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次和第二次
节日游行仍在继续。在局势紧张的时期难得可以放松一次,尽管漂浮的照明组已经从白昼模式切换到了星光灿烂的夜空,许多人还是沉浸在狂欢的气氛里,准备纵情歌舞,彻夜不眠。从外城的高处看去,中央基地默不作声矗立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出来里面刚刚经历了一场底朝天的大乱。
造成大乱的两个罪魁祸首互相搀扶,摇摇晃晃地来到一家不需身份登记的旅馆门口,他们的行为放在平时可能挺可疑,但混在众多酒后失态的家伙们中间就一点都不显眼了。黄少天在机器上划了不知道哪来的抵用券,面前的通道里咚地掉下来一座电梯盒,他们站上去之后,电梯慢吞吞地斜着升了起来,直接把他们吊到了订好的房间前面。
黄少天进门先四下检查,确认没有监视或监听,用最后力气把所有灯都关掉,然后就倒在床上不动了。
喻文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闻到一丝血腥味。他摸索着走过来:“你受伤了?”
“还行,”黄少天气若游丝道,“就是疼,太特么疼了。”
他在实验室的战斗里就挨了几下擦伤,最后通道里又硬抗了一次撞击,逃出来的时候靠着一口气支撑,现在暂时安全下来,简直一根手指都没法挪动。这时他感觉床边一沉,喻文州俯下身来,伸手贴在他侧脸上,缓缓用指尖确认他的五官。
黄少天一时间大脑停转:“那个,我没被掉包……”
喻文州不答,用食指按着他的双唇摩擦一圈,微微用力,向里探了进去。黄少天吓得连怒斥“你想干啥”都忘了,还好对方很快收回了手指,在窗外人造星光的照耀下,他眼睁睁看着喻文州把指尖放在唇边尝了尝。
黄少天:“……”
“你用了短效止痛剂?”喻文州问。
“没有啊!”黄少天下意识否认道。这是他在训练期间的习惯,短效止痛剂对于任何医护人员来说都是非常不被鼓励的,因为短暂的麻醉状态非但不利于伤口的愈合,就连往后的疼痛折磨也只会变得更严重——这东西只能救急,用多了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他默默咽了一下唾沫,还能感觉到口腔里残留的那种十分独特、像是柑橘混合着肥皂水的药剂味,心道这回算是被抓了个现行。
“……是用了一点。”他承认,“所以现在基本动不了,有什么事等会再说呗。”
“你带药了吧。”喻文州说,“我给你简单处理一下伤口。”
不等对方提出什么异议,喻文州就扯开了他的斗篷。刚从河里爬出来,他们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光靠摸也弄不清到底流了多少血,喻文州只能慢慢把衬衣从他的腰上掀起,几乎都能感到血和织物黏在一起的阻力。
“疼了你就说一声。”他的动作十分小心。
黄少天:“啊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反正一直都很疼啊!”
“……”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破坏传说中坚韧不拔、冷酷无情杀手的形象。
“逗你玩啦。”黄少天说,“其实没那么疼,你随便脱。”
喻文州:“……”
不管对方多喜欢随口乱说,他确信这句话绝对不是真的。
黄少天身上携带着远比外表看上去更丰富的危险物品,在他的低声指导下,喻文州卸下来三把枪,几个连在一起的金属方块,一柄又细又长、柔软的冷兵器(估计还很锋利),封得严严实实的数据传送器,以及数不清也摸不出具体是什么的小东西。他用小刀割开对方背部的衬衣,摸到一圈被系紧的布条,看样子伤口也经过了一点紧急包扎。
“先消下毒,用那个蓝盒子里的,加点水搅开。”黄少天努力把脸从枕头里挪出来,“然后应急绷带是红色标签……哦我忘了你看不见,拿过来给我看一下吧。”
喻文州拢起那些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除掉上面的密封包裹,放到黄少天旁边。后者艰难地挪出一只手来,抓着他的手,把他的手指压到那些盒子上。
“这个是消毒剂。”黄少天握着对方冷得像冰的手指,“弄点过滤水,普通的就行。”
喻文州点头,摸索着进了浴室,拿了洗手台上的一次性杯子盛水。黄少天拆开两粒胶囊,把里面的粉末倒进水里,没过几下,杯子里就盛满了气味刺鼻的黏稠膏体。
“我看不见你的伤口到底在哪里。”喻文州接过杯子。
“你从……腰旁边开始找,”黄少天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空手,差不多摸到了我再告诉你上药。”
喻文州于是往后退了退,坐在床边,估摸着差不多是腰的地方,伸手一摸。
有点软,挺有弹性的。
黄少天:“……”
喻文州:“……”
黄少天:“你觉得……那个是腰吗?”
喻文州:“……”
“讲真,你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实验室里的制冷管道怎么走,我只是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男人,应该更好记才对。”黄少天忧虑道。
“实验室地形我做了不少准备,”喻文州实话实说,“而你的身体我现在不怎么熟悉。”
“……”黄少天感觉他们的对话有点奇怪,“你再把手往上移……再一点……好了差不多就这里,现在开始往左边挪。”
喻文州听着他的指挥,用手指缓慢地去感受那光滑温暖的皮肤。他很快就摸到了伤口的边缘,那里微微湿润,渗着鲜血特有的黏腻感,等到往更中间的区域涂药时,对方的肌肉很明显地在他的碰触下绷紧了,可见痛得着实不轻。即使动作已经尽量放轻,他仍有种正在裸露的血肉上面翻搅的感觉,几乎无暇去计算对方的伤口到底有多少。
黄少天喘了几口气,沙哑着嗓子说:“聊聊天吧,喻文州。你真名到底叫不叫这个?”
“我的名字就是这个。”喻文州说,他知道这是被放大的错觉,可他还是感觉双手仿佛沾满了他的血,“你没力气就别说话了。”
“啊哈哈哈,”黄少天来了精神,“我从来不会没力气说话的,放心吧!”
喻文州:“……”
“随便说点什么都行,还是挺疼的,”黄少天又说,“分散一下注意力呗。”
“说点什么啊。”喻文州思考了一下,他没有太多闲聊的经验,“你可能已经猜到了,你的任务是我发布的。”
“是有点猜想啦,”黄少天说,“不过我还没搞懂你为什么要杀你自己。”
“那只是用来控制你在实验室里面的行动模式而已。”
黄少天撇了撇嘴:“你还挺有信心啊,万一我真把你杀了怎么办?”
