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命运
地下实验室里普通的一日通常从曲调轻快、旋律洗脑的铃声开始,这种提醒铃装在送餐车上,每天照例在八点半左右巡回往返,把早饭送到宿舍和餐室里去。尽管每个人的睡眠循环不同,为此而各自制定的闹钟也在不同时间响起,但除了值晚班的那些人之外,大部分人在这时候都已经做好准备,去迎接新一天的实验或者被实验了。
一般来说餐车会从基地的厨房里送来,但鉴于最近将军失踪、地下城中权力更替等等一系列事件,实验室暂时切断了他们和上层之间的联系,如果新上台的话事人对实验室有不同想法的话,也得留出时间来应对这个。切断了这条供应渠道之后,实验室里的人就只能以储备的浓缩营养食品度日,幸好余量还足够,一时半会还不必担心粮食问题。
黄少天胸前挂着临时吊牌,跟在喻文州身后,来到走廊转角的一间透明屋子里。设计者可能认为开放式的用餐区有益于居民的心理健康,但又因为清洁方面的考虑,在外面硬加了个玻璃罩子,反倒显得不伦不类。喻文州泰然自若地穿过房间,忽视了附近几个人投来的打量眼神,从墙边的柜台取出两个纸袋,在角落里找张桌子坐了下来。
黄少天默默在他对面坐下,桌子是金属做的,活像化学实验室里的操作台,让人特别没有食欲。喻文州打开纸袋看了看,问道:“你喜欢鱼香茄子还是松鼠桂鱼?”
鱼香茄子!黄少天在心里高呼,然后板着脸道:“无所谓。”
喻文州于是从纸袋里掏出一个标着“鱼香茄子”的罐头给他,自己打开另一罐,把里面颗粒很大的糊状物倒进面前的纸碗里,再从旁边的茶壶里浇了点热水进去,稍微拌拌就吃了起来。
“……”黄少天平静地看着面前如同狗粮罐头一样的压缩营养食品,内心泪流成河。
两人吃着这难以下咽的早餐,一时间气氛有点微妙,因为黄少天始终低垂视线,没有再跟对方进行精神交流——当然在别人看来,他们跟其他人的表现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过了一会,喻文州说:“今天除了检查货物之外,暂时没有别的事情,你可以自由安排时间。”
黄少天沉闷地点了点头,他快被毫无鱼香茄子味的鱼香茄子营养颗粒搞疯了。
喻文州给两个人各自倒了杯茶,黄少天尝了尝,感觉是什么即溶材料兑的,一股煮过的绿豆味。这时昨天的负责人走进房间,顶着黑眼圈取了早饭,直接坐在了他们旁边。
“早啊。”他没精打采地说,把狗粮晃了晃倒进碗里。然后他像刚想起来一样,在口袋里翻出一张卡递给黄少天:“这是你的门禁卡,拿好。”
黄少天用缺乏起伏的语气道了声谢。负责人不再看他,戴着副护目镜转向喻文州:“昨天的实验品……还顺利吗?”
“一切正常。”喻文州点头道。黄少天几乎确定他们说的就是自己。
负责人扒饭如飞,显然也属于那种完全不在意自己到底吃了什么,不饿死就能继续研究的类型。喻文州说:“刚好你在这里,能不能带我们去看一下晚上要运走的货物?”
“当然。”负责人用绿豆味速溶茶冲下最后一口营养剂,“教授已经把那些都准备好了。”
饭后两人和负责人一起前往倾斜出入口,一天前他们就是从那里冲进来的。喻文州和负责人边走边聊,黄少天摆出漠不关心的表情,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喻文州刻意把话题向特定的方向引导,他从里面听出了不少关键内容。
这个负责人听命于教授,此前应该并不知道“索克萨尔”作为研究员的一切,因而虽然基于教授的态度,他现在可以和喻文州合作,但还没有放下戒备。实验室内部,就像轮椅少女曾经说过的那样,不是所有人都支持把蓝雨掺进医疗药品偷渡出去的提案,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喻文州两人之前明明试图破坏过药剂仓库,派他们押送的决定却没有遭到强烈反对。
就在他们走下楼梯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个推着轮椅的工作人员,上面坐着的正是脸上包着绷带的大龄少女——所谓的“助理”。黄少天立刻明白此刻自己应该做出反应,他皱起眉头,视线追随着她移动,当她快要走到旁边的时候,他往前迈了一步:“你……”
喻文州不动声色地挡在他面前,负责人在旁边轻轻舒了口气。
黄少天已经觉察到她的不对劲。虽然在绷带的遮挡下看不到脸,但是他能感到对方整个人身上环绕的死寂感,那双玻璃般透明的眼睛显得格外无神。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喻文州正和她目光相对,如果连喻文州都发现不了什么异常的话,那么她恐怕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喻文州低声问。
“因为实验失败,所以受到了一些……反弹。”负责人含糊地说。黄少天几乎能感觉到他想要瞥过来一眼,却最终控制住了的冲动。
两拨人擦肩而过,负责人带着他们搭乘升降梯来到起降通道上方的平台上。从这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维修中和还没来得及维修的残骸,他们的强行突入显然给设施造成了巨大的损坏。
黄少天疑惑道:“这里看着好惨,怎么回事?”
