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重返那佩戴者素馨花的人间暮春
和樊燕的第一次见面全无准备。
当时郁宁正在去大剧院道具库的路上。无论规模大小,剧院的后台都像曲径通幽的探险场,而本身涵盖了多个表演场地的大剧院的后台更是魔窟一样巨大的,令人迷惑的存在。郁宁第一次跟随严可铭为冬季的歌剧季来到这里时,最初的一周里,她一直在迷路。现在的她当然已经不在迷路,偶尔还能为其他迷路的人指路,但这个地方总是让她有一种没道理的警惕感,仿佛每一个转角都潜伏者她所不知道的东西。
“请问,我该怎么回到观众大厅?”
毫无征兆的声音让郁宁猛地转身——她没有听到脚步声,但回头时问话的人正站在她的三五步外,一个亲近又合适的距离:“我迷路了。”
郁宁很快地认出了对方,同时心里惊叹她比电视和报纸上的形象更加年轻,头发很短,牛仔裤配简单的T恤,浑身唯一的首饰是左手食指上镶了硕大蓝宝石的戒指,乍一看去竟然像个过于俊俏的少年。郁宁收回目光的同时点头:“我带您上去吧,樊小姐。”
樊燕似乎很习惯这种瞬间被认出的场合,闻言只是一笑:“好啊。”
领她出去的途中郁宁时不时看她几眼,对于过了四十却还能呈现出少年感的女人,要说没有敬佩和好奇,这实在是虚伪,而这些好奇中的另一部分,则是来源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严可铭失态”。
严可铭一直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郁宁能窥见的虽然只是冰山一角,也能依稀感觉到他在这种无章法的生活里游刃有余,并且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打算。见过几个“严可铭的女伴”后,郁宁很快发现他约会的都是同一类的女人,可眼前的樊燕又是如此的不同。理智上她很清楚以樊燕的年纪,和严可铭有什么过往的机会实在渺茫,但就是因为明明应该没有交集的两个人,严可铭却无意中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才更不同寻常。
事到如今,郁宁对于严可铭还是抱着充满了敬畏和感激的仰视感,但那些男女之间的迷恋早已烟消云散,回头想想,曾经折磨他的冷热交织和战栗感或许是出于这个男人的对于异性那强大的吸引力,却和爱情没有关系。
她想归想,还是很快的把樊燕带回了一楼大厅。原以为会有助理等在那里,可看了一圈,除了偶尔经过的工作人员,并没有什么生面孔。樊燕有一次微笑地向她道谢,这笑容不知为何有些熟悉感,郁宁把这个归结于演艺圈人士无可挑剔的周旋礼节,听她说:“……抱歉,我以为回到大厅我就认识了,但看起来并不是这样,你能再带我去一下排练场吗?”
“今天没有彩排,只有导演和舞台设计在。”她不久前才从那里出来。
“我知道今天没有彩排。”她的笑容深了,目光依旧柔和,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怡然感。
当然。郁宁醒悟过来,面前这个女人,就是这出戏寻寻觅觅良久终于定下来又克服重重困难从海外千辛万苦请回来的女主角,虽说她才到,还没加入彩排,但对于彩排时间和场地的安排肯定是很清楚。郁宁忙道歉:“对不起,是我多嘴了。我带您过去。”
从大厅到排练场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什么也不说的话不免有些古怪。宇宁现在已经能比较熟练地开启一场寒喧,但对方显然比她更精于此道:“麻烦了你两次,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郁宁。”
“美玉的玉?这个姓可不多见。”
“不,忧郁的郁。”
“郁小姐,谢谢你为我指路。”
“哪里,应该的……我也不是大剧院的员工,只是正巧为《剧院风情》工作,之前这出戏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女主角,大家都在发愁,幸好您来了。”
“你也是演员?”她看了郁宁一眼,含笑又问。
“不。”郁宁忙解释,“我做技术这一块,是舞台设计的助手……对,这样说比较准确,我的老板为这出戏工作,我为他打杂。”
“原来是这样。”樊燕点点头,“你说的舞台设计,秦导和我提过,姓……”
眼看她陷入思索之中,郁宁体贴地接过话“姓严,严可铭。”
她展颜,送来一个感激的眼神:“对了,是这个名字。”
樊燕顿了一顿,又笑着说:“我是快三十年没回来了,回来之后才发现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秦导年纪轻轻已经有很好的成就,我听说这次的舞台、灯光和培育的负责人,都比他还要年轻。”
