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在前后方两组人马的精诚合作下,《剧院风情》最初的进展很顺利,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严可铭工作起来向来很投入,这次更是出奇顺畅地定了稿。秦恒拍板后布景的搭建立刻跟上,郁宁白头跟着严可铭在仓库搭景制作道具,晚上严可铭回家,她就去服装设计潘之华那里一边学习一边帮忙打下手——这是她从严可铭那里争取来的机会。郁宁那从未谋面的外公做了一辈子的裁缝,妈妈也是很多年的裁缝,这让她对纺织品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场景和服装本来在舞台艺术里就是不可分割相辅相成的,她提出要打下手,潘之华一来看在严可铭的面子,二来得了个免费的劳动力,就顺水推舟落了个两全其美。
这段时间她常常加班,从潘之华那里回来已经很晚,如果严可铭还有别的交代,那一晚上仅有的睡眠就是在工作间的沙发上的两三个钟头的小憩。睡得少,但睡眠质量不错,吃得多,又有体力劳动,虽然魏萱的评价是“累得都浮肿了”,郁宁倒觉得自己反而是胖了点儿,不算坏事。
但近来严可铭和潘之华直接意见起了点儿分歧。事情的起因还是要回到严可铭说服了秦恒把整出戏的时间轴从现在回推三十年上,因为这个变动,服装就成为了彰显时代感很重要的一块,其中又以戏中身份就是知名女演员的女主角的服装为重中之重。两个人的分歧点是第四幕戏中戏上樊燕要穿到一件戏服。潘之华给出的设计稿是一条白裙子,很有七十年代高级定制的派头,精美优雅非常,线条也很简练,光看图稿,就能想象穿在樊燕身上会是多么美丽。
这张设计图也是潘之华所有设计图中出得最晚的一张,可没想到拿给严可铭看了之后立刻被否决。严可铭自己出了一稿:那是一件在图纸上看起来金灿灿的袍子,搭配着一袭颜色鲜艳夸张的斗篷。潘之华原以为严可铭否决的原因是因为自己这一版不够完美,没想到竟是拿出这样的设计。当即就说:“你不满意我的设计,结果拿出来这样的东西?太难看了,严可铭,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你的想法。”
“我同意。但是她其他的衣服都很精美,戏中戏这一场越俗艳越鲜艳,对比也就越强烈。我想我不需要和你解释视觉冲击在表演效果上起到的作用。”严可铭并不觉得这是抗议,也没有动气,只是很冷静地解释。
潘之华还是皱眉:“谁会愿意穿这种衣服上台,没哪个女人愿意把自己打扮得像只山鸡。我知道这一年里设计了不少歌剧的舞台,但这不是《魔笛》,樊燕演的也不是夜后。”
这比喻不幸太生动,让边上的郁宁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但严可铭继续泰然自若地说:“抛弃掉爱情,一心复仇的女人会。女人的战衣有两种,一种让她更美,一种更丑,前者让她更容易得到一些东西,但是如果穿上后者,就是她决心抢回失物的时刻了。她能穿着这样的衣服上台,她就没什么不能战胜的。”
“我就是女人,你不能说服我。”
“对于女人的审美我从来没出过错。”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他显得很笃定,“那件斗篷刚上台就要被扔掉,它和那条红手绢的效果一样。另外,我也不觉得穿着白色裙子的女人用一条鲜红的手绢在搭配上能多么赏心悦目。”
“手绢可以换成蓝色的。”
“一样。”严可铭的神色无动于衷。
“总之这样不太和谐了,我不能接受你把女主角最重要的登场弄成这样。这……”潘之华顿了一下,蹙眉又说:“这有违背我的职业精神,更重要的,不美,会吓到观众。”
闻言,严可铭微一挑眉,笑了出来:“我否决的不是你说的美。而且,她要的是胜利,不是美。一个五十岁的美人,再美,也无法胜过二十岁的身体。为什么总有人抱着年老的女人仍然能在外表下击败年轻人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呢?潘之华,你和我的成功,应该是被观众遗忘而非关注,不是吗?”
