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冰山一角(1 / 1)

地下火 青山为雪 2 万汉字|16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四章 冰山一角

  黄少天在黑暗的直井里下坠了一秒钟不到的时间,鼻子里就已经闻到了一股自己鲜血的生腥味。这里面的环境很显然十分恶劣,就连空气里的成分也特别可疑。

  他立刻屏住呼吸,想要开启身上仅剩的缓冲装置,它在这种局面下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不过也聊胜于无。就在这个时候,他眼前闪过一道光亮,腰侧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撞,打着圈被抛到了一堵厚厚的垫子上。

  在稍纵即逝的照明下,他隐约看到自己掉在了一面斜坡的顶端。

  虽然突发状况让他免受垂直坠落的危险,但倾斜放置的垫子好像也不是为保证人类安全而设计出来的,他身不由己地沿着垫子斜坡一路往下滚,被颠得头晕眼花,恍惚有种自己回到童年、在那从来没玩过的充气城堡滑梯上弧线冲锋的幻觉。

  直到他终于瞅准空隙,拔出冰雨一把插进垫子里,稳住了头上脚下滚动的势头之后,他才缓过神来打量周遭情况。

  ——其实也什么都看不到,反正都是漆黑一片。

  他猜这个忽然出现的垫子斜坡是有人在帮他,毕竟在所谓“弃置区”的直井里,这种结构没什么出现的必要。可是喻文州在上面估计已经被安保人员给抓回去了,难不成实验室里还有别的内应?又不是黑衣人组织……

  “喂,你把叉子拔出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黑暗里说。

  “我去!”黄少天寒毛直竖,“这不是废料堆放的处理场吗,怎么还有小姑娘的声音,我是直接掉进恐怖片副本里了吗!”

  “快点,不然这个东西就要坏了。”女孩的声音催促道,“往下再几十米就是地底了,你先下去再说。”

  一圈昏暗的灯光随之亮起,照亮了方圆几尺的空间。

  这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声音似乎没什么恶意,而且听她的口气,垫子的出现也跟她脱不开关系。黄少天不再犹豫,把冰雨一收,踏着斜坡往下纵跃,脚尖连点了几下垫子,轻飘飘地落在了地面上。

  他在这个过程中不得不换了几口气,却发现这里的空气已经不会烧得他鼻腔与咽喉疼痛,完全可以正常呼吸。他眯着眼睛打量一圈四周,发现光线是从用一根麻花线吊下来的简易应急灯里照射而出的,不过对于应急灯来说,它的亮度实在是很不及格。

  “小妹妹。”他试探着说,“你在这附近?还是用通讯设备在跟我说话?”

  “谁是你妹妹。”女孩的声音说,“我年纪比你翻两番都大。”

  黄少天:“……”

  完了,他想,这绝壁是个女鬼啊。

  下一秒,他猛然回过身,拉着拴在麻花线上的应急灯向后扫去,正把一架缓缓开来的轮椅车照了个正着。里面坐着的人惊叫一声遮住眼睛,愤怒地喊道:“你要不要反应那么快啊!把灯关了!”

  黄少天一拨灯罩,让灯光向上照射,笑着说:“看来你果然就在这附近。”

  不过当他看清来人的时候,还是不免吃了一惊。轮椅车里坐着一个用绷带包住面孔的少女,她有双似曾相识的、玻璃一样透明的眼睛。

  “你不是……”黄少天迟疑道。

  “啊,我就是。”女孩冷冷地说,“被你的同伴照头来了一枪的那个。”

  黄少天咳嗽一声,当做没听到后半句:“所以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没要帮你。”女孩驱动轮椅车往前,“我只是反对那个计划,所以才需要你们的行动来达成目标。”

  “哦,你是说那个把蓝雨混进麻醉剂和镇定剂的方案吗?”黄少天摸了摸下巴,“看来你知道的也不少,是决策层的一员吗?”

  “不用套话,我自然会给你解释。”女孩瞥了他一眼,“跟着我。”

  黄少天走前一步,绅士地替她推着轮椅车,暗中掂量了一下对方的重量。从他的感觉来看,眼前这家伙起码是有实体的,不是什么鬼魂。

  “索克萨尔估计已经告诉你了。”女孩说,“我是实验品,也是研究员。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没人性,没良心,不但拿别人做实验也拿自己做实验,丧心病狂那种。”

  “你不用这么卖力自黑也行……”

  女孩哼了一声。“我当然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为了研究什么我什么都能干,不过我也很明白在你们这群人眼里,我们完全罪大恶极。这点先不讨论,我要说的是,首先我早就被排除出了决策层,其次我的目的就是让你毁掉那批试剂。”

  “我已经在上面扔了俩起爆管了。”黄少天指了指头顶。

  “我知道。”女孩说,“不过那可不是全部的存货。而且就算解决了那个,也不能阻止后续计划,所以必须斩草除根。”

  黄少天把应急灯别在腰上:“把计划说来听听吧。”

  “这里是实验室的弃置区,里面有很多废料和有害物,更重要的是,里面其实丢着很多从上一代实验室里留下的废弃机器和失败品。”女孩伸出一根手指,“因为资料断层,有些东西他们不知道怎么用,也不敢乱动,只能堆在这里,现在我们就要把这些利用起来。”

  “所以你知道怎么用?”黄少天颇为怀疑。

  “呵呵。”女孩冷笑道,“你之前在第一代实验室里待过吧?”

  黄少天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感到你的杀气已经把我的脖子勒住了……年轻人别这么大火气。”女孩咳嗽了两声,“虽然实验室建立不算很久,不过对这个项目的研究早就开始了,而我是在第二代实验室的时候加入的。虽然我现在是这副样子,如果按照我自己真正的岁数,现在已经可以去广场上领舞了吧。”

  “原来是阿姨。”黄少天说,他充满威胁性的气场缓缓散去,“失敬失敬。不过青春永驻不是挺好吗?”

  “也许吧。”女孩无所谓道,“不过我也快死了,在那之前,我不能允许蓝雨制剂被大规模投放出去。”

  “按照你们的逻辑,实验品不是多多益善吗。”

  “当然不是,只有合理有效的利用,实验品才能发挥出最大价值。”女孩不耐烦地说,“这件事我和现在那个……教授,并不是同样观点。他太急功近利了。”

  黄少天若有所思:“所以你只是反对把蓝雨制剂散播出去而已。”

  “是的。”女孩点头,“这对于研究来说没什么好处。也许它可以增加实验室在黑暗世界的声望,联合到更多的势力,但是这和我们的根本目标相悖。一件成熟完善的产品可以改变这个世界,我们是在让世界变得更好,而不是搅乱它。”

  “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黄少天说,“世界可是被变得坏得不能再坏了。”

  “这是必要的过程。”女孩老气横秋地说,“一部分高效利用的实验品,少数的牺牲,能够造出通往至高目标的阶梯,这又有何不可?数十个纪元之前,统治者为了建造他们的宫殿和城池,不惜用尸骨和血汗来铺平道路,历史书里论功论过又真的公平吗?而我们所做的,是在帮助多数的人类,我们最终还是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无论会不会得到理解。”

  黄少天沉默了片刻,真心实意地说:“阿姨,你可真是个大龄中二。”

  女孩:“……”

  “你简直比我还话多,角色定位也是蛮奇妙的嘛。”黄少天继续道,“现在没什么时间讨论了,反正咱们肯定说不到一块去,不过我得说,虽然现在我们是组队的状态,我还是得努力抑制住把你扔出去的冲动。”

  “那你好好控计里计几吧。”女孩说,“人生需要忍耐,一言不发大打出手,那是愣头青才会干的事情。”

  没错,黄少天心道,所以我都是抓住机会再大打出手。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几乎在同时,女孩也出声道:“停一下。”

  “这是什么?”黄少天眯着眼睛说,把应急灯举起来。

  在被光照亮的前方,有一些细细长长、就算白昼里看也很容易被忽略的透明丝线交织在他们的道路上。女孩啧啧称奇道:“我说,你这直觉也是很厉害嘛。”

  黄少天不等她说完,挥出冰雨一挑,粗暴地把这些线斩断了。

  他很快发现,它们是老式恒温机器伸出来的采集网。地底弃置区已经走到尽头,他们仿佛置身于废品修理厂的院子里,女孩拍了拍手:“就是这里,我们得抓紧时间。”

  “我还有一个问题。”黄少天把她的轮椅往后一转,低头道:“你是怎么预先知道我会掉进直井的?”