郁宁想了一想后发现的确如此,她随之笑起来:“我听说秦导从小就喜欢您,我想在我们这一行,再没什么能比和年少时的偶像合作更令人激动的了。”
樊燕是童星出身,三五岁时就开始出镜,不到十岁主演的片子大热,一时间红遍大江南北,不同于不少到了青春期就走样的童星,在很多女孩子最尴尬的十五六岁,她出落得漂亮得惊人。这样一个尤物,不到二十岁为学业出国,大好年华留下的唯一一部纯爱文艺片,足足收买了几代青年的炙热心肝。
郁宁并没有看过樊燕演的电影的记忆,就算是看过,多半也是樊燕童星时期的作品,那个时候她自己也小,一点印象都不剩。对于樊燕的了解,还是从她回国后铺天盖地的报道中零零星星得来的:去美国不久,樊燕凭着之前在国内电影圈的名气,在好莱坞的一部电影里面试成功,得到了一个角色。在她那个年代,美国电影里需要的东方女人还是一个又一个的黄柳霜,那部电影想来风评很一般,她在拍完后悄无声息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结了一次婚,夫家在纽约的侨界很有声望,她也安心做了几年少奶奶,但这段婚姻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又嫁给了一个犹太商人,婚后不久搬回加州,重回电影界打拼。
第二段婚姻留给她几个依然不成功的配角、一大笔遗产,和韶华不减的青春。她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次婚姻,用婚姻和第二任丈夫留下的钱进入了加州上流社交界,现在她恢复独身,数次婚姻却没有孩子,经营者一家高档俱乐部,偶尔在电视剧和电影里客串些和二十年前初来美国时并没什么分别的角色。
大多数关于樊燕的报道不实着眼于她青年时的辉煌,就是在美国优裕的现状,对于这两个时段之间的种种,无不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郁宁读过其中的一些报道后,就想过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愿意回国演话剧,钱对她不是问题的话,那就多半想见一见什么人了。
而樊燕接下来的话正好验证了郁宁早些时候的猜测:“这其实完全是导演的错爱,我都多少年不正经演戏了,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不过趁这个机会,倒是可以会一会老朋友,在美国的时候虽然身边的东西也在变,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这里不会变,回来才知道大错特错——我是根本连路都认不得了!”
说完她发出很愉快的笑声,好似这是一场真心实意的访故,演戏只是附带,郁宁等她笑完,指着前面一个转弯说:“转过去就到了。我还要去道具库取东西,送您到这里可以吗?”
不料樊燕叫住她:“都送到这里了,一起进去打个招呼吧。你和秦恒认识吧?”
倒是真的不认识。
这一迟疑的工夫叫樊燕又笑起来:“那正好可以认识一下。我们走吧。”
她有种令人难以拒绝的力量,郁宁根本没有再说话的机会,就被她带着拐了弯,走到彩排室的门前。
大剧院的彩排室向来以条件优良闻名,一直很难租借,但这次因为导演就是剧院董事的公子,近水楼台,一直租借到演出结束。她们走近之后才发现门没关,两个人估计坐得离门不远,交谈声清清楚楚的穿出来,郁宁正想上前一步敲个门,这是樊燕忽然露出个有点顽皮的笑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反而站住了。
郁宁顿时两难起来。听壁角这事说起来一点也不光彩,但想悄悄溜走,樊燕又拦住她,看起来是拿定主意要她做同谋。无奈之下郁宁只好硬着头皮低下头,竭力让自己分神想点儿别的,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根本是自欺欺人,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好在秦恒和严可铭交谈的内容仅限于戏剧。秦恒正说到:“服装和布景往前推三十年……我以为你上次看到的就是定稿。”
“我说过,只有确定了主角,布景才能跟着确定。剧本我重读了,如果布景重做,剧本本身不需要改动,工作量全在我这一边,时间轴既然和原著的已经不一致了,再调一次也不是问题。而且,”严可铭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这让郁宁不由得去想象他这一刻的表情,“你千辛万苦请回来的女神已经快三十年没演过戏了,看在那些专门花钱来看她的人和他们花的钞票的份儿上,把布景做得让她和观众都熟悉一点儿,不是也很有趣?”