“那就算我倒霉吧。”喻文州笑了起来,“而且我看你也很有准备,没看错的话,你针对这一部分进行了机械催眠?”
“是啊,果然瞒不过你。”黄少天说,“不过‘索克萨尔’的秘密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你大可不必担心。话说回来,你认识魏琛?”
“以前见过。”喻文州一笔带过,“现在还有点联系,我知道他曾经在第一代实验室工作过,但在‘蓝雨’刚刚引起注意,实验品还没有引进的时候他就离开了。”
“我看到你留那张字条的时候也很吃惊。”黄少天点头,“剧情……我是说命运真够奇妙,我们每个人都和这件事有关系。”
“确实如此。”喻文州轻按他伤口附近的皮肤,“你身上也有实验室留下来的痕迹。”
“一点改造,不太严重,那个时候我还小。”既然话都说开了,黄少天也不再回避这个话题,“我是最开始的一批。关于‘蓝雨’的论文发表后,实验室遭到了第一次打击,那时候我就逃出来了。后来我遇见了魏老大,他原本是里面的研究员,当他发现实验室的项目已经向着人体试验发展的时候,他就想要阻止这件事——没完全成功,总之实验室的一部分核心脱离原本的庇护势力,跑到别的地方另起炉灶。”
“后来实验室秘密搬迁到联盟区域里的时候,我在里面做过实习生。”喻文州说,“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被卷进参与核心实验,那一批样品只有我活了下来,表面来看实验彻底失败。但我被改造的能力逐渐复苏,直到我逃出来的时候,他们可能才意识到我的实验其实成功了。”
“这回就明白了。”黄少天恍然,“后来第二代实验室又被掀锅了?”
“带着这种惹麻烦的技术,不被人觊觎就怪了。”喻文州苦笑,“查明他们最后的落脚点后,我借着改造后的能力,开始为将军工作,以便查明地下实验室的底细——这是为了找到‘蓝雨’。它一直在实验室的人体改造中被广泛使用,那些逃出生天,却没被改造成功的实验品们,永远没法摆脱它的阴影。除非找到‘蓝雨’的原始配方。”
“等等,”黄少天一惊,“你的眼睛,难道是被蓝雨刺激成这样的?”
“是。”喻文州说,“我太久没有接触过这东西,根本承受不了它的效果。不过这个副作用有时效,撑过去就会好。”
“那还差不多。”黄少天松了一口气,“现在你也拿到蓝雨的配方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喻文州把杯子放到一边,“药差不多涂完了,至少我没摸出哪还有别的伤口。”
“哦哦,技术不错啊!”黄少天推了推带红色标签的瓶子,“你给我上一下紧急绷带吧,左右摇一摇,对着喷就行。”
喻文州接过瓶子,摇了两下,黄少天忽然又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个挺疼的。”他咳嗽了一声,“等下我要是惨叫,你赶紧把我打昏啊。”
喻文州皱眉,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上都是冷汗,显然刚才上药的过程也绝不轻松。相比之下,完全可以想象这个绷带有多刺激了。
“别怕。”他说。
他毫不犹豫按下喷管,一丛水雾从瓶子里散出,沾上人体皮肤的瞬间立刻凝结,形成一层柔软的隔离。
几乎在黄少天控制不住痛呼出声的一瞬间,喻文州就从后面抱住他,紧紧捂住了他的嘴。他们倒在宽大简陋的床上,黄少天在席卷而来的剧烈疼痛中无意识地颤抖,喻文州竭力收紧手臂,把他压在自己的怀抱里。在不太清醒的时候,黄少天简直要把他的手腕捏断,两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彼此都好像忘了自己在哪里,对方又是谁——窗外的星光只能隐约照亮他们的轮廓,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消毒液的气味还有旅馆房间那种清洁剂的柠檬香,汗水和血浸湿了床单,一切痛苦的、灼热的、挣扎的和悄然盛开的东西都在黑暗中寂静无声地过去了。
喻文州感觉紧贴着的躯体终于放松下来。他活动了一下像是被门夹过的手腕,松开手,轻轻抚摸对方的头发。
黄少天的呼吸起伏逐渐变得平缓,在他的怀抱里睡着了。
喻文州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口渴。这是种挺奇妙的体验,以前他从睡梦中苏醒,首先会看到全新的世界,看到漂浮在空气中的一切细节,据此推断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可在视觉完全被剥夺的现在,他只能被动地接受其余感官给他带来的东西。
他听到排气扇嗡嗡作响,这种噪音是压倒性的,剩下的声音充其量只是在中间躲躲藏藏,偶尔才会从水面上露出一角。不过他仍能听到一墙之隔传来的水声,以及惯于悄无声息移动的脚步套上塑料拖鞋之后发出的细微轻响。房间里血腥和消毒液的气味差不多已经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浴液散发出来的果香,水汽仿佛一颗一颗凝结在湿润的空气里,随时都会滴落在手背上。
他摸索一下盖在身上的毯子,从床上坐起来。浴室里的水声停下了,伴随推拉门撞上墙壁的闷响,黄少天的声音轻快道:“你醒了?”
喻文州点点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他问,“基地有没有传出搜捕令之类的?”
“早上九点半。”黄少天走过来,“天已经亮了……嗯这鬼地方也没有什么天亮的感觉,简直就是有人拿排探照灯冲着地面直接照啊,不能更假!基地没有反应,地下城也没戒严,他们可能正为倒霉的将军焦头烂额呢。希望他们能找到顺利进去中枢的办法,我留了个明显的提示,天花板上可是有个大洞。”
尽管看不到,喻文州还是很容易想象对方在说这些话时生动的表情。
“所以你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恢复?”黄少天问。
“不确定,四天左右吧。”喻文州说,“这个版本的蓝雨似乎又被改进了。”
“啊,那群混蛋。”黄少天砰地一下合上柜门,“我们得换个地方,虽然不登记身份证明,这里也不是绝对安全。”
喻文州点头:“现在就走?”
“不着急,你得收拾一下自己,”黄少天抓起他的手,“现在这么出门就算不被基地的人注意,巡警也会把我们抓去问话的。”
借着对方的搀扶,喻文州从床边站了起来,试着走了几步,感觉倒没有明显的不适应:“可能得麻烦你去买点替换的衣服了。”
黄少天拉着他向前走:“这个我已经搞定啦,但你总不能就直接换吧?除了血和灰,你身上搞不好还有基地里的药物残留。”
喻文州感到脚下传来轻轻的啪嚓一声,像是踩到了积水。“这是浴室?”