这场沟通最后还是无果而终,两个方案交到秦恒那里,交给他作决定。严可铭和潘之华的这点不统一远不至于对剧组的进度有什么影响。但郁宁夹在中间,总是多多少少有点儿不自在。争执发生之后她开始自己找些七八十年代的影集来作参考,现实生活和舞台艺术兼有之,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悟出些什么。
严可铭的工作室就是一个小型的图书馆,只要她有想法,就一定能在上面找到或多或少的相关书籍或是画册。那天她一边翻画册一边随手涂抹些脑子里窜来窜去的胡思乱想,画着画着,不知不觉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睡前她没有调冷气,后来又被太低的室温冻醒。这一觉睡得她肩膀胳膊统统抗议,昏沉沉地去找空调开关想关冷气,走到窗前时,发现又下雨了。
这栋屋子屋檐的设计让雨点不太容易打到窗子上,可眼下这个时刻四下皆静,落雨声还是很分明。郁宁立在窗边听了一会儿。才推开窗,顿时一阵较之室内更湿润温暖的空气飘进来。带着雨滴落在土壤上那种特殊的清新气味倒是让人精神一振。于是郁宁关了空调,留着窗,继续读起睡着前只看了三分之一还不到的书来。
猛烈的敲门声初响时郁宁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警醒地离座而起,跑去窗边凝神谛听,发现的确是有人在敲楼下的房门。不知怎么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得了,冲出房门直奔楼下,离一楼越近,那敲门声越响也越真切,“咚咚咚咚”简直和她此刻的心跳声汇成一股。跑到门前后郁宁吸了口气,手已经按上了门把手,整个人才从这欣喜的迷梦里醒来,心里却扔抱着一丝希望:“是谁?”
“开门!我知道他在里面!”
是一个女人。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尖锐凄厉。
郁宁那因为奔跑和期望而起的汗一下子收了回去,他的心重而冷地沉下去,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放弃了挣扎,任由冰冷的浪头将其卷入没有光也没有热的海水的最深处。但门外的女人在听见她的声音后,更急更快的大力敲门:“给我开门!你以为你住的是谁的房子!”
郁宁第一反应是既然能敲这道门,肯定是严可铭的某个相好,听到些不靠谱的传闻半夜打上门来。她没空尴尬,正后悔刚才听见门声就丢了魂,没把手机带在身上,正想先由着她在外头折腾一会儿,自己先去给严可铭去个电话,同样被惊动了的留守的佣人们这是也都过来了,目瞪口呆地听着门外的响动。
因为这段时间只有郁宁一个人住在这里,严可铭给大多数用人放了假,只留几个家在本地的女人,方便照顾郁宁,晚上也有人做伴。但她们看起来也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个个比郁宁还惊慌不定,面面相觑半天,其中一个怯怯地问:“要不,给严先生打电话吧?”
郁宁刚点头,忽然又有人面无人色地小声说:“那个……你们说,这个声音……是不是听起来有点儿像夫人……?”
听了这话郁宁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她不太记得严夫人的声音,踮起脚去看猫眼,可室外太暗,只能看见那女人披散的头发,五官俱是模糊一片。
她完全吃不准,看完之后只能摇头:“还是打电话吧……”
话音刚落,电话先行响起来了。
铃声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有些不祥的意味,一屋子的人一时都没动,最后还是郁宁走过去接的电话。
“是我。你们现在出门看一看,是不是有人在外面。是的话打电话给我,我这就过来。”
听到严可铭的声音,郁宁握话筒的手一紧:“我是郁宁,现在是有人在敲门,一个女人……”
“不要开门,等我过来。”
丢下这句话后严可铭立刻挂断了电话。有了他的叮嘱,郁宁和用人们只能任由门口那人一边哭一边把门敲得震天响。整间屋子里已经没人敢说话,无不屏气凝神听着那越来越凄厉、简直无法卒听的哭泣。郁宁听那哭声渐渐弱下去,担心出事,就又到猫眼前想看一眼。
眼前光芒大盛,伴随而来的是急刹车时轮胎和地面急剧的摩擦声。严可铭从驾驶座匆匆下来,抱起那个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女人,直接拿钥匙打开了房门。
郁宁差点儿被门打到,虽然眼疾手快退开一大步,也只是堪堪躲过。严可铭没想到门边站了人,动作一定,看清是郁宁后阴沉的脸色稍一缓,正要说话,他怀里那个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女人猛地一敏捷得不可思议的姿势直起身体,也不顾这样随时都会从严可铭怀里跌出来,对着郁宁毫不留情地就是一耳光:“给我滚出去!”
