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即鹿记得,段从祯一直很为他的研究成果感到骄傲,但他不知道,原来那针试剂的效果真的这么好。
药物作用下,即鹿真的想起了所有的事。
乌云满天的东青山院子,穿梭在荆棘丛里,满脸都是刮出来的血痕,他慌不择路地逃窜,像快要溺死一般呼吸不畅。
跌跌撞撞冲到公路上,连路都没看,也没注意往来车辆,眼前蓦然晃过强光,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
即鹿站在路中间,望着周遭发生的一切,无法思考,眼前景象像泡在大火里一般模糊,扭曲,难以触摸。
他甚至可以闻到汽油泄露的味道,被星星之火点燃,霎时变成火海。
眼前景象变换,耳边轰鸣不止,混着女人嘶哑的叫喊。
“小鹿,快点离开……”
闭着眼,捂着耳朵,拼命地逃,即鹿脚踝都是疼的,像被刀子割一般。
“不是我、不是我……”
即鹿小声嗫嚅,眉峰紧蹙,拼命把那些声音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往黑暗的角落里缩,即鹿贴着湿漉漉的墙角,任由泥泞水渍沾满干净单薄的衣物,却只觉得聚光灯照在自己身上,照着他的不安,他的羞耻,他的难堪,他隐秘又肮脏的一切。
他无处可躲,只能把自己的脸往手臂里藏。
热度慢慢退下去,颈边突然一冷,而后是淬了冰一般的嗓音。
“即鹿,我等了你七年。”
“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
猛地睁眼,即鹿呼吸停滞一瞬,而后不可抑制地大口喘息。
冷汗浸湿了衣服,贴在胸口和脊背上,冷得发抖。睁着眼睛,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即鹿突然一阵心悸。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被段从祯杀了,然后被切成一块一块的,溶解,冲进下水道。
就像段从祯描述的那样。
身上穿着病号服,周围一片惨白,即鹿苍白着脸,抬起手,看见腕上绑着一个带子,他认得这个,这个是精神病院给病人带的东西。
下意识想爬起来,即鹿一愣,突然发现自己一动也动不了,好像胸口往下没有了任何知觉。
门突然被打开。
即鹿心脏一跳,猛地转头望向门口。
昏暗的房间似乎被撕开一道口子,刺眼的灯光射进来,一双鞋缓步踱进,带着难以言喻的凉薄。
即鹿喉结滚动,闭上眼睛。
段从祯看着他,突然笑了,也不再装什么,走近,扯过凳子坐下,“没事,你继续装,我大把时间陪你玩。”
睫毛颤了颤,藏在被子下的手攥得死紧,良久,才慢慢睁眼,却没有望向坐在床边的人。
“怎么,不敢看我?”段从祯抱臂,偏头看他,“这么心虚?”
即鹿轻轻阖目,嗓子干涩到了极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啊……”段从祯捏着玻璃杯,把玩艺术品似的,慢悠悠拖长腔调,懒散地说出残忍的话,“因为我讨厌你。”
心知肚明他会说出残酷的话,可真的听他亲口说出来,即鹿还是觉得有些麻木。
“因为那场车祸吗?”即鹿问,有些有气无力。
“想起来了?”段从祯收起笑意,死死盯着床上憔悴不已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当年要不是你突然从山路里冲出来,怎么至于出车祸!”
“我也不想的!”即鹿声嘶力竭地反驳,眼眶涩得不行,他努力睁着眼,生怕掉出眼泪来,毫无意义地重复,“我也不想的……”
段从祯根本不听他说话,将杯子磕到桌上,嗓音偏冷,“你躲在精神病这个完美借口后面七年,以为还躲得过去吗?”
当初那场车祸,就是因为即鹿才发生,警察却说是酒驾,车轮轨迹显示,就算没有人冲出来,男司机的车也还是会撞上他母亲。段从祯觉得这只不过是他们渎职的借口。
可就算找到了即鹿,大概也会不了了之,毕竟他是个精神病,就算杀了人也不算犯法,更何况还是发病时的意外致死。
段从祯不会让他就这么逃过去的,那就太便宜他了。
他用了所有手段,终于在道路不远的一家居民那里弄到了私人监控,只有小小的一块视角,却也可以清楚看见,即鹿是怎么冲上公路,又是怎么逃走的。
“闯了那么大的祸,你就那么一走了之,即鹿,你到底要不要脸?”段从祯望着他,眉峰紧蹙,眼角都泛红,声音越来越大,“就是你害死了我妈妈,还敢恬不知耻地忘了!”
即鹿不说话,缄默地掉眼泪,抿唇望着他。
“你就算报个警,你叫救护车,她说不定就能活下来!”
