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郁宁整个人就傻了,如遭雷击,动弹不得。房间里的两个人似乎也没料到会有人在这个时候闯进来,也都凝固住了动作。
察觉到向自己投来的目光,她飞快地低下头,死死盯着地板,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然后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同手同脚也笔直退了出去,又顺手带上房门。
一颗心快得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郁宁尴尬得恨不得抽冒冒失失的自己两个耳光,但她还没来得及这么做,那扇被带上的房门又猛地打开了,郁宁被开门声吓得一抖,条件反射地抬头,近乎惊恐地看着门边神色晦暗不明的严可铭,只能一言不发。
他看起来衣着还算整齐,这让郁宁稍微好过了一点儿——至少没撞到最尴尬的时刻,正要再道歉,严可铭沉声问:“怎么了?”
这个急促的问题让她想起之所以会目睹这场也不知道是刚开始还是已经结束的幽会现场的初衷,她镇定了一下,才说:“严夫人、严夫人好像不对……”
严可铭登时变了脸色,拉开门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起先还只是快步疾走,后来索性跑起来,郁宁这时也回过神来,追着他的步子,跟了上去。
“……可铭!”
身后那一声凄切的呼喊像一根绳索,把严可铭的脚步又绊住了。樊燕踉踉跄跄地追了上来,她还穿着戏服,没有卸妆,泪水让她的整张脸亮晶晶的,脂粉被冲开后,露出苍白的脸。
她又一次抱住了他,几十分钟前还不可战胜的女战神消失无踪,眼神中的绝望和不舍简直惊心动魄,唯有双臂下的这个人,才是时间独一无二的珍宝,一分一秒不可或离。
她脸上的妆全部蹭到了严可铭的后背,化妆的魔力消失后,郁宁徒然发现,原来她也就是一个面目姣好又有了年级的娇小女人了。
严可铭僵硬地让她抱了一会儿,毅然地掰开她死死扣在自己胸前的手,低声说:“我得去照顾生病的母亲,樊小姐。”
他再没有跑,却也不再回头。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郁宁为难地看着扑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樊燕,还是没有忍住怜悯,从包里找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就离开这条回荡着哭声的走廊,迫赶严可铭去了。
她一直赶到演出厅才再看见他。他和魏萱一人一边搀扶着不知何时起步履满跚的严夫人,正缓慢地走出演出大厅。顶灯已经熄了,三个人的背影被拉得细长得像是有了独立生命的活物,郁宁目送着他们离开,再没有追上去。
再回到后台还是有点儿魂不守舍,除了记挂严可铭和他妈妈,另一件事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哭的樊燕。但这么贸然回去更不妥,正在为难,正好道具组的同事喊她去台上搬道具进库房,她这才断了回去找樊燕的心思,一心做自己分内的事情去了。
后续工作都做完后,之前不知道神隐去何方的秦恒忽然出现,宣布今晚包了餐厅请全剧组吃夜宵,就这样郁宁又被拉上不知道谁的车,和兴高采烈的大部队一起去吃饭庆祝。
这顿饭上大多数演职人员都在,缺场的除了严可铭,就是今晚真正的女神樊燕。对此秦恒的解释是她明天有两场演出,为了保持状态,先回家睡了。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大家虽然有点儿失望,但也都开开心心地接受了。
两点时几大报纸第二天要出街的影视戏剧栏的剧评陆续送到餐厅来。秦恒读了一篇就春风满面,读完最主流报纸的三篇后,也不顾喝了不少,直接站到桌子上,拿筷子敲了敲酒杯,等热闹喧哗的全场都静下来后,他不紧不慢地通报:“来,我和大家通报一下。现在定稿的六篇剧评,给《剧院风情》打一星的,零篇;两星的,零……”
下面有人就喊:“导演,从五星开始数嘛!”
偏秦恒不着急,喝了一口酒,等那满餐厅的笑声停歇下去,继续说:“三星,零;四星,二;五星……三……别急,听我说完……《每日时报》的萧明昳,给了五星加……”
他的话呗骤响的欢呼声彻底地盖住了。
萧明昳素来以严苛著称,但因为他的剧评一向一针见血,又是出了名的中立客观,所以一直被演出方和普通观众看重,这次居然给出五星加的评价,更是为《剧院风情》首演的辉煌画上了最好的句号。一时间大家再记不得选角的不顺,预算的紧张,还有那因为意见不同而起的龃龉,以及一个个不眠不休废寝忘食的日子,每个人都在欢笑、拥抱、碰杯、互道恭喜和辛苦,无人不识在真心实意地高兴着。
尽管第二天演出继续,秦恒还是额外点了酒来庆祝,他含笑看着笑闹作一团的人群,有的年轻人相拥着在桌面上跳起贴面舞。因为四下太闹,他的手机响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后来好不容易发现有来电,也还是不得不去外面接。
他出门时笑容满面,回来时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眼底却隐含不安,整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坐在座位上久久都一动不动。不多时,他的异常被发现,欢庆暂停,又恢复了安静。
可一直呆坐的他对这徒然安静下来的餐厅竟然毫无察觉,很久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面对一双双疑问、担忧、好奇甚至因为醉酒而朦胧的眼睛,他笑了。虽然笑容是一望而知的勉强:“……啊,没事,你们继续,我有点事儿,先走一趟。明天不要误了点儿啊!”
他的抽身离去让还留下的人无不面面相觑,又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再闹不下去了。
愉快的开场却缺了一个更愉快的收尾,这多少有点儿遗憾,但毕竟开头是好的,光明就在前方等着。剧组告别时大家虽然新头各有疑虑,但依然是开心的,喝了酒的拜托没喝的明天无论如何到点要打电话把自己叫醒,这才纷纷告别,各自离去。
郁宁没喝多少,但这并不妨碍她有一种醺醺然的快乐。剧评在大家的手上流传,到她这一块时她飞快地读了,发现对于舞台设计的评价都很一致:实用、简介、贴合时代,简而言之非常出色。
到严可铭的房子外她留意到整栋楼都是暗的,只当今晚是哪个佣人忘记留灯,也不在意。她太兴奋了,毫无睡意,想干脆把这几天斗殴没怎么收拾的工作台整理一下,就摸黑开了门,又摸黑地上了二楼,进了工作间后按下门边壁灯的开关,刚把包往沙发上一扔,眼角无意中瞄见角落里黑糊糊的一团,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
看清是严可铭坐在沙发上,郁宁还是惊魂未定。她一撑地板站起来,没走过去,试探地叫了他一句:“严先生……?”
严可铭没有动静,只是维持着一个绝不舒服的姿势,对着工作台的一角,像一尊浇筑出来的雕像。
郁宁等了很久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从她站得位置看过去,她几乎都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醒着。他的悄无声息让郁宁不安,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严先生,你还好吧?”
还是一片寂静。
壁灯的光线有限,严可铭的大半个身体始终笼罩在黑暗和半黑暗之下。他的呼吸也很慢,看起来又像是睡着了,于是郁宁谨慎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过去,脚步很轻,生怕惊动了什么。
走到近前她才敢确定他是醒着,而目光的是钱则是那尊白瓷雕像。他看着她的姿势和眼神,兼职就像戏剧史上最出名的疯子对着最出名的一具骷髅,郁宁不知不觉就屏住了呼吸,总觉得下一刻她就会忽然置身在一个墓地里,面前这个人会一本正经地说:“现在你给我到小姐的闺房里去,对她说,凭她脸上的脂粉抹得一寸厚,到后来总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母亲死了。”
这干涩的声音比那无妄的想象中的还要飘渺、不真切。郁宁直觉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什么?”可他已经牢牢的闭上了嘴,固执得不肯再说一个字。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此时他正被无边无际的悲伤笼罩着。他并非不想睡眠,也并非无来由的僵硬,而是悲伤的力量过于强大,又往往毫无预兆,让人无力抵正抗。
“严夫人....严夫人她.....”
郁宁的话卡住了。严可铭伸出手来抱住了她。
他的脸埋在她的前襟,夏衣单薄,挡不住那炙热的鼻息,手臂勒在腰间的质感正清晰地告诉郁宁,这一切都是确实发生着的,而不是一个新发的梦境。
她起先无措了一下,又因为衣衫上那忽然而起的微弱凉意而僵硬,这个房间太静了,搂住她的男人一动不动,一点儿声音都拒绝发出,沉默有时给人以力量,她又渐渐镇静下来,垂下头,借着那一点灯光去看严可铭的头发,还有后背,樊燕的泪水和残妆依然留在衬衣上,像这将明的天色里年轻女人脸上的红晕。
严可铭顺着她的胸口吻上来的时候郁宁没有推开。他抱住她,嘴唇游走在她的颈线上,手指则轻而熟练的解着她的扣子,郁宁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随着他手臂的力量慢慢的后仰,因为不知道最后的落点是什么,她有些不安,但很快脊背接触到一个冰冷平滑的表面,是工作台。
亲吻一点点在赤裸的皮肤上辗转,爱抚也随之用力起来,手指的力量甚至让郁宁觉得有些疼痛。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亟待征服着什么,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把悲伤这种懦弱的情感掩盖过去。
郁宁再次确定她对严可铭并无任何情感上的依恋,而他对她的欲望也同样无关情感,这一刻连接他们的,居然是悲伤。
她无法分辨此事究竟是什么让自己没有推开严可铭,也许是怜悯,也许是绝望,又或者只是寂寞,他的吻在她的身体上急切的游走,身体重而热,无比鲜明真实,熟悉又陌生,身下的实木台面却是冰冷的,腻着新生的汗,新生的秧苗一般密密切切的推着她贴近严可铭的身体。
但她的反应又是那么的迟缓,像刚刚从冬眠里醒来的蛇,郁宁自暴自弃的想,这样也许不坏,如果是严可铭的话,她说不定真的可以对贺臻死心了。
这样的时刻他都不在,那他还能在哪里。
严可铭的嘴唇来到郁宁的胸口,终于感觉到她的身体从虽不反抗但无动于衷中,有了一些微妙的迎合,这时他的皮肤接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个链子。他不喜欢女人在床上戴首饰,就顺手握住了链坠,无声的示意郁宁解下来。
可就在那根链子离开郁宁皮肤的同一秒钟,严可铭感觉到郁宁刚刚热起来的身体彻底的冷了下去,她没有来由得开始颤抖,继而反抗,力量之大让他也无法压制。在角斗有什么被撞到了地板上,东西破碎的声音让两个人都静了下来,默默对视,然后,严可铭发现,她哭了。
因为郁宁的哭泣,这场本就发生的突兀的性爱自然无法继续下去,她的泪水浇灭了严可铭的欲望,这是严可铭第一次看到在他面前哭的这么肆无忌惮的女人,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以往他如果对别的女人这么做,下一刻她们多半已然领会这其中的暗示,但今天他这个动作并没有任何的调情意味,她哭得太伤心,他只是想安慰她。
可这个动作对郁宁没有任何用处,她还是哭泣着,天底下没有好听的哭声,奇妙的是,伴随着她的哭声,严可铭完成了自己的哀悼。
郁宁不知道这个时刻为什么自己还会哭泣,正如她不知道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不能忘记贺臻一样。但在她停止哭泣快一年之后,在她下定决心躺在另外一个并不爱的男人的怀里时,泪水汹涌而来。
郁宁死死地攥住那被严可铭接下来的链子和上面的戒指,它上面余温犹在,却沾上了别人的汗水,而她竟默许了这一切。这个认知让她无法忍受,她依然爱着他,以至于无法忍受别人的碰触,甚至无法忍受自己自欺欺人的把其他人想成是他,她翻身坐了起来,为刚才的弱软而抱膝痛哭,哭泣中感觉到严可铭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那是一个安慰的姿势。他们这一对并不相爱本意只在互相慰藉的普通男女,明明裸裎相对,但之前那股沉闷急切的情欲不知何时起,已然悄悄地褪去了。
严可铭的手抚过她的脊背,脊柱骨分明得像一粒粒的念珠,他像是才意识到她还是赤裸的,弯下身去找到郁宁的衣服为她披上。郁宁哭声中的绝望让严可铭困惑不解。但他也许从来也没明白过女人的心思,抑或许终其一生无法明了。他到底什么也没说,拉过她的胳膊,强迫她抬起头来以免因为这个姿势呛到口水而窒息,这过程里她除了哭泣再无别的抵抗,当严可铭抱她起来回卧室睡时,她也只是下意识地藏起了身体,无声地任泪水流得他一手臂都是漉漉的湿意。
郁宁痛苦地抱着头坐起来。
意识像是陈旧的棉絮一样,过了很久笼罩在眼前的晕黑才逐渐散去,她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这是一张双人床,而现在正空着的另一半有别人睡过的痕迹。
不久前那场情事的回忆缓慢地在眼前重现,郁宁像被烫了一样从床上跳下来,因为牵动头痛她眼前又是一黑,但也顾不得了,以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穿好,然后连房间都没来得及打量一眼,就冲了出去。
在工作间找到严可铭时,前一刻还慌乱不已的心思神奇地定了下来。郁宁的动作停住了,走进房间后关上了门,开着的电视里正播报着今天凌晨樊燕因晚期宫颈癌急剧恶化抢救无效去世的新闻,霎时间这段时间发生的无数零散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片段连了起来,指向一个结论。
面对郁宁眼中腾升的震惊严可铭的反应反而平静,太平静了,他提也不提有关樊燕,或是自己的任何事,只是说:“昨天你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让你在我卧室睡了一晚上。你要是还困可以回房间继续睡,今天的演出取消了。”
郁宁僵立片刻,也不知道是不是要道谢——在某种程度来说,那就是一场肌肤之亲。郁宁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她生涩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还是问了一句:“严夫人还好吗?”