  “当然是因为我料事如神。”女孩回答。

  黄少天用“你不说清楚我们就在此开撕吧”的表情看着她。

  “好吧,”对方权衡片刻,摊手说,“我会算卦。”

  黄少天:“……”

  “我是说,我能看见一些未来的片段。”女孩微微一笑,虽然这个笑意也被隐藏在了绷带后面,“比如我可以告诉你,你最好不要指望你的同伴来帮你的忙了——索克萨尔他,毕竟还是属于实验室的,你说是不是?”

  在一间四壁雪白的房间里,喻文州坐在仅有的那张床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众人。

  他被押送过来的时候,仅仅受了一点轻伤,此刻他身上还穿着那套沾满尘土的衣服,不过没人对于他就这么待在严格消毒的隔绝室里有任何不满。教授没有坐在他的轮椅中,而是站在研究员们中间,他的头上也包满绷带,和透明眼睛的女孩是同出一源的酷炫木乃伊风格。

  教授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离开,房间里于是只剩下他和喻文州两个。然后他关上门,又亲自屏蔽掉了所有的监视器。

  “就像您希望的那样……”他弯下腰说。

  “所以你都看见了什么?”黄少天问。

  他把一座桶状的东西从废品堆里拖出来,然后顺着它上面的封条一劈,薄皮大桶裂成两半,从里面滚出一堆裹在透明合成材料里的小型金属机器。轮椅女孩说:“几天前我看到了你们潜入实验室的画面,不过倒是没想到你们会迎面给我来一枪,否则我起码也戴个头盔啊。”

  黄少天心想还好你没看到。

  “然后今天早些时候,我看到了你掉下直井的片段。”女孩又说,“所以我才会提前在这里等你。”

  “就算你说的是真话,但是这些都是已经发生了的、明明白白的事实吧。”黄少天把那些小型机器的外壳一个一个掰开,“你通过实验室的监控也可以看见这些,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当然都是真的。”女孩暴躁道,“你爱信不信。”

  “哦。”黄少天眨了眨眼睛,“我也觉得嘛,像预测未来这种像超能力一样的东西,怎么可能是现有科学技术能够达到的水平,再说你们又被人撵得东奔西跑的,听着就不现实。”

  “你以为这种激将法对我有用吗?”女孩冷冷道。

  黄少天无辜地看着她。

  他们对视了两秒,女孩尖叫着说:“好吧太他妈有用了行吧!你居然敢质疑我们的研究水平!我可是亲眼看到你们在床上滚来滚去,滚了又滚——”

  黄少天:“……”

  “你这回信了?”女孩问。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信了。”黄少天诚恳道,“不过莫非这种能力的副作用是把人变得狂躁吗?”

  在他的印象里,不管是神话、传说还是儿童读物,和预见未来这种事情扯上关系的人物,无不笼罩在异常的、具有悲情感的戏剧化阴影里。

  “嘿,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女孩扯了扯嘴角,“跟实验比起来,那又算什么。”

  “好吧。”黄少天耸肩,“这么说,你刚才说的话也和你的预见有关系?”

  “你是说关于索克萨尔不会再来救你的问题?”女孩短促地笑了一声,“是啊,我看见他和那个教授坐在一起,谈得还挺开心的……连我都没想到这点,这么一看,教授早就知道索克萨尔的存在,并且跟他通过消息了吧。”

  “那又是为什么?”黄少天自言自语道,“他为什么要逃出去,又为什么要回来?”

  “我可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女孩说,“每代索克萨尔都是怪家伙。鉴于整件事情跟你脱不开关系,也许他是想坑你吧,谁知道呢。”

  她停顿了一下,眯起眼睛看向黄少天:“你根本不相信我,对不对?”

  “哪能呢,我一向很尊重大龄女士们的想法。”黄少天慢慢地说,“不过你给出的信息量太大,我得消化消化。”

  “你自己消化吧,不要耽误正事。”女孩指了指那个裂开的桶,让他从桶里掏出一支剩下来的枪状模型,“就像拉开保险那样,打开它,这就是遥控器。”

  黄少天随手一卸,扣动了模型的扳机。从它上面传来的手感很古怪,不像是任何一种枪支,倒像是按了一团有弹性的凝胶。

  他做了这个动作后,地上那些散落的小型机器全部振动起来。片刻间,他们顶部的齿轮状叶片开始剧烈转动,一个个漂浮到了空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声。

  “这个保存的还不错。”女孩满意地点了点头,“下面我们再找一个……”

  从隔离室里出来后,教授挥挥手,立刻有两个研究员走进房间,一左一右地把喻文州扶了出来。这种动作与其说是照顾,倒不如说是挟持,另有一个秘书走来,把一副特殊的墨镜递给他。

  喻文州接过墨镜的时候,还礼貌地道了声谢,然后就将它戴了起来。

  一行人向控制室的方向走去,教授问旁边的负责人:“调出直井下面弃置区的录像了吗?”

  “还没有。”负责人回答,“下面的监测系统停转很久了,我们正在试着恢复,可能还要一段时间……不过您不用担心,以下面的状况,入侵者掉下去就很难活着上来了。”

  镜片后面,喻文州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不要恢复监测系统了。”教授说,“直接叫一队悬浮监视器飞下去看看。”

  “但现在它不是那么必要……”

  教授说:“这是我的判断。”

  负责人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低下头表示没什么异议,很快下达了指示。等他们走进控制室的时候,监控画面上已经是晃动的隧道,镜头的末端,有一点模糊不清的光在闪烁着。

  “那个是应急灯吗?”监控的人不确定地说,他控制着监视器又往前飞了一点,“那边好像还有活着的人在走。”

  就在监视器要飞入光亮前的一刻,所有信号瞬间被截断,监视器回馈的画面顿时都陷入了黑暗中。

  控制室里的气氛紧张起来,教授不假思索地问:“刚才监视器的最后位置在什么地方?”

  负责监控的年轻人手忙脚乱地在键盘上敲打一串,召出一组程序来,飞快把刚才获得的数据导入进去。几秒钟后,一个红点被标在了实验室的分层地图上。

  “大概是在弃置区的中段失去了信号。”他对照着地图,“那个地方差不多是,呃,上面连接着……”

  “仓库区。”

  “活体实验品仓库!”

  教授和负责人差不多同时脱口而出。后者立刻转过身发号施令:“马上往活体实验品仓库增派人手,把安全系统的模式调往最高级!”

  “太晚了。”喻文州摇了摇头,几不可闻地低声说。

  他的悄声细语淹没在铺天盖地响起的警报声中。如果说此前8号通道的警报只是实验室的一角,那么这回整个地下实验室都在长久压抑后的爆发中沸腾了起来。

  五分钟前。

  黄少天一手抓着钢索,一手把两只钩子挂在轮椅两侧。女孩嘲笑道:“不是说你是南部鼎鼎大名的独行杀手吗,这个造型真是一点都不酷。”

  浑身上下挂满大包小包的黄少天面无表情道:“是吗,我觉得可前卫了。”

  他扳动机关,钢索轧轧卷起,吊着他们从另一个直井向上升起。钩子把轮椅一扯,女孩顿时从倾斜的椅子面上滑出,但用来固定的几条绑带让她没能掉下去,只是被勒得直翻白眼。

  “你现在真是特别酷。”黄少天彬彬有礼地说。

  “你能不能有点绅士风度啊!”女孩怒气冲冲地喊道,努力撕扯脖子上的绑带。

  黄少天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摇了摇。

  “哼,”女孩转了转眼睛,“你是不是还在纠结索克萨尔的事情?被骗财又骗色的感觉不怎么好吧,小伙子。”

  “我没有被骗财又骗色。”黄少天一本正经地说,“拜托不要用你的恋爱脑来揣测我们之间纯洁朴实的互助关系好吗。”