“对对,”黄少天说,“快洗洗吧,抓紧时间。”
喻文州等了几秒,没有听到对方从浴室里出去的声音。
“我自己来就行了。”他不得不说。
“别开玩笑了,你要是滑倒在浴缸里,后续处理得花多少时间啊,这点帐总算得清楚吧?”黄少天不由分说地过来扯他的上衣,“不要客气,我动作很快的!”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事?”喻文州正色道,“曾经在实验室里,我很大一部分时间里眼睛都绑着绷带,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处理私务早就习惯了——”
他突然脚下一滑,站立不稳往后跌去。黄少天凭借出众的反应力抓住了他,可惜浴室里到处都是水,他非但没能拉住对方,自己也嗖地摔倒在了地面上。
喻文州:“……”
黄少天:“……”
喻文州:“——但是实验室的洗浴间防滑标准都是经过检验的。”
“得了,我看你还是别挣扎了,”黄少天鼓起脸,“这样咱们都方便点。”
两个人忧郁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喻文州默默脱掉上衣,开始解腰带,刚把拉链拉开,就感觉一根手指伸过来,勾住了他四角裤的边缘。
喻文州:“……这个就不用了。”
“啊,哦。”黄少天结巴了两声,飞快松开手,“抓错地方了,我现在去开花洒……”
喻文州只感觉一蓬热水当头浇下,头发全都糊在了眼睛上。
“唉水有点大,你往旁边躲躲。”黄少天伸手帮他拨开沾湿的头发,弄完才想起他其实也不会被挡住视线。他扭了几下阀门,感觉温度调的差不多了,于是把洗发水瓶子塞进喻文州手里,自己倒了点浴液,哗啦啦搓出一大堆泡沫来。
喻文州动作很快地洗头发,任由对方在后面擦洗自己肩膀上的血迹。他还在思考实验室的事情,隔了一会,他问:“你离开的时候注意教授了吗?”
“什么?”黄少天脱口而出,“你身材挺很不错嘛。”
喻文州:“……”
“……啊,”黄少天装作刚刚什么都没说,“没太注意,当时乱死了,我可能踩了他几脚吧,谁知道呢。你怎么忽然想起他?”
“我担心他可能没死。”喻文州摇头,“那时候我已经基本丧失视力,可能打偏了。”
黄少天问:“你瞄准的是哪里?”
“头。”喻文州说,“距离很近,但我不太放心。”
“恐怕你没瞄准。”黄少天也严肃起来,“我跳下去那一瞬间看到你开枪了,但是他的头还挺完整的,不像是被吹飞了的样子。”
“那就不太妙了。”喻文州匆匆在热水下面冲了冲,“蓝雨的数据全部都是从他那里拿来的,如果他还有行动力的话,一旦我们想要解析,他很可能会发现不对。”
黄少天抓起花洒头摇了摇:“就不能先逃出这里再研究吗?这地方太闹心了,干什么都特别烦躁,里面得有多少焦虑症患者啊,也不知道给不给补贴。”
“必须要看看数据里面的内容,如果有什么问题,下次再想混进地下城就不容易了。”喻文州后退一步,“先离开这里,再登录数据试试看。”
黄少天把一大块浴巾兜头盖在了他身上。
两个人折腾半天,总算把衣服换好,划卡退掉预付的定金,从吊篮电梯离开了这家旅馆。黄少天去租了一辆地面车,把喻文州塞进后座,路过修理店顺便买了两台手提电脑。
他把车停进一条小巷,钻进后座来拆盒子。喻文州被他挤到一边,无奈道:“买这么多干什么?”
“留个备用嘛,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陷阱。”黄少天设置了一下新电脑,摸出那个数据传输器插在上面,“让我看看啊……文件加密过?”
“是什么样的加密?”喻文州问。
黄少天给他描述了一下,后者说:“这种方法我见过,照我说的一步一步来。”
用他提供的方法,文件很快就被打开了。黄少天边翻边说:“蓝雨的资料确实在里面,还有个备份文件,此外有些别的……我看看啊……”
喻文州听到备份文件的时候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但那个警兆一闪而逝,他没来得及抓住。黄少天絮絮叨叨地继续道:“还有送货单,挺会做生意的嘛,还卖药——哎哟卧槽,这是什么!麻烦大了!”
“麻烦大了!”喻文州几乎在同一时间脱口而出,他猛地一推黄少天,把他推得掉出了车外,“快开车,离开现在的位置!赶快!”
他终于想起了在哪里见过那种备份文件了。
黄少天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短短时间里培养出的默契让他毫不犹豫跳进驾驶位,一踩油门开出小巷,疾速驶上了河边的公路。
在他们身后,一道带着雷雨后泥土气味的强光直坠下来,在他们几秒钟前还待着的地方击出一个深深的大坑。
地下城遍布四周的监测系统同时被触动,尖锐的警报音响彻这个街区,数不清的街道警卫机器人从四面八方围绕过来。黄少天已经驾着车冲上了公路,离开了这片区域,但那阵嘈杂的喧哗仍然没有被完全抛在后面。
“这特么是怎么回事?”他把油门直踩到底,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我们的位置被发现了吗……那也不用搞出这种阵仗吧,还以为谁要渡劫了呢,逗我吗,在这种地下老鼠洞里?”
喻文州问:“是电磁武器?”
“应该是,而且还是自动定位。”黄少天七拐八拐,但还是不敢开下公路,如果到了更复杂的地形上,连现在的逃脱速度都没法保证了。“从天上的悬浮碟里打出来的,它现在正CD呢,再来一下我们都得挂了!”
