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
还是如同来时的那样, 两人坐着这条篷船离开了红河县。
冬日的河水尤为清澈,浅些的地方能看见水底的砂石。
孟元元裹着厚厚的斗篷坐在船头?,清闲的看着前路。往前走了一段, 到了郊外,两岸上?的枯黄芦苇多了起来。还有, 那些躺在岸边不远处的小村落。
身后的船篷中,贺勘正抽空看着各样的信笺。回头?透过小窗,就能看见他拧眉深思。
孟元元记起,贺勘说他不喜欢红河县, 而刘四婶也曾说他被秦老?爹捡回去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 好容易才救了回来。
那么?当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贺家当真这样无情,不管他的生死?
如此想想, 他对空清道?长冷言冷语, 对贺良弼强硬顶撞, 也就能说通了。毕竟当初将他放弃,换做别人,也不会?轻易放下心中芥蒂。
这时,贺勘转头?, 从小窗看出来,与船头?的孟元元交汇上?眼神。嘴角起了淡淡的笑意。
孟元元别开眼, 垂下头?去看着河面的水波。
没一会?儿, 水面上?多映出一个人影, 正站在她的身后,波纹将两人的倒影晃成许多的虚线。
“给。”贺勘屈膝坐下, 手往孟元元面前一送。
孟元元侧过身来,见着他手心里的饴糖, 两小颗,晶莹亮的如琥珀般。她看他一眼,随后垂下眼帘,手指过去捏了一颗糖怡,而后小小的张嘴,送上?舌尖。
剩下一颗,贺勘探手过去,给她装进?腰间的锦袋中。细长白皙的手指勾上?她腰带下的丝绦系带,轻巧的塞进?袋中。
孟元元腰间一痒,齿间咔的一声,那饴糖被直接咬碎,差点儿咬上?舌尖。不自觉想起昨天夜里的事,她细细的手指抠上?船沿儿的木头?。
后面他虽然放弃了想和她行房的意思,但是手里仍是试探过,从腰窝到腹下……
“坐这儿不冷吗?”贺勘问,手过去捏上?她的双颊,那张小小的巴掌脸儿稍稍变形,嫣红的唇嘟起,像一条小金鱼儿。
孟元元摇头?,被他这样捏着动作不大。
今天晴朗无风,船头?晒着太阳并?不觉得冷,甚至有些久违的安静。虽是冬日颓废的景致,但是心中觉得安宁。
贺勘往她靠近了些,故意拿膝盖去抵她的,果然,她双膝往旁边一让。
他笑,眼中甚是愉悦:“元元,我的脚踝好了。”
“那便好。”孟元元开口,说了他过来后的第一句话。
她看着他嘴角的笑,总觉得略有深意。突然就想到,昨晚上?她用这个蹩脚的借口拒了他的亲近,所以眼下他是故意这样说?
搭在船沿儿上?的手指,不小心抠了下指甲,心中带着跳了下,更是生出一股说不出的紧张感觉。
贺勘拉上?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对,是很好。”
他没有再回船篷中处理那些信笺,而是陪在坐在船头?。大多时候,都是他在与她讲着各种事,天象地理,世间奇观,她话少,那就换他来多说,都是一样。
这样在河流中走了一段,晌午前,两人上?了大船。
兴安和其他人走旱路,已经将东西带回到船上?。贺家的大船停在距离洛江最近的一处大渡头?上?,与周遭的小船相比,真可?谓是庞然大物。
上?了大船,就缺少了那份安静,到处是人忙碌的身影。
孟元元往船舱走的时候,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诸先生,对方对她颔了下首,感觉像是在打招呼。她点了下头?,遂进?到船舱,没再停留。
午膳已经备好,是在贺勘的房间。两道?炒菜,一份汤羹。
两人靠着坐在桌前,孟元元手边还摆了一个白瓷盏,里面盛着清透的酒液,酒香很是熟悉。
“是四婶给咱们捎上?的,”贺勘似乎看出孟元元的疑惑,先开了口,“她大概是看你喜欢喝红薯酒,便让刘则送了一坛。”
孟元元也不好追问,到底是不是刘四婶人主动送的,只是轻轻嗯了声。
“吃罢,”贺勘伸筷子?夹菜,给孟元元布满了小碟,“吃完了,咱们看看那副新海图。”
话音才落,孟元元看着他,软唇动了动:“海图?”