“还好。”
“嗯。”
也就无话可说了。
严可铭倒了一杯热咖啡,走到郁宁面前递给她:“我看你昨晚,不,今天早上哭了很久,现在头还痛吗?”
“有一点儿。”郁宁接过杯子,咖啡的热意透过杯壁刺的手心微微发烫。
“也许我不该问,但你为什么哭?”
突如其来的问句让郁宁微微一震,她看着严可铭,后者的神情与其形容作好奇,毋宁说是困惑。
她诚实地回答:“我想起了贺臻。”
这个答案看起来让他更不解,:“就要一年了,他毫无音信,你仍然觉得他还活着?”
郁宁点了点头,又补充说:“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应该道歉的。”
严可铭似笑非笑地问:“为什么?”
“我没有在一开始拒绝你。甚至有那么一刻,我在想说不定可以用你来忘记他,就默许了这件事。但是后来才发现我做不到。”
“这没什么,我也没在意开始询问的你许可。”说到这里,严可铭又看了她一眼,“男女之间很多时候不过是你情我愿而已。你既然不情愿,那就算了。不过,你准备等他到什么时候?”
郁宁没想到还会有和严可铭讨论感情的一天,但头痛的折腾让她无暇去扭捏,更何况这并不是什么羞于告人的事:“我也不知道。也许等到我喜欢上别人的那一天吧。他以前和我说过不喜欢别人等他,但这件事情我无能为力。”
“这世上的爱情没有保质期,因人而异,只是大多数时候,死亡都不意味着保质期的终结。”
“就是这样。严先生,你知道吗,我之所以不舍得这份工作,愿意长时间的待在这里,不怕你笑话,一是这栋屋子像是能留住时间,所有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好像能长久地停驻下来。再就是……”她还是说了出来,“再就是,魏萱也好,我身边的其它人也好,都觉得贺臻死了,我在自欺欺人,白日做梦,只有你没有把他当做一个死人。我不知道贺臻的家人是怎么想的,实际上我也从来没有机会认识他们,但你是唯一一个我认识的、又至少看起来和我抱着一个念头的人。是你让我撑过了最孤独难熬的日子。”
“留住时间?”这四个字引起了严可铭的兴趣。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才再次望向郁宁。对面的她双目清澈,写满了诚恳。严可铭香,如果房子真能留住时间存下的记忆,那恐怕也是不幸居多。这栋他的父亲和母亲订婚的房子,又在若干年后见证了同一个男人对婚姻的背叛;这也是他出生的地方,伴随着他的诞生的,又是另一个孩子的死亡和另一个女人终其一生再也无法生育的代价;那个十七岁就生下他的女人到底是被支付了多高昂的金钱才把亲生骨肉抱给情人的发妻去抚养,然后远走异国,时隔近三十年隐瞒濒死的消息回国,面对自己的儿子,只是微笑着伸出手,说了句“你好,初次见面。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昨天她哭喊出“可铭”时,他其实在想的是,这是魏婉芷为她那早产夭折的儿子起的名字,他顶着这个名字活了三十年,接下来的大半生也将用这个名字和身份活下去,就是不知道在舍弃他之前,她是否也给他取过名字。
但他再也没有机会知晓了,终其一生,他只得到叫她一声“樊小姐”的缘分。
他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就沉默了太长时间,而郁宁投来的目光也包含了几许担忧。严可铭微微一下,引开话题:“我在想贺臻很幸运,如果是你的话,他值得回来。”
这句倒不是假话,只是并非他刚才所想罢了,听到他这样说,郁宁怔了怔,很认真地说:“谢谢你这样想。”
话说到这里因为上半夜那件事而有的芥蒂多少可以散去些,散不去的也可交给时间。郁宁喝完咖啡后无意看了眼镜子,猛然发现自己绝对称得上蓬头垢面,她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正要回自己房间,严可铭叫住她:“RADA的信到了,应该是你的面试结果。我放在那边的小茶几上。”
这段时间她忙得已经差不多把这事忘光了,听到严可铭一提,才想起按时间来说的话,其实早两周就该到了。迟到的未必是好消息,而郁宁对上这样的学校也着实没信心,当着严可铭的面把信拆了,两个加黑加大的单词跳入眼帘:Unconditional Offer(无条件录取通知)。
她惊诧地望向严可铭,后者看她的神情,皱了一下眉:“难道没录?”
“录、录了!”在郁宁看来,这才值得惊诧。
严可铭的神情一下轻松起来:“现在你应该睡一会。醒来再看,就有真实感了。”
她就真的再去睡了一觉。醒过来头不那么痛了,录取信也摆在床头,但严可铭说的那句醒来后就有真实感了似乎并没成真。她依然如在云端。
郁宁下意识的去摸戒指,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摸了个空,她的心跟着这个动作一起落空起来,低下头一看,胸口前空空如也,连戒指带项链都没了影踪。
除了今天上半夜被严可铭解下来一次,这戒指从来没有离开过郁宁。一时间她的冷汗全都泛上来,在自己的房间里先是找了一回,一无所获后匆匆换上衣服又去工作间找,从下午找到半夜,连晚饭也没吃,找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连地板都撬起来一寸寸地找,也还是没找到。
每次大哭后,她在这段时间前后的记忆都会有些紊乱,据心理医生说这是个体时有发生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但郁宁很确定至少在这个房间里时,戒指还在的,她还记得把它攥在手心里的温度,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除了严可铭的卧室。
这是贺臻临走前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从严可铭那里听说这枚戒指的主人是贺臻的母亲后,郁宁也一直把它当作一件极珍贵的纪念,更何况随着住处失窃和失火,这是她仅有的关于贺臻的东西了。郁宁无可避免地焦急起来,终于无可忍耐地给严可铭去了个电话,吞吞吐吐地请求他让她去卧室找戒指。
严可铭对此倒是无所谓,说卧室的门没锁,可以随时进去。得到许可后郁宁没有多想,就心急火燎的冲进去,在铺的一丝不乱的床上一分分地看过,甚至把床垫掀起,又去看了床底下,可那枚戒指始终不肯现身。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进严可铭的卧室,那是间很大的屋子,床只占了不算大的一部分空间。郁宁慌虽慌,除了床铺这一块别的地方并不去动,连看也不多看,找完一遍一无所获后,就把床再整理好,又回到工作间继续找。
第二天严可铭过来时,看到的是在地板上睡得正沉的郁宁,眉头紧蹙,看来像是在一个并不愉快的梦里。他把她拍醒:“这房子里是缺床吗?”
郁宁一下子惊醒,看见严可铭后眼睛瞪得更大,情不自禁地就攀住他的袖子:“严先生,能不能请你帮忙回忆一下,你最后一次看到我那只戒指是在哪里?”
“没有找到?”严可铭问完后,郁宁的脸色立刻黯淡下来,:“在你的脖子上。我把它再下来,你就哭了。”
郁宁的身体略略一晃,失望地低下眼:“没找到。”
“你起来。今天《剧院风情》恢复演出,用的是昨天的演出计划,一天两场,我们现在去剧院,戒指叫佣人们找。”
她听完第一反应居然是问:“可是女主角谁来演?”
“周鹃。”他说的是樊燕的替角,预演的三天就是她替代当时向来已是病入膏肓的樊燕上的台。
郁宁听到这个名字才警醒地一个激灵,内疚地忘了一眼严可铭,他没什么表示,把她从地板上拉起来:“今晚这场程静言会带新诚的人来。也有你的前同事和上司,打起精神来。去洗个澡,十五分钟出发。”
说完他就打电话叫用人上来,形容了一下郁宁的戒指和项链,要她们等一下就开始找,然后和郁宁一起出门去大剧院了。
樊燕的突然离世引发的混乱可想而知,但那一天的两场演出很顺利,事实上,接下来所有的演出都很成功,有剧评的人看了周鹃挑梁的这一版后,同样给出了很高的评价。后来这出戏由新诚出资改编成电影,周鹃继续出演女主角,并一举摘下当年最佳女主角的桂冠。由名不见经传的舞台剧演员一跃成为影后固然是传奇,而那些和樊燕一起工作过,或是亲眼见证了她的表演的人,心里有的,则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传奇。
但这些都是后话。周鹃主演的第一天的演出结束后,郁宁满怀希望地回到住处,迎接她的却是充满歉意的一声“郁宁,对不起,我们没找到”,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是抱着希望出门,又一次次地面对失望。令郁宁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一只戒指,而且用价格来论说不上值钱,又有自己和严家的用人一遍遍地找,到底能去了哪里。越是这样想越是不能死心,只要没演出,她就自己来找,但老天像是抱定了注意和她开玩笑,眼看着再怎么找下去,她连工作间每一块地板的纹路都能记下来了,偏偏戒指一点儿影子也没有。
更糟糕的是有一天,郁宁在大剧院门口碰见郑立。贺臻出事后她慢慢地和他的这群野外徒步爱好者断了联系,以免伤心,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因为悲伤而迁怒怨恨他们。他们也不主动联系她,这里面则多少包含了愧疚。这次偶遇让两个人都有些感慨,如果不提贺臻,他们之间其实无话可说,郁宁见冷场太久,郑立看起来又是愧疚又是尴尬,就随口问:“杨佳还好吗?”