负责人:“……”还不都是你们干的!
“但愿能早日修好,只剩下两条起降通道可以用了。”喻文州没回答他的问题,径自转下金属骨架楼梯,去看仓库里的存货。黄少天从平台探头往下看,他掉下去的那个直井的入口还没有封上,周围拉起了围栏,往来穿梭的维修设备都绕开它走。
“在看什么,少天?”喻文州站在低一些的台阶上扬声问。
“我没见过那个。”黄少天指了指那个直井,“但是……感觉有点熟悉。”
喻文州若无其事地说:“通道大体看上去都差不多,没什么好奇怪的。”
负责人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但此时他的内部通讯器响了起来,是教授召他回去。他用自己的门禁卡解除了仓库的屏蔽装置,就匆匆沿平台离开了。黄少天慢慢地走下台阶,站在喻文州身后,跟他并肩看着胶囊仓库中的成箱药剂。
“这里没有监听。”喻文州开口道,“你看起来有话想说。”
“还真没有。”黄少天说,“光装冷酷就装的我筋疲力尽了。”
因为喻文州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也确信自己不会从眼神中流露出什么东西来。然后喻文州说:“你不信任我,对吗?”
“我们彼此都有所保留,这不奇怪吧。”黄少天回答。他发现即使不在扮演“五号”的角色时,自己也不知不觉遵循了一模一样的行为方式。
昨晚的梦又鲜明地回到他脑海里。他看到喻文州的肩膀动了一下,几乎反射性地扭开头去——如果对方这时候回过头,不说读心,就连只看表情估计都会觉察出问题来。
“奇怪的是其他事情。”喻文州说,“我不在你身边、什么都没有告诉你的时候,你对我的目的和正义性深信不疑,现在我们已经交换了情报,你反而开始动摇了,为什么?”
“至少现在我们还是合作关系。”黄少天不为所动,“你不用这么怀疑我,在离开地下城之前,我总会考虑盟友的安危。”
“我也一样,所以我有点担心你的精神状态。”喻文州转过身,“该不会是助理的那些假记忆给你留下了什么后遗症吧?”
黄少天下意识低下了头,避免了和他目光相对。
……不是,那记忆不是假的。
听喻文州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他胸中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受,就好像燃烧着的烟与火焰在窒闷中熄灭——有一点恼怒,更多的是茫然,还有层次分明的痛苦。
“没什么。”他最终说,“我昨天做了个噩梦,不过只是梦而已。”
我不愿意怀疑你……我想相信你。
他在心里这么说着,抬起头看向对方。然而喻文州已经转开视线,从仓库门前走开了。
“那就好了,”对方微笑着说,“你也为晚上的行动准备一下吧?等下见。”
在他走上台阶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黄少天哪怕一眼。
黄少天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尽管迷茫,但他很快抛开了这些一时间得不到解答的疑惑。在对方的脚步声彻底从平台尽头消失后,他撑着栏杆一跃而下,沿着从墙壁伸出去、正在搭建新起降架的机械臂臂滑到了通道底部。他小心翼翼绕过那些施工中的小型机器,走到直井旁边探头看了看:这个出口已经被盖上了一半,下面没有灯光,也没有机械的噪音,看来实验室不打算处理下面的那些杂物,只把出口给封上就算了。
他瞧了瞧门禁卡片上自带的数字时钟,估计还能有个一小时左右的活动时间。这里面所剩不多的监视器也还没有修好,他从地上的维修机器上面掰下来一个蓄能探灯,抓着直井旁边的管道,开始慢慢往深不见底的黑暗里降落下去。
上一次他是直接掉下去的,仿佛一眨眼就被接住了,这回动手攀爬起来,才感觉直井实在有够深。他爬到半路,靠着管子旁边歇了口气,掏出探灯打开别在腰上。蓝白的冷光照亮了墙壁上的一小块区域,裸露的混凝土上没有涂任何东西,只有一些水渍干了之后的深红色痕迹保持向下滴落的形状凝固在那里,看着有点吓人。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总算碰到了地面。从第一次和轮椅少女碰面的地方开始,他拿着探灯辨认了一下方向,很快就来到了那个像是废品处理厂的区域。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在旧日记忆逐渐完整之后,他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似曾相识,绞尽脑汁想了很久却一直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直到他刚才在平台上远远看到直井的入口,才忽然醒悟,自己很多记忆中出现的东西,似乎都在这个直井下面的弃置区里见过类似的。