可段从祯说的全是悖论。
那场爆炸来得那样快,那么凶猛,又刚好是段从祯母亲的车子被引爆,就算即鹿报了警,也于事无补。
更妄论当时的即鹿正发病,基本上失去了任何有用的意识。
“段哥……”即鹿开口喊他,嘴唇颤抖,“我救不了她啊……”
“你是救不了她!”段从祯一拳砸在桌上,恶狠狠地盯着他,“但是你可以跟她一起去死!”
眼眶里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掉下来,即鹿呆滞地看着他,眼睛通红,满是惊愕,干裂的唇渗着血丝,声音也沙哑破碎,“段哥……这可能是你对我说过的那么多伤人的话里,最伤人的一句……”
“我知道。”段从祯突然笑了,格外扭曲诡异,他看着即鹿,眼里冷冰冰的只剩恨意,“所以我要当着你的面说。”
“我不要打电话,我也不想发信息,我就想让你看着我,让你清清楚楚地听着。”
“即鹿,我真的恶心你,我恨不得你去死。”
“我等了你七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段从祯望着他,唇角带笑,说出的话却让即鹿如坠冰窟,“我想到再次在酒吧见到你的时候,就恨不得把你掐死在那间厕所里。”
段从祯只是说话,并没有真的碰到即鹿,可即鹿仍然觉得窒息。
段从祯没有打他,只是这样看着他,就让他的心脏隐隐生痛。
即鹿一点都不意外段从祯不爱他,只是比不爱更残酷的,是他一心一意爱的人,不仅不爱他,还想要他的命。
从一开始就想杀了他。
他以为的久别重逢,只是这人蓄谋已久的圈套,段从祯又是怎样傲慢又得意地站在岸边,看他步步深陷,看他坠入深渊。
即鹿曾经跟段从祯说,让他杀了自己。
段从祯只留给他一个笑,他说,“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即鹿那时不懂。
现在他只怪自己当初天真,因为一个眼神就能为段从祯付出长达十几年的感情。
他索性段从祯不爱他,只是玩弄他,如同玩弄每一个床伴。
段从祯偏不。
他好像冷血到了极点,他要设计一场完美的死局,看着你死,还要带着笑意,亲吻你冰冷的唇。
即鹿觉得,他一生的眼泪都要在今天流干了。
但其实他并不难过,甚至不觉得失望,只是心是麻木的,带着热量,渐渐消失。
段从祯盯着他惨淡模样,眼中那把火越来越烈,笑容也渐渐深刻,疯狂,带着满足。
“斑比,”他突然开口,摸了摸即鹿的脸,“你应该没有忘记,即鹿无虞的意思吧?”
即鹿无虞,是当年他困惑于自己独一无二的名字时,段从祯的母亲给的解释。
即鹿无虞,意为进山打鹿,若没有熟悉鹿性的虞官帮助,那是白费气力,只能空手而返。
他不知道段从祯突然提起这个是想干什么。
“进山打鹿,真的需要有人引导,才不至于空手而归。”段从祯笑着,目光柔焦,“今天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其实还带了一个朋友。”
即鹿没说话,他也没力气做出任何反应。
段从祯俯身,贴在他耳边轻声说,“还记得被你们医院的护士,砸伤的那个男人吗?”
闻言,即鹿瞳孔一颤,机械地转了转,最后定格在段从祯脸上。
“他的女儿,也是个医生。”段从祯笑了,“而我今天,把她带来了。”
门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即鹿一怔,霎时明白了他的意图。
拼命扯住段从祯的衣袖,即鹿喘不过气来,声音嘶哑,“段哥,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段从祯怎么做都没关系,可他为什么要牵扯不相关的人,为什么要把他的不堪揭开给所有人看。
眼泪顺着鬓角汩汩往下流,即鹿死死拽着男人的袖子,慌乱地摇头,“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杀了我!段从祯你杀了我!”
他求过段从祯那么多次,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一样坚决,他不奢望这个冷心冷情的男人爱他,甚至不求他多看自己一眼,只求一死,他只希望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我怎么舍得?”段从祯冷笑,狠狠把他的手甩开,理了理袖口,看好戏似的望着他,“祝你们有个美好的夜晚。”
话毕,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穿着白色外袍,手里捏着麻醉针剂。
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越来越近,女人身上淡香袭下,带着冷淡的危险,让即鹿感到胆颤。
“先生,您真可怜。”女人回头,看了一眼段从祯的背影,啧啧有声,“被恋人抛弃的小鹿,只能任人宰割了。”
即鹿无声地望着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我的父亲,因为你的原因,高位截瘫,卧床七年。”女人淡淡说着,撸起即鹿的袖子,给他血管上的皮肤消毒,煞有介事地挑眉,望着他,笑意盈盈,“先生,你想体会一下,高位截瘫是什么滋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