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即鹿又被送进了医院。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段从祯跟医院说希望就留院观察,不要把他转进精神病院里。
或许是想留着继续折磨他,又或许是想把事情都掌控在自己手里,反正即鹿不相信是他心慈手软了。
以前他或许还会病态地说服自己,段从祯对他过分的严苛要求和几近扭曲的占有欲,是他爱自己的方式。如今走到这个地步,即鹿心知肚明是自己的一再忍让和纵容,而段从祯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他。
折磨和戏弄都是男人的本性,变态的,疯狂的劣根性。
段从祯跟医生在走廊说话,医生还有些事情要交代。刚刚公路上那么一出,所有人都以为即鹿有病,医生拖着他,强制打了一针安定剂。
躺在床上,即鹿呆愣地望着天花板,目光凄切无神,空洞得仿佛死了,呼吸时有时无,单薄的胸口静静起伏着。
药物作用还没过去,他血液都流淌得极慢,只有浅淡无比的意识提醒他:他还活着。
没什么比这更糟糕了。
医院的安定剂似乎要比段从祯家里的剂量更大,药效更强,以至于五个小时过去,即鹿还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甚至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病房门被打开,脚步声靠近,即鹿呆滞地躺在床上,没有任何气力偏头去看,但他知道进来的人是谁。
还能是谁。
段从祯锁上房门,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斑比,”他喊了一声,声音中带着慵懒的愉悦,像是恩赐,“你得感谢我,要不是我跟医生沟通,你就要被送回东青山了。”
即鹿这才有了反应,极其缓慢地回头看他,偏头瞬间,眼泪顺着眼角滚落,默不作声地砸在枕头上。
男人眼眶微红,眸中看不出一点情绪,干燥的唇微张,却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段从祯怜爱般摸着他的头发,轻笑,“太荒唐了,你怎么能被送进精神病院呢?”
“我的生日快到了,”他说,“你还得跟我去看母亲啊,怎么能进精神病院呢?”
“难道又要我再等你七年吗?”
即鹿恍然反应过来,一双眼睛睁着,布满血丝,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呼吸倏地急促,甚至有些失控,喉中徒劳地发出呵气声,却语不成句。
“你……你怎……”
段从祯垂眸睨他,眸里尽是即鹿看不穿的算计和深邃的情绪,带着冷意和笑意,仿佛钉子似的把他钉在床上。
看他已经快喘不过气了,段从祯伸手,屈指抵在男人滑动的喉结上,突然俯身贴在他耳边,“斑比,你以为你能避开我吗?”
“你刚从李捷那儿拿到号码,他就打电话给我了,幸灾乐祸地跟我说,段哥,你家的小宠物不乖了,去找别的男人了。”
低睫,段从祯眼里都是温和笑意,“我跟李捷认识了十几年,你真以为,他会站在你这边?”
“斑比,”段从祯微侧头,唇擦过即鹿滚烫的耳尖,压低声音,“你能依靠的只有我。”
余光瞥见男人僵硬的脸色,带着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苍白,眼中尽是憔悴,可怜极了。
段从祯怜悯地吻他,帮他关掉夜灯,在一片漆黑里承诺,
“我会接你出院。”
“千万不要想着自己跑。”
“明白了吗,斑比?”
·
段从祯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出院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即鹿刚走出医院门,就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车子,段从祯倚在车门边懒散地抽烟,看见他来了,微微挑眉,掐了烟,转身回驾驶座。
车上广播开着,正在播报路况,即鹿靠在车窗上,眼神空洞,视线落在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上,面色麻木。
车厢内并不安静,却处处透着一种几近绝望的冷静漠然。
过了一会儿,广播开始放新闻,接线员语气平静地通报一则发生在开发区的火灾。
“老式居民楼因线路老化引发火灾,灾情蔓延至整座楼栋,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事故原因仍在调查……”
即鹿缄默地听着,瞳孔微颤。
他听出来,新闻里起火的那栋楼是他租房子的地方。
他又想起来,那天段从祯在他耳边说的那句“非要我一把火烧了这里才好?”
