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可惜不是你(1 / 1)

鲜花盛开的春天 人海中 1 万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十五章 可惜不是你

  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里,他可以感觉到她薄薄皮肤下血液的流动。“你在骗我,我知道,不过没用了,小喜,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1

  闻乐没有在医院里找到自己的姐姐,她问医生,医生说病人被家属带走了,闻乐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她在医生面前尖叫。

  “那不是她的家属!她的家属在这里!”

  医生叫来了保安。

  闻乐到警队去找方远,警队说方队休息,她还在警队门外遇到了郑回,郑回想和她说话,却被她怒气冲冲推了一个趔趄。

  郑回都傻了。

  闻乐怒气冲冲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冲到郑回眼前。

  她见过这个男人,他是方远的副手。

  闻乐指着郑回的鼻子说。

  “告诉方远,我姐还没离婚,她还有家属,他这是绑架!让他把我姐送回来,否则我就报警!”

  郑回张口结舌:“你搞错了吧?你姐是谁?方远跟她有什么关系?”

  闻乐脸色铁青:“别说你不知道,我姐姐是闻喜。”

  郑回冲进办公室打电话给方远,方远接了,说他正在忙。

  郑回大嗓门:“狗屁,你还能忙什么?快给我回来,你干了什么?人家都找到队里来了。”

  方远换了个地方才回答他:“谁到队里来找过我?”

  “那个总在大门口等你的女孩子,还有谁?”郑回大喘气,“她说你带走了她的姐姐,她姐叫闻喜,她是不是昨晚你让我查的那个女人?她干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把人带走?”

  方远顿一顿,说:“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郑回去了,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叫闻喜的女人。医疗记录不包含照片,他还没来得及问方远她到底是谁。

  如果是为了查案,这是哪个案子?为什么他一无所知?还有为什么是那个女孩子的姐姐?他还以为方远终于有了对象,现在倒好,他莫名其妙地带走了人家的姐姐,哪有这样谈恋爱的,那女孩子都快疯了。

  方远在家附近和他见面,手里还提着一个装满菜的袋子。

  郑回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方远手里提着的真是一个装满菜的袋子。

  “你在干什么?”

  方远倒是很镇定,还反问他:“刚买完菜,你不是看到了?”

  “买那么多?”

  “对,家里还有人,你要来吗?晚上一起吃?”

  郑回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谁在你家里?”

  方远笑一笑:“你认识的。”

  郑回倒吸一口气,他见过方远这个笑容,在十多年前。

  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这么笑过了。

  郑回害怕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到底和谁在一起?”

  方远没有一点隐瞒的意思,他说:“小喜。”

  郑回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半晌以后他才发出声音。

  “闻喜就是小喜?”

  方远点头。

  郑回想起更多的事情:“我见过她,你说认错的那个女人!”

  方远又点头。

  郑回不说话了,他的五官都扭曲了,他花了至少十秒钟调整呼吸,直到自己可以再次发出声音。

  他看着方远,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你神经病了。”

  方远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你要是不来,我就上去了。”

  郑回在他背后咆哮:“都十来年了,你够了没有!”

  方远连头都没有回。

  “她不是你的,她还没离婚!”

  街上的人都看过来,方远站住脚步回头,目光一沉。

  饶是郑回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都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回神以后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抢过方远手里的袋子,直着脖子说:“我不会让你再见她的,她是个魔鬼。”

  方远皱眉:“你干什么。”

  郑回抱炸药包那样抱着那个袋子,把里头的绿叶菜挤得一片狼藉。

  “你忘了她是怎么对你的吗?有她在就没好事,她走了,自己走的,是她不要你了,你醒醒!”

  方远并不辩解,他只说:“把袋子给我。”

  郑回一言不发,抓着袋子走到垃圾箱边上,用力塞了进去。

  方远无奈:“你到底要干什么?”