不知为何,郁宁总觉得自己听出了隐藏在最深处的恶意,但那阵恶意行迹飘忽,也不给她确定的机会,就已经无影无踪了。秦恒对严可铭的话似乎也略有微词:“她还是一直在演戏的,这几十年里所有的片段我都看过,不然也不会请她来演。”
“我对她的演技从来没有怀疑,而且我们现在谈的不就是怎么让她回国后的首场演出更完美吗……谁在门口?”
陡然沉下来的语调让郁宁的心也跟着一沉,不过还轮不到她先主动承认错误,樊燕先一步走进排练室,若无其事地朝连忙站起来的秦恒和坐着一动也不动的严可铭打招呼:“是我。听见你们在谈工作,不想贸然打扰,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来还是打搅到了。”
秦恒看了一眼严可铭,热情地迎上去:“不知道樊小姐你今天过来,时差倒好了?”
“差不多了。我就是想来熟悉下工作场地,本以为今天不排练,大家都不在,没想到你们在,这剧院太大,我刚才迷路了,多亏郁小姐专程送我过来,不然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郁宁在门外听到她提到自己,就知道躲不过的到底还是躲不过,只好也跟着进来。刚一进门就立刻感觉到严可铭的目光炯炯地朝她投来:“事情做好了?”
“还没有,我现在就去。”
樊燕试图开解:“这都怪我,迷路了走不出去,看见有人就慌慌张张冲上去问路,也没有问她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哦,导演,这就是上次你提到的我们的舞台设计吗?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
她荡开话题,转而含笑注视着不动声色的严可铭,秦恒会意,向前一步为他们介绍:“没错,严可铭,我所认识这一辈里最优秀、最有想象力的舞台设计师。可铭,樊小姐就不需要我介绍了吧?”
樊燕个头称得上较小,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只有一股天然的令人爱怜的风度,她仰起头,不紧不慢地朝着严可铭递出手:“你好,初次见面,我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听见她的话,严可铭起先也还是没动,由着那只白皙细腻的手在空中悬了片刻,才伸手握了一下,又立刻放开:“樊小姐。”
这个简短的招呼后严可铭没再说话,排练厅又大,气氛一下子僵冷起来,岂能对于严可铭的冷淡诧异到颜面上几乎遮掩不住,倒是樊燕仿佛一无所感,继续笑道:“总之她是热心,这件事责任在我。如今我安全到了,也知道郁小姐还有工作,就不好再耽误她了。”
郁宁已经待不住,听到这句话还有些如释重负;严可铭这时又看了她一眼:“去吧。事情做好你先回去,不用等我。”
这最后一句是之前没有的,但郁宁听完没有异议,直奔道具库去确认演出要用到的道具——亏得有秦大公子这样一棵大树,亲自出马代表剧组租用大剧院历史悠久,收藏丰富的道具和服装,才让《剧院风情》这出经费有限难以在道具商投入预算的剧目在花费极小的代价下有了一个称得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道具库任严可铭挑拣。严可铭列出的单子上提到的物品五花八门,桌椅陈设之类的物件自不必说,还有些诸如特定年份出版的书和日历册子,当年红星的签名照,甚至对用什么花都有安排,还有些郁宁闻所未闻的东西,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唯独对戏里要用的服装一字不提。
不过大剧院的刀具库果然是名不虚传,条子递过去两个老师傅戴起老花镜一条条地读过去,居然大多数都有,偶尔有些没有的,也说能做出来,不是问题。逐条对过单子之后还额外问一句:“服装怎么说?”