郑立沉默了很久,回答他:“四月的时候他又结婚了。”
接下来的一整个晚上,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代,郁宁一句话也没说,晚上回去后又找了一整个晚上,其间她因为没吃晚饭,猛然起身时一阵眩晕,撞到桌子,把严可铭那件瓷偶摔碎了。
那天正好有导演来拜访严可铭,请他为自己的作品担任舞台设计,所以严可铭也在,听到楼上传来的动静后他上楼一看,立刻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看了她一眼一个字也没说又把门关上,下楼很快地送走客人,再回来,对着撞青了额角尚不自知的郁宁招手:“那堆碎瓷片你不要碰,别把手割破了,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两个人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眼看郁宁想说话,严可铭阻止她:“你不要道歉,我让你在这里一遍遍地找,已经知道了要打掉东西。瓷器都是要碎的。我要问你的是别的事。”
郁宁的脸色很难看,因为烦躁而有些坐立不安,她点头:“严先生你说。”
“你准备找到什么时候才承认戒指丢了,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
郁宁抗拒了一下,才答:“它没长腿,不会自己跑出去,肯定是在哪里,我漏掉了而已。”
眼看她又流露出那种顽固的不近情理的倔犟来,严可铭又说:“你很聪明,知道我真正想问的是那一句。”
郁宁牵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我不喜欢回答这种问题。严先生,这世界上有一种蠢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就是这种人。‘准备找到什么时候’,找到它出来为止;‘等到什么时候’,等到见到他的活人或者尸体为止。”
“这些都是你的事情,和我没关系。但你前两天为什么对小祝吼?因为他是实习生?还是因为他给你拿错了一张壁纸?”
郁宁没想到严可銘知道了前两天她对道具组的一个实习生发脾气的事,立刻满脸羞愧地承认:“那是我做错了,我已经道过谦了,下次不会再发生。”
“以前的你根本不会让这张事情发生。”严可铭的语气不再那么严厉,“怀抱着希望却一次次破灭,就会让人越来越偏执暴躁。郁宁,戒指就算找到了,你又准备怎么办?”
这对郁宁来说简直不是个问题,她理所当然地说:“……那是他妈妈的戒指,将来有一天要是贺臻回来,我还能还给他。”
严可铭立刻笑了:“谁会把送出去的戒指要回来?”
“……”
“先停一停吧,我会继续要他们找,但是你自己别再花时间在这上面了。你也很清楚,他送给你的不是这个戒指,你要找的也不只是这个戒指。”
“不。”郁宁低下头,难过地承认,“他送给我的其他的东西不是被偷了,就是被烧得一干二净,我只有这个了。”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严可铭忽然开了口,“你到底是觉得他死了,还是没有死?要是死了你为什么不像自己所说的去开始别的新生活,要是活着,为什么觉得这会是他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郁宁,我看你是被缠在这一堆乱麻里太久了,得理一理。”
这些年来郁宁自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听严可铭这么说,她本来想反驳,但话到最后还是收住了,逼近是好意,又曾经一次次地在最艰难时向她伸出手。严可铭等不到她的回答,继续说:“再就是那张录取通知。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
“我的存款不够交学费。”
“只是这个缘故?”
她迟疑了以下,横下心来一点头:“只是这个。”
“胡闹。”严可铭这下是真的不高兴了,“没出息。学费你还差多少?”
这件事情郁宁是盘算过的,很快就报出了一个数字,说完后她看严可铭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又说:“我算过了,如果严先生你愿意再雇我一年,明年这个时候,我就能把学费存够了。”
“我听魏宣说过,你不向家里开口。这没问题,如果只是学费,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樊燕的遗产新近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有一部分就是给后台和技术人员深造用的,这笔钱秦恒在负责,你从里面可以贷款。”
樊燕去世时已经准备好遗嘱,说是自己没有子女,但落叶归根,希望死后能用遗产成立一个基金,帮助有志于从事表演和相关技术工作的年轻人在专业上有所发展。她还专门指明要秦恒和严可铭负责基金会的运转,但严可铭无论如何甩手不干,把所有的事都推给了秦恒。
“第二,贺臻有一笔钱存在我这里,是当年大剧院歌剧季的设计费,你可以先借去,将来再换上,这笔钱比第一笔好,贺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回来取这笔钱你不必还利息。”
郁宁听了这番话愣住了,看着严可铭,可他一脸认真,看不出一点儿玩笑的意思。
“第三。”他看郁宁屏气凝神严阵以待,故意停顿得长了点,才慢慢说,“你要是谁的钱也不要借,那就留下来,继续做我的助手,我不喜欢浪费机会和时间的人,以后不会再给你写推荐信,所以你要辞职也可以。再就是我问过你两次等他到什么时候,你给了我两个不同的答案,其中一个是到喜欢上别人为止。正好我最近对你感兴趣了,你要是不走,我就追追看。”
郁宁起先还听得满脸认真,听到最后,完全是啼笑皆非起来,摇摇头苦笑:“严先生,这不好笑……”
严可铭忽然站起来,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我不拿这个开玩笑。”
说完他一把按住惊得要跳起来的郁宁,低头说:“我记得你每次拿注意都很快,每次做出的决定也不坏,现在你想一想,然后把决定告诉我。”
“我……”
她还是一脸匪夷所思,但和严可铭对视之后,她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玩笑,也不是试探。他给过她若干次机会,第一次让她接触了舞台设计的世界,因此结识了贺臻,第二次让她彻底地踏上了这条道路,第三次他把她从悲切的深渊里拉出来,而这一次,他是要把她推去一个陌生而崭新的世界了。
贺臻曾经说过,这世上最难的不是作决定,而是之后的道路。这句话郁宁一直记得,也一次次地帮她在难关面前做出选择。
但这一次严可铭其实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他只给她了一条道路。郁宁捏得紧紧的手松开了,她望向他:“……我想向樊小姐的基本会借钱。”
“很好。”
“再就是,我还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是什么?”他微感意外地问。
“贺臻的一幅设计手稿,任何一幅都行。我要带去伦敦。”
郁宁和严可铭再一次见面是她去英国的第三年,并不在伦敦,而是北部的爱丁为堡。
苏格兰的八月依然昼长夜短,但城市已经有人秋意,恰逢艺术节的会期,本来就游客如织的老城街头更是人潮涌动,街边随处可见水平高超的街头表演者,让这个有着诸多庄严宏丽的中世纪建筑的城市无处不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
这一年郁宁和严可铭各自工作的剧团恰好都受邀参加艺术节,郁宁的剧团带来的是默剧,而严可铭则担任一出由唐传奇改编的现代舞的舞台艺术总监。
三年来郁宁从来没有回国,但始终和严可铭保持着联系,当她得知严可铭也会随剧团在八月来爱丁堡,就早早排好行程,约下见面的日期。虽然她在英国待了快三年,但还是第一次来爱丁堡,会面的地点是严可铭挑的,在新城东侧的卡尔顿山上某间能眺望到整个老城的咖啡馆里,那天天气很好,风虽然大,但天空晴朗,除了近处的老城,稍远处的北海也一览无遗。
郁宁到时严可铭已经在等着了,三年过去,他的变化并不大,郁宁却变了不少,她丰满了些,更白了,最大的变化则来自于头发,三年的时间足够她蓄起一头齐腰的长发。看见严可铭含笑看着自己,郁宁理了理被山顶的狂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笑笑说:“不好意思,我从老城赶过来,人太多,路堵得简直没办法。”
严可铭看一眼手表:“没迟到。这点很好,没和英国人学坏。”
郁宁又笑,要了茶和甜食,坐下后先从包里翻出一张票,推到严可铭面前:“虽然现在我还只是刚刚入职的新人道具师,但毕竟这是我换了这份新工作后第一次参加设计,贡献得不多,可总归算是真正站在起点了。”
刚来英国时,郁宁一边念书一边靠学生签证的打工时间赚生活费和短期课程的钱,就这样费尽辛苦毕了业,从剧院不领正式薪水的志愿者,再到兼职美工,又一步步转成签短期合同的全职,等终于拿到剧团的长期合同,已经是她待在英国的第三个年头了。
严可铭点点头,把票接过来,说:“我这里也有两张票,希望你能告诉我有人和你一起去看。”
她当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还是摇头:“严先生,这么久不见,一见面你就给我出难题了。能只要一张吗,我很想去看你设计的戏。”
严可铭从风衣口袋里把装着票的信封递给她,郁宁发现真的是两张,又说:“我当然有同事可以邀着一起看,但今年所有的演出票都很紧张,位子又这么好,我只拿一张就好了。”
“我以为换了一个新环境,总会有让你动心的新的什么人。看来贺臻真的太好,要不然就是你太犟。”
不料听了这话,郁宁很诚恳地说:“我在这边试着交过男朋友,不止一个,但是没办法长久下去。那个时候贺臻对我说,恋爱是一场冒险,当时我不明白,出来之后才慢慢懂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固有的领域,恋爱就是要把自己的领域和对方分享,但是在打开这个领域之前,你并不知道彼此的领域是否能顺利融合,给出去的东西是无法收回来的,给得越多,属于自己的就越少。如果不是对的人,可能到了最后就一无所有了。也许我太自私了,有太多没办法和另外一个男人共享的东西,又或者是我把所有的疆域都一股脑儿地仍给贺臻了,他不回来,这块地我也收不回来,再没办法承担另一场冒险。”
这话说得严可铭直笑:“你把自己说得像非洲草原上的母狮子。”
她闻言大笑,鼻子上泛起细小的褶皱。看着这样的笑容,严可铭明白,不管她是否觉察,往日的阴霾已经在悄然淡去了。
“我肯定做不了母狮子,我是不能个别人分享爱的人。”
“也不轻易给予,是吗?”严可铭慢慢搅动着茶杯底的糖,忽然问。
郁宁又是一笑,转头看了一眼阳光下的老城,感慨地说:“当初我在国内的时候,魏萱和你都要我出来,其中一条就是觉得在一个新的环境里,我会更容易地忘记贺臻失踪的痛苦,也有更大的可能喜欢上别的人。可多奇妙啊,我离开得越远,就越加想念他,而且隔得远了,好像也不觉得他真的离开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为他流的眼泪,更不后悔认识他,喜欢上他,让他做我的男朋友。我们在一起做了很多事情,但又有太多事情没有一起做过,我们甚至没有吵过架……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十年后老天让他回来,不管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受伤、患病,是不是还记得我,又是不是他或者我都爱上了别人,只要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依然会爱他,哪怕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他。”
她的声音很轻,请调也平淡无奇,但说话时的神态非常迷人。严可铭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他闻讯后赶到那穷乡僻壤,四周一片人仰马翻争分夺秒,又因为一个人的命悬一线而静得近于??。他的手心曾被留下个写了大半的“有”,他过了许久才明白过来,那是一个无力写完的“郁”字。
“你总是不记得我说过要追你,无穷无尽地在我面前提贺臻。”他收起心神,半真半假地旧话重提。
“可明明是你先提过他的。不说也没关系,我也习惯了。”郁宁不在意地又是一笑,“对了,魏萱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婚期怎么定在年底?”
“因为她想要你做伴娘,又怕你以各种借口推脱着不回来,就定在圣诞假后两天,叫你没借口。”
郁宁一愣:“我怎么会不回来……”
“她还没和你提伴娘的事情?”
“还没有。”
"那就是我说快了,你等她自己提。”
“好。”
她又问了些以前工作伙伴的近况,严可铭一一回答了她,问到最后才犹犹豫豫装作不刻意地问:“还有....严夫人最近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也许再过一阵子,就能不必再出国了。”
她真心真意地欢喜起来:“那就好。”
郁宁下午和剧组还要开个短会,必须赶回主城去,严可铭今天没什么别的安排,但见她要走,就拦了车送她一起回去。
车子在王子大街实在是堵得寸步难行,而郁宁所住的宾馆就在街上某条横街的尽头,他们索性下车步行。走出几步后,严可铭说:“你来看舞剧的那天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提早点儿过来,我带你在后台转一转,虽然没什么新鲜的,”
“乐意极了。”
他们又顺便交换了在美国的手机号码,约定有空可以一起吃个饭,很快郁宁的旅馆所在的横街就到了,两个人道别时不远处正好有情侣在吻别,他们不由得相视而笑,自然地拥抱了一下,可郁宁松开手的时候严可铭并没有放,他在耳边问:“依然觉得贺臻还活着吗?”
这个问句让郁宁微有眼酸,她重重点头:“嗯。”答完这句的同时在心里默默补充,不管故去之人走向何方,只要有人活着,有人铭记,他们也就一起生活在那些不会消失得记忆和永远凝固的时光深处。
她的贺臻依然活着。
他还是抱着她:“还在等他吗?”