  女孩:“……………………”

  “总之先上去看看吧。”黄少天又道,“你想要的不就是毁掉这批制剂吗?在那之后,你就别管了。”

  “我才懒得管你。”女孩阴沉地说,“你们少给我找点麻烦就行了。”

  钢索逐渐拉着他们升高,两人的头顶飞旋着一大批小型机器,嗡嗡声绵延不绝。过了大概三分钟,钢索停了下来,黄少天顺着它往上爬了几下,摸到了一扇封闭的顶板。

  “来,麻烦把那个递我。”他冲着下面说。

  女孩把一支她双手合抱那么粗的圆筒塞给他。黄少天拿圆筒对准顶板,固定好位置,推动了开关。

  顶板如同被炮轰一样,刹那间向上激射而出,冲天而起的圆筒带着黄少天一起飞进了上面的空间里。那一大堆小型机器随之飘进来,盘旋了片刻,纷纷从不同的方向飞走了。黄少天转身扯动钢索,把女孩和轮椅拽上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原来是这里。”

  “什么这里?”女孩拨动轮椅,“我要回去了,再见。”

  “我第一次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嘛,还挺眼熟的。”黄少天站在活体实验品仓库的走廊上,摸了摸下巴,从肩膀上卸下一支弯弯曲曲、好像焊枪头的东西来,“我早就想这么试试看了……”

  他抬起焊枪头,青白的电光撕开了最近的一扇仓库门。

  这间地下实验室从建立以来,恐怕从来没有哪天像现在这么混乱过。

  当然,就在昨天两个闯入者也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但是那次造成的麻烦毕竟只局限在小范围内,和眼下的骚动不可同日而语。黄少天扛着焊枪,挨个轰开仓库隔间的大门,给里面那些活体实验品打开了一条通向自由的道路。

  严格来说,他也不是出自好心,毕竟实验室的安保系统还在运作,他也不知道这些人能不能顺利逃出去;但对于他——对于夜雨声烦来说——他现在最多也就来得及做这些了。

  就跟他想象的一样,一开始并没有出现诸如“精神病院的墙塌了”这种大家全都跑出来在走廊上大喊大叫连跑带跳的场面。长期的实验不仅是对身体的禁锢,更会对受测者的心理造成难以估计的影响,就算现在敞开的大门摆在眼前,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立刻采取行动。

  这时候那些飞舞的小型机器就起到了他们的作用,黄少天捏着控制器,用非常粗糙、行家里手看了估计要骂人的手法操纵着它们,破坏前行路上的各种障碍。

  “喂!”女孩的尖叫声远远传来,“你到底在干什么?!”

  “捣乱啊——”黄少天高高兴兴地回答。

  “真是够了!你还打算把他们全都放出来吗?”女孩怒道,“你最好早点去干正事,赶紧顺去找剩下的那批蓝雨,否则他们发现的时候就太晚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黄少天又踢开了几扇门,“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东西在哪儿,只能边走边看了。”

  “那么……”

  轮椅移动起来,它发出的噪音被淹没在一片嘈杂中,但黄少天仍旧捕捉到了它接近的轨迹。女孩那盖着绷带的面孔逐渐从烟尘中浮现,好几个实验品跌跌撞撞地走来,全都绕过她的身边跑了过去,让那架轮椅看起来如同激流中一块顽固的礁石。

  她玻璃般的眼睛看着黄少天:“……那就去杀了教授吧。”

  黄少天一怔,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眩晕。她的声音并不动听,也不具有蛊惑性,他在心里想,因为这不是会让他信服的方式;但他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比起毁掉成品,将灾难从根源上消除不是最好的方法吗——

  他的肩膀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那是个大个子、穿着病号服的男人,显然精神不怎么正常,走起来歪歪斜斜,撞到黄少天之后也没看他一眼,拖着步子就走远了。黄少天却在这一撞之下恢复了清醒,他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轮椅里的女孩。

  女孩捂着胸口,如果不是绷带的遮挡,她现在必定也露出了褪尽血色的脸。

  “这是催眠?暗示?”黄少天已经明白过来,“其实你根本不是想销毁蓝雨,你从一开始就是想让我干掉教授对吧?”

  “怎么可能,”女孩脱口而出,“你……除非是索克萨尔……”

  她及时住嘴了,没有再用反派角色一贯的作死方式继续唠叨给对方可乘之机,飞快拨转轮椅,准备先撤退再说。黄少天可不管这个,他一把拉住轮椅的扶手,将女孩从里面捞起来,像个麻袋那样往肩膀上一扛,大步往前走去。

  “你干什么!”她抓狂道。

  “我有话问你,谁让你不好好说清楚。”黄少天边走边打穿门锁,离开了这条已经被他搞得鸡飞狗跳的走廊。他猜安保人员马上就会出现,因而不得不暂时避开。“时间紧迫没法慢慢聊天,你就合作点,赶紧都交待了吧。”

  他回手一枪,电光闪烁的虚拟弹擦着对方的耳边飞过,烤焦了她的几根发梢。

  女孩沉默了几秒,就好像如今才真正认识了黄少天这个人一样。“你要问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件事的?”黄少天问,“你到底知不知道剩余的蓝雨在哪里?你为什么要杀教授?你的异常能力到底是预知还是暗示?”

  “临时起意,几个小时之前。”女孩可能是感觉到了对方的耐心有限,也不废话,“我不知道蓝雨在哪里。杀教授是因为他是个‘哔——’。我确实会暗示,不过显然对你没用。”

  “喂,身为女士不要随便骂人啊!”黄少天抱怨了一句,“而且你根本就是什么都没说吧?你刚才为什么提到索克萨尔?”

  女孩不出声,直到对方重新抬起枪口,她才不情愿地说:“我一直怀疑你受过暗示……”

  “什么?”

  他们这时候已经走过楼梯,来到了实验室上层,和基地此刻只隔着一道天花板。混乱还没有蔓延到这里,不过被发现大概也只是迟早的事情。黄少天却没空考虑这个,他的注意力都被对方的话吸引了。

  “刚才你也看到了,你的精神很强韧,我的暗示对你没什么效用。”女孩飞快地说,“除我之外,实验室对于‘暗示’的研究,唯一有可能更具成效的就是索克萨尔了——想想看,如果只是读心术而已,索克萨尔怎么会被视为历代最重要的实验?观察思想只是前置副产品,控制思想才是他们要的结果,然而在这个索克萨尔回来之前,谁也不知道他的实验有没有成功。”

  “如果已经成功了,”黄少天道,“他何必在将军的基地里潜伏那么长时间?”

  “你又怎么知道他没有对那些人施以暗示,来达成他自己的目的呢?”女孩反问。

  黄少天没有回答。她继续说:“你们才刚认识一天,但你显然对他信任得非同寻常,愿意跟他同生共死,甚至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返回这个你已经逃出来的危险地方……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就没有怀疑过吗?”

  “够了,到此为止吧。”有人在他们头顶说。

  几盏交叉的灯光陡然被打亮,黄少天不得不抬手遮住直射的强光。在他们旁边的楼梯上,教授还是那身伤号的形象,拄着代步杖站在那里。机械和安保人员潮水一般涌出,把两人围在中间,他就好像站在荒诞舞台剧的聚光灯中心。

  女孩从他肩膀上挣扎着下来,黄少天没有阻止。这么看来,她坐轮椅并非完全不能行动,只是比较迟缓而已;她艰难地挪着步子,走到了几个实验员面前,任凭他们把仪器套在自己身上。而在她和黄少天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耳语说了一句话。

  “我预见的画面,”她悄声道,“都是真的。”

  “夜雨声烦。”在女孩被带走之后,教授开口道,“我知道你和实验室也不是毫无瓜葛,与其反抗到底,不如留下来配合实验——你不想拥有更好的身体素质吗?”

  黄少天抬头看着他:“如果我说不约呢?”