“他没交代,好像是另有打算。”
其中一个摘下眼镜,有点儿不服气地说:“戏服的藏量和种类上,我们和新诚的道具部比起来,也并不差嘛。”
郁宁被这句“抱怨”引得有点儿想笑,忍住了,解释说:“导演和严先生好像打算把戏的时间轴做些调整,服装的风格一时还定不下来。”
对方点点头,把手里的单子交还给郁宁:“上面勾红的你们确定用了我们就开始做,等严可铭有空了,还是尽早过来看看道具,万一有什么问题,也好尽早解决。”
“这个我知道。”
郁宁谢过两位师傅后离开了道具库,她见时间还早,就先回了一趟住处,想吃点儿东西再睡一会儿,以免严可铭临时通知她加班——看今天这个架势,很有可能。
其实现在的住处离严可铭的房子颇有一段距离,没有地铁直达,只有搭公车,还要转乘。严可铭建议过她搬家,可郁宁不愿意,他提过一次就不再提,让她抽空考好驾照,再借了一辆自己不开的车给她开。
她不肯搬家全是出于自己和严可铭都心知肚明的缘故,所以尽管严可铭借给她车,但除了为了工作在外面奔波和加班到深夜,郁宁很少开它,日常工作还是搭公交。回到家后她习惯性地先去查留言,,一无所获后正要去洗个澡,从浴室出来一阵风吹过湿漉漉的皮肤,郁宁才想起,尽早出门得匆忙,忘记关窗了。
郁宁本来也没多想,径直走过去关窗,手都已经搭到窗台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再一回头看看客厅里的摆设,越看越不对,一时间也顾不得窗子了,奔回卧室后,原本锁着好好的立柜上的锁还留着,但已经被打开了。
她脑子轰然一响,果然柜子里那只上锁的抽屉也开了,里面的现金和另一个上锁的小匣子统统没了踪影。
呆立了几秒后,她再也顾不上其他,回客厅抓起钥匙就冲下楼,哆哆嗦嗦地好半天才把车子的火打着,往最近的警察局去了。
这一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警察局报案的人特别多,好不容易轮到郁宁,负责笔录的警察听说是入室盗窃,就问她丢了什么东西,郁宁自从发现匣子整个消失之后整个人就处在一种六神无主的状态下,被问了两次,才猛地一个哆嗦:“……有一个匣子,里面有我男朋友写给我的信。”
那警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小姐,除了信,你还有其他财物上的损失吗?”
郁宁脑子里一片混乱,想的全是贺臻那些迟到的卡片,她勉强镇定下心神,想了半天,低声说:“存折、存单、一些首饰、私章……还有两千块现金,不过现金不在匣子里,我放在那个被锁的抽屉里,也被撬了。”
“还有其他东西吗?”
“……其他的我没来得及看,发现柜子被撬,就第一时间过来了。”
“你再好好想一想,或者回去看一看。身份证还在吗?”
“这个在。”
对方点头:“现金估计是很难追回了,存折和存单你应该第一时间去银行挂失,私章遗失可以通过登报作废。还有你说的那些信……”
郁宁焦急地打断他:“是一些明信片,一共八张。”
“一般来说,家庭盗案中常常发生的纪念品和信件随着其他财物一起失窃的情况,虽然它们对失主很重要,但是对小偷来说并没有什么价值,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东西会在离开案发区域后立刻被丢弃……不过也有一些个例,能在小区、附近街区的垃圾桶甚至是僻静的角落里被路人发现,然后送回失主或者警察局来。”
这番先抑后扬的话让郁宁心头一震,抱着希望追问:“我会自己去找,但如果真的有人捡到了卡片之后送到警察局,能不能请你通知我一声?那个匣子是红漆描金的,不新了,尺寸是十五六厘米……匣子没有不要紧,那些卡片,收信人都是我,寄信人是贺臻……”
在这个时候提到贺臻的名字让郁宁心里的酸楚不可抑制地泛上来,民警耐心听她细细碎碎地说完这一通,点点头:“我们有你的联系方式,如果有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拿 到报案的回执单后郁宁失魂落魄地起身,走出去两步又坐下来,对着已经开始收拾笔录的警察又说:“那个。。。。。。我刚才没说,他的名字是加贝贺,渐臻佳境的那个臻。”
警察就把手边的报告递给她:“你写下来吧。”
她一笔一画写下贺臻的名字,又怔怔地对着发了一会儿的呆,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把报告推还回去,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郁宁都在小区的各个垃圾筒和僻静角落里翻找,唯一的收获就是过往路人怀疑和惊讶交织的目光,整个小区找完后又想去隔壁小区看看,没想到直接被保安拦住了,狐疑地打量着她,问她要找谁。
“我家失窃了,丢了东西,民警说小偷可能会把不要的东西丢在附近街区的垃圾桶里,我就住隔壁小区,想看一看是不是在这里。”
保安听完,神色古怪地盯着她半天:“我们这儿没小偷,你去别处看看。”
郁宁正要再说,保安室里又有人探出头来,喝她:“快走!”喝完转对之前拦住她的那个保安说:“你和个神经病废话什么。”
郁宁皱起眉,正要解释,身后忽然传来近乎刺耳的惊呼:“我的天啊!你这是在干什么!出了什么事了!”