  郑回打开车门:“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路人已经有了聚拢围观的架势,方远皱了皱眉,不得已上了车,郑回也跳上去,“砰”的一声关了门。

  方远冷着脸说:“有话快说,我给你五分钟。”

  郑回抹了把脸,他真想把方远狠狠揍一顿,把他的脑子掰开来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倒霉的是,他打不过他。

  他咽了口气,要自己冷静些。

  跟有些人是只能谈话不能硬攻的,比如方远。

  他一开口就是:“你别糊涂了好吗?”说完就想抽自己,这居委会大妈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幸好方远也不计较,只说:“你不知道事情经过。”

  郑回一口气直往上顶,还得用意志力压下去,继续强迫自己用平和语气说话。

  “能有什么经过?十年前她就嫁人了,孩子都有了吧?她妹妹说了,她还没离婚呢,你这么把人带走是犯法的,她还有老公呢。”

  方远沉默地坐在那儿,睫毛落着,遮住他的眼睛。

  郑回挠头,他自己这么多年来都过着单身生活,自由自在,也就很难理解方远这样不知所谓的执着,像方远这样为一份感情纠缠那么多年,在他看来只有十分的不解与可怜。

  他尝试着伸出手去,拍了拍方远的肩膀,说:“算了吧,都是没结果的事情,我替你把她送回去怎么样?”

  方远头也不抬,说了句:“她有过我的孩子。”

  郑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几秒钟之后才惊跳起来:“你说什么?”

  方远重复了一遍:“她有过我的孩子。”

  郑回这次是真的结巴了:“那……那孩子呢?不对,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的孩子?”

  方远抬起头,他的平静的目光里有一些让郑回发抖的东西。

  “你没看那份医疗记录吗?闻喜就是小喜,她流产过,十来年前,她有过我的孩子,她是因为这个才走的。”

  郑回维持着一个半张着嘴的姿势,就这么看着他,这一回他发呆的时间有点太长了,方远没有再等下去,自己打开门走了。

  郑回也没下车去追,他隔着玻璃看着方远的背影,嘴巴还是张着。

  有个声音在他耳朵边上嗡嗡作响,他脑子糊涂着,基本也就没听明白那声音在叫唤什么,但翻来覆去,基本上也就是“完了”的意思吧。

  2

  方远回到菜场,重新买了菜才回家。

  上楼的时候他遇到了对门的邻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姨,阿姨看到他手上拎的东西,就笑着问:“家里有客人啊?”

  他笑一笑,没说什么,侧身让她过去。

  闻喜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响动,但也没有睁眼。

  她的身体是真的没用了,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那个小生命的消失而离去,她不想动,也动不了,只能这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阵一阵地睡。

  睡着的时候倒也还好,醒过来就更难受,因为不能控制脑子,什么事情都会被想起来,又什么都想不明白,一团乱线那样堵塞在一起。

  相比之下,她更希望自己永远睡下去。

  但她在半明半昧的恍惚里,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温柔到极点。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方远。

  他望着她,就像在看一件心爱的瓷器。

  他说:“你醒了吗?我熬了粥,鸡丝粥,起来喝一点好吗?”

  闻喜想,这是不对的,她不值得。

  他应该在她离开以后,有自己的生活,娶一个很好的妻子,有一个幸福家庭,他的妻子温柔体贴,他的孩子活泼可爱,这样才能弥补他之前所受的不公平。

  对别人伸出援手是一种高尚的行为,相应的,就该得到好的回报,而不是像方远这样,与她一别十多年,什么都没有变。

  而她并没有在离开他以后为他们的感情守节,她嫁人了,在十年之前,生活堪称舒适,她在时间的河流里顺水推舟那样活到现在,而他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一动不动的道标。

  方远见她不出声,以为是她还没醒,就更低了一点声音。

  “要不别起来了,我端过来。”

  闻喜还没说话,他就转身去厨房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端了许多东西进来。

  鸡丝粥是盛在小砂锅里的,为了保温。舀到碗里可以看见黄澄澄的鸡油和白色的熬得稀烂的大米混在一起,上面铺了细细的姜丝吊味道,旁边还有炒好的绿叶菜。

  她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吃过他做的东西了。

  她突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才问出一句:“你吃了吗?”