刚刚轰出那雷光的东西只有差不多一张写字台大小,它的形状很像上个年代虚构作品里外星人的飞行器,四周薄、中间鼓起的金属圆盘边有许多闪着光的三角形窗口,需要攻击的时候它们会滑动到一起,将腹部的炮口翻转打开。黄少天在跑这趟任务之前对地下城有过详尽的研究,这种设备是地下城里的高级执法者,凭借发布给它们的定位命令进行攻击,受到技术所限,追踪的是信号而不是固定目标。
“是不是数据传输器的问题?”黄少天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到旁边去抓电脑,“它肯定是接收到了信号,就在我们开始读里面的数据开始……”
喻文州比他更快一步,把前座的电脑拉到了后面。他摸索着拔掉连在上面的数据传输器,两手分别握着屏幕和键盘,反方向用力一扳,顿时响起了令程序员牙酸的咔嚓一声。
他摇下窗户,把被掰坏的手提电脑奋力往外一丢。
几秒钟后,车子就已经远远离开了这个地点。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悬浮碟也在空中急停,不再跟随他们的车子,而是锁定了路面上变成了一堆废件的电脑残骸。它的三角窗口再次聚拢在一起,已经预备好的第二次攻击随即发动,把路面击打得尘土飞扬。
“你不是把你拼了老命带出来的数据盘给丢了吧!”黄少天还不知道后座发生了什么事,只从倒镜看到了正对着公路中央空无一人的地方轰来轰去的悬浮碟。
“只是把电脑扔了。”喻文州把传输器塞进衣服里,“那套数据的加密文件也是一个陷阱,只要按照规定方法解密,就会自动把当前的地点信息发送出去——不过也只在地下城里有用,那种电磁碟是他们能派出的最快追踪方式,只要一段信号就能让整个地下城里的安全系统都运作起来,锁定信号发射源。”
“那现在呢?”黄少天十分不爽,“我们的车应该被拍到了对吧,悬浮碟带监控功能,但是辨别就要交给后方的人来判定了,这帮科学家真是狡猾狡猾的。”
“现在的状况已经不错了。”喻文州把装着另一台电脑的箱子塞进座位底下,“幸好你对中枢造成了伤害,否则按照中枢的控制能力,只靠悬浮碟拍下来的资料就足以让它全城锁定我们。现在干活的只能是人力,而且还是实验室那些人,不是因为将军的死亡而陷入内部斗争的基地,他们光是要解释刺杀事件跟他们没有关系就要费不少功夫。”
“本来就有关系嘛。”黄少天毫无愧疚之意,“如果不是实验室乱搞违禁药品,就不会出现实验品,不出现实验品就不会让你逃出来,你不逃出来就不会回去找他们算账,不回去算账也不会发布刺杀将军的任务……归根结底不是世界的错,都是他们的错!”
喻文州有点庆幸自己现在读不到他的内心,否则估计早就被海量吐槽弹幕给击沉了。
“得想个办法。”他按了按额角,感觉头越来越疼,“很快地下城的警方就要来搜捕我们了,首要的是先从这里逃出去。”
“不行,现在不能走。”黄少天说,“你从实验室里备份出来的资料里,还有一些供货单的存档,上面显示着最近将要发出去的那批货物,是走专供秘密医疗所麻醉剂和镇定剂的渠道,但是它们的成分里添加了别的东西……”
喻文州脸色一变:“蓝雨?”
“是的。”黄少天咬牙切齿地说,“他们这回改用其他方法来把这种该死的东西传播出去了,就算事后被发现,接受药物的第一批人也会被它影响,不得不受到瘾性控制。假如使用药物并且活下来的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都在不断反复使用药物中衰弱死亡,剩下的一个觉醒了天赋,而他脖子上拴着来自实验室的缰绳,听从他们的命令行动,然后把更多的药剂往外散播——这得是有多糟糕的局面?而他们送出的货物是八十箱,每箱里有七百瓶,足足四万八千剂!”
“其实是五万六千。”喻文州提醒道,“六八四十八,七八五十六。”
黄少天:“……”他也是气糊涂了。
被这么一打岔,他稍微冷静下来,喃喃自语道:“一定得把这件事搅黄。”
“作为一个杀手,”喻文州微笑道,“你可真够不务正业的。不过……”
黄少天粗暴地连并两条车道,从匝道口转下公路,一直开进了草地里面。车轮下的土层上覆盖着人造草木,下面实际上是矿区,这里是地下城还没有开发完全的地界,只有一些浅层采矿的无人车在附近转悠。他转头往后座看:“不过什么?”
喻文州眨了眨没有焦距的眼睛:“我挺喜欢。”
“还真是谢谢你啊。”黄少天从车里跳出来,又去给他开后门的车门,“所以你有没有什么好建议,大军师?”
他扶着喻文州从车里出来,两个人把这辆租来的、肯定已经被盯住的车丢在原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矿区里走去。在地下城的边缘,这里是整个不见天日的区域里监控最薄弱的地方。喻文州也不卖关子,直接道:“等到这批药被运出去之后就不好追踪了,不如从源头掐死。”
“你是说在它被运出地下城的时候截击吗?”黄少天走得提心吊胆,唯恐哪里伸过来一根树枝打到还不能视物的同伙身上。
“不,他们必定知道这个供货详细已经泄露了,所以会有所防备。”喻文州摇头,“而且我们还不确定它会被分几批运出去。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重新回去基地实验室,在储藏的地方把它毁掉。”
“你还真敢说……”黄少天吃惊,“就这个状况怎么都不可能混回去了吧?”
“伪装混进去不行的话,光明正大不就好了?”喻文州一笑,“我们可以被他们抓回去。”
黄少天立刻道:“不行!我就算了,你这样被逮回去还有活路吗?”
“小心计划一下,并不是完全没希望。”喻文州平静地说,“退一万步讲,为了避免这些药流出去可能造成的灾难,赔上性命这种代价不算高。”
“那你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去。”黄少天摆摆手,“我起码逃出来的几率还比较大一点。”
喻文州沉默了。他犹豫片刻,还是说:“讲真,我觉得他们其实不那么想抓你回去。”
黄少天:“……”
喻文州:“他们最可能是看到你的时候一炮就把你轰了,但是我活着对他们来说比较有价值。”
黄少天:“其实……你说了这些道理,其实就是一句‘送死,我来!’不是吗?”
喻文州:“……”这么说倒也没错。
“我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我想听听你的计划。”看到远处巡查的空中探测器不断飞舞,黄少天停下脚步,拉着对方一起躲进了那些停靠充能的采矿车阵列后面。他把手搭在喻文州的肩上,认真地说:“这一次就不要瞒着我了,怎么样?”