“没有了。”她轻轻地说。
“那就好。”他松开手,朝郁宁挥挥手,向前走去。
郁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这才转身离去,手伸到外衣口袋里的一刻浑身好像是有细小的电流窜过。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心里的东西,反复看了好几次,一把握牢,转身就追了上去。
人海里的追赶和寻找让郁宁很快就冒了汗,爱丁堡平时亚洲人并不算多,可是这个季节因为游客的缘故,除了骤然多出来许许多多张亚洲面孔,更有不少拉丁族裔,也是深色的头发,光看背影简直是难以分辨。
但郁宁还是看见了他,也许是她多年来一直记得他的背影,又一直在默默地追赶着他,眼看着他要赶在闪烁的绿灯变色前过马路,郁宁情不自禁大喊一声“严可铭”,但这一声显然很管用,因为很多人因为这一声回头看向了她,其中包括严可铭。
他在人潮中站定,转身,轻轻挑起一边眉毛,微笑着等着她喘着气走进。郁宁把手心里的戒指摊到他眼前:“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我床底下。”
“我赵国的。”她眉头一紧。
“你漏掉了。”
“什么时候找到的?”
“最近,我在清理房子。”
眼看着他又要转身,郁宁又一次叫住了他:“严可铭!”
“嗯?”
“....谢谢你。”
“为了戒指?”
“不,为了很多事。你可能不知道,我之所以决心做舞台设计,是因为你。”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仰视着他,直到眼下这一刻依然如此。可不管怎么样,她已经站在了第一级台阶上,虽然离得还远,但她必将一级级地拾级而上,总有一天,她能以一个设计师的身份,去平视他。
这下严可铭真的站定了,他想了想后,哑然失笑:“那你一定不知道。那年我在魏萱家问你要不要去新诚实习,是贺臻拜托我的.....看来真的不知道。”
他眼前浮现起贺臻当时的模样,欢喜又苦恼地对他说,我喜欢上郁宁了,可她眼睛里看见的都是别人。
他的笑容深了点儿,对郁宁点头:“就是他。他担心你结束我这边的兼职后两人再没交集,又觉得你很有天赋,就让我告诉你新诚实习的美工部招实习生。哦,他还说那个时候你喜欢别人的人,却不肯告诉我是谁。”
郁宁整个人不知不觉都颤抖起来,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止住泪意。但好在她面前的只是严可铭,而不是另外一个,她就竭力地笑了出来:“我以为那人是你。”
“好,我现在知道了。”
严可铭看郁宁还是呆呆地托着兼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刚才道别的时候我思过,如果你还在等他,我一辈子藏着它。所以你还要他吗?”
她的手指登时收紧了:“要的。”
这个答案让严可铭笑了出来。他对女人未曾有过忠贞,更不相信爱情,几年来严实保守的秘密,初衷只是男人之间的友谊和承诺,他曾经想过顶着“死亡”的阴霾,爱情几时冷却而坚信几时动摇,这世上或许有能经受过金钱和利益的诱惑而依然不改的爱情,疾病、伤痛和孤独的等待呢?严可铭忽然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这个旁观者,似乎也开始期待起一些结局了,期待那些他以前不信的东西,就好比——希望。
这世上有点儿奇迹从来不是坏事。
他当然不会告诉郁宁其实说了谎,这介绍的确是在他的卧室里找到的,时间却不是最近。后来他曾带着戒指去问另外一个,你是要她,还是不要她。
那一次他得到的答案是不要,那么大的人,生死一线没有哭过,重病缠身流连病榻也是咬牙苦撑,说完却哭得像个孩子。曾几何时他觉得这是何等的愚蠢和无谓,直到今天,在听完郁宁咖啡馆里的那段话后,他才知道,这两个答案分明就是一个意思。
严可铭好像又看见还只是二十一二岁时候的郁宁,明亮的、欲言还休的眼睛。素白的脸,一个高高的马尾,像个发育不良的女中学生。然而那个时候,他并没有认真看过她,无怪乎就这么错过了她。
他又拥抱了她一下:“那我们等你冬天回来。”
英国的夏天总是太短,秋天天气太糟,冬天又过于漫长。不知不觉中,特法拉加广场的圣诞树又竖了起来。每年的圣诞前夕,只要工作地点在西区,郁宁总喜欢在广场上逗留一会儿,听来自英国各地的学校的孩子们演唱圣诞歌为慈善机构募捐。二十三号是她年假开始前工作的最后一天,她坐在国家美术馆的台阶上听孩子们唱完一首又一首欢快的歌谣,终于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走向灯火通明的查令十字街。
尽管有魏萱的盛情邀请,又有伴娘这桩殊荣等着,郁宁还是谢绝了她的好意,找了间离剧院区很近的宾馆住下。大概是一个人太久了,反而开始喜欢热闹。安端下来后她给严可铭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回来了,并问他几时方便,好让她去拜访。
电话那头听起来似乎有访客,她料想着怎么也是明后天了,何况年底演出多,以严可铭的习惯,不可能只闲着。但没想到的是,他的回答是:“就是现在,你打个车过来。”
他的语气有一种罕见的热切,郁宁不解,但还是依言放下电话就赶了过去。
她为他准备了一件礼物,是她打碎的那个瓷雕同一个窑厂出产的另一件瓷偶,可惜的是她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女偶,就买下那个笑靥动人的少年,希望能补偿一二。
过去的路并不太顺,倒是很有回到国内高峰时期驾车的熟悉感,郁宁耐心地任由司机开到单行道的路口,下车步行走完最后一程。
相比很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日,今年看起来是个暖冬,那不短的一程也因为重访故人的喜悦而变得近了。这一路上她想起了很多事情,在看到严家大门的那一刻,几乎是再自然不过地想到那一夜在阴影里踱出来的青年,这让郁宁怀恋地笑着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向前走去。
她忍不住想,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条河流,又注定和不同的河流交汇,有些人的缘分长长久久,直到走到终点的最后一刻,都能永不分离,但另一些却只能短暂的一程,而后各奔东西,今生今世再无相见之日。
万水归海,海洋再分化作新的河流,河流奔腾不舍昼夜,岁月亦复如是。然而那些并行的时光是真实的,交会时各自带走对方的一部分,再留下一部分,从此这些痕迹就永远留在彼此生命的河流里,纵然生命终止,那些爱与记忆,欢笑和泪水,总能化作某条河流的某一道波光,永不止息。
管家为郁宁打开铁门,她看见一辆货运卡车停在院子里,经过时无意瞥了一眼,车后厢里堆着的全是那些原本挂在严家走廊上的仿化,她不由失笑,再没多看,按下了门铃。
子啊玄关管家结果她的外套,很是高兴地说:“郁小姐,你也回来了,今天真巧。”
-------------故影---------------
-------------FIN(法语:结束)----------------
故影 玫瑰的故事
玫瑰,
在我歌唱以外的,不谢的玫瑰,
那盛开的,芬芳的,
深夜里黑暗花园的玫瑰,
每一夜,每一座花园里的,
通过炼金术从细小的
灰烬里再生的玫瑰,
波斯人和亚里斯多德的玫瑰,
那永远独一无二的,
永远是玫瑰中的玫瑰,
年青的柏拉图式花朵,
在我歌唱以外的,炽热而盲目的玫瑰,
那不可企及的玫瑰。
——博尔赫斯《玫瑰》
白晓安到意大利的那天,据说碰到几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里最高温的一周。
工作的时间是 好几天后,地点也正在罗马,但她下了飞机之后却没有在原地停留,而是赶到特米尼搭最近一班南下那不勒斯的火车。
她在飞机上从不睡觉,十几个小时下来,早就困得摇摇欲坠,虽然一面咬牙提醒自己不能就这么在意大利的火车上孤身一人睡着了,但到底抵抗不了席卷而来的倦意,勉强在睡前牢牢抱住自己的包,合上眼睛没多久,几乎是立刻沉沉地睡了过去。
结果差点儿睡过站,睡醒来一看包还捧在怀里,多没想迷迷糊糊地下了火车,下到站台被热风一吹,她这才想起来行李还没拿全,又赶快折回去拿,幸好东西全在,再下车,就看到何攸同逆着熙攘的人流站在站台上,朝她笑着扬了扬手:“晓安。”
这才是令她千里迢迢一路奔波相见的人。
当初穆岚和何攸同离开国内前往欧洲,白晓安也去送行,自那之后,大半年再也没有见过。小别再见,故人如昔,这令她没来由地恍惚了一刻,眼睛望着何攸同,脚步反而停了下来。
何攸同见她神色有些奇异,也只有一只小箱子,便问:“怎么了?丢了行李?”
白晓安这才猛地摇头:“没,东西都在,就是忽然觉得好久没看见你们了。穆岚在家吗?”
“对,她在家等你。”何攸同顺手替她接过行李箱,“我们路上再说。”
那不勒斯的天气比起罗马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车里冷气足,车玻璃挡光好,甚至有点儿凉。白晓安第一次坐何攸同开的车子,受宠若惊到有点儿紧张,沉默地僵持了好一程,直到车子开离喧闹欢腾的老城区,沿着海开出一段后又往内陆折去,一路都不知道究竟怎么放的目光终于被道路两边频繁出现的植物吸引,忍不住问:“那是什么树?”
何攸同看也没看,直接答:“柠檬树。”
“哦,原来柠檬树和橘子树长得差不多啊。意大利的柠檬树怎么这么大,像小橙子呢!”经他提醒,她才看见翠绿的叶子深处一只只正在结实的柠檬。在城市长大的白晓安一下子有些激动,也忘记拘束和不自在了兴高采烈地趴在车玻璃上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何攸同瞄了一眼她的姿势,嘴角的笑容深一点,车速也体贴地放慢了:“对柠檬树这么有兴趣?等一下由你看个够。”
“嗯?”白晓安欢快地扭头,猛地意识到自己正跪在人家车子的座位上,还赤着个脚,虽然何攸同看起来并不在乎,但她先不好意思起来,乖乖地坐好,问:“对了,穆岚好不好?”
“很好。”一瞬间何攸同的笑容都不同了,看向白晓安的神色更是说不出的柔和,倒叫白晓安心跳猛地加快,竟觉得有些不敢和他对视,低着头听他说:“她本来说也要来接你……”
白晓安赶快说:“那怎么行,不用不用的……呃……”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她和穆岚这么熟,反而是何攸同亲自开车来接她,她脑子一乱,觉得似乎脑筋又要打结了。
就在她暗中和自己较劲的时间里,车子已经拐下了公路,往乡间小路上走。维苏埃火山一时被他们抛在身后,却随着蜿蜒的路径时不时吸引了绝大部分视线。这一带乡间种的是各种柑橘科的植物,绿色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何攸同稍微摇开了后座的车窗,一时间空气里满是柠檬和柑类那清爽的甜气,连下午一两点的太阳也不再那样灼灼地烤人了。白晓安深呼吸,又极目远望,视线的尽头,是一栋看起来朴实无华的小房子。
车子刚一停好门就开了,一看见站在门边的人,白晓安立刻欢呼着奔过去抱住她:“穆岚穆岚穆岚!”
相比较于年初的一别,穆岚很明显的圆润丰腴了。她和何攸同看起来都黑了一些,大概是托这艳阳天的福,但精神非常好,尤其是穆岚,血气很足,头发也留长了,随手挽起来,露出光滑的额头和修长的颈项。白晓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眼眶都热了。
穆岚任她又是抱又是跳,一面拍着她的肩膀,一面含笑去看白晓安身后几步外的何攸同,等白晓安激动够了,这才松开手,说:“站在这里说话热,我们进屋子说。我以为你会直接到那不勒斯机场,怎么搭火车来了?路上还顺利吧?”