她钝钝地转过身,魏萱急忙跳下车,肩头上捎带着一片绚烂的夕阳。
还没给她解释的机会,魏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怎么不接手机?三哥找你找到我这里来了。给你家里打电话也没人接,我以为你出事了呢!还有你怎么会脏成这个样子,到底怎么了!”
郁宁在大太阳下头找了一下午,汗都不知道出了几重,衣服和手全弄脏了,自己却没发现,听见魏萱这么说,才想起来低头看一看,看完后她哑然半响,终于对满脸不可思议盯着自己的魏萱说:“……家里进小偷了。”
“啊?你和小偷搏斗了?你让他拿就是了啊!”
“不是,我把贺臻的卡片放在一个匣子了,那个匣子整个不见了,我去报案,警察说有些小偷会把不值钱的东西扔在垃圾桶里……”
这下哑然无语的人换作了魏萱,她脸上的神色剧烈的变幻起来,有那么一刻郁宁以为她一定按捺不住要发火了,魏萱却只是上前几步拉起她,阴沉着脸低声说:“你先给我回去洗澡换衣服。”
回到住处洗好澡,脖子和手臂上那种热辣辣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了。郁宁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见魏萱还是维持着进门后就一脸严肃地抱着胳膊的姿势,难得地不敢直视她,转而去找手机,上面一串未接来电,全是严可铭和魏萱交替打来的。她一方面心中有愧,一方面绝大多数心思还是被贺臻寄来的那些卡片占据着,一时之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就在原地站定了。
魏萱等不到她开口,满脸不愉快地说:“贼已经来踩过点了,这屋子暂时不能住了,你收拾一下,到我家住一段时间。或者你要是觉得和我家里人住在一起不方便,我大哥有套不住人的公寓,刚才我和他说了,可以借给你住。”
郁宁的身子微微一晃:“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这次是我自己窗子没关好,以后我会注意门窗,没事的。”说完她看看天色,心想天光还亮,还能找一找。
“我知道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魏萱语气中的不悦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难以克制,“天还亮,还能再去找对不对?你是不是要把全市的垃圾桶都去翻一遍?要不要干脆别的事情都不要做了。全程地毯搜一次,不行再掀地三尺?”
因为忍耐,郁宁的脸色微微发白,这叫魏萱算是勉强地住了口,重重地咽了口气,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不那么生硬:“去收拾点儿换洗的衣服,我给家里打好电话了,他们等我们回家吃饭。”
可郁宁固执地摇头:“没事,真的用不着搬。再说了,也许……也许他拿了钱和首饰,会把信送回……”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给你写信的总是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久也不见他回来,还指望偷东西的贼给你送回来?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给你寄的信,丢了也好,都丢光了你就死心了。”
“魏萱!”