即鹿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却仍然感觉到一阵漫无边际的颤栗。
段从祯是故意的,故意把广播打开,故意给他听新闻,以前段从祯都不会听广播的。
他是故意的,故意警告自己,不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
即鹿眼中有泪,却又很快压下,身躯软了下来,顺着椅背慢慢下滑,滑到一个几乎仰倒的地步。
他抬头望着车窗外的天空,湛蓝的,晴空万里,点点云痕,微风和畅,多么美好又自由的天气。
可他一点都不开心。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早已平静而无力地接受了段从祯的一切恶劣,可即鹿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他还是觉得好痛。
段从祯烧了他的房子。烧掉了他最后可以躲避伤害,苟且偷生的念想。
他再也没有家了。
·
林奈是拄着拐杖来上班的,刚进酒吧,即鹿就看见他一蹦一跳地往里面走。
微微皱眉,即鹿放下手里的工作,走过去扶他。一想到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让段从祯发疯拿他报复,即鹿对着林奈就有些愧疚。
“鹿哥。”林奈咧嘴笑,“好久不见。”
“嗯。”即鹿看他兴奋神色,也不好拂他的兴致,也微笑着点头,“好久不见。”
“医院里太无聊了。”林奈坐下,长舒一口气,“我吃病号餐都要吃吐了。”
笑着没说话,即鹿帮他找了个凳子搭脚,又替他收起拐杖,看了他一样,脸上表情敛下,状似不经意地问,“怎么回事?”
“实验室炸了呗。”林奈吐吐舌头,“教授不知道为什么临时叫我去化工楼送东西,无妄之灾啊。”
说着,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腿,“不过还好是小事故,有些试剂撒在了我身上,这才在医院住了很久,现在皮肤都快长好了,我就出了院。”
“你啊。”即鹿难得无奈,微微摇头,“多听医生的话,该住院就住院。”
“医生说没事的。”林奈说,“再说了,我也想多住,可马上要论文答辩了,不能耽误。”
即鹿这才想起来,林奈确实快大学毕业了。
“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即鹿少见地主动开口搭话。
“我?”林奈也没想到他会主动询问自己的事,愣了一下,而后飞快地开口,“毕业之后去我姑姑那里实习一段时间。”
“姑姑?”即鹿问。
“嗯。”林奈点头,“我姑姑家是中外合资企业,很早就有打算让我过去帮忙打理,之后是待在国外还是回国我不清楚,不过都不错。”
“是都不错。”即鹿赞同地点头。
望着林奈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未来的打算,想去的城市,想做的事,想认识的人,谈到今后,他眼里都是光。
充满希望的生命。
即鹿安安静静地听着,沉默地微笑,不时点头,却从不说话。
他无法感同身受。
因为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从酒吧出来,天开始下雨,阴沉沉的,快要压到头上一样,逼得即鹿喘不过气。
站在路边,听着广告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即鹿喉结上下滑动,茫然地望着掌心,而后缓缓攥拳。
港湾对面,巨大的灯牌播放着广告,写着今天的日期,温度,和天气。
即鹿看了一眼,心里不自觉计算着,想起段从祯的生日就在下周。
那天段从祯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还让自己给他送礼物。即鹿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也不知道他需要什么。
段从祯这样的人,要什么没有,还需要他送什么。
可话是这么说,他不可能真的一点都不准备。
思忖许久,他还是决定买一条手工定制的领带给段从祯,很昂贵,也很精致,不过左右都是花段从祯的钱。
段从祯在他这儿留了一张卡,里面是药企发的奖金,让即鹿拿去用,他知道段从祯不在乎钱,甚至根本都不知道这张卡里有多少钱,只是随手甩给他罢了。
段从祯有能力,奖金向来很多,但这其实并不意味着他是个慷慨的人。
有年发奖金,名额不多,自然是竞争激烈,最后确定的是药检的一个人。
那人即鹿见过,不爱言语,只闷头做事,很是朴实,因为段从祯的关系,跟即鹿也打过几次照面,即鹿对他印象不错。
可就因为在茶水间说了两句话,被段从祯看见了,他转头就打电话给组委会的朋友,把那个实验员的奖金名额卡掉。
李捷都觉得难以理喻,差点跟他吵起来,“你知道他父母身体不好,他都三年没拿奖金了,你为什么要抢那点钱?”
段从祯却坦然极了,懒散地衔着烟,“我也很缺钱,我就想要奖金。”
“你他妈放屁!你年终奖就有两百万,差那点钱?!你他妈就是想看别人吃瘪,贱不贱!”
段从祯挑眉,撂下一句话,“有能力就来拿,没能力就别动我的奖金。”
那次奖金其实也不过二十万,段从祯还是一分不留地全拿走了,即便他根本不缺这点钱。
后来即鹿无意间听见那人在借钱,或许是家里人真的不行了,否则也不会落到四处求人的地步。
后来钱借到了,人也没了。
再后来,即鹿就再也没在柯林药企再见到他,问李捷,他只说那人辞职了。
但即鹿知道,他就是被段从祯逼走的。
段从祯的心从来都那么硬,他没有痛觉,也从来都不会同情任何人。
即鹿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