吹来的风是烫的,但其中又蒸腾着柑橘类植物的香气,有一种奇异的醒脑提神感。就在穆岚一转身的工夫里,白晓安反而是站定了,目瞪口呆之余,终于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着一个地方说:“穆岚,你,你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还是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就这么站在门边直勾勾盯着穆岚的肚子发傻,脸上反复交替的表情里,也不知道是惊喜万状还是面无人色占了上风。
她这手忙脚乱的神态逗乐了穆岚,笑着说:“还看不出来才对吧?才十一周……”
“周”字都没说完,白晓安已经一个箭步扑上来,紧紧抱住穆岚,再开口竟然是呜呜哭出声来:“穆岚,太好了!太好了啊……我,我真是太高兴了!”
虽然腔调和说出来的话实在不怎么搭调,但白晓安是满心真切的欢喜,搂着穆岚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没一会儿就挣出一身大汗。穆岚只是含笑任她哭哭笑笑,又偶尔看一眼站在边上的何攸同,直到白晓安情绪平静了些,才说:“谢谢你晓安,傻姑娘,哭什么。”
抹泪的时候汗水泪水混作一团,眼睛里热辣辣的一片,白晓安一边揉眼睛一边抽抽泣泣地说:“为你高兴啊……真是太好了……穆岚,何攸同,恭喜你们!恭喜你们!”
最后四个字她特意加重语气,仿佛不如此就无法表达此刻内心的澎湃和激动。穆岚牵着她的手引她进屋子,比起屋外的艳阳高照,房子里阴凉得多,也暗得多,白晓安眼前一黑,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也才得以飞快地打量一下房间——
屋子很大,却出奇空旷,除了一角的开放式厨房还算堆得满满当当的,用做客厅的一这侧,桌椅若干,几只装饰架,再就是靠着后花园一侧的门边有一张简榻,一面也不知道是藤还是竹子编出来的屏风,然后就只剩下无处不在的五颜六色的鲜花了。
在鲜花的映衬之下这间客厅倒不显得简陋,反而窗明几净,视野开阔,甚至称得上生机勃勃。但在白晓安看来,又是说不出的陌生;穆岚和何攸同没结婚之前各自的公寓她去过,结婚之后的家也很熟悉,甚至去过威尼斯的豪宅,没有一个地方像眼前这样,她无法形容,就是觉得陌生。
穆岚觉察到了她的愣神,问:“嗯?怎么了?”
白晓安忙收回注意力,看着穆岚笑着摇摇头:“太……简单了,不像21世纪的生活。电视呢?”
“没电视。因为平时没人住。”穆岚解释,示意她随便坐,“这是攸同的外公买下的房子,平时没人住,一切从简,我倒是很喜欢这里。”
白晓安想了想,又看向何攸同:“你们家怎么到处买房子,都买到乡下来了?”
何攸同走到穆岚身边,亲昵地揽住她的腰,笑着对白晓安说:“我家老规矩——房子的历史还请女主人解释。”
穆岚拍了一把他的胳膊:“别再晓安面前卖关子,快说吧。”
“我外祖父是犹太人,‘二战’中曾经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时间,认识了我的外祖母,欧战结束后他们就一起回到法国,结了婚,有了孩子。他们离开法国之后家产被纳粹没收充公,事后追讨回来的也寥寥无几,但犹太人使很固执的,他们决定重操旧业,当时这一带的土地因为战争荒废得厉害,地价也很便宜,我的曾祖父不愿意离开法国,外公就带着外婆来到这里,雇了两个本地人,开始打理被原主人荒了很久的果园,赚到他们后来起家的第一笔钱。”
“卖……柠檬?”白晓安在呢么听怎么觉得像是天方夜谭,难以置信地追问一句。
“还有香柠,用它们提炼出芳香油。”说道这里何攸同停顿了一下,又微笑着看向穆岚,“我们家祖祖辈辈做和花草打交道的生意。”
听到这里白晓安才算是摸清了头脑,一拍掌说:“哦!我明白了种果树然后榨油,再卖卖给香水厂之类的,对吗?”
何攸同不愿多说家事,笑着点点头:“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那现在呢?这一大片,还是你们家在种吗?”
“早就不种了。我妈妈出生不久他们把在意大利绝大部分的地卖掉了,但这栋房子、还有周围一小块地留了下来,作为家族的一个纪念。我舅舅是在这栋房子里出生的。故事说完了,晓安,想喝点儿什么?”
白晓安似乎一时还没有从故事里抽出身,好一会儿才醒神回答道:“随
便……哦,水就行了。”
“要冰块吗?”
“也行。”
何攸同很快给她端来一杯水,又递给穆岚一杯没加冰的;直到嘴唇沾到水的一刻,白晓安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的需要水,大半杯水一饮而尽还是意犹未尽,颇不好意思地对旁边的何攸同说:“水壶在哪里?我想再喝一杯。”
何攸同却朝她伸出:“我来吧,果汁和酒都有。还是要水?”
白晓安哪里好意思要何攸同为她服务,一瞬间的迟疑叫穆岚看在眼里,出声打消她的顾虑:“让他去。你来看我们,是客人,怎么能让你动手?晓安,来,我带你看看房子,看你要住哪一间?”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客气反而说不过去了,白晓安对着何攸同又一笑,老老实实递过杯子去,又忍不住说笑:“何攸同亲自给我倒水,还是两杯,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了。”
何攸同稍稍加深笑容:“司机都做过了,倒水更不算什么了。”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笑声里白晓安又喝了一大杯水,这下心满意足,暑气全消跟着穆岚沿着矮矮的楼梯爬到二楼,听穆岚介绍整个房子的布局——
正如外面所看到的那样,这就是栋小房子,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楼则是主卧室、书房兼客房,再有一件宽敞的浴室,三楼还有个小小的阁楼房,和主卧室在同一侧,都有着面向花园的窗户。穆岚对白晓安无所隐瞒,连主卧室都打开由她参观,反而是白晓安不好意思多看,匆匆掠了两眼就收回目光,倒是在顶层的小阁楼房里流连了一阵,推开窗子去看触手可及的茂密的树冠:“在花园里种松树?”
“也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树了,一直没去动。你喜欢哪个房间?楼下还是这间?”
“就住这儿吧。我估计要倒一两晚上的时差,到时候睡不着,有声音打搅到你们不好。”
“不要紧。我们不怕吵。晓安,浴室和洗手间都在二楼,楼下那间更方便些,你别担心太多,自己舒服最要紧,其他都是小事,也不要太拘谨了。”穆岚看着她,打趣道,“怎么才大半年不见,我也不支使你了,反而还更疏远客套了呢?”
白晓安看着穆岚,心想他们两口子离开那五光十色的圈子几个月里,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情。但此时她也根本不想拿国内那些事情叫她烦心——她这次来意大利纯属凑巧,完全是偶然从唐恬那里听说穆岚接了一份国内时尚杂志的硬照的通告,于是她干脆趁着这个机会休了年假,定下来意大利,想在唐恬杀到意大利之前看一看隐居了几个月的他们,然后也能陪着穆岚去罗马完成那份漫长休假之后的工作。
白晓安这是抓住穆岚的手,也不管后者微微诧异的目光,略为加重了语气,说:“穆岚,我真为你高兴,你要做妈妈了,我真为你高兴啊。”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白晓安也遇到许许多多的问题,于公于私都是一团乱麻,这次来意大利,也怀抱着小小的私心,想在见到穆岚后和她谈一谈近况,可当真的见到人了,听到她怀孕的好消息,话反而说不出口了,就像生怕这些事情伤害或是困扰到穆岚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似的。长久累积的焦虑,见到故人的欣喜,以及收到好消息的惊讶,好几种情绪盘旋在一起,白晓安心潮澎湃之下,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在她和穆岚说话的这一刻,她的声音都颤抖了。
穆岚看着白晓安,感觉到她的手用上了力气,手心汗湿,也很热,分明不安着。可她只是笑着伸出手给了白晓安一个拥抱:“谢谢,攸同和我也都很高兴。”
穆岚那微凉的头发触着她的脸,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气,那是属于穆岚的味道。白晓安忽然觉得自己的鼻子又酸了,内心莫名有些酸楚,犹如一夕变回二十多年前,她还是个短手短脚的小胖丫头,为了摔跤或者玩具这样那样的小事委屈着。白晓安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扯动嘴角,刻意振作起精神来:“可不是嘛!这么好的消息!我知道你们肯定很想保密,但是我真的太高兴了,我恨不得告诉所有我认识的朋友和你们的朋友……你们又有孩子了!”
穆岚看着她,继续微笑,笑容里饱含半是纵容半是安抚的意味,对她说:“我就知道只要你知道了,就再也瞒不住了。好了,晓安,通报到位的事情也可以等一等,你坐了这么久飞机,也累了,要不要洗个澡睡一会儿,晚上我们带你出去吃饭。”
百晓安也担心再和穆岚独处下去,自己一定会忍不住把所有的烦恼和焦躁一股脑儿地吐露给她,于是接着这个台阶,也说:“好啊。你知道我在飞机上不合眼的,正好也想稍微打个盹儿……”
“好。那还是住这间?”
她点头:“就住这间。”
见百晓安拿定主意,穆岚再不多说,让何攸同帮她把行李拿上三楼,再亲自领她去浴室。百晓安对浴室一角那四脚包铜的大浴缸很感兴趣,坐在浴缸沿上说:“简直可以睡在里面。”
穆岚含笑:“我也说大得像宽敞的棺材。”
这个比喻让百晓安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笑出来,没多久她飞快地冲了个澡,连头发也懒得吹干,就这么睡着了。
这一觉倒是也没睡太长——她是被打在脸上的夕阳照醒的。昏头涨脑地摸起手表看了一眼,已经五点多了,百晓安一下子想起早些时候穆岚说晚上要出去吃饭,也不敢睡了,换好衣服就急急忙忙地下楼,想看看穆岚他们在做什么。
下到一楼才发现屋子里安静极了,百晓安差点儿以为他们都出去了,眼角却猛地瞥到一个人影,一时间吓得寒毛直立,投过目光仔细一看,原来是何攸同坐在屏风旁的椅子上,正在浏览掌上电脑。
这才沉下刚刚悬起来的心,想问何攸同穆岚去了哪里,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呢,也已经察觉到她的何攸同轻轻一挑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屏风后,无声地说:“她睡了。”
百晓安忙点头,放轻脚步,走到了屏风边。
她最先注意的却是穆岚的脚。
那是微微浮肿的一双脚,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色血管的痕迹,算不上可观,甚至有点触目惊心——在百晓安为穆岚工作的几年里,她不止一次见过她的睡颜,也常常为她换鞋子,百晓安还记得穆岚的脚很漂亮,趾头平整,皮肤又白,脚背微微弓起,穿系带的高跟不知道有多秀气,然而眼前的这双脚她却几乎要认不得了,它们又在清清楚楚地提醒百晓安,眼前这个睡着的女人,要做一个母亲了。
她睡得正沉,像是坠进某个黑甜梦乡的深处,眉头舒展得很开,几近于有些孩子气,面色酡红,眉头上还沁着一点儿汗。百晓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何攸同,才发觉原来他也是在看着穆岚的,低头看一会儿电脑,又抬起头看睡着了的她几眼,目光里没什么需要隐瞒,更没什么值得隐瞒的。
这样的时刻简直让百晓安害羞,好像再待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多一秒也是一种打搅一样。于是她站定了,想再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等穆岚醒来再说。可这时何攸同站了起来,打开通向花园的落地窗先走了出去,而在短暂的犹豫之后,百晓安也跟着来到了花园。
一出门坎普尼亚那著名的阳光掀起的热浪即刻滚滚袭来,又恰好是夕晒时分,几乎要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但与此同时空气里桃金娘和橘花的香气也更加的浓郁起来——桃金娘种在花园的东北角,已经结实的柠檬散发出的味道却是从墙外飘进来的。在夏日里,它们甜蜜的香气甚至压过了墙角下两排正怒放着的玫瑰,整个花园里散发出一种甜蜜又略带辛辣的气息,再加上薄荷草特有的味道,交织出一种放佛身处老派香料铺的甜美错觉。
花草的味道使得百晓安不由精神一振,她看着几步之外的何攸同的后背,后者正好也在回头征求她的意见:“介意我抽烟吗?”