“等一下!”把眼睛凑在监视窗上的年轻人喊道,“我好像看见什么东西了。”
“什么东西?”他旁边的驾驶员嘲笑道,“你这一路上可是发了好多次假警报,能别大惊小怪的吗。”
“不不,真的有异常……”年轻人辩解道,“你降低一点高度,这次我肯定没看错。”
驾驶员耸耸肩,拉低了飞行器的高度。他们本来是地下基地里的安保人员,平时工作最多也就是四处巡逻,站站岗什么的,但自从昨天中枢的维护警报响起之后,他们就一直没消停过。先是上级发现这次的警报不是普通的维护周期,然后大门紧锁的指挥室里还关着薛定谔的将军,门打开前谁也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后者的可能性显然远超前者,特别是基地内部已经混乱起来的时刻,估计没几个人会真心盼望他完好无损地出来。
两个人所属的巡逻队和实验室关系密切,这次就受联系人安排,在泛地下城的区域里开始搜捕据说引发了昨夜一系列混乱的犯人。送到他们手里的消息宣称,犯人在实验室里造成了极大破坏,危害程度甚至超过了基地部分受到的损害——假设将军还没死的话,否则也另当别论——因为把他们及时抓捕回来是必要而紧急的行动。
不过任务的额外注明就让人费解了:嫌疑人X(配以半张脸的模糊照片)要尽量抓住活口,嫌疑人Y(完全没有照片)如果妨碍的话就直接打死不作考虑。
“所以说,你有没有感觉嫌犯X的照片有点眼熟?”巡逻员咕哝道,“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似的……啊你看到了吗?采矿区里!”
他旁边的驾驶员这回也看到了在热力监测仪里移动着的红点。采矿区的自动机器笨重地挪移着,在十字框里呈现出绿蓝相间的巨大方块,而有个闪烁的红点在中间跳来跳去,不一会就跑进了拉着禁入线的陷坑里。
驾驶员控制着飞行器向下俯冲,他确定那肯定是个目标,就算他其实不是要追捕的逃犯,至少也是不遵守地下城规矩的居民,抓来送回治安处也是有理有据。他在集中精神的时候,顺手关掉了热力监测仪的界面,让视线完全被清晰真实的摄录画面占据。
他的搭档调整着武器,已经做好了准备,似乎想降落以后就跳下去和逃犯决一死战。驾驶员说:“你待着别动,我会先从上面给他们一梭子。”
“什么?”巡逻员瞪大眼睛,“你搞不好会把人直接灭掉的!不是说要抓活口吗?”
“只是说‘尽量’而已。”驾驶员说,“能把实验室搅得天翻地覆的人,我觉得你去跟他面对面血拼不是什么好主意。再说我会小心的,预备急救措施,基本还能保住条命。”
他们已经接近陷坑边缘,飞行器的速度减缓了。两百米,一百米,只要转个弯,陷坑下面的情况就会一览无余……
随着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飞行器剧烈晃动起来,刚刚已经脱出了保护装置的巡逻员撞上顶板,翻着白眼晕了过去。驾驶员也大惊失色,他勉强调整视镜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座自动采矿机器举着它本应该深入地表以下的金属手臂,笨拙地冲他比了个中指。
“嘿你这个主意真不错!”黄少天推开采矿机器的盖子,从里面跳出来,飞奔到坠落的飞行器边。里面的两个巡逻队员都已经昏过去了,他一手一个把这俩人拖了出来,把头伸进驾驶室,检查了一下受损状况。
“这次成果如何?”喻文州指挥机器滑到他附近。
“挺好,终于有个损坏度低的飞行器了。”黄少天想了想,把驾驶员随手挂在采矿机器上,把那个年轻的巡逻队员捆起来放了回去。“我们可以回去了,不过还得处理一下这小子。”
如果驾驶员还醒着的话,估计会被眼前的场景吓得重新昏倒一次。这个陷坑里横七竖八躺着三四架飞行器,不是顶盖飞了,就是引擎烧毁,看着都凄惨无比。他们都有着跟他差不多的受骗经历:先是被一个可疑人员吸引过来,然后在快要降落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被旁边的采矿机器一巴掌扇飞,摔成滚地葫芦。
这些有着宽阔轮子的采矿车确实笨拙,但是拜它们内部的设计核心所赐,如果只是重复一个标准动作的话,它们可以做得非常准确而有力。可惜因为他们灰扑扑的外表和落后的型号,大部分驾驶者先进飞行器的人都对这些老家伙不屑一顾,殊不知只要有合适的指挥者,就连扫地机器人也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黄少天先扶着喻文州,让他躺进这架目前唯一完好的飞行器舱室里。这里面的急救设备居然已经被打开了,他一边感叹瞌睡都有人送枕头,一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线头、贴布和管子连到喻文州身上。
“你别乱来啊。”喻文州无奈地说,“就算隔着屏幕看不太出破绽,这么捆成麻花也明显不对劲吧。”
“哎我可没弄过这种东西啊!”黄少天看看左手的成像仪金属夹,又看看右手冒着可疑液体泡泡的软管,“我给你描述一下——”
喻文州仔细听着他的形容,不时指导几句,终于两个人成功完成了一个被击中后半死不活、用机内医疗设备维持生机的倒霉伤者形象。在替他绑好胸前绷带的时候,喻文州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手指有一丝颤抖,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黄少天沉默了两秒,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你鼻子里插的管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蝴蝶结形的……”
喻文州:“……”
为了避免被回击,黄少天一溜烟钻出了飞行器,把原本驾驶员的外衣剥下来自己穿上,再把茶色的护目镜向下一拉,对着飞行器外层的反光照了照,自觉十分满意。然后他拎起巡逻员的脖子,简单粗暴地前后猛摇两下,对着这个醒来后表情缓缓转为惊骇欲绝的倒霉鬼,露出了一个愉快的笑容。
“来来,”他拍了拍对方的脸颊,“我教教你怎么跟犯罪分子真诚合作。”
临时搭建起的指挥室里,负责人看着派出去小队飞行器的信号接连二三消失,不禁心急如焚。他预料到这次的目标很棘手,可没想到在双方现状差距如此明显的情况下,这边竟然完全没有体现出任何优势。
就在此时,指挥室的频道响起了提示铃。巡逻员的声音从讯号里传来:“报告,我们已经捕获了嫌疑人X,请中心定位我们的地点!”