郁宁完全被打蒙了,好半天才感觉到右边脸颊火辣辣地痛,她吃惊地望着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女人,对方见郁宁还敢盯着她看,扑腾着伸出手作势又要打,严可铭猛地抓住她,不让她摔下来的同时又不动声色地隔开她和郁宁:“妈妈,你认错人了。”
这声“妈妈”让郁宁惊得连头发都要竖起来,在满屋死一般的沉寂中。她忠于认出来严可铭臂弯中的确实是严夫人。一时间挨打的莫名和羞辱被腾升的震惊冲得无影无踪,她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要不是严可铭挡着,必定躲不过严夫人又一轮的攻击。
“还不打电话给胡医生,看戏吗?!”严可铭对着呆若木鸡的用人们一声低喝,从未有过的眼里。用人们这才打电话的打电话,退的退,竟是没有人敢上前来帮忙。郁宁反应过来,严夫人一定是把她当做了其他人,才会这样愤怒而不懈地攻击自己,她被严可铭护在身后,看不见严夫人的表情,只能听她说:“你居然敢把她带到这里来!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严可铭一面要制住她不要乱动,一面又要地方她在挣扎中摔下来,声音也乱了:“妈妈,没事的,是我,我是可铭。”
严夫人停顿了一刻,接着更加混乱愤怒地扭打起来:“严思训,可铭是我的儿子!你把他还给我!别的我都不要了,你我也不要了,你把孩子还给我……我只要他,我只有他了……”
她的声音又含糊起来,最终化作了呜呜的哭声。
所有攻击性的举动停止了,她蜷在严可铭的怀里,脸没藏住,消瘦的颈项和眼角的皱纹都清晰可见。这一刻郁宁才觉得这样的女人才会是严可铭的母亲,但她又哭得像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郁宁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在刚才看见了谁,才会发出那样令人心酸的哭泣。她站在严可铭身侧半天不敢开口,他过了很久才像是想起房间里还有人,转过身看了一眼半边脸已经肿起来的郁宁,低声说:“抱歉,她病了,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脸还痛吗?”
其实严可铭的情况比郁宁的还糟:衣服扯得不成样子,脸上和脖子上都被抓出了血痕,郁宁顾不得隐隐作痛的半张脸,摇摇头又点点头:“没事了。但是你的脸……最好要处理一下。”
可严可铭对自己的现状无动于衷,只是低头凝视依然在哭泣的严夫人,她一直抓住他的前襟不放,他就听之任之,抱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神色宁静地一直等到大夫赶来为严夫人打了一针,看着她在药物和疲惫的上冲推动下沉沉睡去。
一等严夫人睡熟,严家来的医护人员立刻把她抬上担架送上了车,严可铭看着车开走后又转回来,找到还在客厅坐着的郁宁,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刚才的事很抱歉。我去给你找点儿冰。”
挨打之初郁宁的确满心委屈,但知道严夫人是病人后这份委屈还是释怀了。她叫住要去吧台找冰的严可铭:“没关系,你也说了,严夫人在生病。我不知道她病得这么厉害……”
严可铭的动作一瞬间僵硬起来,他礼貌地笑了一下,可这笑容在郁宁看来只觉得他其实是在伤心。他找来冰,做了个简易的冰敷袋递给郁宁:“敷着,明天要是还没消肿就不要出门了,休息一天。”