“你随意。”她摇头,忍不住说出自从知道穆岚怀孕之后就开始在心里打转的忧虑,“何攸同,那你和穆岚有什么打算吗?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还是早点儿公布吧?”
何攸同隔着窗玻璃又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穆岚,才对百晓安说:“穆岚想再等一等。我没意见。”
“反正早晚大家都要知道的,而且现在你们天远地远,又藏在这样的地方,也不会有人来打搅你们,倒是好消息早点儿公布,我想国内很多人也会安心吧……就好比唐姐……”
想到自己动身之前唐恬送她去机场,罕见的和颜悦色地叮嘱她“过几天我会去和你们会合,这之前你先问问她,到底准备休假到什么时候才准备回来工作”,百晓安此时不禁莞尔——穆岚这个假,怕是还要休上一段时间了。
她继续说下去:“唐姐哪一天到罗马?拍照的计划还是照旧吧?”
“计划照旧。她应该是周一到,小裴也一班飞机过来。”
“哦,小裴也来!”这倒多少出乎白晓安的意料之外,“夏天了,大家都趁着这个机会来度假吗?”
何攸同微笑,有习惯性地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很快他的眼神柔和起来,于是白晓安就知道,穆岚一定是醒来了。
她回头一看,果然如此,穆岚刚醒,坐在榻边愣神。何攸同和白晓安回到房间里,只见她脸上睡痕未消,白晓安还没来得及说话,何攸同已经坐在了穆岚身侧,亲了亲她的额头和脸颊上枕头的痕迹:“睡醒了?”
“恩,几点了?”
“差一刻六点。”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叫我!”穆岚猛地站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话却是对着白晓安说的,“你等我一会儿,我们换衣服,这就出门。”
她说完就拉着何攸同的手一起上楼换衣服,没多久又双双牵着手下来,举止间自然而然的亲昵,倒像是正在热恋中的青年情侣,反而不似即将为人父母的夫妻了。
何攸同开车带白晓安到了海边的一个小镇上吃晚饭。欧洲夏天旁晚格外长,一直到晚上九点天还是亮的,霞光落在他们脚下的这一块海湾里,远远望出去,还能看见海湾对面的海岸线上那星星点点的灯火。
大量的海鲜配上北边的白葡萄酒,很快让白晓安醺醺然不知东西南北了,她甩掉鞋,赤脚踩在餐厅那被夕阳烤得余热未退的木地板上,托腮看着窗外的景色,晃着酒杯说:“真好,我也想躲在这里,一辈子不用回去了。”
穆岚和何攸同交换了一下目光,在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东西之后,穆岚笑着接话:“不回去做什么?打渔吗?”
酒精让白晓安的反应有些迟钝,她傻笑了一阵,醉眼迷蒙地看向对面的穆岚:“做渔婆,做厨娘……要不帮你们家的果园看树,我力气很大,一次能提两桶水呢……穆岚,反正你也已经收容我一次了,再……”说道这里她猛地一僵,瞪大漂亮的眼睛,好一阵子,整个人都像是毛发全竖的松鼠,一言不发又充满戒备,知道穆岚伸出手拍了一下她握酒杯的手,才又像泄气的皮球一样骤然松弛下来,慢慢地垂下眼,还是不说话。
这段时间来这么多的糟心事,白晓安总觉得就算有再快的刀也斩不断这些乱麻,还不如就被它们绞死拉倒,一了百了总好过钝刀子割肉不死不活。但另一方面,她又是极度胆怯着的,像是一个囚犯,害怕宣判的来临,也无法直面最后的结果,于是她就趁着年假的机会落荒而逃,逃到天涯海角,仿佛只要如此,就能把那些纠葛也一并抛在脑后,可是此时此刻,在穆岚和何攸同的身边,她又神奇地得到了安抚;有些看不见的东西环绕着她,给她安慰,让她平静,原来到底还是有某个角落,可以暂时地收留她,让她远离那些焦虑和苦恼。
也不知是几时起,白晓安意识到让饭桌上呈现出冷场的元凶正是自己。她有些急躁地甩了甩头,又笑起来:“不说了,总之能再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你们给我地方住,带我出来吃饭,还陪我说话,我,我……”她悄悄地在桌子下面掐住虎口,强迫自己不要说出“我要是能一辈子都不回国就好了”这样的话来,可有的时候句子一旦开头,就很难再噎下去。她说不出口,不说又难过,一句话在心头徘徊良久,不知不觉中,本来就因为饮酒而酡红的面色越发涨得发红了。
这时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胳膊。白晓安浑身一个激灵,近乎戒备地瞪了过去,可对上的目光是穆岚的,目光中还包含关切之意。她一愣,再没了锋芒,低下头去的同时,又乖乖地把手放在了桌子上。
穆岚看着她,轻声说:“说什么傻话,你来看我们,我高兴还来不及。要是有话想说,也不着急,今天你才下飞机,要是想说什么,接下来这么多天,随便你挑一天说。”
明明年纪比穆岚还略长几个月,但自从认识了她,似乎也总是她在安抚自己。眼下这抚慰也生了效,白晓安看了穆岚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笑了出来,笑完像个小孩子一样伏在桌面上觑向她:“嗯,好。”
他们在餐厅呆到天彻底黑了,才慢慢开车回家。回去的路程有大半沿海,海风呼啦啦地吹进窗内,把穆岚和白晓安的头发都吹乱了,穆岚忽然拍一吧白晓安的胳膊:“晓安,你看,银河在那边。”
顺着她指的方向扭过头,果然在遥远的海的尽头,白晓安看见了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的夜晚的天空。
身体的酒精又一次烧了起来,白晓安想笑,就笑了,笑完合起眼,分明是只打算养一会儿神的,却很快地睡着了。
白晓安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过如此“不思进取”地生活——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吃过午饭后又可以继续睡,睡起来迎着夕晒去或近或远的镇子找一家餐厅吃饭,聊着看不见尽头的天,直到满天繁星再兜着也不知道因何而起的醺醺然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三天,何攸同和穆岚才带她四处去玩,去哪不勒斯,去庞贝,去阿玛菲海岸线上有名或是无名的镇子,下水自然是免不了的,也爬山,爬到高处再自郁郁的树影下回望脚下的一湾海水。
这样的生活过得太适意,又带给白晓安时间流逝得忽快忽慢的错觉,仿佛永远不会到尽头,可一眨眼,离穆岚动身去罗马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
于是白晓安不得不正视现实;之前过去的一周是做梦,是偷来的安逸,两天后的工作,才是他们这群人真正的人生。
念及此她已悄然在心中倦怠和沮丧起来。
当然这些情绪她不可能在何攸同和穆岚面前表现出来,反而做出欢欢喜喜的样子和在国内的唐恬联络,确定航班和旅馆,忙碌了整整一天后,似乎又找回一点儿工作的状态,但压力回来的同时,好睡眠无声地自她身边溜走了。
明明前一天打了无数个电话说得口干舌燥疲惫不堪,白晓安却早早醒了,摸起手表一看不过七点,她叹了口气重重地躺回去,辗转了好一阵子,到底还是爬起来想去厨房倒点儿水喝。
谁知道一下楼看见主人们不仅都醒来了,而且穿戴整齐,看起来竟然是要出门的样子,白晓安还来不及不好意思自己穿着睡衣,穆岚已经先一步对她微笑:“哦?起来了?我们本来还想你再睡半小时再叫你。”
白晓安下意识地一凛:“怎么了?要提早去罗马?”
穆岚摇头,依然含笑:“那是明天下午的行程,今天我们出海。”
“啊?”
昨天根本一点儿也没提起来嘛。白晓安目蹬口呆盯着穆岚看了半天,又去看何攸同,他也点一点头:“今天的行程是出海,去伊期其亚。”
“那是哪里?怎么去?”
穆岚与何攸同对望一眼后,才开口:“是一个小岛,当然坐船去。醒了没?醒了的话去洗个澡,吃完早饭我们就出门了。”
穆岚没结婚之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主意一旦拿定,立刻就会动起来,很难让自己闲下来;倒是何攸同做事有条不紊到称得上慢条斯理,不愧是本来要做医生的人。白晓安觉得这夫妻俩结婚之后似乎谁也没有被对方的性格影响,有趣之余对于这趟旅程的雀跃更快地袭上了心头,也不多问,兴高采烈地答应着,一溜小跑又冲回房屋去了。
正如这趟意大利之列中的每一天,这天的行程对白晓安来说也充满了各种未知的惊喜—出门之后何攸同先是开车去了最近的一个镇子,穆岚领着白晓安熟门熟路地去鱼铺、肉铺和蔬果铺子拎回来满满一篮子食物,和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篮酒水并排放好,才朝着港口的方向开去了。
因为一路上三个人都在说笑,车程显得特别快,停好车后何攸同与白晓安一人拎一只篮子,只有怀孕的穆岚空着手,笑眯眯地走到何攸同身边,听白晓安发问:“哦,难怪你们不要回去了,上山,下水,现在又出海,回去干什么?船在哪里?”
穆岚闻言拍了拍何攸同的后背:“快把你的伊领给晓安看。”
说完她朝白晓安眨眨眼:“就看见了,这是他一见钟情娶来的大老婆,轻易不见外客的。晓安,今天你赚到了。”
白晓安听了,先是一愣,接下来简直笑个没完,伸手挽住穆岚的胳膊,打趣她说:“那你一定爱死何攸同了,嫁给他做小老婆不说,还心甘情愿给他生孩子。”
“那是伊索尔德不能生,不然也没我什么事情。”穆岚唇边笑意愈浓,瞥了一眼同样在笑也不辩解的何攸同,又补上了一句。
女人们清脆的笑声被海风吹到很远的地方,眼看着这一条码头就要走到头了,何攸同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说:“就是她了。”
清晨八点的阳光下,白色的帆船如同一只收起翅膀的天鹅,安然地栖息在码头边。白晓安对于船艇说得上是一窍不通,但也看得出这艘船以来有点儿年纪,而来保养得很用心,船舷的一侧“ISOLDE”的船名应该是才粉刷过,在阳光下尤其鲜亮。船不算太大,船身狭长,但是容纳三四个人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陪在穆岚身边这么些年,大小阵仗见识了不少,无论是大型游轮还是豪华游艇白晓安都不陌生,偏偏这种称得上“复古”的帆船从来没搭过,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何攸同跳上船异常熟练地开始落帆,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其他人呢?”
穆岚的目光落在何攸同的身上,听见白晓安发问也不转头:“什么人?”
“开船的人啊。”
“不是说了吗,她是何先生的真心肝,别人不能碰的。”
“呃……所以等一下……何攸同开船出海?”
穆岚微笑着看向她:“不敢坐?”
白晓安赶快摇头,不知不觉中眼睛锃亮:“太期待了!”