  方远说:“我在外面吃过了,你先吃。”

  她坐起来,因为失血过多的关系,两只手捧着碗都在抖,他就接过去,一口一口喂她。

  他做这个事情也是自然而然的,像是这么对她做过百遍千遍了,闻喜喝了几口粥,原本凉透的身子就觉得暖和了,热气钻到每一个关节里,让她原本苍白的嘴唇也有了点血色。

  他把一碗粥都让她喝了下去,其间她说够了,他就柔声劝:“再吃一点,就一点了。”像是在啜哄一个小孩吃饭。

  她不知不觉,就把一碗粥都吃光了。

  方远收起空掉的碗,看上去很高兴。

  “我去洗碗。”

  闻喜叫住他:“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顿一顿,说:“我去洗碗,回来说。”

  闻喜靠在床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哗哗水声,她很久没这么饱足过了,身子又暖又沉重,这感觉让她想睡。

  但她对自己说,不能再睡了。她要等方远回来,对他说她不该留在这里,她还是要去和袁振东谈一谈,面对面的,有些事情必须得说清楚。

  她现在已经从最初的混沌里醒过来了,有了思考能力,也能够开始分析闻乐在电话里说的那几句话。

  袁振东说他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不可能有孩子,她还记得闻乐的喊声,她问“你和方远究竟干了什么?”,她还问“就算姐夫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骗他?”。

  她没有。

  就算她对乐乐有所隐瞒,但对袁振东,完全没有。

  如果一个人在结婚的时候必须要将自己过去的经历做一次事无巨细的坦白与剖析,那她相信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男女都将走不进婚姻。

  更何况袁振东也没有百分之一百的坦白,十年来他从未对她说过,他是有生育障碍的。

  他让她背负着这个无法言说的愧疚,过了那么多年,又在奇迹发生的时候,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那样,阴沉地猜疑,狂怒地咆哮,最终一手毁掉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条纽带。

  闻喜沉默地思考着,因为失去已经超出所能够承受的范围,反而有了麻木的感觉,只剩下钝痛。

  长时间来,袁振东的种种反常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在怀疑她,而与此同时,他也没有与孙小芸彻底分手。

  闻喜为自己的后知后觉发指,她是怎样迟钝的一个女人,居然直到现在才明白一切。

  而她在受到重创的惊慌失措里,做了最错的一件事情——让方远把她带回了家。

  3

  方远走到卧室门口,就看到闻喜半靠在枕头上,合着眼睛,看上去又睡着了。

  他屏住呼吸,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这画面是他梦寐以求了十多年的,他不想破坏它。

  但她随即睁开眼睛,把头转向他。

  他走过去,把手里拿着的两个苹果放在床头柜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折叠水果刀,打开开始削苹果。

  方远苹果削得很好,果皮从最贴近果肉的部分被削下来,细细一条,宽窄一致,一直垂落下来,像一卷散发着香气的纸卷。

  闻喜看着他宽阔的额头,还有垂下来的长睫毛。

  她多年的梦成了真,但她宁愿自己仍在梦里与他相见。

  “不要削苹果了,我就要走的。”

  他专心地削着苹果,并不抬眼睛,只是回问她:“你要去哪里?”

  闻喜觉得自己喉咙口有一个硬块,哽得她说不出太长的句子。

  “我要去见我的丈夫。”

  他的睫毛平静地垂着,声音也很平静:“他在拘留所。”

  “我知道。”闻喜停了一下,“但我还是要去见他。”

  他终于抬起头来,手里拿着削好的苹果,那简直是个完完整整的、圆润光滑的艺术品,他把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进碗里。

  “好,现在晚了,明天我陪你去。”

  闻喜微微喘气,她有一种心悸的感觉,又不是因为自己,她开始不安了,这样的方远让她觉得担忧。

  她在这有口难言的憋闷里推开方远递过来的瓷碗,尽量让自己坐正了说话。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的丈夫对我有误会,我要当面和他说清楚。”

  “好的,我说过了,明天我会陪你去。”

  “……”

  他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镇定而温和的态度,正是这种态度令她害怕。

  他让她感觉他已经做好决定,而那决定是绝不会动摇的。

  “方远……”闻喜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我说过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乐乐说袁振东怀疑我的孩子是……”

  “他怀疑孩子是我的,对吗?”他并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

  他又反问:“所以你要对自己的丈夫解释,你被他踢掉的孩子是他的?”