冰块触上红肿的皮肤的一刻郁宁深深吸了一口凉气,这才真切地感觉到严夫人那一刻的确是用尽全力,一点儿也没手下留情。但不管怎么样,在这件发生和结束都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她只是个无辜被波及的局外人,很多事情轮不到她发问,甚至不该多想。她谨慎地保持着沉默,而严可铭看她情绪已经稳定,叮嘱一声“如果哪里不舒服第一时间联系我”,就又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郁宁到工作室时严可铭已经到了、正如她的脸还肿着,他脸上同样抓痕未消。一开始两个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免和对方目光接触,连交谈有些小心翼翼,今天凌晨那场“意外”被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这个插曲让郁宁和严可铭之间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似乎在刻意和她保持一个更谨慎安全的距离。但又在同时因为分享了秘密,而有了一种同盟感。但另一方面,被工作席卷的他们都无暇去分辨近来的这些小的改变。秦恒为戏中戏那场的服装拍了板,采用的是严可铭的设计,对此潘之华不高兴也不服气,只是碍于合同在身,加之职业道德,按照图纸把戏服制作了出来,可没想到这套衣服穿上身后出乎意料地合适,或许要归功于樊燕本人的美丽和强大,她把这件晃眼而俗气,但又的确惹人眼球的裙子穿得光彩夺目,如同一个君临天下已久的女暴君,对于即将面对的以前踌躇满志,势在必得。
秦恒对这个效果非常满意,潘之华也承认了严可铭的设计确实出色,唯有严可铭,在看见试妆出来的樊燕是皱起了眉头,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神色间流露出的,分明是深深浅浅的不满意。
他对樊燕的态度一直保持着与他素来的作风背道而驰的冷淡,不管樊燕如何释放出好意,他从不领情,这样的异常没人能解释,也似乎无可劝解,毕竟这个圈子里多得是私人感情糟糕透顶但出于工作的需要不得不保持往来甚至在公众面前出演友爱戏码的前例,无论是严可铭的不热衷,还是樊燕的低身段,在外人看来只要不影响工作,大可当做一种无关紧要的个性甚至姿态,不伤大雅,任君自便。
郁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和剧组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以为严可铭讨厌樊燕,她甚至大胆地设想过他对她的厌恶很有可能是出自对于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性的轻蔑。直到剧组第一次上妆彩排的那天,郁宁经过排练厅门口时无意中撞见严可铭站在一个不会被发现的死角,沉默地向内顾盼。那一天他的神色乍一眼看去是一片面无表情的空白和冷静,偶尔之偶尔,他的脸上飞快地露出一线迷惘的坑王,又更快地掠了过去,不留一点痕迹。
这绝不是冷淡。
那天郁宁看了严可铭好一会儿,直到她悄悄离开,后者始终没留意到她的存在。
首演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郁宁和剧院的道具组的工人们开始为正式开演前最后的一项重要工作忙碌;搭建场景转换的隔板。严可铭的方案很简单,但实用而经济,这出戏场景变换次数很多,他就设计不同颜色的壁纸和相关道具分别贴在简易墙体的两边,在熄灯的几秒钟里,只要把隔板掉转方向就能迅速地完成场景转换。
每一次工作到了尾声,郁宁都不免产生欢欣和怀恋兼而有之的心情,一则希望早日看到成品并接受观众和评论家的检验,一则又总觉得如果时间和预算再宽裕点儿,总能再有进步,当她刷到最后一张隔板时,她有意识地让自己的动作慢一点儿,这些细节观众是不知道的,可这并不妨碍她做的更细致些。
“不好了,听说樊燕在排练室里晕过去了!”