黄少天举着探灯,开始查探这片区域中的东西。他先是看到了一些折叠架,都上了锁,但上面的玻璃已经被打碎,里面空空如也;这是他小时候医疗室里的固定设施,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波及了整个第一代实验室的灾难里把它们给抢救出来的。然后他看到了几个抗压容器,有些是桶状,有些是方形的箱子,也都敞开着,内容物都被掏空了。除此之外,还有联排的蓄气瓶,旧型号的压缩机器,它们全都蒙上了尘锈,在探灯的光照下简直就像恐怖游戏里的布景道具。
他有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轮椅少女说过这些是“来自上代实验室的废弃机器和失败品”,但是里面显然也有属于第一代实验室的东西。在实验室毁灭的时候,当时的人应该抢救出了一部分东西,而经过研究员大换血之后,许多当年的机器和设施可能已经没人知道怎么用、或者到底有没有用了,里面的东西就留存到了这里的第三代实验室,被堆放在这个地方。
如果喻文州是第二代实验室的时候离开的,这里也应该有一些和他有关的东西。
黄少天翻遍了所有他觉得眼熟的东西,可惜大部分都是确实没什么价值的废品,半点线索都没找出来。就在他觉得时间快要不够,准备放弃的时候,脚下忽然踢到了一个盒装的消防设备。
他迈过去正想继续往前走,忽然停住了——别的设施就算了,实验室怎么会把这种一看就没什么意义的消防设备留下来?
他赶紧回过头,把那个体积不算太大的消防盒子抱到旁边的大桶上,仔细端详。这样一看,他就更加发现了这东西的不同之处:首先它确实是第一代实验室里的式样,其次他对这种消防盒也有点模糊的印象。
虽然小时候的喻文州时常在一层的露台徘徊,但黄少天也不是每次都能在那里见到他。后来他们约定了一个秘密地点: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有个很大的假盆栽,他们在见不到面的时候,偶尔会把想说的话写在纸条上,藏在花盆里面。纸条通常都是药方单或者实验评价表上撕下来的,那个花盆里盛的也不是泥土而是胶质颗粒,每当黄少天悄悄从人造纤维的枝叶上面张望,看到那里面露出纸条的一角时,总会觉得十分惊喜。
现在想来,盆栽后面正挡着一个消防盒子。鉴于他们选择那里的原因,就是可以避开走廊上的监控,假如喻文州把这个消防盒子用来藏些什么东西,也完全能解释的通。
这么理解的话,它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估计也和喻文州有关。他可能从第一代实验室里把它拿了出来,后来离开第二代实验室之后,别人搞不清它到底是干什么的,却又是第一代实验室的遗物不能随便扔,就一起堆到了直井下面。
黄少天试着撬了一下它的盖子,没有锁紧,显然已经有人把它拆开研究过了。盒子里装着制式的软管和液体灭火喷雾,装着喷雾的瓶子摇一摇,里面几乎是满的,看不出任何异状。
他想了想,接上软管,提着瓶子往空处喷了一下——出来的不是四处膨胀的泡沫,而是普通的水雾。
他对喻文州的了解果然没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感到庆幸了。黄少天麻利地拆开瓶盖,确认里面不是冷却剂,而是水或者油之类的东西。然后他找了个空桶,把里面浑浊的液体通通倒出来,伸手到空了的瓶子里面摸索,果然在靠近瓶底的地方摸到了一个贴在内壁上的方块。他稍微用了点力,那东西就被他扳了下来,拿出来对着灯光一看,是个几寸见方的金属小盒子。
时间已经不多,他来不及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匆匆把盒子擦了两下装进口袋里,原路爬上直井返回实验室。路上一个助手拦住他,给他塞了一个装手术器械用的那种箱子,他提着箱子走到昨晚住的房间前面,敲了敲门。
“进来吧。”喻文州说。
在推开门前,黄少天隐约听到屋里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怪异轻响。
喻文州正在收拾东西,听到对方进来,头也不抬地说:“货物已经装箱了,我们马上就出发。你抓紧时间把衣服换了吧,他们有没有给你把装备送来?”