负责人又惊又喜,下意识打开了定位,看到那个蓝点正在地图上平稳地向基地驶回。他压抑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尽量平静道:“情况如何?请接通视讯通话。”
对方很快接通了视讯。画面里是一个年轻巡逻员的脸,他转动了一下镜头,指挥室里的人都看到了被医疗设备缠绕在中间的“索克萨尔”——他闭着眼睛,面色平静,好像正在熟睡。
“没错!”负责人暂时切断了通话,兴奋地低声说,“那个就是索克萨尔!开启通道口,让他们进来……”
“且慢。”一个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命令。
负责人面色一肃,弯腰致意。一架轮椅从指挥室的门口滑了进来,上面坐着的人整个头上都缠满了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起来简直可以直接拿到罪案剧里去客串神秘凶手。他的喉咙显然受到了损伤,只能勉强发出声音,但如果喻文州在此,他一定能立刻认出这位“教授”来。
“那个巡逻员应该是被威胁了。”教授断言道,“做好准备,在飞行器降落的时候,第一时间控制住里面的所有人。”
负责人吃惊道:“被威胁了?”
“照我说的做。”教授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几分钟后,基地斜向外的出入口缓缓打开,荧绿灯光沿着墙边亮起,向着西南方向延伸出去,眨眼间勾勒出两条长长的通道线。一架侧面受损的飞行器歪歪斜斜地拉低高度,降落进来的姿势让人忍不住捏了一把冷汗。
负责人又看了一眼定位上的光点,它就在通道阵列前方,虽然位置略有偏差,不过毫无疑问就是目标没错。
这条通道口直接连着实验室的仓库,此刻那里已经被机器和安保人员占满了,鲜红的警示灯在他们头顶闪烁,只等着飞行器一停稳,就包围里面的人。
“不能掉以轻心。”指挥室里的教授说,他咽喉上的伤口还没有恢复,嗓音仍然非常沙哑,“他们既然敢劫持飞行器回到基地实验室,就肯定有所依仗,就算索克萨尔应该还处于蓝雨的后遗症状态里,他那个看着像是雇佣兵的同伴也不好对付。”
负责人想了想:“不如我们直接密闭仓库,然后在里面放出麻醉气体……”
“没用的,在蓝雨还生效的时候,其他生化制剂都对实验体没什么效果。”教授淡淡道,“而且那样在飞行器入舱的时候,还有可能引起他们的警觉——其他人可以不管,但是索克萨尔必须得活着回到我们这里。”
就在此时,降落的飞行器已经沿着轨道慢慢滑入了停靠位。旋转的仓库门在它背后飞快合拢,几支通常用来维修的金属支架从墙壁上伸出,从四周夹紧了飞行器。眼看它已经完全失去了机动能力,负责人也没有放松下来,他一边指挥着安保人员拿起武器围拢过去,一边对着通讯器下达命令:“巡逻队驾驶员,立刻切断飞行器的一切能源,打开舱门!重复一遍,立刻切断飞行器的能源……”
飞行器里没有任何讯号传出。这更加坐实了教授的判断,如果里面的巡逻队员还有自主行动力,他们必定会听从指挥;现在这种沉默的情况下,那些妄图浑水摸鱼来个意料之外奇袭的敌人,大概正在不知所措,绞尽脑汁想翻盘吧。
然而在已经被完全控制的时候,任他们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从全副武装的包围下脱身。
此时此刻,指挥室里的教授轻推眼镜,绷带下面的脸上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丝“老子料事如神”的微笑。之前被“索克萨尔”和那个疑似雇佣兵的家伙突袭的狼狈耻辱,眼看就要一并洗刷,就算对方棋出险招、胆大包天地试图潜回基地,这种伎俩仍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对,他猛然一惊,他们到底为什么还要回到实验室来?
没等到提醒,负责人已经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围拢上去的安保人员开始强行拆除飞行器的舱门。就在这刻,飞行器前端的探灯忽然疯狂的闪烁起来。
“糟了!”教授脱口喊道。
他从轮椅上竭力探出身体,拼了老命把手伸到控制台另一头,拍下了标着“6-8”的按钮。眨眼之间,仓库地面骤然塌陷,蒙着隔绝材料的钢板往两侧翻开,除了被金属臂夹着的飞行器外,所有东西都顺着倾斜的平面向下滚去。那些手拿武器的安保人员也一样,他们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变故,全都东倒西歪地掉进了下面的坑里。
负责人又惊又怒,不知道为什么在稳操胜券的情况下会出现这种变故,但他马上明白了教授此举的意义——飞行器的探灯终于熄灭,然后从它的缝隙里面冒出丝丝烟雾,两秒钟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充斥了仓库。激荡的气体冲击着狭窄空间里的一切,翻飞的零件和残片有些被巨大的推力扎进了四周墙壁,连那几支金属臂也受到了程度不一的损伤,晃晃悠悠地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
“低压爆弹……”负责人眼前一黑,这种疯狂的情况彻底超出他的预期,他在心底对自己大喊,“飞行器里的人呢?他们不要命了吗?!”
仓库里的剧烈爆炸引发了一串连锁反应,连指挥室里的人也能感觉到那从管道传递而来的震动。幸好教授反应及时,打开了连接6号和8号通道之间的隔离层,让安保人员们掉进了位于它们当中的防护区里,才免遭爆炸气流的波及。虽然低压弹相对比较温和,在室内造成的伤害有限,但是如果真让那些人迎面撞上,起码也要丧失一大半的战斗力。
“监控镜头。”教授沉声说。
负责人心中稍定,立刻听从他的吩咐。此前使用的镜头被飞起的烟尘遮挡,他调出另一面的监控画面,观察6号通道仓库里的情况。
这不是一次自杀式的行动。令人惊讶的是,爆炸的飞行器还没有完全解体,但从分离的舱门来看,里面确实已经空无一物,既没有巡逻队的驾驶员,也没有医疗仪器或者索克萨尔的身影。
教授道:“搜索仓库,他们可能躲在了什么地方。”
虽然负责人不觉得在刚才那种情况下,他们可以瞒过己方的无数双眼睛逃遁到什么地方去,但事实摆在眼前,也没有什么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幸好通道仓库是完全封闭的,只要索克萨尔还在里面,他们就肯定会被找出来。
负责人随即又按了一下“6-8”按钮。隔离板恢复原状,因为气压方面的设计,旁边的8号通道门徐徐打开,用来平衡系统的内部循环。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定位图像上面的光点仍在基地外面徘徊着。
十分钟前。
“等等,”喻文州说,“先别起飞。”
黄少天坐在驾驶座里,正在嫌弃这个空有最新设备却不怎么顺手的飞行器引擎,闻言转回头:“你又有什么坑人主意了?”