消息传来时整个道具间一片哗然,大家都扔下手上的活,跑去隔壁的排练厅那边看事态的发展。
郁宁也不例外,她赶到时手里还捏着一卷壁纸。只看见很多人挤在走道里,议论声响成一片。忽然前方的人群有了动静,大家自动自觉地分开一条道路。严可铭抱着人事不醒的樊燕沿着这条狭窄的通道向电梯的方向走去,身后则跟着一望即知心急如焚的秦恒和其他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的主演们。相比之下,反而严可铭看上去最冷静。甚至可以说的上无动于衷了。
可看过他怎么安慰生病的母亲的郁宁却知道,这一刻的严可铭,已经慌了。
他走得很快,经过郁宁身边时似乎看了她一眼,就风也似的掠了过去。
开演前夕主演病倒,对于军心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这个消息很快被捅到了媒体,不免又是一番铺天盖地的报道。因为樊燕的加盟,《剧院风情》是这一届戏剧节里最早售罄的剧目。秦恒为了这个事件专门召开了记者会,声明樊燕住院只是单纯因为高负荷工作引发的过度疲劳,她本人的精神状态良好,一定会在公演前恢复健康。
话说得笃定不移,实况却并非如此;三天的预演期樊燕没有登台,有记者拍到秦恒满面忧色去新诚秘密探病的照片。各大媒体纷纷热议起樊燕的病情。一时起流言四起,又没有一条得到了剧组,医院或樊燕本人的确证。
《剧院风情》首演当天,郁宁从下午起就和严可铭一起待在舞台上,和其他组的技术人员一起为这场因樊燕的病情而笼罩上阴影的首演作最后的调整。郁宁和剧组里的大多人数一样,并不知道今晚樊燕会不会出场。准备过程中不断有演员过来走场和站位,但始终不见樊燕的身影。
演出七点开始。六点灯光,声效,道具,布景最后一次检查完毕。技术人员撤离前台。郁宁看着镇定自若不流露任何情绪的严可铭。终于还是趁着没有其他人在附近的机会悄声问:“严先生,今晚的演出,樊小姐上场吗?”
严可铭毫不犹豫地点头:“会上。”
“那……她现在已经在剧院了?”
他过来一会儿才轻轻摇头:“在过来的路上。”
这句话叫郁宁悬了好几天的心总算落回去些。她看着时间,有些担心地说:“还有一小时不到,化妆来得及吗?”
严可铭不答,而是另起了一句:“哦。郁宁,等一下拜托你一件私事。”
他声音不大,语气难得郑重。郁宁忙抬头:“严先生,你请说。”
“我妈妈今天也会来,魏萱会陪着她,但还有一个位子空着。这是秦恒的好意,但我抽不出空,能不能麻烦你开演之后坐在她身边?如果有什么情况,魏萱往来后台不方便……”
很难得地,他露出几许为难之意,突兀地收住了话梢。郁宁一怔,从他的目光里很快读出两个人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她不好问严夫人的病情是不是稳定到能到公共场合来看戏,婉转地说:“我是没问题,就是......严夫人看到我,没关系吗?”
“没关系。今天我出门的时候,她也没认错我。”
这句话里浓重的苦涩和自嘲。又是明明白白向郁宁坦承严夫人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了。郁宁怕严可铭误会自己不情愿,连忙解释说:“我不是担心别的,也很乐意。我就是担心,这出戏有些音效很突然,剧场又打,万一……万一……”
“万一她又像那天那样怎么办”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但严可铭已经听明白了,说:“上次是她回来不久,环境有了变化,又没有好好吃药,是个意外。”
说到这里他短暂地垂下眼,又望向一脸担忧的郁宁,平静的脸上有些陌生的忧悒:“不会有第二次了。而且她是宁可死,也不会在社交场合失态的。”
“那好,我知道了。”郁宁不忍心再看严可铭此时的神色,“我等一下给萱打个电话,在大厅等她们。”
“谢谢。”过了一会儿,严可铭才轻而缓慢地道了谢。
首演场不对外售票,获得赠票的不是秦家的地故交,就是剧院的大赞助人,要不然就是娱乐圈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加上新诚今晚也有剧目在同一个剧院的另一个演出厅内首演,整个大厅满目琳琅,一片衣香鬓影,香槟吧内许多大众耳熟能详的面孔闪现其间,星光熠熠,美不胜收。
如此盛大的场面郁宁还是生平首见,目不暇接之余,这才隐隐体会到樊燕在圈内的地位和此时她重回舞台的意义。她站在大门边认了很久的人,一直到开演前十分钟,终于等到魏萱的电话:“我们到了,你在哪里?”