“这个应该就是吧。”黄少天打开箱子看了看,里面除了衣服外,还有他携带那些枪械之类的装备——冰雨也在其中。他见喻文州正要离开,问道:“你去哪里?”
“走之前得跟教授谈一谈。”喻文州挥了挥手,“我很快回来。”
他说完就关门离开了。黄少天一边换衣服,一边扫视这个房间,很快就在桌边发现了标着“高度危险化学制剂”的垃圾桶。这个警告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反正实验室里的垃圾处理设备都这么标;他蹲下来打开它的盖子,里面的袋子是新换的,空桶底下躺着一个被折断的数据存储器。
看来他刚才没有猜错,进门前的那个声音,正是喻文州把它丢进垃圾桶的响动。
现在也没时间细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喻文州瞒着他的事情也不是一点半点——黄少天把这东西也塞回口袋里,检查过他的那些装备佩戴好,出门往起降通道走去。在那里,他和赶来的负责人和喻文州碰了个正着。
“教授还在他的办公室里,吩咐别人不要打扰。”负责人就着墙上的消毒剂擦了擦手,开始调动运输机,“我来送你们起飞。”
趁他低下头的功夫,黄少天瞥了一眼喻文州,对方的表情还是很平静,带着几分高深莫测的味道,让他不由得猜测起这人刚才去做什么了。之前明明说要“谈一谈”,但是现在又仿佛没跟教授见过面的样子,搞不好又干了什么坑人的事情。
运输医疗药剂的飞行器缓缓滑入轨道,这是一架体积不大的浮空船,左右两翼各有驾驶室,整体呈现出一个瘦瘦长长的X型。负责人介绍道:“右侧装的是武器和机械,出于平衡考虑,货箱都装在左边。两侧船体可以分离,如果遇到意外,也能灵活应对,总体来说还是优先保护这一批货物。”
黄少天点了点头,率先向右侧的驾驶室走去。喻文州又和负责人说了几句话,才沿着窄且没有护栏的平台走向浮空船,连实验袍都没脱就坐了进去。
驾驶室中的设施和大部分同类交通工具差别不大。黄少天按照他的习惯调试了一下通讯屏幕,只有两个频道,一边连接左侧驾驶室,一边连接实验室的控制中心。他先切到控制中心看了看,里面只有两个助手在忙碌,也不知道是在维护还是做什么;然后他调出左侧驾驶室的频道,对面的提示音响了两声,出现在屏幕里的喻文州却没有看向镜头,而是抬头在看着什么其他的视窗。
“嘿。”黄少天对着声音采集器咳嗽一下,“你在看什么?”
“熟悉一下这东西的操作。”喻文州很快回过神来,对着屏幕笑了笑,“毕竟我不太常用这个。”
说着他按了几个键,黄少天这边的驾驶室操作台上亮起了绿色的“一级许可”。
黄少天从浮空船的构造说明上得知,这东西有两个驾驶室,正常运行的时候完全由一边操作,只有当两侧分离的时候才会各自进入驾驶模式。要不是这样,他还真要为喻文州这个明显的新手司机捏一把汗。眼看对方已经把权限移交给自己,他随即启动引擎,浮空船在轨道上转过一个角度,顺着通道向上升去。
说起来,这是他第二次从这座实验室里离开了。比如第一次那种磕磕绊绊危机百出的逃亡,这回明显要从容得多,不但带着一堆战利品,而且用着实验室自己的交通工具——黄少天在检查驾驶模式的时候,还看到了短期自动飞行的选项,就算不是在地下城的范围里,这架飞船也绝对算是够高端,二手卖了估计都还能赚不少。
起降通道尽头的光越来越亮,随着闸门完全打开发出的碰撞巨响,浮空船终于冲出了基地。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夜晚,地下城天顶上的照明向西偏移,营造出虚假的黄昏斜照,整个城镇和贯穿其中的河流都笼罩在人工夕阳中。
尽管已经远离了那个再也不想回去的实验室,黄少天却没有什么放松的感觉。不仅是心中压抑的不安,头顶的岩层也在提醒着他,他们现在不过是从一个小盒子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牢笼中。
“调整一下航线,”喻文州的声音在频道里说,“出口在基地的正上方。”
黄少天回过神来,笔直拉起高度,浮空船盘旋着向上飞去。趁着这个机会,他瞥了一眼屏幕里的左侧驾驶室,喻文州此刻正凝视着操作台,表情格外严肃,不知道他是在看着上面的数据,还是通过外视窗遥望地下城里昏暗的穹顶。
轮椅少女摇动她的代步工具,靠近教授的椅子更近了一点。
私人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她得以从近距离观察着对方的脸。教授脸上的绷带已经拆掉,那些已经愈合、但还是看上去十分狰狞的伤口堂而皇之的摆在那里,显然他完全不在乎这些东西给他带来的影响。他坐在那里,带着做梦般的表情,感觉到有人靠近,他才转动无神的眼睛,往她的方向看了看。