  下一刻,他在教授身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喻文州眼睛上缠着一圈深色的绷带,在两名研究员的挟持中站在那里,情势一目了然。大概是听到了黄少天的声音,他微微挪动了一下面孔,正朝着这个方向转过来。

  半小时后,被关进了一间独立病房的黄少天听到了开门声。

  不出他的意料,进来的是教授。虽然黄少天没被套上什么拘束用具,但刚一被抓住,实验员就给他脖子上打了一管针剂,现在他整个人都虚弱无力,连站起来都不容易。

  在这样的近距离下,他更能仔细地打量这个年长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教授此时无论是神色还是姿态,都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和他在出逃时匆匆一瞥的印象不尽相同。教授锁好门,走向房间的角落,打开了另一道他原本以为是连着什么机械设备间的门。

  喻文州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眼睛上没有绷带。

  黄少天第一反应就是想要避开他的视线。但他硬生生抑制了这个冲动,抬起头,目光与对方在空中相撞。喻文州凝视了他几秒,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他走过来,托起他的脸,然后俯身吻了他。

  黄少天:“……”

  如果说一个吻会使身经百战的现役杀手多么方寸大乱,那基本不可能。黄少天现在脑子里主要是“哎哟卧槽”和“你要干啥”这种弹幕来回滚动,还有余暇去思考教授现在为什么还待在房间里这个问题。

  不是他束手待毙,实在因为那一管针剂的效力太强,他甚至都不能象征性地挣扎一下。

  在心里用加粗高亮字号来回播放了好几遍疑问句之后,他总算醒悟到现在这个姿势,两个人不可能做到眼神交会,也没希望传递什么信息。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体会起这个吻来——喻文州一手扣着他的肩膀,抬在他下巴的那只手转而穿过他的头发,从脑后把他压向自己,整个姿势浑然天成,侵略感与占有欲十足,仿佛在霸道总裁集中强化班突击培训过。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他的吻却十分含蓄,几乎可以称得上轻柔,大概也就是个R13级别。

  这也让黄少天相信,对方这么做不是处出于什么什么上脑或者什么什么大发之类言情的原因,而是另有目的,至少眼下情节的逻辑还处于他能理解的范围内。

  他忍不住又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房间的角落,发现教授居然还待在原地,并且用一个文件夹挡住了自己的脸。

  黄少天:“……”

  他实在不知道这状况下一步要往哪里发展,只好静观其变。喻文州那个公事公办的吻还在继续,他感到对方的嘴唇柔软干燥,带着一丝暖意;渐渐他被压向了墙壁,喻文州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接着他感觉下唇被衔住了。

  有什么一直在他唇边摩挲的东西滑了进来。在它落到舌尖的瞬间,黄少天尝到了一丝微妙的甜味,然后意识到这应该是颗胶囊。

  他默默把这粒药压在牙齿后面。喻文州放开了他,直起身体,向后退了一步。

  “在这里等着,”他说,“我过一会再回来。”

  黄少天看了看他毫无破绽的表情,又把目光转向角落里的教授。被迫当了半天电灯泡的教授已经把文件夹从脸上拿开了,面部肌肉还像他刚才留意到的那么僵硬,此刻眼神里竟然还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同情,冲着黄少天点了点头,就和喻文州一起离开了病房。

  黄少天:“……”你什么意思啊!

  屋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后,他动了动舌头,拨弄了一下牙齿后面的药。实际上他对这东西颇为不解,虽说他们没道理在这时候塞他一颗毒药灭口,但他不禁要想,喻文州这种当着研究所老大的面偷偷喂药的行为,居然不会引起什么怀疑吗?动作大片里倒是常有被绑在椅子上的男主角被美艳女间谍深情一吻偷渡上钢丝小刀片之类的桥段,可现实中哪有闲情逸致看他们表演火热戏码的人,不来一梭子拯救单身狗都算脾气好的了。

  他眨了眨眼睛,听到房门再次打开和关闭的响动。一个熟悉的稚嫩声音说:“早告诉你他不是什么好人了。”

  黄少天费劲地转过头:“……阿姨,怎么老是你?”

  坐在轮椅里的女孩滑了过来,娴熟地关掉屋子的监控,调整座椅的高度,直到和靠在病床上的黄少天面对面。她说:“所以说,现在我也帮不了你了。”

  “说得好像你之前是在帮我似的。”黄少天嗤之以鼻。

  “反正对于索克萨尔来说,没有谁是他不敢坑的,这点上我也没比你好到哪去。”大龄少女摇了摇头,“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黄少天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话能不能不要说一半,你现在怎么又会单独出现在这里?实验室对于你的卖队友行为既往不咎了吗?”

  “当然不是。”女孩不高兴地说,“我是来处理你的,如今我也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了。你看样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你有什么要跟我八卦的吗?”黄少天虚心求教。

  “简而言之,实验室因为人手短缺,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准备给你强行传销,成为实验室的一员。”女孩挥了挥手,“虽然你本来也是实验室里跑出去的,这样也不算是毫无道理啦,但是……”

  “完全没有道理。”黄少天说,“不过我比较关心你说的‘别的原因’是什么,按理说我给你们造成了这么多破坏,你们怎么不把我直接炖了呢。”

  “你可能对实验室的了解有点偏差。”女孩耸肩,“好恶倾向几乎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计划表上,只能以有用和没用来判断选择的正确性。你目前为止还挺有用的,无需担心,至于别的原因嘛,据说这是索克萨尔的要求。”

  “什么?”

  女孩又露出了和教授之前类似的,混杂着同情、嘲笑和怜悯的表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索克萨尔……他现在是不是叫喻文州?他和教授早就搭上了线,而且达成协议,索克萨尔回来配合实验研究,把你也抓回来,免得逃出地下城给实验室招来麻烦。而且你从各方面来说确实都很优秀,只要稍加改造,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黄少天很想按住额头,但他现在还抬不起手来:“那你们把蓝雨混入医疗药剂这件事情,也是为了引诱我回来的假消息吗?”

  “这是真事,不过你的信息是怎么得到的,我就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女孩说,“你看,我早告诉过你索克萨尔可能有问题。我起码还不会把你骗得这么彻底吧。”

  黄少天抿了抿嘴,舌头上还残留着那丝甜味。

  “最后一个问题。”他说,“不是我谦虚,但就算作为夜雨声烦,我对你们也没太大实际用处吧,为什么非得把我弄回来不可?”

  “因为这是索克萨尔的要求。”女孩好像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飞快答道,“他对你可是相当的执着。”

  “你在逗我吗,”黄少天说,“我们一天前才刚认识。”

  “那只是你这么以为而已。”女孩说,“实际上……你们应该早就见过了吧。”

  就算黄少天再怎么淡定,这一刻也不免露出惊愕的表情。就在此时,女孩抄起轮椅扶手边的的一个像氧气面罩的东西扣在他的口鼻上,黄少天只看到她透明的眼珠里闪过奇异色彩,然后就在浓烈的气味里跌入了晕眩中。

  黄少天从垫子上爬起来,一瞬间有点茫然,仿佛不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刚才又在做什么。

  一个穿着白袍的男人向这边走来,他手里拿着扁平的记录仪器,边按边说:“很好,数值超过四百,是这一次的最高记录,有必要换个对照组了——五号,你还能站起来吗?”