“我在门边等你们,你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我看见了,你站着别动,我们就到。”
最后四个字有了叠音,郁宁扭头,就见魏萱的手臂上挂着盛装的严夫人,耳边夹着手机,正低头在手包里找票。
她走过去,叫了志魏萱的名字:“我在这儿。有什么我能帮你拿的,你好找票。”
“……找到了。”
她把票递给门厅,进来后张望了一眼:“哇,这是什么阵仗,金像奖改地方了?”
郁宁告诉她新诚今晚也有戏上,魏萱这才一脸“原来如此”地点了头,然后笑着对严夫人说:“姑姑,你还记得郁宁吗?她现在是三哥正式的助手了。”
郁宁隐含几分紧张望向魏萱身边的严夫人。今晚的她穿一身简单的黑裙子,本身的风姿毫不费力地就盖过了那些一望而知必然价格不菲的珠宝,那柔缓的笑容和目光,让郁宁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她的妆容也一如记忆中那样合体,反而是那一夜的皱纹成了一个不真实的梦,目光对上郁宁的眼睛后,严夫人点头,微微弯起眼眉:“记得,就是那年你带回来过年的朋友对吗?”
在这样的神情下郁宁无法不相信她已经彻底忘记了那天的事情。这让她反而有了种解脱感,说:“是我。严夫人,您好。”
她刚与郁宁握了手,就有人过来客套,那是一位风度很好的中年男人:“婉芷,原来你回来了,也不告诉老朋友一声,见外了啊。”
严夫人转身,继续微笑,姿态优雅,语气无可挑剔:“昨天才到,今天这不就出来见人了吗。来之前我就和侄女说今晚会遇上不少熟人,看来没猜错。”
对方的目光在魏萱身上停留一刻,又掠过郁宁,继续问:“怎么是侄女陪来的?我看节目单,这出戏是可铭设计的,也不见他。”
“这出戏对我们是消遣,对他却是工作。要是在这里见到他陪我,那就坏了。”
这句话引得对方笑了起来,这时大厅里响起提示入场的乐声,严夫人又说:“时间到了,进场吧,改天一定要来家里做客,再吃个便饭,也好慢慢聊。”
“那是一定。每次你都是悄悄回又匆匆走,怎么都见不到人,这次可不能再一声不响又走了。”
“一定。”
入场到落座的一程里严夫人又被拦下来寒暄了好几次,听言语无不对她的出现表示惊讶,看来认得她的人不少,知道她已经回来的却寥寥。她们三人刚落座,都来不及和左右打个招呼,观众席的灯光就暗了,舞台刚在同一瞬间明亮了起来,坐在书桌前的男配角一扭头,对正疾步走上的女人说:“亲爱的,再等我一会儿就好。我刚签完几封信。”
应答声清晰而甜美,中气十足:“不急,我就是来看看你这次是怎么送票的,都送了什么位置……哦,那个年轻人在这儿做什么?”
樊燕的出场让台下有了一阵无声的动静——不管传言如何,她还是站在了舞台上,容光焕发,气象万千。
郁宁心头最后一点儿顾虑也放下了。
她们的位子是厅座的正中,距离合宜,绝无死角,是整个剧院最好的座位。虽然由于严夫人的情况加上到底是自己工作的剧组的首场公演,郁宁很难再以纯粹的观众的视角去欣赏这出戏,但没过多久,她还是被樊燕的表演征服了_秦恒的选择一点儿也没错,这个女人就是天生的演员.
虽然原著是外文小时,但从观众的笑声和掌声来看,秦恒的改编很成功,小说里的笑点和辛辣都很好滴保留再移植到中文的土壤上,毫不生硬.上半长结束时掌声已然非常热烈,十五分钟的中场时不时冒进耳朵里的溢美之词让郁宁又是激动又是自豪,到底忍不住,给后台的同事们发短信:”观众反应很好!”