贺勘点头?,筷子?往桌面上?一搁,确认的回复着她:“出自兵部职方司的那张大渝海图。”
孟元元拿筷子?的手一紧。她自然记得那副图,当初刚到贺家,她见到贺勘手里攥着那副海图,心里十分想着看上?一眼,想知道?那些新添置上?的国度和地方,希冀着父亲是否在其中的某处。毕竟那是官家最新绘制出的,并?不是外面能买到的普通海图。
不过,当时贺勘明白的拒绝了她。
“上?头?不是还标有海域的布防吗?”她问。
“你还记仇的?”贺勘笑,她这是第二次拿着他的话,回怼给他。
不过却有些觉得可?爱,至少除了平淡的与他说话,她现在也多了些别的情绪。
孟元元垂下眼眸,那调羹搅着瓷碗,里面软糯的汤羹便随着转动。
见她不说话,贺勘嗯了声:“可?以看,左右我觉得元元也看不懂那些海域布防。”
那些海域布防,别说她一个娇娇女?儿家,就是一般的男子?同样看不懂。图上?并?不会?明确标注何处驻有海防军,而是用一种特殊的色彩代表,不是军中人,是看不出的。
孟元元瞅他一眼,不否认自己看不懂,当然也不感兴趣那些布防,只是单纯想看看那些新增的地方。
午膳用过,下人进?来,利索的收拾了桌子?。
贺勘起身,走进?内间。隔着一道?珠帘,看见他在书案下拿出什么?。再走出来时,手中握着的正是那卷图,“大渝海图”四个字,明明白白表在图卷外侧。
孟元元从椅子?上?起身,素色的裙裾扫着地板,小巧的绣鞋往旁边挪了一挪。她没想到,贺勘这次出来,会?带着这张图。
下一瞬,贺勘走到桌旁,手指一勾解开海图的系绳,双臂一展,一整张图便铺开在桌面上?。
“就是这个了,”他手摁上?图的边缘,防止图再次卷起来,另只手拿了镇纸压住另一侧的边缘,“新添置的地方,多在西洋。”
他细长好看的手指点着西洋的方向,那边有大片的陆地,也有点缀海洋中的岛屿。
孟元元腰身往前一弯,随着他指的地方看,果然,很多地方是她第一次听说的,也有那种听说过,但是今日才知道?确切地点的异国。
“你这样看不别扭?”贺勘见她站在图的侧面,还得歪着脖子?来看图,遂用手掌一扣,轻门熟路的握上?她的软腰,往自己身前一带,“这样看罢。”
腰间忍不住一痒,孟元元鼻尖弄出一声软哼,人已站在贺勘身前,前腰卡在桌沿边儿上?,左侧的半边身子?靠在他的右身前。他左手摁图,右手握着她的腰,整个将她拥住的姿势。
她往左面偷偷瞄了眼,他的脸颊几乎靠上?她的发顶。
“这里,元元知道?吗?”贺勘垂眸,正好抓上?她瞄过来的眼睛,遂笑着问了声,便也手里更收了几分力,箍紧了腰。
孟元元掐了掐手心,让自己专心看着桌上?的海图。男人手指点着地方,是西洋的绿衣大食与黑衣大食之间的海峡。遂点了下头?,这些在外面那些普通海图上?有标注,但是这幅海图上?,两处地方分明画出了具体的国度。
于是简单说了这两处地方,都是早些年孟襄说给她听的,过去了那么?久,她已然记得清楚。
“你知道?的真不少,说得都没错。”贺勘忍不住赞叹一声,眸中浮出欣赏之色。
很多的女?子?,俱是困于闺房之内,所见所闻也是四面墙内的事儿。而她不同,她会?看眼前,也会?看更远的地方。他说什么?、问什么?,她也都会?懂。
这样靠在一起,孟元元觉得有些热,耳边也是湿湿的、痒痒的,他的每句话,每个呼吸,都会?扫着她的耳边,掐了几次的手心,愣是静不下心,也没办法好好思考事情。
着实,这样的自己很不正常。偏偏,他的手掌若是加一些力气,她就会?觉得身子?发软。
不禁也就想着自己的决定?,跟他回洛州,便是答应他的靠近。可?是她未有想过,这样的靠近是如此的磨人,想找出招架之力,却没有办法。
耳后,愣是不争气的红了一层,
不期然,耳后贴上?两片微凉,轻轻一啄,是身后人的唇,继而舌尖一卷吮走了她的耳垂。
孟元元脑中嗡的一声炸开,卡在桌旁的身子?发软,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试到他的齿在耳垂上?轻咬一下,攸尔一疼。