郁宁猛然叫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住了,古怪地盯住对方,随之沉默了起来,但那一声里的凄厉和愤怒却始终在彼此的心头萦绕不去,像一条被撕裂的巨大的伤口。
魏萱知道刚才那几句话是真真切切地戳到了郁宁的痛处,但几十分钟前从面无人色的郁宁哪里听到她一身乌糟浑身大汗的原因的那一刻,她顿时从未有过地无比痛恨起贺臻来,恨不得这个混蛋的死讯下一秒就确定了事。但不知下落的哪个叫她无计可施,眼前这个真是让她恨得牙痒,又可怜得连哭都没办法陪她哭一场。念及此魏萱的眉头又紧了起来,上前一步抓住郁宁的手腕:“这几天无论如何你是不能一个人住在这里了。去收拾衣服。”
她拖着她往房间里走。郁宁没吭声,但也用了力气反抗,魏萱比郁宁高,又是学雕塑的,手上的劲也比郁宁大,但这一下竟然没拖动她,愈是用力,这边郁宁也倔起来,愈是不肯动,两个人拉锯一样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使劲,心急兼之气恼之下,魏萱扭头正要再说话,却看见郁宁瞪大眼睛正望着自己,一脸爬满了泪。
魏萱心里一惊,不自觉地松了手,人就向后仰去,狠狠地捧在了地上,手肘撩到地板,火辣辣地疼起来,可当她仰起头看到郁宁的眼泪后,魏萱反而又是委屈又是难过,眼睛一热,眼泪也下来了。
两个人就这么谁也不说话地对着掉眼泪,直到严可铭又一次追电话过来,郁宁匆匆擦掉泪水,接起电话,那头严可铭也语气不善:“我和你说过,手机要二十四小时待机。今天下午是怎么回事?”
“我下午在警察局。”
“出什么事了?”
“住的地方进了小偷。”
“几点的事?”
她看了眼钟,然后默默地走到魏萱身边要拉她起来,不料魏萱赌气起来,扭过头没答理她。而这边严可铭又等着,她只得说:“我发现的时候差不过是两点。”
“现在你报案也报完了,银行也下班了,如果还有后续,都是明天的事情。你在哪里?”
“在家。”
“那你过来一趟。”
“严先生……”她叫住眼看就要收线的严可铭,“我这边除了点儿事情,能请一晚上的假吗?明天我早点儿到。”
严可铭沉吟片刻:“魏萱联系你没有?”
“……她现在在我身边。”
这时魏萱忽然发起脾气来,扬起声音来吼:“我这就走!你没发神经,发神经的根本是我自己!”
这声音通过话筒传到严可铭那里去:“她又怎么了?”
“是我不好,她担心家里进了贼不安全,邀我去她家里住。我没答应。”
“她说得没错。今晚你可以不必过来了,事情处理好,跟她回家去。”
“可是……”
“你把电话递给她。”
郁宁没办法,只能把手机交给魏萱,也不知道严可铭对她说了些什么,神奇地把魏萱的火气给安抚下来,听到最后,她说:“……我和她吵架了,她不会和我回家的了……哦,这样好,你自己和她说。”
她又把手机还给郁宁,郁宁刚喂了一声,就听严可铭说:“你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自己开车过来,这段时间暂时住在我这里。”
“严先生,不必了。”郁宁连忙说。
“这个没得商量。要我开车绕半个城去接你?”
“……我知道了。”
挂掉严可铭的电话后郁宁又去看魏萱,后者也正别别扭扭看着她。起先还僵持了一会儿,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没撑住,对视着对视着先泄露了一丝笑纹,弄得两个人最后都笑起来,笑完了魏萱先道歉:“小宁,我说了些胡话……”
郁宁摇头:“是我失心疯了。”
“是我不好,你丢了东西,心情很差,我还净说些让你更难过的话,对不起。”
实则魏萱说的那些话郁宁根本连想都不敢去想,魏萱这么一提,她又有些哆嗦起来,忙慌张地扯开:“不说了,我们不说了……严可铭要我把事情处理好就过去,我也没什么事,要不然,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魏萱很快地答应了:“那我给家里打个电话。不过你真的要去三哥那里住?我哥那套公寓真的不错,位置也好。”
“真的不用。既然你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住到严可铭那里正合适,一来肯定安全,二来也方便加班。”她其实心里另有打算,只是不愿魏萱再担心,故意这样说。
她既然这么说魏萱只能不再坚持,两个人一起吃完晚饭后郁宁回家收拾出简单的行李,就去了严可铭那里。
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搁在玄关处的箱子,她一时也不知道这是严可铭要出门,还是来了客人,进了客厅见佣人们都在忙碌,她也不好意思叫住他们询问,就独自上了楼,想看看严可铭是不是在工作间里。
楼梯爬到一半,郁宁在转角处碰见急步下楼的严可铭。见到郁宁后他停下脚步,微一点头:“一楼的客房已经给你收拾好了。钥匙留在房门上,你自己收好。”
留心到他手上还提了电脑包和另一件小行李,郁宁不由得问:“严先生,你这是……要出远门?”