  闻喜停住呼吸,他坦荡地看着她,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句话的杀伤力。

  “方远……”她彻底软弱下来,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仍旧把她带回来了,“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能让你被人误会。”

  他缓缓说:“你确实有过我的孩子。”

  “……”闻喜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就好了,她多想回到十多年前,回到她与他还没有分开的时候,如果她知道这十多年她和他将要经历的一切,她一定不会再选择离开,就算被整个世界不齿与嫌恶,至少她还与他在一起,至少她还有机会让他在那个孩子消失之前知道他的存在。

  十多年前流产的时候她已经有孕三个多月了,也已经毫无保障地流浪了两个多月了。离开郑回姨婆家时她曾天真地以为能够依靠自己独立生活下去,但现实却是她重复了过去的颠沛流离,又在饥寒交迫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那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他的模样,也曾无数次在梦里拥抱过他。

  他一定会有方远的眼睛和浓眉,还会继承他笑起来的样子,她将在他身上倾注自己所有的爱,她应该知道自己会失去他的,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用什么去照顾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呢?

  医生说她可能会失去再做母亲的机会,她从来都没有因此怨恨过任何人,她认为自己是罪有应得的,但老天与她开了多么残酷的玩笑,多年以后又让她奇迹般地有了第二个孩子,然后宿命那样,又失去了他。

  而她在十年里对袁振东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感情,也同时被打碎了。

  但她从没有想过,将方远拖进这一场荒唐的黑色闹剧里。

  她要是没有那么不加思考就好了,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她就该坚定地要他离开,即使她要被闻乐当面质问,即使闻乐因此得知一切,从此再不把她认作家人。

  她的出生就是一个最大的诅咒,再怎么逃避都是没用的,在一连串因她的出生而导致的人生悲剧里,最无辜的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

  闻喜抿住嘴唇,下定的决心令她嘴角平直。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发生的一切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要去见袁振东,他是我的丈夫,我也不想待在你家里,你没有权利限制我的自由。”

  方远仍旧用那种镇定而温和的神情看着她,面对她严肃的表情,他连目光都没有动一下。

  “你撒谎。”他说。

  “什么?”闻喜整个地怔住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撒谎。”然后站起来,坐到床边上,伸手把她抱进怀里。

  闻喜想说话,但她的呼吸错乱了,窗外已有稀疏灯火,最后一点暮光把他们俩抱在一起的影子打在白色的墙上。他用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她可以感觉到他长长的手指插进了自己的头发。

  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里,他可以感觉到她薄薄皮肤下血液的流动。

  “你在骗我,我知道,不过没用了,小喜,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4

  袁振东在拘留所待了二十四小时以后就被放出来了。来接他的是他大哥袁振北,还有他带来的律师。

  拘留所里的警员十分不屑地在表格上盖章,袁家的律师还在重复:“我的当事人使用的是外交护照,你们无权这样随便拘留他,我们可以申请行政复议。”

  警员停下手中的动作,双眼向上翻了他一眼,冷冷道:“那你申请一个啊,我还真没见过行政复议呢。”

  律师张了张嘴,袁振北就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简短道:“别说了。”

  幸好这时候袁振东也被带出来了,警员冷哼了一声,把没收的一纸袋东西倒在桌子上。

  “点点,别少了什么,又有人要告我们。”

  袁振东在拘留所里待了一日一夜,下巴上胡楂一片,两只眼睛都凹进去了,整个人都是皱巴巴的,像一件被扔在地上的破衬衫,还被人踩过几脚。

  他对着袁振北叫了一声“大哥”,声音都是嘶哑的。

  袁振北皱了皱眉头,也不多说,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签字,然后搂住他的肩膀转身就走。

  袁家的律师也跟着走了,留下那年轻的警员冲着他们的后背又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哝:“外交护照了不起啊,有几个臭钱就能打老婆?就你这种人,总有一天进监狱。”

  袁振北带弟弟上了车,关上车门才说话:“先回去洗个澡,一身味道。”

  袁振东萎靡地靠在车门上,两只眼睛看着大哥,终于忍不住呜咽了一声。

  “大哥,小喜骗我。”

  袁振北冷下脸:“不许哭,我飞十二个小时到这里来不是看你哭丧脸的,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先回家再说。”

  袁振北是在洛杉矶的公司里开会时接到弟弟的电话的,那电话里的声音简直是哀嚎,他乍一下听到,差一点就以为自己弟弟出车祸了。

  袁振东被送进拘留所之后只被允许打两个电话,他第一个电话是拨给闻乐的,也没说几句,可拘留所里的警员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他安静下来,所以这第二个电话他们就不太放心让他一个人打了,拨的时候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值班警员,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手铐都准备好了。