“真是索克萨尔会干出来的事。”轮椅少女喃喃的说。
她拨动轮椅转向桌子,那里有一排装饰用的手术刀,有一些带着光脉冲技术,有一些只有柄,根据需要可以弹出不同的磁性线;她从里面拿了一把最朴素的金属刀,掂了两下,然后倒转刀刃,把它插进了教授的脖子里。
飞溅而出的鲜血被她用教授挂在椅子上的外袍挡掉了。对方的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即使在濒死关头,他也仍维持着那种仿佛漂浮在空中的、茫然的表情。
另一边,负责人在控制中心监控着刚刚出发的浮空船信息,确认对方的航线无误后,他给地下城的出入通道发送了申请确认,让他们如约打开大门。做完这些后,他正打算去看望一下教授,就有一个助手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控制中心。
“仓库区的实验品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喊道,“全都逃出去了!”
“什么?”负责人大惊,“怎么会,不是才被抓回去吗,看守的巡逻员都哪里去了?”
还没等助手说话,又有一个人连滚带爬地进来,他脸色苍白,惊恐地叫道:“教授……教授他……”
负责人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教授怎么了?”
“教授他被杀了!”那个助手站都站不稳,一副马上就要晕倒的表情。
负责人眼前一黑,也快要站不稳了,不过还是跟在助手后面跑出指挥室,往教授的房间赶去。半途走廊上冲出一个治疗机械来,也不知道是谁临时叫过来的,他越过这个嗡嗡作响的家伙,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
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已经不用治疗了。教授的脖子里插着一把旧式手术刀,已经开始凝固的鲜血大幅喷溅在实验袍的前襟上,头只有一小部分还连接着身体,看到这一幕惨状的人毫不怀疑,他们只要一碰这具尸体,那个头颅就会滚落下去。
金属刀刃很难造成这种破坏,负责人鞋尖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教授收藏中的另一把磁线刀。
他只感觉头晕目眩,扶着旁边的人才勉强没有倒下去。助手喘了口气:“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请您务必赶快处理教授的遗体!”
负责人定了定神,艰难地点头。
普通人可能完全不能理解实验室所谓“处理遗体”的方式,不过一般准则显然不适用于这里。负责人沙哑地说:“赶快再叫两个人,带上手术器材和冷藏设备,把教授的大脑保存起来……”
助手应命而去,在出门的时候险些和轮椅撞个正着。负责人睁大眼睛:“怎么是你?”
“是我。”轮椅少女对他冷冷地点了点头。
“你不是已经……”
“托你的福,我还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不中用。”她摇动轮椅接近,指着教授惨不忍睹的遗体道:“我是来告诉你真相的,是索克萨尔杀了教授。”
“什么?!”负责人倒抽一口冷气,“教授完全信任他——”
“所以你们是都被他骗了对吧。”轮椅少女声音尖利地说,“我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是实验室里的项目领导者,教授过去还当过他的助手,但是这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说到底,你们有什么理由相信一个脑域被改造了一半的疯子?”
来清理现场的实验员们匆匆走进房间,带着器械和冷冻柜,负责人很快推起对方的轮椅,跟她来到了走廊上。这时候第一个过来报告实验品逃离事件的那个助手迎面飞奔而来,低声对负责人说:“巡逻员都失去了意识,所有仓库都被打开了,我检查了监控,画面里拍到的人是……呃……索克萨尔。”
负责人的冷汗从额头滑下,半天说不出话来。轮椅少女回头说:“我告诉过你了,做这些的就是索克萨尔。当时我被他控制着没办法活动,不久前才脱离出来,然后看到他进教授的房间待了一会儿,之后就像没事人那样离开了……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坐上浮空船离开了?”
见到负责人点头,她立刻说:“快去控制中心!”