  黄少天回过头,看到背后数米高的支架,刚才一跃而下的影像随即在他脑海里复苏。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避开空中忽然窜出的绳套,惊险万分地落到垫子上的。

  这里是一间高敞宽阔的地下演练场,此时半个场地里搭建着由复杂的绳索、支架、立柱和管道组成的训练设施,他刚刚从那些考验中顺利通过。他记得至少每七天就会有一次这类测验,物理方面检验他们的身体素质,而药物检验……他不愿意去回想那个。

  “我还好。”黄少天说,自己从垫子上站了起来。他一条腿可能受了些伤,但他尽量平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表现出疼痛。反正,他想,这点伤很快就会恢复了。

  “你的成绩很不错。”白袍男人说,“今天你有些额外的休息时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一层放松放松。规矩还是一样的——”

  “不要去打开权限卡通不过的门,”黄少天背诵道,“六点之前回到卧室里。”

  他抬头仰望着对方,这是个熟悉的研究员,但他总觉得这个视角有点问题。从这里看过去,他显得可真高啊,好像他原本不应该这么高……不对,好像他不应该是从这么低的角度去看这个人的。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他不想把问题问出口,以免遭到一番突发的精神检查。

  绕过研究员,黄少天跑向升降梯,用胸前挂着的通行卡划了顶层的按钮。电梯上升的时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轮番抬了抬两条小短腿,终于获得了一些实感:他今年大约八岁,已经在实验室度过了两年零四个月。

  一层其实并不是专门的休息区,但可比下面那些地方好多了。没有刺鼻的药水味,没有四处徘徊、随时可以把你抓过去抽血化验的研究员,也没有无时无刻不萦绕在空气里的怪异精神力场。照理说,黄少天完全没有经受过脑部的改造,应该根本感觉不到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能察觉到,并且已经足够成熟到隐瞒住了这个秘密。

  他沿着走廊往北,一直走到尽头的露台上。这个路线他已经很熟悉,他是这个实验组里各项数值最好的,因而经常会得到一些优待;露台不是真正的露台,外面还扣着玻璃罩子,不过就算如此,它也是小孩子能想到的最让人放松的地方了。

  那里现在空荡荡的,黄少天原本以为谁都不在,直到他来到自己最常坐的那把高高的竹椅边,才发现帷幔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对方个子不高,估计年纪也不大,在黄少天走过去的时候,他转头看了过来。

  “我见过你。”

  那个陌生的孩子咬字清晰,语速有些慢。“你是五号。”

  “我有名字的。”黄少天警惕地退了一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而实验室里年幼的实验品间关系并不总是那么融洽。

  “那你叫什么名字呀?”对方问。

  “在问别人名字之前是不是应该自己先——”黄少天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呛住了,他指着对方的脸,提高声音道:“喂!你的眼睛在流血啊!”

  那个孩子迟疑了一下,抬起手抹了抹。黄少天话一出口也感觉到不对,那里流出的虽然是红色液体,但不像是血,倒像是什么半透明的药水或者培养液之类的东西。他这才看到对方手上缠满绷带,颈部也包扎着,领口里露出几条缝过针的旧伤。他胸口的号码牌上没有数字,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单词。

  “你想说,要先自我介绍吗?”他微笑着说,“我叫……喻文州。”

  黄少天仍没有放下戒备,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对方胸口的牌子上连个编号都没有。

  “我以前没见过你。”他考虑了一下,还是跳进了自己最喜欢的扶手椅里面,感觉这样会显得比较有气势,“你住在三层……四层?还是其他的实验区?”

  “我就住在一层这里。”喻文州走出帷幔的阴影,来到他对面的沙发里坐下。在充足的人工光线里,黄少天终于能看清对方的脸,那五官和面部的轮廓让他心中微动,总感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喻文州很熟练地拆开了手上刚刚沾到鲜红培养液的绷带,从宽大外衣的口袋里抽出一卷新绷带撕开,原样重新缠好。黄少天注意到他的手上并没有伤口,而是密布着如同叶脉般延伸的深色细线。

  “那个是,”他脱口而出,“肌体实验失败了吗?”

  “啊,没想到你对这个还真了解。”喻文州从容地缠上最后一点绷带,“吓到你了吗?就是因为这个,才要一直绑起来,否则会裂开的。”

  黄少天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很快解释道:“我没被吓到!它很疼……是不是?”

  两年前,作为外区的战争遗孤,他刚刚从福利机构来到实验室的时候,还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地方。这里有足够的生活物资,清洁的环境,周围的成年人和临时学校那些同样身为受害人、终日惶恐不安的老师们相比,显得更具理性;而他要做的就只是学习和训练,偶尔接受一些手术和药物注射而已。大部分实验都没有对他造成伤害,小部分的异常反应也很快度过,在他过去颠沛流离的记忆里,并没有这种平静的日子。

  然而他很快知道,这短暂的平静只有对他而言才是如此。几个月后的一天,他的室友在睡梦中挣扎着摔到床下,在研究员们赶来之前,黄少天看到了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睡衣的领子和袖口下面,棕褐色的细纹遍布他的皮肤,然后它们就像碎裂瓷器的缝隙那样蔓延开来,鲜血从中流出,让他整个人都像是个被戳破了孔的水袋一样可怕。

  黄少天坐在地上,一个研究员用毯子裹起他放回床上,给他在耳朵上打了一针助眠剂。在药效发挥之前,他听到搬走他室友的人轻声说着:“肌体实验失败了,这是第六个了……我们有必要……修改……”

  越过毯子的边缘,他看到被抬出宿舍房门前,那个孩子闪现出最后一丝光芒的瞳孔。

  “也不怎么疼。”喻文州说,“有麻醉剂在,何况逐渐也产生了适应性。”

  黄少天记忆中的那扇门猛地关上了,在对面凝视他的是喻文州的眼睛。这个人说起话像那些穿白袍的大人,他想,文绉绉的,听起真够奇怪。

  “但是你……”实验失败的话,应该几乎没什么休息时间吧?黄少天把这句话咽了回去,转口问:“你真的住在一层?我没听说过这里也有宿舍区。”

  “我住在医疗室里。”喻文州抬了抬手指,“也是因为状态一直不好的原因吧。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黄少天。”黄少天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那你的眼睛,刚才怎么了?”

  “这是一项新型的实验,和脑部有关,眼睛只是它的外在表现方式。”喻文州又说起了那种让人听不太懂的话,“和肌体实验不太一样,改变的是其他东西。”

  “是什么?”黄少天问,“会让你变得更聪明吗?”

  “恐怕不会。”喻文州摇头,“我想,是和记忆和思想有关。”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回来了。处于这样极其平静的精神力场中,黄少天竟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喃喃地说:“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是的。”喻文州轻声说,“你见过我,但你已经不记得了。”

  这句话的声音虽低,却像钟声一样在黄少天的耳边回响起来,他一瞬间差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精神震荡而疼得从椅子上滑下去。喻文州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身边,用力扶住他的身体,他的体温透过绷带传递过来,是一种半温半冷的热度。

  黄少天眼前不断产生毫无规律的幻视,一会是旋转的色彩,一会又是闪烁不定的光芒。无数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中,一开始是些碎片,逐渐它们连接在一起,构成绵延不断的画面——他看到露台上喝着茶的喻文州,看到穿着白袍做笔记的喻文州,看到胸前佩戴着字母铭牌的喻文州,看到戴着口罩向他俯下身来的喻文州,那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在他几乎就要被这片记忆之海淹没的时候,他的舌头下面猛然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味道。

  就像是有人把辣椒芥末麻油五仁月饼一起倒进了他嘴里,那种滋味简直能让人平地飞升,这种剧烈的刺激宛如一根从咽喉向上顶出的尖针,一下子刺穿了他所有的幻觉。黄少天在天旋地转中竭力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轮椅女孩布满冷汗的面孔,见到他醒来,她发出无声的尖叫,闭着眼睛软倒在了轮椅里面。

  黄少天喘了一口气,发觉自己吸入的还是那种让人晕眩的气体,立刻趁着恢复了一些力气的时候伸手扯掉氧气面罩,大口呼吸了几下室内正常的空气。他舌头上还残留着那种可怕的味道,现在他知道了,这东西肯定就是从喻文州给他的那粒胶囊里流出来的。

  现在喻文州送药给他的目的不言而喻,就是为了让他在这个时候能够借由刺激清醒过来,摆脱记忆的控制。黄少天推测,这个轮椅女孩所谓的“处理”,多半就是用她的特质加上一些辅助手段,来对他进行洗脑。

  在刚才意识模糊的时候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只隐约感觉是一些模糊的童年记忆,外加出现了喻文州的身影。以他的印象而言,他从未在实验室里见过喻文州,那么这些东西,大概就是用于洗脑的工具。在他的记忆里造出喻文州之后,按照现在的节奏猜想,如果洗脑继续顺利进行下去,他大概会拥有一段虚假的记忆,以为自己和喻文州一起在实验室里成长,然后成为研究所的一员——也就因此,能够顺理成章地为如今的实验室服务。

  虽然他仍隐约觉得还有什么未曾解明的部分,不过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试了试大龄少女的呼吸,确定她还活着,这时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出现在门外不是教授,而是他见过一次的实验室负责人之一。他顿了一下,看着他:“五号,发生了什么?”