“回家”
跟在严可铭身边工作后,她知道他只在母亲回国的时间内才会回去和父母同住,于是又问:“严夫人回来了?她身体还好吧?”问话的同时,她眼前又浮出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的美丽的身影。
“身体不太好,精神还不错。这段时间我白天都会过来工作,房子里也一直有人,你安心住。”
严夫人上一次回国是在去年年底,郁宁记得那个时候严可铭推掉了一切工作邀请,回家陪她住到她返回加拿大。她就想严可铭这次没有停下工作,想来是严夫人的身体状况比冬天的时候要好,她本来想和严可铭提一下自己并不打算在严家留宿的事,可眼看他着急回家,一时也不好意思为这件事情绊住他的脚步了。
“哦,那好,谢谢严先生的关心,那今天我就打搅一晚。”
“你跟我下楼,边走边说。”严可铭示意郁宁跟他走一程,“今天下午道具库那边的结果怎么样?”
郁宁忙从包里翻出单子:“确定有的勾了红,有,但是型号和制式存疑的打了星号,没有任何标注的就是没有的。他们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能去确认一下道具,然后单子上没有的就能开始做了……再就是道具库的老师傅们问起服装的事……我告诉他们暂时还没确定。”
严可铭飞快地读完道具清单,然后略一颔首:“服装是还没有定,不过也很快了,明天我约了服装设计,早上十一点,你也一起来。”
“知道了,那我们在哪里碰头?”
严可铭从手机里调出地址发给她。这条街上有很多酒吧和书店,郁宁以前和贺臻约会的时候常常会去,算得上熟悉,但她并不记得有什么服装设计师的工作室设在这里。记下地址后严可铭正好已经走到了门边,开门口车子已经在等着,司机正把行李箱一件件地搬进后备厢,看这架势完全不像回家,而是出一趟远门,或是搬家。上车前严可铭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问郁宁:“小偷偷走了什么?”
郁宁愣了愣,老实作答:“存折和存单……还有贺臻寄给我的几张卡片。”
他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郁宁:“卡片?”
“嗯。是他失踪前寄的,后来才收到。”
“卡片上的内容你都记得吗?”
郁宁垂下眼帘,点头:“记得。”
“那就可以了。不用太难过。”他轻声说,语气柔和得不真切,“我先走了,明天见。”
接下来的几天事情多,郁宁每天都要工作到凌晨一两点,就多住了几天,没想到就在这几天里,她租住的小区失火,从隔壁栋楼开始的火势最终蔓延到了她住的这一栋,当她闻讯赶去时,目睹的只是残垣断壁,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焦味,四周尽是哀戚之意,在余烬中寻找着残留财物的人们的影子,全融入了这一片巨大的焦黑之中,难以分辨。
就这样,她失去了住了一年的屋子,失去了贺臻为她粉刷的墙壁和贺臻为她挑选的家具,失去了那些经历了贺臻消失她住院之后顽强幸存的芦荟和日本吊兰,一无所剩,仿佛连沉淀在其中的记忆也一并被烈焰毫不留情地席卷而空。
在这样的废墟里再回想不久前和魏萱的争执,以及当初抱定只住一晚甚至一晚不住最好的打算,一切都遥远得像个幻境。
这场上了社会版头条的火灾,再加上随着《剧院风情》的女主角确定后陡然加重的工作量,让郁宁客观上很难有余裕短期内再去面对一次搬家。知道火灾的消息后已经回家住下的严可铭干脆让她住下来,忙过这一段时间再想找房子的事情。身心皆疲的郁宁很难推却这一刻雪中送炭的好意。她从没有想过会在这栋房子里暂住到《橘园风情》开演,又最终因为这出戏而离开。但她不是西碧儿,亦非卡珊德拉,就算是,她也宁可付出一切代价预知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