“这不是坑人,是自救。”喻文州纠正道,“你穿着驾驶员的衣服吧?先脱了,跟你旁边那个换一下。”
那个倒霉巡逻员之前被黄少天拎出去收拾了一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总之这家伙现在是要他往东他不敢往南,听话得很。黄少天边扯拉链边问:“怎么,你要他来开飞行器?你会开吗?”最后一句是对着巡逻员问的。
“呃,我的技术不太好……”巡逻员愁眉苦脸道。
“没关系,他不需要开很久。”喻文州说,“你问问他,他们出发的时候,走的是几号通道?”
“是6号通道,”巡逻员生怕又被揍,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大王。”
黄少天:“……”
“很好。”喻文州点头,“偶数编码的四条通道供飞行器进出,6号和8号通道中间只有一层隔离板,刚才资料里面,要运出去的蓝雨货箱就在8号通道的仓库里。如果飞行器返航,应该还是从6号通道进门。”
“你是说,”黄少天领悟了他的潜台词,“我们的伪装可能会被发现?”
“十有八九。”喻文州微微一笑,“如果教授已经醒来的话,那就差不多。毕竟这里面处处都很奇怪,巡逻队员又少了一个。”
黄少天摸了摸下巴:“所以你有什么主意?”
“除了这架之外,再控制一架无人飞行器返航。采矿机器里应该有低压爆弹,给无人机装上差不多两个单位的量就够了。”喻文州说,“我们开着这架跟在附近,然后用通讯联系实验室,他们看到的定位应该相差不多;不管他们看不看穿,都会打开6号通道门,我们把无人机停进去,启动低压爆弹。无论是为了保护里面的埋伏人员,还是防止通道内部压力过大,指挥只要有点脑子都会打开6号和8号通道之间的隔离板,这之后为了平衡系统内部循环,8号通道门也会打开,这时候我们直接从那里冲进去就行了。”
巡逻员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黄少天倒是已经习惯,他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个计划没什么问题,于是笑道:“成,就这么搞。”
就在8号通道门完全打开的一瞬间,一架飞行器迅疾地冲了进去,路上冲开了所有试图阻挡它的东西,如同一道劈开黑夜的电光。人们只感觉6号通道里的监控画面晃动了几下,然后从他们的脚底传来一连串沉闷的轰隆声。
警报声嘶力竭地响了起来,就像在指挥室里面的所有人脸上扇了一通动次打次的耳光。
黄少天踢开飞行器的门,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那个遭到胁迫的新手巡逻队员被他随便丢在了某座建筑的屋顶上,说到底这也是为了那家伙好,接下来他们要干的事情实在是危险万分。
他关掉了后舱医疗设备的能源,那些软管和连线纷纷从喻文州身上松开,后者摸索着钻进驾驶室,接替了黄少天之前的位置。
计划至此已经完成了一半。接下来如果顺利的话,黄少天会去销毁这批蓝雨制剂,而喻文州的主要任务差不多结束,剩下的也就是尽力拖延实验室人员的进度,给搭档留出足够时间。从这个角度讲,即使他不亲身参与到这趟很可能有去无回的行动里,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实行,但是他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这种选择。
8号通道的门在警报声中关闭了,随后的几分钟里,它将处于控制室也无法远程遥控的临时锁死状态,这种为了仓库安全设计出来的机制此刻反而把这两个入侵者关在了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里。黄少天从窄小的驾驶舱门俯身进去,把飞行器调成了地面模式,然后启动了它的备用辅助系统;喻文州在暂时看不见的情况下,可以通过它的帮助来操作这座飞行器。
“要把弹射装置打开,”黄少天念叨着,手上动作也没慢下来,压着对方的肩膀扳开了座椅上的阀门,“你熟悉这个操作系统不?”
“我没开过飞行器。”喻文州说,“倒是读过操作手册。”
“咦,那你为什么要读那玩意?”黄少天疑惑道,“我考过执照,但是我也对手册完全没印象啊,那东西太照本宣科,笔试之后的第二天这段记忆就从我的脑海里删除了……”
喻文州但笑不语。黄少天抓起他的手,挨个碰了碰几个重要的按键,备用辅助系统随着他的动作,用令人昏昏欲睡的平板女声读出功能指示来。喻文州仔细地听了听,点头表示后面他自己来就可以。
黄少天抽回手的时候,对方在这时候很快地紧紧反握了一下。尽管相识不久,此刻也无需多言。
这条通道墙壁上的预警板块很快震动起来,控制室必然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行动,并且正在想办法突破到里面来。黄少天往管线上一跳,两三下就滑到仓库的门口,用从数据盘里面破译而出的口令,光明正大地打开了门。
这间仓库只有一间普通的公寓客厅那么大,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个铅灰色的箱子。制剂虽然危害性巨大,本身倒是小而方便运送,这批东西最多也就占据了仓库的一角。
黄少天扫了一眼,发现数目好像有点不对,但此刻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和罪案剧里面的情节不同,这种制剂怎么说也是贵重物品,不可能放在能让人一把就掀开的包装盒里,所有的箱子都经过检验,可以严密地保护里面的东西不受损害。那种把可以毁灭一个城市的高危病毒放在一摔就破的试管里,在特工们的手上飞来飞去这种剧情,可不会发生在这种实验室里——不然里面的研究员早就死上好几个来回了。
他用了最简单的办法,用数据盘里面记录的密钥挨个打开这些箱子,一旦锁扣被破解,他也不管里面的东西是不是还完好,直接一脚踢翻。装着药剂的容器本身也能在外力破坏下稍作坚持,不过那是相对而言的,在工艺的限制下,这种容器注定不能像外面那层箱子一样抗住风吹雨打支撑起一个温暖的家,如果试剂瓶都这么坚挺,之前也轮不到喻文州用它们来威胁教授了。
滚落在地的容器都是制式的细小密封管,单从箱子里掉出来还无法破坏它们。实际上,如果把里面内容物附加的价值换算成通用货币的话,黄少天此刻就像是在银行保险库里跳舞的劫匪,又好比躺在金币山上来回打滚的恶龙,脚底下踩的……全都是钱啊。
他做这件活计的速度无与伦比,几分钟过去,箱子已经被他打开了一大半。最后只要他在这一地叮叮当当的密封管上扔一个随便什么级别的爆弹,这堆东西就彻底玩完了。
他这时候想起了在执行诱敌计划前,两个人在飞行器里的交谈。喻文州问他:“值得吗?”