  “五号”这个词在他的脑海中如同闪电般划过,刹那间他明白了喻文州的布置。

  黄少天皱起眉头,略带不耐烦地说:“我还想问刚才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在这里?索克萨尔呢?”

  不出意外地,负责人的脸上有了一丝了悟的满意,他伸手接过轮椅向外推去,一边说:“你的精神实验出了一点问题,现在已经没事了,你先跟我来,索克萨尔稍后会和你谈话。”

  黄少天站起身来,感觉之前的药剂已经完全失去效力,他又取回了平时的力量和敏捷。

  “正好,”他真心实意地说,“我也需要跟他谈一谈。”

  黄少天跟在负责人身后走过长廊。尽管此刻在扮演一个被洗过脑的角色,他却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至少面具般冷漠的表情并不完全是伪装出来的。必要时候,他也可以像这样表现得沉默严肃,他想象了一下自己在实验室里度过二十多年岁月之后变成的样子,觉得这副风格还算恰如其分。

  喻文州就站在长廊中央,隔着不短的距离,黄少天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实验袍在灯光下白得刺目,听到有人接近,他转过头看向这边。

  黄少天停住脚步。负责人敏感地回头问:“怎么了?”

  “有点头疼。”黄少天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了。

  负责人掏出墨镜戴上,隐蔽地观察了一下对方的表情,确认没什么异常之后,才带着他往喻文州身边走去。黄少天按着额头,心想不知道洗脑之后应该对喻文州表现出什么态度……服从?公事公办的冷漠?或者在植入那些洗脑记忆之后,他们应该是比较轻松的关系?

  喻文州没给他太多迟疑的时间。他对黄少天点了点头,示意他走近点,然后很自然地搭着他的肩膀把他搂了过来,语气亲昵地问:“听说你的实验出了问题?”

  随着问话,他的手滑了下去,停在了对方的腰上。

  黄少天:“……”

  虽然作为杀手伪装潜入之类都没少做,但是牺牲色相什么的他实在是没干过。面对这种情况,他一边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一边飞快思考着眼下要怎么应对,到底是娇笑一声倒进他怀里呢,还是拍掉他的手表达自己的高冷不屈杀手风范?

  他一抬头,两个人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喻文州:“……”

  黄少天:“……”完了,他肯定看到我刚才在想什么了。

  喻文州在他腰上捏了一下,别人看来像是个亲密的小动作,不过黄少天感觉他的力气着实不轻,顿时把他给掐清醒了。

  他思考了半秒自己碰到这种情况顺其自然的反应是怎样的,然后板着脸道:“我不清楚。”

  “哦,看来不是什么小问题?”对方顿了顿,“待会要给你好好检查一下。”

  喻文州说完松开他,转而和负责人谈起了实验室的维修事项。黄少天站在原地没动,心想这家伙真有一手,上次看到还是珍稀标本的状态,一转眼都能和实验室里的人合作愉快了。

  他站在喻文州刚刚待的地方,假装四处看风景,忽然有点明白了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在长廊的中央,一面巨大的交互屏幕嵌在墙壁里,多个从高处摄录地下城景象的巡察机将信号送回这里,组成了一幅宽广立体的风景。起初他觉得人工夜晚里的地下城没什么好看,渐渐地,那些轮廓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街道照明的位置、流动巡查车的尾光、来回扫射的高亮探照、还有明灭的万家灯火……地下城市在深夜中呼吸着,它的脉搏起落分明。

  这是个俯瞰一切的位置。棋盘就在眼前,棋子触手可及。

  “少天。”喻文州叫了他一声。

  黄少天转过头,发现负责人和喻文州都在看着他。有可能之前他的名字也被喊过一次,只是刚才他过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注意。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他保持着缺乏起伏的语气:“怎么了?”

  “跟我来。”喻文州说,向长廊一端走去。负责人出声道:“五号,因为……呃,一些事故,你的住处换了,你有时间得跟我去拿一下新的权限卡。”

  黄少天点了点头,脸上有点疑惑,但并没有多问。

  “明天再说吧。”喻文州垂下视线说,“今晚他待在我这里就行。”

  两个人在沉默中走下楼梯。在这就算不上代表最先进科学研究,起码也有高度现代化设施的环境下,楼梯间里的照明居然还在用上个世纪的蓄电灯。喻文州边走边道:“距离上次日常检查过了多久?”

  黄少天一怔,心想这我上哪知道去。

  “我想你大概也不记得了。”喻文州自言自语道。

  黄少天:“……”

  他在楼梯尽头的门前停下,拿出一把钥匙开门。这钥匙和他的权限卡拴在一起,像是回收塑料做的,有种怪异的不匹配感。

  进房间后,喻文州把卡插进了门边的凹槽里,屋内的灯光随之亮起。和一路过来时那些怀旧装修风格相比,这个屋子里倒是塞满了最新的设备;引人注意的是房间正中央的那把可升降式椅子,它周围环绕着仪器和许多触手般的金属臂,给人一种相当冰冷、怪异甚至邪恶的感觉。假如这画面出现在电影里,观众立刻就会意识到此刻展示的是反派变态科学家的研究室——现在估计事实也是如此。

  正当黄少天为这种老式旅馆的取电方式震惊时,喻文州说:“去坐在椅子里面。”

  他松了松衣领,然后补充:“把衣服脱了。”

  黄少天:“……?!”

  “开个玩笑而已,不要紧张。”喻文州若无其事道,“这里是安全的,不用再演戏了。”

  “哈哈哈哈。”黄少天干巴巴地说,“蛮好笑的。”

  而喻文州看上去已经放松了下来,虽然这和他的影帝模式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差别。他拉过一把椅子,指了指实验台说:“随意坐。”

  “这里没有监听?”黄少天怀疑地问。

  “只有走廊和一部分病房才有特殊监控。”喻文州微笑道,“而且这里是教授的私人实验室,他不会监视自己的。”

  “所以你是怎么说服他让你用这个房间的?”黄少天靠在实验台上,对方递给他一副墨镜示意他戴好。

  “说来话长。”喻文州想了想,“你肯定有很多疑问,我就从你掉进直井的时候开始说吧。那会我刚刚重新得回视力,与此同时过量的‘蓝雨’也唤醒了我一部分以前失去过的东西……”

  “你是说控制别人的思想吗?”黄少天问。他脑海中一些模糊的念头开始成型。

  “不错。看样子你从她那里听到了不少东西。”喻文州点头,“我说的是那位轮椅里的女士,她曾经是第二代实验室中心实验的副手——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很多,虽然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黄少天想。他说:“她谈到了索克萨尔的事情。那是个关于思想控制的实验,对吧?”

  “是的,实验基本算是成功了一半,不过出于某些原因,我失去了这个能力。”喻文州说,“现在我把它找了回来。当他们抓住我的时候,我被送到教授那里单独审讯,在那时候我在他的脑子里种下了一些东西。”

  “他看起来……”黄少天斟酌着措辞,“非常相信你。”

  他本来想说“根本就对你言听计从”,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换了个说法。喻文州点头:“我让他相信,我从来没有背叛过实验室。当一代实验室解体的时候,我离开那里藏起来,想要找机会回到实验室去。我让他忘记了我前两天里做过的那些事情,然后放了一点假的记忆在里面。这就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黄少天眨了眨眼睛:“所以你现在是他的贴心小精灵了。”

  “不止那样。就像我说过的,索克萨尔相当珍贵。”喻文州摊手道,“我把希望给他们带了回来。”

  他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讽刺。

  “那其他人呢?”黄少天问,“我们可是冲进实验室,跟愤怒的前女友一样把这里给砸了个乱七八糟啊。”

  “教授对实验室的控制力比你想象的还高。”喻文州说,“而且实际上……闯进来大闹了一场的其实只有你而已。”

  黄少天:“……”

  被这么一说,他回想起整个潜入实验室的过程:喻文州在给轮椅少女开了一枪之后,接下来就是弄昏了他,然后就去教授的办公室跟他单挑了,最后被扛着往出跑的过程,看成被黄少天劫持也没什么不可以。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阿姨,呃我是说轮椅小姐呢?她知道的东西可不少,你没有给她洗脑吗?”