  他在他们的注视下拨了自己大哥的电话。他是老来子,青春期的时候父母都已经年过五十,大哥比他年长十岁,大大小小的家长会全都是大哥代替父母出席的,长兄如父,对袁振东来说,大哥这个词和父亲是同一个意思。

  袁振北从电话里大概了解了情况之后立刻就做出安排,他要助理定了最早一班到国内的机票,又给国内的朋友打了电话,要他们为袁振东安排律师。

  他还派人去了医院,医生证实了闻喜流产的消息。

  确定消息之后,袁振北着实叹了口气。

  他对闻喜这个弟媳妇一直很有好感,闻喜端庄又温柔,婚前从事的职业也高雅,难得的是还能将婚后留在家中照顾丈夫当作妻子的责任,最适合他们这样的家庭。

  他也知道弟弟爱她,他们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

  但那也不是弟媳的错,袁振北当然知道自己弟弟的隐疾,袁振东对他说闻喜不能生育的时候他还松了口气。

  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

  没想到最后出了这样一件惨事。

  袁振东抱住头,他在大哥面前根本不能自已。

  “我让她流产了,我不是故意的,可那孩子不是我的,大哥,她骗我,她和别人有了孩子。”

  袁振北真想给他一耳光,就冲着弟弟这副死去活来的样子,但他又不忍心,虽说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弟弟都四十一了,但在他眼里,他仍旧是小时候那个倔头倔脑的模样。

  他简直是亲手带大了他,自己那两个亲生儿子都没得到过他那么多的关心和照顾。

  “现在你可以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振东再次呜咽:“她是报复我,大哥,她报复我有其他女人,我都已经离开那个女人了,可她不原谅我。”

  饶是袁振北年过半百的修养,这一口浊气上涌,也忍不住给了弟弟一巴掌。

  “你还有脸说!”

  袁振东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一巴掌,倒也不反抗,只红着眼睛伤心,心里倒是轻松了一点。

  他背负这痛苦太久了,也背负那挥之不去的愧疚感太久了,还有那一脚,他到现在都觉得自己脚上带着闻喜的鲜血。

  他踢出了那一脚,无论什么样的原因和借口,都不值得同情,现在大哥来了,给了他一巴掌,他觉得很应该,这惩罚还太轻了一点,他自己都想狠狠揍自己一顿。

  袁振北喘了两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要揍自己弟弟有的是时候,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

  他过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不管怎么样,孩子是关键。我已经叫人对孩子进行亲子鉴定了,你也不要急,等结果出来再说。”

  袁振东愣住:“亲子鉴定?孩子不是已经没有了吗?”

  袁振北冷下脸,他一向是个严肃的人,又做惯了决策,行事风格十分冷硬,从来说一不二。

  “孩子是没有了,不过你电话打得及时,我们的人还来得及在医院处理掉死胎前取样,现在样本已经送到专业机构里去了,一会儿会有人到家里来采血准备配对,很快就能出结果。”

  袁振东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大哥:“可我是不会有孩子的……大哥,你知道的……”

  他喃喃地把这两句话颠来倒去重复了两三遍,像是在安慰自己,但他的心脏跳得又快又乱,这感觉太可怕了,他总觉得有什么异常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

  袁振北冷冷道:“你不用多说了。我只是要证实整件事情。我们袁家的人做错了事一定会赔偿,但要是小喜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也不能把责任全都归到你身上。”

  他顿一顿,又说:“无论如何,她一个人是怀不上孩子的。”

  5

  闻乐左思右想,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

  电话是爸爸接的,然后一分钟不到话筒里就转成了妈妈惊慌失措的哭叫。

  闻乐皱眉头,这就是她们姐妹俩往家里打电话永远报喜不报忧的原因。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年纪越大就越会小题大做,总之爸爸还不明显,但妈妈这些年简直是精神衰弱的典型例子了,无论听到什么都会捕风捉影,然后担心到食不下咽夜不能眠,非得亲自过来反复确定什么事都没有为止。

