有归属的。
这个小小的无名院落,比富丽堂皇的占街亲王府,更叫他留恋。
耳鬓厮磨间,小江掌柜还不忘自己的胭脂铺子,问了什么时辰后,就要回去上工。
少庄主不乐意,搂着人不撒手,嘟囔道:“你做掌柜的,偷个闲怎么了……”
江掌柜却说,自己难得靠自己的本事做点事,要是这铺子垮了不仅对不起自己,还对不起母亲的心血。许多方子,都是从前先皇后留的,她在入宫前,还是鸿州江家的二小姐。
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母亲早已不在,可自己,终于完成了母亲最想做的事。
卫迟栖听了,不再挽留,而是依依不舍地圈着他道:“哥哥送你去。”
江棠却忍不住仰起脸来,笑得明媚又骄傲,说道:“我会骑马的,而且比你们骑得都好!”
的确好,才能在京郊刺杀仓皇入林时,东拐西绕,一骑绝尘,果断挣出一条命来。
卫迟栖有些意外,想起初见时上马都要人扶,弱不禁风瑟瑟发抖,又瞧如今这得意忘形的小模样,牙痒痒地在他鼻子上一捏。
半真半假地嗔道:“小狐狸!还有多少东西瞒我的?”
“没了。”
小狐狸乖乖地任揉任捏,老实地回答道。胆子大起来,看左右无人,主动攀着卫迟栖亲了一下,就跳下来,喜喜欢欢地,要出去自己骑马回城里。
院外的石榴还没熟透,院里的山茶已经开红了满栏。
江棠看见这火红的山茶花,就想起初见时卫迟栖一身红袍,比秋阳还热烈,让人不由得满眼都被他占去。而热烈底下又是冰淬雪化后的温柔,独一无二,只为他而垂首。
卫迟栖则想到当时大病初愈的小公子,裹着自己的赭袍立在猎猎江风上,单弱又执拗,却在自己伸手的一瞬间,悄悄藏在袖下,攀来一分依恋。
小公子独自上了马,踩蹬跨鞍,一气呵成,果然十分熟练。卫迟栖才上马,人已经提着缰飞跑出去了,便也立刻催马赶上。
江棠勒着马,在庄外等他。面上是他没见过的神采飞扬,是他从前最想他能露出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笑意。
便对他道:“敢不敢跟哥哥打个赌?”
江棠道:“迟栖哥要赌什么?”
卫迟栖赶着马挨近他,附耳悄声说了一句。小公子立刻涨红了脸,讷讷两声不清不楚,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
坏心眼的少庄主就勒马逗着他,偏要问人家“好不好”,“应不应”。
越问,小公子的脸越红。
最后实在熬不过,自己驱马跑了。
少庄主则仗着自己有匹千里良驹,飞驰如电,占尽利处。不远不近地一路拉着距离,快到云州城门口时,不多不少地,就超了江棠那么一两步。
锁定胜局。
“我赢了,江掌柜今夜可不要赖我哦。”
卫迟栖一路嘴角就没放下来过,此时骑着高头大马,立于云州城门之下,更是意气飞扬,志得意满。
这夜,飞涯山庄的少庄主住在了云州城。让铭风带信回去的时候,对方笑得比他还张扬,一脸的高深莫测又意味深长。开口也尽问些可要什么册,或要什么……
卫迟栖嫌他碍眼又嘴碎,卷了卷手里的马鞭就要抽他。
铭风上马就跑,手里还提着给大小姐买的花生糕。心中感慨:有人将洞房花烛,有人还四处奔波,真是同人不同命……
胭脂铺后头,是江掌柜连带租的一个小院,就一房一屋,要多一间都没有。里头家什齐全,干净整洁,连榻上挂的帐幔子都是素素净净的,一点花饰也无。
卫迟栖背着手逛了圈,闲闲地一一看过,他家小公子的生活还真是如此朴实无华且枯燥啊。
别的也罢了,虽然回飞涯山庄也一样住,只是这里的东西,一杯一枕,以后都得添成双了才好。
成双成对。
看完了屋子,屏风后头沐浴的人还磨磨蹭蹭地不肯出来。泡了那么久,卫迟栖都担心身娇肉嫩得小公子把皮给泡脱了。
遂直接过去,把这只鹌鹑从浴桶里捞了出来。裹上棉巾,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半湿的发梢,水一点一滴,滴到人心尖上。
卫迟栖把人压到榻上,咬着耳朵问他,开胭脂铺的江掌柜,什么胭脂花膏都卖。可那都是给姑娘的,给自己定位,有没有留呢?
少庄主讨东西的口吻跟强买强卖似的,边问还边把身下的只裹了块棉巾的小江掌柜,翻来覆去地揉搓。
江掌柜捂了脸,磕磕绊绊地透过掌缝从口里憋出几个字:“在……在床头……那个……那个小柜……”
勉强成句,好歹词也达意。少庄主一翻,就找到了,捏在手里,回身上榻。
一夜,红烛未熄,燃至后半夜,将泣未泣地融出一汪满溢的烛泪。满溢不住,珠圆玉润地滚出,又灼烫地滑落在大红的烛身上。以为烛烧将进,可夜还长,高高的红烛,要燃到天光放亮。
一夜,满室都是馥郁的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