这时何攸同的声音传来:“穆岚,晓安,可以上传了。”
海风充盈有力,鼓动着巨大的白饭,如离弦的箭般离岸而去。何攸同显然是玩帆船的老手,游刃有余地随着风的来势和强弱调整帆的方向,等一切稳妥到位,就关了引擎,全凭着风力推动船身向前了。
上午的太阳很烈,但他们人在船帆投下的阴影之下,又有猎猎拂来的海风,反而没什么暑气。白晓安趴在船的围栏上,看着大陆的一侧,忽然觉得懒散起来,也就放任自己在遮掩的时间地点懒散着。穆岚看着她的姿势如同一只猛打瞌睡的猫,不由得笑了一笑,拎着篮子下船舱把酒水和食物先搁进冰箱里。
今天是出海的好日子,不远的海面上也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船,其中既有光看外型就知道昂贵无比的游艇,也有最朴素的单人帆船,一不留神,还以为是成群的巨大的水鸟。船只在海面上各行其道,互不干扰,但偶尔有顽皮的弄潮儿,趁着风势刷一下欺近船前,对兀自发呆的白晓安笑着吹过一声长长地口哨,留下一句她无法听懂的句子,又刷一下远去了。
这样热情的问候第一次发生时把阳光下昏昏欲睡的白晓安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奓毛似得从原地弹起来,次数多了才总算适应些,也会扬起手和对面帆船上的年轻人笑着说一声“Ciao”,继续发自己的呆看自己的景色。穆岚与何攸同坐在船尾的甲板上,见她不过来寻他们,也不打搅她,两个人也静悄悄地一边晒太阳一边读起书来。
在海上时间过得一点儿数也没有,穆岚读书正读到有趣的地方,猛地听到“咚”的一声响,诧异之下一偏目光,原来是何攸同扔了书,人也跟着重重往舢板上一趟,摊手摊脚满脸心满意足。见他这样,穆岚把书扣在膝头,凑过去低头看着他:“吓我一跳。困了?”
何攸同蓦地揽住穆岚的腰,声音不高,却满是笑意:“穆岚,也陪我躺一会儿。”
“这样的大热天,也不怕中暑。”
说归说,穆岚还是无甚犹豫地陪他一起躺在洗刷得一尘不染的甲板上。她枕在他的胳膊上,很快相贴的皮肤就起了亲昵的汗意。但无论是何攸同还是穆岚,似乎都没有调整姿势的意思,躺下之后两个人也和刚才在看书时那样都没说话,很快的,怀孕的穆岚有了些微倦意,她合起眼,不再去看那躺下之后变得格外辽远的天空,然后放低声音,伏在何攸同耳侧说:“晓安还是有心事,要不然今晚。要不然去了罗马,我也许得问问她。”
她的头发被阳光晒得很暖,熨帖着何攸同的脸,这几个月以来她确实是中了一点儿,很仔细才能分辨出来。但何攸同必须承认他喜欢这种逐渐感觉她的身体沉重起来的变化,听见她的声音后他也一勾嘴角,回答她:“她不说,你不问。晓安的性子藏不住事,现在却藏起来不说,总有她的考虑。”
“就是看她藏住了,才怕是有事。”穆岚不知不觉中蹙起眉头。
“不是工作上的问题。”
“工作的问题我就不担心了。”
看她满脸认真,何攸同微微一笑:“小穆岚也要替人排解感情上的难题了吗?”
穆岚听到这句话,种种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然后不知道想些什么,反而良久不再言语。何攸同由着她出神。也等她结束这莫名的沉寂:“你啊,喜欢的全是不要命的运动。”
没想到话题徒然转到这上面,何攸同搂了搂穆岚的肩膀:“……妈妈去世那年夏天,舅舅带着我驾一艘几乎什么都没有的船,从戛纳出发,沿着里维埃拉的海岸线,一直到那不勒斯。那一程我们走得很慢,将近一个月,就只有他和我两个人。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要有一艘自己的船。”
何攸同说话时的气息拂过穆岚的后颈,留下湿热的痕迹:“可是那个时候太小了,十五,还不够独立买船出海的年纪。再不久我就离开法国了,又等了几年,等到可以买船的年纪,就买下了它。”
穆岚被他抱得很紧,却不知不觉伸出手去也把他搂得紧一些,听他继续说下去:
“穆岚,等我们的孩子出世,如果是个男孩,到他足够大了,我会教他驾船,就好像舅舅教我的,从最原始的帆船开始,如果是个女孩——女孩就不要玩这个了,坏手,我要给她一匹马,你知道吗,我妈妈是个非常好的骑手,我们家的女孩子应该要会骑马,不过我还是要带她出海……”何攸同侧过身子,手掌在穆岚的小腹上停留一刻,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何太太,我们还是要两个吧,至少要两个……”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两个人挨得这样近,早就是一身汗,但奇怪的是并不热,也不令人焦灼,穆岚始终都没有出声,直到再听不见何攸同的任何声音,才忽然笑出了声音。
她的笑让何攸同有些诧异,她却不管,撑着他的肩膀支起半边身体,凑过去亲了亲他:“我在想啊……你应该娶只青蛙,一口气给你生很多蝌蚪……”话没说完已经乐不可支,又笑着躺回何攸同的怀里去了。
何攸同也笑了,拨开她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从额头亲到鼻尖,再到嘴,他们都戴着墨镜,却依然可以一路望进对方的眼里去:“嗯,我要是只青蛙,白天就带着蝌蚪在池塘里游泳,晚上到你窗子下面唱歌,骗你再给我生一堆蝌蚪,然后我们什么也不做,每天都是白天游泳,晚上唱歌……”
这个由穆岚开始的假想随着何攸同的进一步具体化最终让两个人都笑成一团,而这样毫不掩饰的笑声也惊动了在船的另一头的白晓安,她张望了半天都
是只闻其声,不得不离座而起,踮起脚尖眺望才看清喁喁低语的两个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别开脸不再看,想一想又进了船舱,把早些时候塞进冰箱的食物和酒拎了出来。
出来的时候白晓安和穆岚在舱门口碰了个正着,白晓安看穆岚脸色潮红,额头上尽是汗,轻轻把她往外推:“东西我拿好了,你们饿不饿?”
穆岚摇摇头:“就是有点儿渴。”
白晓安顿时展颜,拎高手上的藤条带子:“酒和果汁都冰好了。”
于是三个人赤脚席地在床板上野餐一般吃午饭,说说笑笑中白晓安捡了一点这几天来从来没提过的国内圈子里的新闻给他们两口子听,不知不觉中,食物没怎么动过,倒是何攸同挑的北边来的气泡酒空了好几瓶,这酒入口甜,后劲却不小,于是等何攸同起身调个帆回来,喝多了的白晓安已经懒洋洋地在阴处睡着了,怀里抱着个空了的酒瓶子;穆岚怀孕易倦,微微蜷在白晓安身边也睡了。见状何攸同无声地一笑,悄无声息地坐在穆岚身边看了她很久,才伸出手来,替她把被海风吹得一脸都是的碎头发捋到耳后。
那不勒斯湾近岸一带何攸同都很熟悉,眼下不赶时间,由着风推着船慢悠悠前进,实在偏得太厉害了,才调一调方向。如此一波三折地绕了不知道多少路,仍然能赶到岛上吃午饭,然后慢腾腾地略转了转,又在夕阳的笼罩下欣然回程。
那一天白晓安倦极,回去晚饭也不吃就倒头睡下。梦里哭也不过是一场梦。
第二天,他们动身去罗马和唐恬他们的大部队会合,那不勒斯的种种好像一眨眼之间就成了远在天边的云烟。来不及惆怅或是怀念,白晓安发现穆岚已经先一步进入了工作状态,说来真奇怪,明明几个小时之前,她还是那个在厨房给自家先生煮咖啡的妻子,可现在,她又是自己最熟悉的“那个”穆岚了。
白晓安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更喜欢工作状态下的穆岚多一些——这个穆岚是他们大家的,那不勒斯郊外那栋小房子里的,只是何攸同一个人的。
和白晓安一样,唐恬几乎是在见面的第一眼就发现了穆岚的秘密。她立刻
掐了烟,锐利的目光盯着穆岚好一会儿,嘴里忽然泄露了一丝笑纹,接着伸出手来抱住了穆岚,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白晓安隔得远,没听见也不会读唇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穆岚一怔,红着眼眶又抱牢唐恬,知道唐恬故意说“你这疯丫头这么热的天还死命抱着我良心哪里去了啊”才松开手,然后白晓安恍然惊觉,唐恬的眼睛也湿了。
但唐恬还是唐恬,忘情最多一刻,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拉着穆岚去和结下了几天一起工作的整个团队一一打招呼。白晓安来之前就自动请缨这几天里要给穆岚做助理,见状也跟上去,迅速地融入了人群。
这只是穆岚一个人的工作,所以何攸同虽然也到了罗马,工作的场合一律不露面,只是拜托唐恬和白晓安多照顾她。
到了晚饭的时候穆岚约好唐恬带着白晓安去跟何攸同碰头。餐厅是他挑的,在台伯河的另一岸一间外头看起来黑幽幽的老房子里,座上除了何攸同,裴意也在,见到穆岚的第一眼立刻皱起了眉头:“穆岚,你胖了不少。”
一言既出满座皆静,何攸同和罗马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白晓安仗着和裴意熟,恶狠狠地瞪了他几眼,裴意平日里嘴巴坏惯了,也没觉得哪里说错,忽然觉得被拍了下脑袋,正要找是谁的手,坐在一边的何攸同已经伸出手来构筑裴意的脖子,低声知会了一句。
于是一群人一致亲眼见证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大活人能多快飞红了脸,尤其是耳朵,简直红的能滴出血来。裴意分明是坐不住了,红着脸站起来,再没了平时冰山美人的架势,倒是很诚恳的先道歉,才不太自然地说:“恭喜你……我是说恭喜你们。”
穆岚忍笑没忍住,笑出声后拿眼神示意何攸同,后者就把裴意拉回椅子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和唐恬打了个招呼。
唐恬、裴意,还有白晓安,再加上此时不在场的周恺,算是何攸同和穆岚在这圈子里最亲近的一群人,彼此之间毫不拘束,又算得上是久别重逢,随便起一个话题就能好像说不到头。在等食物的过程中裴意低头发了条短信,结果还没一分钟,何攸同的电话就响了。
看了眼来电显示何攸同抬起眼来对穆岚笑了一笑,反而把电话递交给她:穆岚不解,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微微怔然,但也接起了电话,顿时满耳都是周恺那兴高采烈的声音:“何攸同!太不像话了,简直太不像话了!胡闹混账没心没肺加三级!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主动告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声音让穆岚有些眼熟,稍微镇定了一下,才开口:“周恺,是我。”
电话那头迅速冷静了一下:“……小穆岚?哦,何攸同躲起来了是吧?你们真是太不够意思,这么大的好消息也不积极主动通知我这个未来的干爹一下,到时候孩子生下来我要扣一个金镯子下来啊,不行,你们都没告诉我,要再扣个金锁片……”
哪怕相隔千里,周恺那谈笑间眉飞色舞的摸样却犹在眼前,穆岚听着他絮絮叨叨念完这一通,期间不禁看了好几次何攸同,接受到他一样的含笑的目光后,不紧不慢地答应着周恺一再要她小心保重的叮嘱:“是,知道,一定。”
周恺显然心情好极了,语调都不一样了:“快叫何攸同听电话,我本来是要找他算账的,他倒好,把你挡在前面,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能放过他啊。”
穆岚又把电话交给何攸同,白晓安好奇极了,趁着何攸同接电话,问周恺在电话里说什么说得那么来劲,一片嗡嗡嗡嗡的。穆岚一边笑着回答“他要做干爹,还说要扣一个金镯子下来”,一边则在留意何攸同的神色,之间不管电话里说什么他都是一味答应,却又眉目含笑,也就不自留心了,转而去和唐恬说话。
唐恬这时也暂时卸去了一贯的精干神色。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感慨,目光停在穆岚眼下还不明显的小腹上:“难怪我问晓安你打算几时回来,她不给我个准信,这个消息你们要瞒多久?还是等我回去,走公司的途径公布了算了?”
穆岚对此自有打算:“顺其自然吧。该知道的现在陆陆续续都知道了,要是有记者来求证,再说也不迟。”
不要到时候人家堵到家门口来拍你大肚子的样子你自己还稀里糊涂!除了你这个妈,还有个爹呢。”唐恬对于她的乐观素来是很不看好,“是真的留在这边生了?”