黄少天很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这一次计划,就算完全顺利,最多也就是把这一批蓝雨制剂销毁,凭他们两个人还做不到彻底动摇实验室的根基。这一次交易可以被打断,但是总会有下一次,会有之后的更多次,他们此刻的努力,也不过能稍稍拖慢野心驱动的车轮而已。
从地下世界的角度来看,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又很可能把执行者整个赔进去的行动。
但是这种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他想。在他第一次在研究室里接受实验的时候,如果那些计划被人阻挠,也许他们每个人的人生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放到眼下这种情况里,那些在不知情的时候逃过一劫,没有被这种药剂控制或者变成傀儡的人,恐怕也不会把这次行动看成是可有可无的小事。他不会幻想着在已经成为定局的过去里,另一种情况发生会导向怎样不同的结果,而面对他可以改变的现状,从中受过伤害的人也有两种选择:将更多的人拖入他们经历过的阴影中,或者……拯救那些人远离这种命运。
他们两个人毫无疑问都属于后一种。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在此时此刻站在彼此身边。
黄少天把最后几个箱子扔在地上,反手从外衣里面掏出两支延时起爆管,干脆利落地往仓库墙上一插,然后回头就跑。他已经感觉到从通道里传来的震动,安全门很快就要被从外面突破了——在自家的地盘上砸自家的大门,实验室的人想必也是万分窝火。
如果从建筑构造的角度来看,通道的地面可以划分成许多零散的区域,那些金属和合成材料搭成的板块现在严丝合缝地拼拢,但在特定的指令下,它们也可以相互分开,把比邻的通道连接在一起。就像刚才6号通道里发生的情况那样,被用作诱敌的无人飞船在通道地面打开后,掉进了6号与8号通道之间的隔离层,迫使位于其下的8号通道打开大门,这也是连锁结构设计上不容忽视的一种控制措施。
和6号通道不同,8号通道位于这一排通道的底部,它们斜向上的出口连接着地下城,尽头的起降平台则通往仓库。即使是对实验室的情报进行过详尽调查的喻文州,也还没弄清楚8号通道地面之下具体是什么地方,地图上对那里都标注为“弃置区”,很有可能是实验室堆放危险废料的处理场。
就在黄少天跑过起降平台的时候,他脚下的板块接缝间开始亮起闪烁不定的光。
随着一声巨震,隔离层和通道间的门终于解除了锁定。首先涌入的就是数十架小巧但火力十足的警卫机器,这些东西差不多有一个最小号的标准快递盒子那么大,背负四个旋转的枪口,虽然续航能力不强,可足以完成一轮威胁性十足的扫射。跟在它们后面的,才是手持武器的队员,至于更占地方的大型机器,暂时还没有被派到这个狭窄的空间里。
黄少天本来准备一鼓作气冲上飞行器,但当他发现那些警卫机器锁定的目标是他之后,便放弃了这个主意。他借着起降平台结构的掩护,一打滚钻到了死角后面,躲过了第一波倾泻而下的磁线弹。
与此同时,手持武器的安保人员也从临时打开的窄门里跳到地面,四下包围而来。
喻文州在门被冲开的时候,就操纵着在地面滑行的飞行器,准备向前掩护同伴。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而在这个局面下,不管结果如何,他们再不动身就恐怕就要留下来泡培养皿了。
在这关键时刻,他竟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血管里也仿佛有沸腾的熔融物在奔流。一天一夜以来都漆黑一片的视野,此刻也开始闪现出模糊的光晕。
他当时并没有对黄少天完全说真话。蓝雨制剂对于接受过实验的人确实有副作用,这个作用也确实有期限,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撑过这段期限恢复正常。他在无法视物的期间,双眼始终承受着排斥反应的痛苦,这一度让他觉得最坏的情况可能发生了。
不过对他来说,人生里从来没有好运气和坏运气,只有可以解决的事……和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事。
现在的结果显然比预想要好得多,可是副作用结束带来的额外痛苦也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专注。喻文州不得不分出一半的注意力来抵抗这些生理反应带来的不适,然后按照预定好的线路,驾驶地面模式的飞行器来解围。
就算不能万事料中,但他计划的路线也不用花费太多功夫。面对闭锁的8号通道,实验室那一方打开隔离层的门势在必行,而放下机器与安保人员也是很容易猜到的布置——眼下也实在没有更合适的方案,因而他首先让飞行器前冲,将后继无力的那批警卫机器和安保人员隔断开来,再甩过尾来冲撞分散开来包围起降平台的队伍。
可当飞行器撞上起降平台的一瞬间,他的耳边陡然响起一声尖锐的蜂鸣,驾驶座位膨胀起来,然后把他弹出了舱外。透过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喻文州看到他身后的飞行器被从窄门中探出的机械臂握住,狠狠地甩到墙壁上,零散的部件和被打碎的玻璃纷纷如雨落下。
此时8号通道的警报期正好走到尽头,打开的通道门外,又一架飞行器冲了进来。
这是他们最后一步的撤离工具。最初从矿区出发的时候,他们控制的实际上是三架飞行器,用来在6号通道降落那架和他们搭乘这架实际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损伤,只有第三架是几乎完好无损的。它一直在基地附近伪装成巡查队伍里的一员,直到现在才按照预设的时间到达。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它出现的时机现在看来并不合适。刚刚毁掉了一架飞行器的机械臂立刻盯住了它的新猎物,从弹出驾驶座里站起来的喻文州还没有彻底恢复视觉,只能拔枪随手扫射一圈,往同伴的方向跑去。
“停下!”他听到黄少天的声音大喊,“快退后!”
尽管背后还跟着追击者,喻文州仍不假思索地听从了他的话。下一秒,仓库里传来轰然震响,被安装在里面的延时器终于爆炸了。
黄少天已经扑到了他前方,把他往后猛地一推,自己摇晃两下,陡然向下沉去。喻文州眼睁睁看着对方脚下的拼接板块从中间裂开,飞快倾斜的平面再没有可供借力的地方,一个竖直的空洞在地面上张开了它的巨口,在扫过来的灯光照射下,一眼看过去甚至不知道它有多深。
那是个通往弃置区的直井。
坠落的刹那,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撞。短短的瞬间里,喻文州读到了他没讲出来的那句话。
“哎,”黄少天在心里说,“你又能看见我啦?”
被黑暗吞没前,他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