另一边,爬升了小半距离的浮空船里,两侧驾驶室中同时响起了通讯请求。黄少天接起通讯,屏幕里赫然出现了轮椅少女的脸,这让他心下一沉,总觉得有什么脱离控制的事情发生了。
而对方显然没有注意他,而是看着另一边也能看到通讯的喻文州。
“索克萨尔,”她简短地说,“请立刻返航。”
“我不能接受你的命令。”喻文州回答,“这次的航程是教授亲自指定,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教授已经死了。”轮椅少女提高声音,“别装模作样了,难道不就是你杀的吗?”
黄少天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忍不住转头看向左侧驾驶室的屏幕,虽然影像里有些干扰,他仍能隐约察觉到喻文州并不是他看上去那么平静。
他等着喻文州反驳对方的话,但是过了几秒钟,频道里仍一片寂静,只有微弱的电流杂音。
“你听到了吗?事实就是这样。”轮椅少女退开了一点,屏幕角落里露出负责人严重后退的发际线,以及汗水在他额头上的高亮反光。她就差揪着负责人衣领尖叫了:“你还不明白吗,索克萨尔曾经领导过那些项目,他在别的地方一样也能做到!他就是想毁掉这个实验室,带着那一批’蓝雨’逃走自立门户!你们都被他骗了!”
一个什么东西被她扔了过来,屏幕顿时陷入黑暗,但声音还在继续传来。负责人虚弱无力地说:“现在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堵截他们……”
“基地有,我想他们的内部动荡应该已经结束了吧。”轮椅少女果断地说,“告诉他们这两艘飞船上有他们那里逃出来的人——管它到底是什么呢,让他们动用对空防御设备——”
随着一声刺耳的噪音,频道里的声音彻底断掉了。
“情况不太好。”喻文州在两侧驾驶室的对讲屏幕上说,“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关闭地下城的出口,时间不多了,现在就把速度加到最大。”
“等一下……”黄少天脑子乱成一团,“她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嗯?”喻文州这会仿佛又回到了平时从容不迫的状态里,甚至还有点困惑地反问道:“你相信她的话?”
“我当然想相信你!”黄少天喊道,“但是那些梦……我的记忆……我知道那个不一定是真的,但是你至少回答一次我的问题!你是不是当过研究员,是不是修改过我的记忆,是不是真的打算要毁掉这批药——”
“问题太多了,这怎么答得过来。”喻文州叹了口气,“如果这就是你想问的,没错,我曾经是一个研究员。你也曾经是我的实验品。”
黄少天的表情仿佛被人迎面刺了一刀。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呼吸,听着对方继续道:“为了阻止你逃出实验室,我多次消除你的记忆,虽然你最终还是离开了我。我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
随着他的话音,整个右侧驾驶室内部都亮起了红光。黄少天又惊又怒:“你在干什么?”
他立刻发现操作台上绿色的“一级许可”字样已经变成了红色的“分离模式”。整艘浮空船都震动起来,把两翼连接在一起的那些组件正在相互脱出,机械提示音响了起来:“倒计时开始,两分钟之内,船体的左右两侧将会彻底分开,请驾驶员进入独立操作模式,注意您的交通安全……”
黄少天从座椅里跳起来,想去抓住控制杆,没留意外衣被伸出来的安全装置挂住,那个在弃置区里摸出来的小方盒子从他的口袋里飞了出来。他没能抓住这东西,盒子摔到操作台前面的玻璃上,裂成了两半。
“我说过让你加速的,时间不多了。”对讲屏幕上,喻文州重复道。
在不怎么清晰的影像里,他笑了笑,最后说:“再见,少天。”
……
“喂,”黄少天咬着一根吸管,躺在露台的沙发上,仰着头问坐在他旁边的喻文州,“我问你一个问题啊。”
喻文州一边扣着病号服的纽扣,一边侧过脸来看着对方。黄少天最近像抽条一样个子长得特别快,在一众被肌体实验搞得生理平衡失调的实验品中间,他实在是健康得有点过头,简直就像个正常的八岁男孩子一样:“什么问题?”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感觉你好像很眼熟。”黄少天把吸管拿到一边,“我是不是在以前在哪里见过你?”
“可能吧。”喻文州笑眯眯地说,“我反正不记得了。”
“真的假的?”黄少天眨巴眼睛,“你知道这实验室里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该不会是我们真的见过吧。”
喻文州问:“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想相信你!”黄少天往垫子上一倒,“但是这种感觉就是很熟悉嘛,不过算了,可能只是我想太多——我跟你讲,我对一层的精神场每次都感觉很糟糕……”
喻文州微笑地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话,摸了摸被绷带包住的一侧眼睛。
……
手术台边,几个研究员围绕着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黄少天,一个个都显得忧心忡忡。
“这可真是严重失误啊。”其中一个女性神经质地推着自己的眼镜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在这个时候就已经计划逃出实验室了?他现在多大,十四岁还是十五岁?”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另一个研究员说,“五号的伤势基本稳定,我们必须做出决定了——到底要不要留下他?”