这条刚发完,魏萱端着两盒冰激凌和一杯香槟回到座位上, 递给郁宁,香槟则是给了在社交圈中周旋自如的严夫人。严夫人的出现对今晚同样出场的一些人来说,显然就是焦点本身,甚至比台上那个真正的女明星还令人激动不已。魏萱看着自家姑姑的背影,咬着冰激凌勺对郁宁低声交耳朵:“等下半场结束后你能不能去找一下三哥,让他来周旋一下,我好带她回家?她身体太差,这么兴奋,又说了这么多话,我有点儿担心。”
郁宁看严夫人的脸色不错,看不出来身体差在哪里,不过眼睛亮的异常这点着实叫人不安。她不知道魏萱知道多少她的病情,但既然她这么说了,她就听着:“可以。你要不要显给严可铭打个电话?这样他也好做些准备。”
“打过了,手机关机。”
郁宁想想也是:“哦,还没撤戏,他不会开机的。等一下下了戏我就过去。你们可以先坐在位子上,等观众都撤场了再过去。”
“我也是这么想。”
身后一排这时有人落座,郁宁起先没留神,突然耳朵里钻进来一句:“攸同,刚才暗没看到是你,怎么坐到这场来了?一个人?”
她和魏萱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又齐齐地转过脸去,直勾勾盯着原来一直坐在她们身后的何攸同。察觉到有目光投向自己,何攸同先是对目瞪口呆的两个人微微一笑,才回答邻座:“穆岚在隔壁厅,她不看毛姆。”
“你们是真不怕被小记者乱写,这才是最让人羡慕的。你们家大公子三个月了吧,还宝贝一样藏起来,不开个百日派对庆祝一下?”
魏萱在底下一个劲地拽郁宁的手,看神情简直是陷入初恋的女学生。郁宁虽然很想开她一个玩笑,但是到何攸同真人的兴奋让她自己也很激动,忽然她又想到很久前。又或是不久前,有一晚上和贺臻说起什么事情,贺臻逗她,“除了我,你总喜欢过别人的吧。”
郁宁对她这种偶尔冒头的无赖和自信简直无计可施。想了半天,发现他说得一点没错,但又不愿意让他太得意,想来想去,终于说:“是有。”
“严可铭不算。”
“不算。”她点头附和,真心实意地说:“我喜欢过何攸同,高中开始喜欢,嗯,现在还喜欢。”
那一刻贺臻的表情精彩极了,完全是被噎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可不反击绝不甘心的样子,郁宁忍不住把脸埋进枕头里大笑,又被贺臻拉出来,趴在他肩膀上呵了口气,轻轻扯她的头发:“这种女高中生式的迷恋也不能算。。。。。。再说,他已经结婚了呀!”
郁宁还是笑个不停,拧过身去亲吻他的鬓角:“为什么不能算?我喜欢你喜欢的六神无主,女高中生都不如了。”
她又陷入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中,再也听不见何攸同和其他人的对答,不久下半场开始,在一片黑暗中,再无人能看见她,她就放任自己神游四极八荒,太多东西在眼前闪现,但又没什么是能真切停留的,像风像空气,到头来俱是虚空。
郁宁不断的出神,有不断地被一两句蹦进耳朵里的台词给短暂地拉回来。这样交替走神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樊燕穿着一袭五颜六色的斗篷斗志昂扬滴出场时,才被满场的偷笑生给彻底中断了。
魏萱是根本笑出了声,附过身来俏语:“这衣服谁想出来的?妈呀,像只野鸡!”