随即,腰间的手松了松,耳边传来他略哑的声音:“咳,那你先看罢,我去内间看书。”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她旁边,没办法让她安心看图,贺勘往后离开半步。
孟元元掐紧的双手一松,只觉脑中晕沉,依旧不明白是不是那一盏红薯酒的问题。余光中,男人的袍摆离开了些,身侧的重量也消失了。
“嗯。”她声若蚊呐,只觉耳后更热,整个人如今怕是像只煮熟了的虾子?。
“好。”贺勘应声,手指擦着她的腰带离开,最后落在自己腰侧。又?站了一瞬,他才转身,往内间走去。
听着身后离开的脚步声,孟元元浑身脱了力,深吸一气,偷偷往离开的人看了眼。
他依旧身子?挺拔,步履沉稳,只是耳尖上?似乎红了。
孟元元以为自己没看准实,再看的时候,贺勘已经进?了内间,珠帘自他身后落下,琉璃珠相碰,带着脆响与光芒。
她收回视线,稳了稳心绪,这才认真看起面前的海图。
站在桌边,前腰不用紧卡在桌沿边,她可?以放松的弯下腰,手指点在权州的位置。那是自己的家乡,也是当年父亲出海航行扬帆的地方。曾经,她想如果自己是个男娃儿,便也会?像父亲和大哥那样,乘风破浪去往海外。
图上?标着航线,孟元元手指画着,是孟襄当然走的航线。权州出发,途径麻逸、苏禄、渤泥,然后经过三?佛齐与登流眉之间的海峡,离开了南洋。
最后,她的手指停在注辇,那里是古先生提过见到父亲的地方。三?年了,父亲和大哥是否还好?
内间,贺勘坐在书案后,拿起信笺来看。在篷船上?并?未看完,这厢想着赶紧处理好,写好回信,等?在下个渡头?将信寄出去。
有送去权州的,有送去京城的,还有昔日请教过的老?师……
可?是才展开信看了两行,便忍不住抬眼,透过珠帘看去外间。桌边,自己的妻子?正全神贯注看着海图,腰身柔柔,气质恬静。
怎的看起来,她比起他来更加镇静,都不会?心乱吗?
往洛州回去,水路上?是逆流而上?,因此船速比来时要慢上?不少。来时用两日足矣,回去便是要用上?三?日,因此船底摇橹的船工要费些力气。
如此,回到洛州,应当已是腊月十九,年关近在眼前。
孟元元坐在桌前,已经有些发困。看着海图,终究还是只知道?注辇周边的小国或者地方,可?父亲去了哪儿,并?不知道?。
这时,耳边是珠帘相碰的脆响,转过脸去,就见着贺勘从内间出来,手里捏着两本册子?。
“这些是关于南洋诸国的书。”他站在她身旁,书册放到她手边。
孟元元嗯了声,拿起书来翻了两页:“那我看看。”
贺勘另只手那些几封书信,自己推门出了房间。
孟元元见人出去,便打开书册来看,碰到了陌生的地名,时不时对照着海图。
这厢,船停靠在一座渡头?做短暂的休整,摇橹的船工也趁此机会?走上?岸活动。
贺勘的书信,交由兴安送去了这边的一处驿站,后面会?有专人送去给收信人。大渝朝的邮政,驿站邮寄的信笺,只能是给官员或者有功名的人服务,甚是便利。至于普通百姓,多是通过民?间的捎信。
等?着兴安回来,船也开始准备出发。
贺勘办完自己的事回到房间,见着孟元元还在那儿看书,似乎连动都没动。
“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你就问我。”他走了过去,手拿起海图,卷了起来,“你看很久了,眼睛不累?去甲板上?走走罢。”
孟元元回神,面前的海图已经被抽走,下一瞬,自己手里的书也被贺勘拿了去。
她往窗扇看了眼,见着窗纸印上?了橘色,似乎已是黄昏。
还不等?她说什么?,贺勘已经拉起她的手,揽着她椅子?上?起来:“走罢。”
开了房门,两人走在过道?上?,他走在前面,手里牵着她。
舱门推开,徐徐江风扑面而来。
贺勘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转而为孟元元披在身上?。他仔细帮她把头?发取出来,然后系好斗篷。