“嗯,等罗马这边的工作结束,攸同和我就打算回法国去了。他希望小孩出生的时候舅舅能看见。”
唐恬不以为然地撇嘴:“也不见得非要在这边生就更好。要我说,就算没抛开这层关系,回到国内我也能朝阳照顾得你妥当。”
闻言穆岚一愣,很快又笑了,握住唐恬的手说:“是,是,可是现在照顾我不再是唐姐你的本分了啊,你也给自己放个大假吧。”
唐恬脸色变了几变,又在瞄见白晓安和裴意投来的目光后,终于还是收起那一闪而过的柔软,冷冷地轻轻哼了一声了事。
何攸同的电话打完,之前点好的菜也陆续送到了,罗马菜以口味丰腴而闻名,搭配托斯卡纳出产的红酒正合适,穆岚不能喝酒,不由得诧异地停了下来,看了看唐恬,又看了看裴意,还是不解:“怎么了?”
裴意之前说错了话,这时哪里会再开口,倒是唐恬饶有兴趣地接了话过来:“难得看你吃这么多东西。”
穆岚没想到原来是为了这个,这时哪里会再开口,倒是唐恬饶有兴趣地接了话过来:“难得看你吃这么多东西。”
穆岚没想到原来是为了这个,不由得又是一笑:“我好像不吐,倒是总是饿,犯困,特别能吃。不信你问晓安,在南边的时候吃海鲜,我吃得更凶,要是没人看着一天能吃五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小裴说我胖了,那是肯定的。”
白晓安还真没注意这个,听她叫自己,赶快回忆了一下,发现确有其事,忙点头附和,然后又说:“这不是挺好吗?我表姐怀孕前三个月吐得天翻地覆,把她和我姐夫两个人折腾得要死。穆岚,我这些天都没看见你吐过,真稀奇。何攸同,你是学医的,这样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是好还是不好?”
“每个人体质不同,说不上好坏。不过穆岚少受点儿苦,总是好事。”
他说得平静,而在座的没谁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听他这么说,就没有再多问下去。穆岚见大家都停下刀叉看着,就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下何攸同,让他至少拿起刀叉做个陪。她看唐恬还是盯着自己,就又说:“唐姐,你别担心,我真的很好,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还老觉得不真切呢,我这几个月一直在想,是不是就是之前那个孩子舍不得我们,又悄悄回来了,才这么乖……”
唐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几年前她在新城见完程静言,直接走进任开的病房。从病床上拎起一个如同一只气息奄奄的病猫一样的女孩子,再看着她遍体鳞伤又摇摇坠坠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到现在。当年的穆岚倔犟得一如顽固的蚌壳,把公私分割得泾渭分明。她信任她,却从不肯在任何外人面前讨论自己的私人生活;又如同一根紧绷的弦,不允许一分一秒的懈怠。可现在的穆岚,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平和又神采飞扬地说着她的生活,家庭,甚至即将诞生的孩子。
于是,唐恬就知道,她松开了那根弦,也打开了壳。
她不经意地瞄了一眼穆岚身边的何攸同,他冲她微微颔首,露出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笑容。
因为第二天还有工作,在看着穆岚吃下双份甜食后这顿为时不算长的聚餐正式告一段落。他们不着急打出租车,索性稍稍散了一会儿步,何攸同带着裴意和白晓安走在前面,穿过台伯河彼岸那蛛网一般蜿蜒着的古老的街道,而穆岚则和唐恬落在了稍后,她们能隐约听见前面人的说笑声。恍惚间回到好几年前,晓安和小裴都还想着意气少年的那些年份,穆岚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唐恬开口,就自己先说开了:“……唐姐,这件事我没第一时间通知你,是我自己的主意。其实这孩子来得一点儿都没有征兆,也不在计划里,我和攸同都吃了一惊。他又一点儿都不闹腾,我一直有点儿害怕,但不管怎么说,我拿定主意了……这消息,如果能隐瞒,就稍微瞒一瞒,要是太麻烦,那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吧。”
唐恬借着灯光看了一眼穆岚的脸,声音始终平平的,听不出喜怒:“你不要逞强,孩子什么时候都能有。何攸同怎么说?”
穆岚盯着不远处灯火下何攸同的背影,又浮起一点儿笑意:“也没有怎么说。他骨子里虽然也固执,但是论固执,不是自夸,少有能拗得过我的。”
“别以为这真是优点。”
“偶尔还算管用。”
唐恬沉默了一阵,又说:“国内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保重身体最重要。当初何攸同说要带你出来休息,那个时候事态非常,有些话我没说——穆岚,潮头是不等人的,你又是个女人,你要尽快回来。”
穆岚却慢慢地摇了摇头,看向唐恬的目光很平静,有很坚决:“唐姐,我进圈就是一无所有。你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也还是一无所有。我是从什么都没有走到现在的,也不那么怕失去了。现在我心甘情愿用我有的,去换我和攸同都还没有的。当初他许诺要给我一个家,我也要守信,给他一个真正的家。不过我答应你,我会尽快回来的,我不舍得走。”
无论是怎样一无所有的荒瘠,总是能有人扎下跟来,抽芽散枝,顽强成长。这就是树的命。
不知不觉中她们远远跟着何攸同的背影,已经走出了那些窄长的小巷,来到台伯河边,同到车水马龙灯火通明的世界。夏季是枯水期,河水的走势平缓,两岸的法国梧桐枝条纤长一如柳树,在无风的夜晚静静垂到河面上,和水面上的灯光一道留下奇妙的光影痕迹。拦车的间隙穆岚见白晓安坐上了河堤的矮墙,脚一下一下地点着墙壁,心不在焉地偶尔回头看一眼河水,又看向不知道哪里的远方。
穆岚心念一动,趁着还没拦到车子,问:“唐姐,晓安最近怎么了?”
“她和你说了?”
那就是真的有事了。穆岚心里一沉,摇头:“什么也没说,但总归是有心事,没藏住,又不说。”
唐恬也跟着望了一眼夜色里白晓安的侧影,缓缓说:“她自作聪明地做了件糊涂透顶的蠢事,所以才找到我说要来看看你,顺便兼你这几天的助理。我以为她是找你求援的,原来只是躲在你这里做鸵鸟。”
这时小裴在路边拦下空车,回头喊:“穆岚,车子拦到了,你们先走,我们等下一辆。”
穆岚走过去之前还对唐恬表了态:“她愿意来找我就是信任我,但如果不想说,我一个字也不会先提。唐姐,明天见,还有,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告诉你。”
“谢谢你什么都没告诉我啊。”穆岚答得理所当然。
唐恬拍一下她的肩膀:“多休息,少操心。”
……
这一次拍摄的主题是“费里尼的罗马”——以费里尼电影的女主角为造型的灵感来源。在罗马各大名胜取景,再现经典电影画面。类似的灵感在时尚史乃至电影史上都不止一次地再现,而合作方为了取得别开生面的新奇效果,除了正当季的新衫,更借来许多六七十年来的古装款,搭配当年的珠宝和鞋包一起入照,新旧搭配,自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错落的美感。
夏季的意大利素来是度假的圣地,而他们要拍照的景点许多是外地游客的必到之处,起早摸黑成了常事。好在夏天的白昼长,拍摄团队可以等到下午景点参观终点之后,再持事先预约好的许可证入内拍摄。
合作的摄影师灯光师来自法国,化妆和造型则是意大利人,在他们的共同创作下,穆岚在破旧的废弃露天剧院扮过小丑,在巴洛克的宫殿里被妆成人偶娃娃,穿着罗马时期的袍子走在夕阳下的废墟,又在下一刻回到了罗马的街头,化身泪流满面的流鹭。
穆岚本来是极要强的性格,而这又是她因小产休假至今的第一份工作。工作起来异常投入,虽然这工作的强度如今搁在几年前实在不算什么,但眼下算得上非常时期,每天倒叫白晓安和唐恬捏一把汗。好在诸事进展顺利,为期一周的拍摄计划安然走向尾声,计划表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地点——特莱维。
传说中的鼎鼎大名的许愿池从早到晚永远是人头攒动,来自各个地方说着各种语言说着各种语言的人们各种不同的硬币从左肩抛进那巨大的喷泉里,然后带着“重返罗马”的心愿离开。为了拍摄到空旷的喷泉,拍摄团队不到五点就到了现场,清场布光等一系列前期准备再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总算是托这难得的阴雨天气的福,抢到一个游客稀疏的清晨。
下着雨的清晨多少还是有点儿凉意,低胸黑丝绒长裙贴在身上更是冰凉如水,穆岚已经化好妆,唐恬从赞助珠宝商派来的保镖手里拿过镶了大颗祖母绿的钻石项链和耳环亲自为她戴上。沉甸甸的珠宝贴在脖子上的触感带来微微的战栗感,穆岚刚毅哆嗦,手上立刻一暖,她笑着回眸望向陪在身侧的何攸同:“我说你这就叫假公济私,这是我的工作,你非要来。”
相比盛装的穆岚,何攸同只是简单穿了件白衬衣,状也不上,听她这么说只是笑,抓住穆岚冰冷的手指不放:“反正都假公济私了。”
说完他偏过目光,再次对也坐在车上的此行拍摄的策划人道谢:“谢谢你,苗小姐。”
“你再这么说,我可要发脾气了。前几天我还在想明明是陪着来了,怎么也不肯露个面?我都要以为你要躲着我了。攸同,本来我的策划是计划请你们两夫妻合作的,虽然没成,但既然你好歹还是愿意露个背影,也同意署名,赚到的还是我嘛。”苗好微一挑眉,“不过这都最后一天了,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的?”
恰好此时光替找好了最合适的角度,摄影师示意可以准备工作,何攸同也就 顺水推舟地笑而不答,抱着穆岚下了车,走进绵绵不绝的雨帘之中。
雨天里的罗马的清晨,光是青蒙蒙的,穆岚手上还拎着等一下要做道具的鞋子,就这么被何攸同忽然抱起来,而身后一片高高低低的笑声,面上居然红了一红,低声说:“你别自己吓自己,夏天下个水,有什么了不起。”
何攸同低头看她一眼,也一样低声作答:“就是忽然很想抱你一会儿。”
他人高腿长,一眨眼的工夫就从小广场走到喷泉前。穆岚落地后顺手把鞋子递给何攸同,然后牵着过长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走进巨大的水池里。
水池里浅浅铺了一层硬币,最先的几步有些滑,穆岚谨慎地保持着平衡,听从摄影师的指示往光替所在的位置走,而何攸同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在她的前面,牵住她的手不曾放开。
在他们都不曾留心的时候,拍摄已经开始了。她是娇小的女人,尽管因为怀孕丰满圆润了一些,和那高挑白皙又丰腴美艳的尤物安妮塔、艾克伯格还是天差地远,但缓缓涉水潜行的他们走得如此从容而亲密,自有一种独属于他们的私昵,何攸同走得很慢,又时不时折身回顾,喷泉溅起的水花和扑来的凉风已经悄然打湿了他们的衣服和头发,却并不冷,万事安定。
站定之后何攸同把手里的女鞋暂时搁在一旁的雕塑上,然后抓起穆岚的双手,送到唇边落下一个亲吻。喷泉的水声遮住了这一刻的快门声,穆岚感觉到他的气息正轻柔地落在自己的指间,她忍不住抽出手,还给他一个亲吻,才任由何攸同走出镜头。
这时耳边再次传来摄影师的指示,她欣然含笑合起眼,微微扬起脸,张开手臂,任那汹涌吹来的水汽拂过自己的整张面孔,拂过颈项胸口和手臂,风一般掠过全身。她眼前闪过之前涉水而来时何攸同的背影,他的肩背,他的头发,穆岚蓦然想到《涉江》里的句子,“还顾望远乡,长路漫浩浩。”可哪里有什么长路,也不曾要回望遥不可及的远乡,她的故乡,分明就近在眼前。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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