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拱了拱说:“汪老板,别瞎说。你可是咱家挑大梁的,无论如何你得好好的。”
“别老汪老板,汪老板的,都是跟你爸学的不正经。你妈我这一辈子也没唱出个什么名堂来。”
“那更得好好的了,把同辈们都耗过去,汪老板你就成泰斗了。”纪晗枕在母亲胳膊上冲她笑。
汪雁兮也笑,拿手指头戳她脑门子。
老太太轻易不会主动提起纪润林,纪晗突然就来了精神,跳起来去找老相片。
汪雁兮直说:“大晚上的别折腾了,好不容易哄着了,再给弄醒了。”
纪晗模模糊糊地嗯一声,还是抱来了相册,一页一页翻开细看。在一张黑白旧照里,汪雁兮带着头面、上着妆,能看出她身上戏服锦绣,纪润林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手握弓弦,操琴弄曲。纪晗对着相片端详了好久,书生爱上女伶,自古就是风流佳话。
“妈,当初我爸怎么追的你?”
“呵……”汪雁兮摇着头,想起他们过往里的欢喜调笑,“你爸说,你就是我一个人的小戏子。”
谁能想到,这是纪教授年轻时的爱情箴言。
汪雁兮接过女儿手里的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开始轻轻吟唱:“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注2)唱完这句,她显得心不在焉,有一点点孤单,有一丝丝神往,像是把一帧帧记忆,在唱词中带入有节制的感伤和隐忍中的期盼。
汪雁兮大概一直在等着与纪润林的名字一同镌刻于墓碑的久别重逢了。
“你爸的胡琴,弦儿随嗓子,功夫是拔尖的,可是从来不显。”
“妈——”纪晗推了推母亲。
汪雁兮回过神,跟女儿说:“去吧,妈陪着然然。把这东西都收了吧。”
周五,午休的时候,纪晗找到了公司附近那家叫“迁三”的咖啡店。店面挺偏,不在主干道上,午饭的时候也是冷冷清清的人不多。要不是看着门上挂着“Yes,we’re Open”的牌子,纪晗都不敢推门进去。
这一次,见面的地点和时间是男方定的,要见的人叫周志飞,四十二岁,丧偶,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年过四十,年华老去,男人的衰老更趋向于成熟,眼神里蕴含了饱经世故,让人会忽略他眼角有几条皱纹,究竟是深是浅。他是医生,可是长得完全不像纪晗印象中的医生,他身材高壮厚实,整个人如同钢筋混凝土的建筑,脸孔的线条坚硬,看上去不够温和,话也少,有一种粗糙而原始的男人味。
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始终不能像闲话家常那样轻松,哪怕是周志飞说,这家店生意不是太好,其实东西不错的时候。他帮纪晗叫了份芝士蛋糕,因为他觉得女人都比较喜欢奶味重的东西。纪晗很客气地说谢谢,想着如果是自己点,她会要牛角面包再加一份巧克力酱。
说完名字,说完年龄,说完工作,要聊家庭情况了,气氛一下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两个人都各自找了空气中的某个点目不转睛地盯着,想等着对方把见面引入正题。
沉默的时间越长,纪晗就越觉得紧张,她不停地用动作来掩饰,喝一口咖啡,用小勺往杯里盛些棕色的糖粒,不停地转圈搅动,再端起来喝一口,之后又拿拇指摩挲杯口的一圈纹路。已经不是第一次相亲了,但是直觉上,对面的这个男人和前两个不太一样——他明白,这次见面的本质是场交易。
纪晗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终于开口问周志飞:“我的情况,您都知道了?”她说完,把上身缩回椅子里,十根手指紧紧攥在咖啡杯上。
“不太详细。”周志飞说。
作为医生,他并没有所谓的节假日,工作时间不够固定,他需要一个女人照顾他的儿子和父亲,他不想再把这些工作委派给不负责任的保姆了。对面这个女人开出的金额他可以付,完成他所要求的工作再加上她本身,就是他应得的回报。
纪晗端起杯子,把咖啡一口饮尽。
“还要不要再加一杯?”周志飞认真地打量她,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纪晗摇着头,放下杯子,哽了哽喉咙,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开口:“我说的那一百万,是要留给我外甥的,他是自闭症。我姐夫已经去世了,我姐一个人照顾他,婆家不管。她现在辞职了,在超市上夜班,收入不高。”
周志飞抬头看了纪晗一眼,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问:“你说的,都是真的?”问话里能听出他有怀疑。
“您可以从任何渠道了解,需要相关的证明我也愿意提供。但是目前……”纪晗停了停,字斟句酌地说下去:“我还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我有结婚的打算。”
“我会去了解,那笔钱对我来说也不是小数目。”周志飞举起手凌空比划了一下,又问:“你怎么保证专款专用?其实这个跟我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保证……”
“您是不是想问,我怎么保证自己本本分分,尽职尽责?”她看着周志飞,盯住他的眼睛。
“对。”他答得言简意赅。周志飞不强求彼此一定要产生爱情,只要互相看得顺眼就可以了,但是,他需要这个女人做一个贤妻,尽做妻子的一切义务。他不想勉强别人,也不愿意委屈自己。
“如果我做不到,钱您可以随时收回,具体怎么操作我还没仔细想过。您的要求是尽量照顾好孩子和老人,对方无子女,这些我可以做到,也符合,所以我们今天就见面了。”
“嗯。”他点点头。
“您有足够的时间考虑,看咱们有没有发展下去的必要。还有,我不用您养,不过我必须继续工作,我得养我家。”
“我会仔细考虑。”
纪晗微微低下了头,看着那个空杯子,嘴角有一点轻蔑的笑意,“我承认,我是投机取巧。”她听着自己的声音,远得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也算光明磊落了。”周志飞仍是看着她,她年轻、漂亮,一张脸五官精致。他不明白那孩子怎么就成了她的债,值得她拿一辈子来还。她真的愿意么,真的那么有责任感么?
周志飞早早就离开了,纪晗还在原地坐着,对着那块蛋糕,也不吃,就只是拿勺子切成小块。
就算人生起落,世事无常,可母亲和姐姐多少还有过一个高山流水的钟子期,有过一段可供追忆的风月情长,多多少少都热闹过,圆满过,怎么就唯独自己得是别抱琵琶的那一个。她有些沮丧,又有些嫉妒,这情绪久久挥之不去,直到那块蛋糕被她戳得稀烂才慢慢好。纪晗招手叫服务员过来结账,小姑娘告诉她,刚才那位先生已经结过了。
晚上,她在手机上看见一条未读短信,号码似乎是周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