“他可是我们肌体实验组里状况最好的一个!”旁边的人激动道,“照这么下去,完美的成品指日可待,把他处理了我们上哪找第二个去?”
“你也考虑一下安全问题吧。”对方反驳道,“这次是因为他还带着控制剂的副作用,才在一开始就被拦下来,万一下次没这么凑巧怎么办?”
“就算再怎样,他也没法突破最后的防线,完美成品也扛不住那种火力齐射……”
“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生新的变异!再说要是他下次改变目标,只在实验室里进行破坏,放任他的后果绝对会非常严重!”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吧。”一开始说话的女性不耐烦道,“老规矩,我们进行决议,同意销毁5号的,举个手。”
她环视四周,点了一下人数:“那么现在,支持销毁的超过半数,我们——”
房门猛地被推开,喻文州站在门口,手上还拖着半截没松开的透明软管。他一路跑过来,气都喘不匀了,却还是坚持着大声说:“我愿意参加实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其中一个研究员身上。这个人走过来,和蔼地拍了拍喻文州的肩膀:“你是说,要答应我之前的提议吗?”
没等喻文州回话,他就转向同事们解释道:“这段时间我曾经想利用’索克萨尔’脑部研究获得的能力来配合实验,这孩子本来没什么兴趣,现在他显然改变主意了。”
“这个项目真是我们中间进展最快的。”之前情绪激动的肌体实验组领导者酸溜溜地说,“他现在开发出了什么能力?”
“还没有什么奇迹性的进展,现在只是能读出一些情绪,进行催眠之类。”脑部研究组的实验员谦虚地说。
喻文州这时凝视着肌体实验组的领导者,慢慢地说:“我感到你现在有些高兴……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个转机,你最得意的实验品或许可以免除被销毁的命运?就像你想的那样,我可以消除掉五号的记忆,让他一段时间里不再考虑出逃的问题,你也不用现在就面临这个选择了。”
房间里寂静了几秒,那个女性赞叹道:“你真是造出了一个厉害的作品。”
“谢谢,我不会止步于此的。”脑部研究组的实验员点头,然后他转向喻文州问道:“那么你想从现在开始加入实验?”
喻文州静静地点了点头。对方于是拍了拍手说:“现在我们再表决一次吧。在消除5号记忆的情况下,同意销毁的请举手。”
这次只有两个人投了赞成票。肌体实验组的研究员舒了口气,有点急切地对喻文州招招手:“你会怎么消除他的记忆,催眠吗?越快越好,下午还有一个手术在等着他呢。”
喻文州发觉自己已经把手指捏得有些发青,很快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它,调整好了表情才抬起头。
“不如请你先进行手术吧。”他笑着说,“那之后,我会尽量消除他的记忆。”
……
喻文州在储藏器材的隔间里检查柜子上的标签。他已经习惯穿着研究员的白袍,只有那个写着他实验品代号的胸牌仍然挂在他的外衣上。
“要我说,五号真是让人又爱又恨。”他听到隔壁传来说话声,正是肌体研究组的领导者。“他的状况是最好也最稳定的,但是时不时就要往外逃一次,这都给他洗过多少次脑了,该说是天生就带着不服输的劲儿吗……”
“这也是他特别的地方吧。”一个同事说,“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实验才格外成功呢。”
“我是没有研究过这群孩子的心理问题。”对方说,“虽然我很需要他,但是如果哪怕能做出一个差不多能赶得上他的作品,就算不那么稳定我也认了,我觉得迟早要销毁5号……是的,我当初是强烈反对,我确实舍不得他,可是太危险了……”
两个人边说边离开了走廊。喻文州松开柜门,掌心里全是冷汗。
他回到病房的时候,黄少天一听就知道是他来了,对他投以怒气冲冲的一眼,这不禁让他微笑起来。他自己都快不记得给对方清除过多少次记忆了,虽然他记得关于对方的一切,可黄少天对他的记忆明明是被层层覆盖掉的,却还能保持一种若有若无的印象,也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喻文州暂时摘掉了他的输气面罩,黄少天立刻大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想不开但是我觉得你不是坏人你也是被实验的对象为什么要跟他们同——”
对方又把面罩给他扣上了。
黄少天:“……”
喻文州从推车上拿起一瓶新的药剂挂在输液架上,一边轻声说:“你问为什么?一开始我的目的很简单,但是我发现这还不够。我必须真正地成为一个研究员……我得让你变得更完美才行。”
他调整好了导管,在床边坐下,拿着厚厚一叠资料看了起来。
……
喻文州匆忙地穿过已经半边成为废墟的走廊。周围到处都是枪声,还有磁线灼烧躯体发出的可怕糊味。有破坏者试图放火,虽然并没完全成功,但引发了小范围的爆炸,到处都是一片混乱景象。