  “一点点而已。她如今在我的直接管理之下。”喻文州说,“别忘了,她才刚刚做出背叛实验室的举动。”

  是啊,而你这个真正的内奸,现在倒是深受器重——实验室真是要完。

  “等一下,如果对你来说洗脑没那么难的话,其实你根本没必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找我来解释来龙去脉啊。”黄少天意识到了这件事,“你只要给我洗一下,让我相信你,等逃出去之后再说不就得了?”

  喻文州看着他,许久没说话。黄少天憋了半天,忍不住道:“你要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就别说了,当我没问过……”

  “没有理由。”喻文州打断他,“我只是不想对你这么做而已。”

  房间里安静了那么一会。

  “谢谢,”黄少天说,“那个……我挺感动的。”

  “我们理应相互信任。”喻文州说,“现在我们正在把实验室里的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看起来还算略占上风,但我们就只有彼此而已。这个地下城里全都是我们的敌人,一步失误就能要了我们的命。”

  “话是这么说没错。”黄少天扶了扶脸上那副墨镜,“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有什么建议吗?”

  “我们得尽早离开。”黄少天说,“那一批‘蓝雨’还在仓库里,我可不觉得我们能够伪装太长时间。”

  “我说服教授,让他明天晚上送走那批蓝雨。”喻文州看着墙上的时间,“你和我会在那艘飞行器上,等我们离开地下之后,再考虑之后怎么办吧。”

  “什么,他们竟然让我跟你一起走?”黄少天难以置信,“没有别人监控我们?这也放心得太夸张了点吧,就不怕我半路忽然清醒过来把你弄死吗?”

  “这是教授的决定。至少到现在为止,其他人还不会反弹得太厉害。”喻文州说,“不过他们迟早会发现不对,所以我们才要速战速决。”

  他的话给黄少天在脑中勾勒出一幅实验室中的关系图——闷头做事的一众研究员,像轮椅少女一样怀着各自想法的话事人们,拥有最高特权的教授,以及像幽灵一样站在他旁边的喻文州。这个想象让他在心里一阵毛骨悚然。

  “仓库区的骚动已经被镇压了吗?”他问,“我之前打破了很多门来着。”

  “你确实引发了一场大乱子。”即使带着隔绝视线的墨镜,喻文州也仿佛看到了他心中所想,“别担心,那些实验品不会受到处罚的。”

  黄少天喃喃地说:“走之前我一定得给他们找点麻烦才行。”

  “你明天会有时间去考虑这个的。”喻文州说,“现在你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

  被他一说,黄少天才感到一阵困倦。“我今晚住在哪?”

  “就像我刚才说的,住在这里。”喻文州扬了扬下巴,“这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可以睡在实验台上。”

  他按了几个键,被金属臂环绕的椅子下半部分抬高起来,从中间展开,变成了一张可以躺上去的床。“那你呢?”黄少天问。

  “我在椅子里打个盹就行。”喻文州说,“你是那个提供武力支持的人,需要更好的休息,所以就别客气了。”

  黄少天无言地点了点头。实际上他非常讨厌实验台这种地方,但喻文州已经给他提供了目前来说最适合休息的东西,这可不是挑剔的时候。

  喻文州把房间里的灯光调暗了下来。黄少天慢吞吞地挪到实验台中间,向后躺下去,当他的后脑陷入那个皮质的枕头时,一种久违的感觉包裹住了他——森冷的、颤栗的、带着金属和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的左腿开始隐隐作痛,然后是右臂,记忆中的痛苦蔓延开来,他浑身上下被切割和注射过的地方都回想起了自己的死亡和复生。

  一切的伤口都会愈合,除了心之外。

  黄少天眨了眨眼,切断了这些虚假的痛觉。他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仍绷紧着,他的本能厌恶着这个地方和姿势,拒绝记起某些更可怕的东西。

  “睡不着吗?”喻文州的声音从桌边传来。

  “有一点。”黄少天侧过头,“这太不专业了我知道,可别投诉说我出工不出力啊……通常来说我会带点安眠药,不过这回身上东西都丢了。其实我也很少用那个东西。”

  “这里倒是有,但我想你最好还是别吃那个。”喻文州说。

  黄少天摘下墨镜,闭上眼睛。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就算你现在算是控制了局面,但你是怎么说服他们不杀我的?”

  “是这样,因为你也曾是实验室出身,所以我劝说教授将你收归麾下,只要稍加洗脑,就可以当做很好用的工具。”这和轮椅少女之前说的一样,黄少天想。他点了点头,听对方继续说下去:“因此轮椅小姐被派去给你催眠,我只能抓住机会给你留下备用的药,以免你真的被控制。”

  “催眠?”黄少天回忆起那些奇怪的画面,“他们是要让我误以为我们从小就认识吗?感觉还挺真实的。”

  喻文州顿了顿,说:“是假的记忆,不过我不太清楚她能力的工作原理。”

  “她也是挺神奇的。”黄少天打了个哈欠,这回真的有点困了。跟喻文州说起话来,总是让他不知不觉地放松:“我总觉得他们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点误解。”

  “这个嘛,我对他们的说法是个比较老套的剧本。”喻文州的语气带着一点笑意,“我们从小认识,因为理念不同分道扬镳,多年我一直没有放弃找回你的想法,这种扭曲的占有欲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强,直到这回终于抓住了机会……这样的故事呗。”

  他停了下来,没有人接话。实验台上传来轻轻的呼吸声,黄少天已经睡着了。

  “还疼吗?”研究员问。他拿着顶端发出微光的仪器探头,小心翼翼地扫过对方的皮肤。少年的后背上有一个狰狞的伤痕,已经愈合一大半,不过从残余的痕迹上仍能看出当时的惨状。

  黄少天咬紧下唇,一声不吭。

  “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情啦。”研究员柔声说,“这次还只是被燃烧枪扫了一下,下回要是碰到射线武器之类,搞不好就直接死掉了呢,你也不想这样吧?来,动一动,我看看这次药的效果怎样。”

  他语气里的同情和劝慰都是真心实意的。黄少天伸手捂住嘴,胃又开始翻腾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试图逃出实验室。在此之前,他其实还尝试了很多方法,但无一例外在审时度势之后放弃了。这回他本以为有些希望,可计划还没实行就出了问题,他还没来得及跑出最里面的门,就被巡逻机器人抓了个正着。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今天正是他的十五岁生日。

  研究员把一层东西贴在他后背的伤口上,然后给他稍微翻了个身,让他仰面躺在实验台的上面。近在咫尺的灯光让他一下子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传来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这时有人把什么东西盖在了他的眼睛上,遮住了他的视线。黄少天感觉有人轻轻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开始例行沿着颈部向下检查。隔着一层薄薄的手套,触碰他的指尖带着充满生机的温度。

  一针麻醉剂被打了进来。但还是痛,非常的痛——药物顺着管道涌入他的血液,他能感到自己被切开的时候,附着光的刀刃刺头血肉时候那轻而易举、就像划破一张纸的干脆利落。在意识都在这种无尽的折磨中涣散的时候,他本来觉得自己要死了,但有某种东西让他坚持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的缝合都已经完成,手腕上的针管全都撤掉,这次的实验也到此为止。他听到低低的交谈声,有几个人道着“辛苦了”“这次真的很顺利”离开了房间,他的实验台边就只剩下一个,应该就是主持这次实验的人。

  眼睛上的遮盖物被拿开,黄少天努力眨着眼睛,不想在过于强烈的光线里流出泪来。

  然后他看见了,从上面俯视着他的、微笑的那张脸。

  ……

  黄少天再次醒来的时候,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回到宿舍里。那里的双层床比起医疗观察室来说没那么舒服,虽然他宁可睡在地板上也不想躺在这种地方。