透过他的肩膀,她看去外面,西面的天空整个染成橘色,日头?光芒不再耀眼,晕开着光芒。
“很好看罢?”贺勘看着她的脸,在她的身旁侧过身,一起看去西面的天空。
冬日里的黄昏,美得让人无法形容。
他带着她走出船舱,一起走上?甲板,直到了船头?处。
宽阔的江面上?,行船还在继续向西,天空中层层的云彩,叠出漂亮的色彩。岸边,漂浮着几只野鸭,枯黄的芦苇随风摇荡。
霞光同样铺满了整个江面,包括他们的船,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静谧下来,前路无尽。
孟元元微扬着脸,身上?包裹着暖色的光芒,嘴角微微翘起。很久很久了,她没有这样感受过安宁。
她手扶上?船栏,额上?的碎发轻轻抖着,属于男人的长斗篷,将她罩了个严严实实,甚至她纤细的身形根本无法撑起,拖在地上?一截。
身旁的人牵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京城的观阳山,听说也是一处看日落的好地方,”贺勘望去前方,眼角柔和,“明年,带元元去那边赏晚霞。”
孟元元脸颊微侧,看上?男人,他的脸沐浴在黄昏的光芒中,嘴角挂着笑,下颌总那样倨傲的微扬。
京城?他要带她一起去京城吗?
对于自己做出的这个选择,好像并?不像别的事情那样,只要细细琢磨就能控制住。可?是感情的事,似乎不好控制。
“元元去过京城吗?”贺勘转过来,对上?她的双眸。
他的手落上?她的发,指尖摩挲着,渐渐地去捏上?她的耳垂。
“没有。”孟元元低下头?,想起房中时,他还咬过她的耳朵。这样的轻柔捏着,一股酥意油然而生,自己都觉得陌生。
幸好,霞光漫天,即使自己的面上?红了,对面的人也看不出。
贺勘嗯了声:“我幼年时待过些时日,在陆家。也是那段时候,自己知道?了很多。”
孟元元看他,似乎不知不觉间,他会?偶尔对她讲起以前的事,包括陆家的。其实她能感觉出,对于陆家,似乎是他心中的痛。
“晚上?要继续赶路吗?”她手指扫了下耳边,借此把他的手给赶走。
视线更是移开来,看去两岸。
“不走了,”贺勘垂下手,指尖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前方暗流多,船会?找地方停靠一晚。”
夕阳最终在江水尽头?落下,天边最后一丝晚霞被吞没干净。
天黑下来,风亦冷硬。
两人往船舱中走,刚走了几步,就看见后面兴安跟着进?来,手里抱着一个布包。
正是孟元元的紫檀螺钿阮咸,被从仓库中取了出来。
“公子?,少夫人。”兴安对两人弯了下腰,这回他学聪明了,不多说话,也不乱看。
他打开舱门先走了进?去,动了动自己灵活的脑袋瓜儿,径直往自己主子?爷的房间走去。
而后面,孟元元刚好进?来,看见这一幕赶紧唤了声:“兴安,给我罢。”
说着,她快走两步过去,从兴安手里接过阮咸。
眼见阮咸被接走,兴安手里一轻,不由看去自家的主子?爷。果然站在舱门边,正拉着门的贺勘皱了下眉。
兴安赶紧低头?,往走道?旁一让。阮咸是少夫人自己拿走的,这可?不关他的事。
孟元元倒是没多想,抱着阮朝走道?最里面走去,那里最后一间,是她来时的房间。
“元娘。”贺勘唤了声,自然知道?孟元元是要做什么?,“你不看书了么??”
孟元元回了下头?,嘴角浅浅:“明日罢。”
说罢,她走到最里头?,拉开了房门。
里面昏暗又?阴冷,显然提前没有收拾。
她没在意,进?来先点了灯,把阮咸仔细放在床上?,然后转身找炭盆。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贺勘走了进?来。
“元娘,咱们,别分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