他很怀疑自己能不能逃出去,不过在那之前,他必须要去实验品仓库看一眼。
就在这时,从玻璃碎掉的窗框里跳进来一个人。在不断闪动的灯管下,对方向他转过头来,那是他非常熟悉的脸——黄少天面颊上带着点血,警觉而敏锐地盯着他。
在见到喻文州的时候,对方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枪,正对着他的胸口。
喻文州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东西。他现在处于虚弱中,即使距离更近一点,也没有把握阻止对方开枪;更何况,在现在的黄少天心中,他应该也只是一个缺乏人性的研究员而已,如果对方当即按下扳机,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但这都没什么,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中终会有一个逃出这个地狱。
他等待着,但枪声并没有如他预料那样响起。黄少天咬了咬牙,收起枪,对他喊道:“快逃吧,机会难得——你也不是真心想待在这里的吧?以后好好做人,别搞什么疯狂科学家的实验啦……”
说完他掉头就走了。喻文州愕然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想笑,却被卷进来的烟气呛得咳嗽了起来。然后他感觉身上一轻,竟然是黄少天不知道什么折回,把他扶了起来,一边破口大骂:“脑子被烧糊了是吧,我不是都说叫你逃吗,站那里是真的想被烟熏死还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他拖着喻文州一路狂奔,来到北面的出口。实验室建在山顶,空港却已经被毁掉了,黄少天瞪着下面奔流的大河:“这是怎么搞的!他们自己都不打算走了吗?”
喻文州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尽管这次来攻击实验室的敌人有备而来,但实验室方面在经受了严重损失之后,已经开始组织起了有效的反击,只怕不用太久就会取回这里的控制权。当然,经此一役他们也别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可是带着剩下的人转移到其他地方,这点他们还是能做到的。
黄少天扭头看了看身后,喃喃地说:“就算跳下去也行,我死也不想再回去了。”
他忽然感到颈后一痛,顿时浑身发麻,无力地跪倒在地。一时间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拿愤怒的眼神看着喻文州。
喻文州扔掉手里最后一支麻醉剂,飞快在空港的救援区翻找,果然找到了最后一个单人密闭安全舱。他飞快把这东西打开,吃力地拎起黄少天塞进去,把他严严实实地绑好。
“你就从这里下去吧。”他边收拾边说,“安全舱承受这点冲击完全没问题,等到了河流下游,它就会自己打开变成漂浮的救生船,那时候你就自由了。”
“为……什么?”黄少天感觉自己暂时僵硬掉的身体在渐渐复苏,但他来不及挣脱了,只能奋力用还不灵便的舌头问,“为什么你要救我?你自己呢?”
“时间不多了。”喻文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切就绪后,他弯下腰,就像看最后一次那样,深深凝视着对方的双眼。
过了几秒,黄少天茫然地眨动眼睛,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喻文州关上安全舱的盖子,猛地把它往悬崖下推落下去。
他在空港边缘默默站了一会,拉紧外衣,慢慢走回了废墟中的实验室。
……
“如果这就是你想问的,没错,我曾经是一个研究员。你也曾经是我的实验品。”
喻文州说。他温柔地看着镜头:“为了阻止你逃出实验室,我多次消除你的记忆,虽然你最终还是离开了我。我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
我们总有一天会重逢,但这只是为了永远的离别。
在浮空船两翼分离之后,他向黄少天所在的那一半飞船发出一道攻击,果然看到对方灵活地避开了它,全速向上冲去。然后他启动了浮空船的自毁模式——严格来说没有这个模式,他只是在把货箱里除了蓝雨药剂外的那些备品点燃而已。
左侧这一半浮空船在空中骤然失力,从高处飞快下坠。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它的尾部已经壮烈地燃烧了起来,如同流星般坠向地下基地。
在那里,它将按照预定的路线和基地的四号仓库相撞,同里面储存的弹药一起,引燃一场足以照亮整个地下城夜晚的大火。
“时间不多了。”他轻轻重复道,“再见,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