  他稍微转动了一下视线,就看到了喻文州。对方站在他的床边,头顶上是数不清的实验仪器、医疗设备和输液管,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塑料盒,正把那些旧的卡片取下,再将重新写过的新标签仔细地贴到那些可怕的药瓶上面。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喻文州的时候,自己还要比他高半个头。对方穿着统一的蓝制服,说起话来像个大人,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两条短腿都还碰不到地面。一开始对黄少天来说,他应该算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平时接触的那些同龄人,大多数都在残酷的实验中变得自闭而沉默,黄少天这样保持着活蹦乱跳的在中间就显得特别格格不入;研究员们有意地放任着这一点,他们认为这从一方面也体现了“五号”这个优良范本的特殊之处。

  而他并不是无忧无虑,只是不想屈服而已。这个环境越是冷漠,他就越觉得自己应当积极、愉快、生机勃勃地坚持下去。

  在这个时候遇到的喻文州,就成了他唯一可以说上话的人。尽管他们的活动范围不重叠,黄少天还是会抓紧各种休息时间跑到一层的露台上去,十次中总有六七次能碰到他。接触得久了,他越来越喜欢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也许起初他只是想找个人聊天,到了后来他觉得只要和他见面,就算两个人不说话,静静地在那待上一下午也很开心。

  他们很少谈起彼此实验的事情。黄少天一直不清楚喻文州到底是什么项目中的实验品,他衣服上的标牌不是数字,而是标着“S”的字母;他猜测对方应该是脑部研究组的,不过他身上又总是伤痕累累,甚至比起长期参加肌体实验的自己看起来经受了更多的折磨。即使如此,他也从来没听到喻文州抱怨过半点有关实验的东西。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黄少天说话,听他讲那些苦中作乐、并不怎么有趣的事,听他说最近又学会了什么东西。每次黄少天的休息时间结束,两人才会在露台上分别——他从不曾先离开过。

  有一次喻文州问他:“你有考虑过将来的事吗?”

  “啊?不知道,如果能活下来的话……”黄少天歪着头,然后小声说,“我当然是想从这里逃出去啦。难道你不想吗?”

  “倒也不是特别想。”喻文州笑了笑。

  黄少天来了兴趣,他凑过去,跟对方头挨着头,锲而不舍地追问:“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特别想要达成的愿望吗?”

  “我的愿望啊,”喻文州若有所思,“就是——”

  记忆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断口,就好像被刮了一道的古老胶碟,在唱机里沙沙地抖动起来。喻文州后面那句话,他怎么也听不清楚了。

  后来呢?后来他开始计划逃出去,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联系上对方。再次见面的时候,喻文州已经披上了研究员的白袍,在永远都亮得刺目的实验台灯光下,把他一寸寸精确地切开。他分不太清到底是哪里更痛苦,是皮肤、血肉、躯体和奔流着药物的血液呢……还是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脏,以及里面紧缩成一团的某些东西。

  “你醒了。”喻文州说,“感觉怎么样?”

  “你说过你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的。”黄少天努力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

  “你的喉咙还没恢复,先别说话。”喻文州贴完了标签,拿过本子来记录,“你睡了差不多五个小时,药效还没过去,我建议你继续休息。”

  黄少天想从实验台上坐起来,但喻文州显然早有准备,预先把他的双手扣在了床的两边。他在那两个金属环扣里挪动了几下,清楚再多挣扎也是白费功夫。“你要不要这么不吭一声就变成这样了啊!”他叫道,不顾自己的咽喉一阵接一阵的疼痛,“就算这是你的选择,你居然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你知道前阵子我怎么想办法找你都找不到……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喻文州轻声说,“这重要吗?”

  黄少天一下子愣住了。

  是的,他想,这也是他没有去探究过对方真正想法的原因——两人之间的维系过于脆弱,他担心一点变故就会把这些彻底打破。他曾经想,不管对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不管自己到底能活到什么时候,在他们还能在露台上相遇的日子里,他就能够自欺欺人地满足于这种时光。

  他其实害怕知道喻文州那副永远平静的面孔下到底藏着什么,只要他仍能见到对方,那就足够了。

  ……然而这是错的。实验室并不是能容许他保留这点软弱的地方。

  “这很重要。”他坚定地说,“是我的错,我早就该问的,我不知道你到底遭受了怎样的对待,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选择,但是我明白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告诉我,就算你最后真的……”

  “够了。”喻文州柔声说,“你明白什么呢?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吗?”

  他拿出一副新的手套戴上,动作很小心地给黄少天灌了一点药。药水冷冰冰的,没什么味道,黄少天起初感觉疼的难受的喉咙好了很多,随即就发觉自己没法再出声了。

  喻文州的指尖隔着手套挤压他的颈部,然后向下滑去,给他带来了一阵出自本能的恐惧颤栗。然后年轻的研究员说:“好好休息,明天就能正常说话了。”

  黄少天咳嗽了半天,然后开始冲他拼命眨眼。

  喻文州:“……”

  他摇了摇头,很少见地叹了口气。在这么做的时候,他总算褪去了一些那种和年龄不符的、过分成熟的冷漠感,显得就像个为不靠谱的朋友而苦恼的少年一样。

  “你总是这样。”他甩了一下软管里残余的液滴,给它打了个结,“不管几次都想着要逃出去……如果不是这样,也就不是你了吧。”

  这是什么意思?黄少天瞪着对方,心里不安的感觉就像滴在纸巾上的麻辣面汤,逐渐扩大成了一个鲜血淋漓的空洞。

  “自由是很重要,不过你也珍惜一下自己的生命吧。”喻文州继续道,“比起被打成筛子塞进冷冻库里,我还是更喜欢你躺在这里的样子。”

  他脱下手套,摸了摸黄少天绷紧的面孔,低下头注视着对方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睛。

  “来,”他劝诱道,“忘了这些。忘了我。”

  ……

  黄少天在梦中痛不欲生地蜷缩着身体,几乎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假的,他试着对自己说,这是假的,是特技,是化学的成分,是人造的记忆——但无数的碎片汹涌而来,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这苍白无力的辩解。

  那些画面层层叠叠地从脑海中浮现而出。这种感觉非常糟糕,他的少年记忆曾经前后完整衔接,平滑如同水面,现在他却发现上面全都是缝缝补补的痕迹;无数次的洗脑,循环往复的失忆,他记忆上的缝线全都被粗暴地扯开,展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真相来。

  他在实验室里度过的十年里,喻文州从头至尾都在那里。他一次又一次与他相遇,一次又一次被洗掉这些记忆,一次又一次像陌生人那样和他重逢。他的每一次逃亡都以失败告终,然后像以往那样躺上实验台,被打入新的药剂,看着同样的那张面孔向他俯下身来,凝视他的眼睛。

  最后一次,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实验室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他逃出来之后完全不记得喻文州这个人,就这么作为夜雨声烦生存了下去,不断寻找实验室的消息,直到两天前进入地下城。

  “第一次的索克萨尔没有等到实验成功就丢失了,”他还记得魏琛说,“所以假设现在这个团队还在继续研究,它们的‘索克萨尔’一定是第二个、第三个或者更之后的某个实验品。”

  他的猜测是错的,索克萨尔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

  喻文州在刚进入实验室,见到轮椅少女时说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平常他们不仅是实验品,也充当半个研究员,主动配合仪器,收集从自己身上而来的一切数据……”

  对实验室的一切了如指掌的索克萨尔,在第二代实验室成立时加入、却对如今的喻文州唯命是从的教授——也许不像喻文州说过的那样,他并不是半途加入的助理研究生,两个人的关系应该反过来才对。大概那个时候的教授,才是协助从第一代实验室留存下来的索克萨尔进行研究的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喻文州要这么做?这些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回想,也追溯不到最早的那些记忆。按理来说,在第一次被洗脑之前,他应该和喻文州见过面,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法唤醒这一部分。可能那实在是非常痛苦的回忆,他想,所以才会被他彻底忘掉吧。

  他仿佛听到喻文州说:“我只是不想对你这么做而已。”

  黄少天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从实验室离开之后,他几乎没有做过噩梦,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狼狈地从梦中醒来。

  房间另一边传来喻文州均匀的呼吸声,听起来格外安详。

  在分别多年再次重逢之后,他终于还是躺上了这样一张实验台。黄少天意识到,他也许从来就没有逃出过真正的牢笼,这个闭合的轮回枷锁,此刻还是如宿命般扣在了他的双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