郁宁没笑,回答她:“严可铭。”
这些散步在各个角落的偷笑生很快被吸冷气声取代了——樊燕抛掉了那件斗篷。
她化身斗志昂扬的君主,舞台是她的领土,她抖擞起精神,不仅势将收复失地,同时还要毫不留情地从年轻美貌的情敌手里夺回丈夫和情人,让那个偷她东西的女人从此再不见天日。然后她就可以入弹掉裙子上的尘土一般,将他们和他一道弃如敝履。
灿烂的灯光下,那身依然艳俗的裙子让樊燕辉煌得像个女神,即使挟带着复仇的旗帜,依然庄严盛大至极。目睹她如何一点点粉碎那个可怜又美丽的姑娘的自信,剥夺她的尊严,又毁灭她的前途,真实可信得令人毛骨悚然。相比这种力量,那小美人之前的一点儿心机和手段简直是以卵击石。郁宁不由得为这个美丽强大的女人感到战栗,一面又同情起她的对手:演员二号的女演员演得也好极了,那一声痛苦崩溃的长号,像一把匕首,血淋淋地刺上观众的心头,无人能不为之动容,只有舞台上的樊燕,露出一个冰冷的,胜利者的笑。
严可铭说得没错,舍弃了爱情的女人无人可敌,而舞台上不知是否人戏合一的樊燕,耀眼得让人无法正视。
明明是充满嘲讽意味以至于阴森的剧情,却让郁宁看得莫名热血沸腾。她诚心诚意地把一切归功于樊燕那高超的演技。谢幕时全场起立致敬,樊燕带领着全体演员谢幕三次后,即使掌声强烈到有掀翻演出厅顶篷的架势,她再没有出来答谢热情的观众。
掌声和喝彩声这时才慢慢消退下去,观众们低声交谈着开始散场。郁宁稍微平复一下澎湃的心情,扭头去看严夫人,她依然坐着,也许从头到尾就一直没站起来过,她在微笑。
不知为何,郁宁觉得她的这个笑容和之前舞台灯熄灭前樊燕的最后那个笑容有些不分你我地重合。但樊燕的那个笑容里预兆了苦涩和疲惫,战胜了一切的代价是抛弃了一切,严夫人却始终停驻在最胜利辉煌、无懈可击的一个瞬间。
这个不靠谱的联想让郁宁失笑。她没再多想下去,而是看了一眼魏萱,又去看大厅里退潮时那样缓缓离场的人群。因为位子在最中间,她们必须等其他人先出去才能移动。等待时又有前排的观众看见严夫人,隔着两三排的距离打招呼:“严太太,刚才看太多人围着你,没上来添乱。我听秦恒说给你们一家三口都送了票,怎么没看见严先生?这两位是……”
闻言她站了起来,一只手按住前排的椅背,声音一丝不乱:“是你啊,秦太太。”
原来是秦恒的母亲。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寒暄诡异地划开了严夫人从容的神态。但她的笑容依然有令人忽略外物的力量:“可铭要工作,现在多半在后台。思训临时有事,也来不了了。我让侄女和她朋友陪我来。谢谢你们的票。”
“这样,那只好改天了。今晚的演出很成功,希望你觉得愉快。”
“谢谢你,我很愉快。”
郁宁听她们两个人对答,内心却还在回味樊燕的演出;魏萱突然在下面拉了拉她的裙子,郁宁扭头,接收到她目光的示意,顺着望过去——
不知不觉中,严夫人已经整个身子都倚在椅背上,垂在身边的另一只手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不自然地颤动着。
她心里大呼不妙,悄悄和魏萱说:“你看着点儿,我这就去找严可铭。”然后也不顾前面还有人在退场,一路连声说着“借过”,费了好一番口舌和工夫才走到过道里,又从舞台左侧的一个侧门进了后台。
负责看守通道的工作人员看见郁宁从这里近来,还有点儿奇怪地问:“怎么从观众席绕?走了远路了。”
“看见严可铭了嘛?”
“……呃,中场换布景的时候来过一趟,谢幕的时候没看到,去监控室看看?”
匆匆道了谢郁宁继续往后台深处走。后台永远是演出当中闲散、演出前后忙碌的地方,郁宁在监控室没找到人,连着问了好几个道具组的同事,都说不知道,后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好像看着往化妆间那边去了,去找找看吧。”
演员们的化妆间在另一侧。郁宁绕了好大一圈,到了以后,发现每间屋子都关着门,站在走道里也听不见声音,又没见到人,只能迟疑着往深处走,走一步算一步。
她一直走到最深处,眼看就要到樊燕的化妆间外头了,看地板上的光,她的房门倒是开着,可郁宁知道这两个人不对路,正要退回去,就在这时,化妆间里传来一声巨响,还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
她第一反应就是樊燕又晕了,生怕有什么意外,吓得赶快跑过去看个究竟。可怎么也没想到,引入眼帘的一幕,竟是樊燕从身后牢牢地抱住严可铭的腰,就像一株柔软的藤,抵死缠住强健的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