  她记得几年前一本无聊杂志传出某明星结识新欢的照片,照片上该明星与姐夫正一同走出饭店。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姐夫公司请那明星代言了当季产品,一顿工作餐而已,她和姐姐都当笑话看,也不知道妈妈是从哪里看到这本杂志的,事情都过去一个月了突然冲到她这儿来,话都来不及说先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可怎么办好?你姐怎么不好好抓住老公?这下完了,你姐夫在外头有了女人,我们全家都要倒霉了。

  闻乐记得自己当时简直哭笑不得,好言相劝妈妈还听不进去,非要逼得她吼她一顿不可理喻,又把姐夫给叫过来亲自保证那是谣传才罢休。

  所以前几个月闻喜和袁振东的婚姻真的出了问题,姐姐让她不要对爸妈提起,她立刻就答应了。

  闻喜说会解决问题,她就相信她一定能解决问题。从小到大她这个姐姐都比妈妈值得依靠多了,谁想看到亲妈冲过来哭天抢地的样子啊,那根本于事无补,只会让事态越来越糟好吗?

  但是这一次,她是真的瞒不下去了。

  姐姐流产了,姐夫进了拘留所——那是他活该,闻喜当时的情况确实不好,但孩子是被袁振东踢掉的,她亲眼目睹。

  但接着袁振东就斩钉截铁地对她说,他不可能是孩子的爸爸。

  闻乐打了袁振东给她的电话号码,他那远在美国的私人医生证实了他的话。袁振东确实有生育问题,他有孩子的几率就跟随手买了张彩票就中了两亿那么低。

  她原本可以为姐姐辩驳的,即使袁振东表现得如同一只受伤的狮子,但闻喜是她的亲姐姐,她原本是该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姐姐的。

  如果没有方远。

  是方远带走她姐姐的,她也亲眼目睹他和她拥抱在一起的样子。

  即使隔着二十七层的距离,她都可以感受到那两个人之间强烈的感情。

  他还从医院把姐姐带走了!

  闻乐至今还陷在一种匪夷所思的震惊里。

  如果说之前她还心存侥幸,期望这一切都是个误会的话,那方远将闻喜带走的举动彻底让她死了心。

  是什么让一个带着警衔的男人毫无理由地从医院里带走别人的老婆?他要不就是疯了,要不就是自以为他有那个带走她的权利。

  而她的姐姐,完全没有挣扎。

  闻乐向医生确认过,方远和闻喜就在她上楼前离开的医院,当时闻喜是完全清醒的,也绝对是自愿与方远离开的。

  如果闻喜不是她的姐姐,闻乐简直要骂一声不知羞耻。

  可闻喜是她的亲姐姐!

  正因为如此,她的欺瞒才让她更加无法接受。

  闻乐在六神无主之下,只能够把电话打回家里。

  林红挂了电话就冲出门,丈夫要她先打个电话给大女儿,林红指着他的鼻子叫:

  “那是你女儿吗?那是你欠的债!小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全家都得跟着完蛋!”

  闻其山被她这么一喊,愣是没了反应,小女儿电话里讲的消息实在惨痛,他也是胸口憋闷,想说些什么反驳老婆的话也没说出来。

  他这些年受够了老婆的神经质,自从十多年前家里一场大难以后,他在林红眼里的地位就一落千丈,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落她个白眼。后来小喜失而复得,找到的时候那副惨状,林红嘴上不说,心里是真别扭上了。后来闻喜嫁了袁振东,成了家里的救星,林红简直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所有的唠叨都是冲着小女儿去的。

  他不知道大女儿会怎么想,但他看在眼里,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有时候太过客气也是一种疏远,自己孩子呼呼喝喝算什么?小心翼翼才让人觉得奇怪。

  但林红说的是没错的,在血缘上,小喜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再怎么从小养到大,都隔着一层肚皮,太平日子不知不觉,只能保全一个的时候,一想到亲生骨肉要受苦,心脏立刻抽痛,手脚自然发抖,灵魂到身体全部自动做出选择。

  正因为如此,事情过去以后,他们才加倍觉得愧疚,再加上后来家里全靠大女儿的婚姻翻身,更觉得欠她良多。

  眼看着林红抓了包就往外跑,闻其山也跟着走出去两步,林红回头,没好气地说:“你到底去不去?要去就换件衣服,老头衫能上火车吗?”

  他被她这么一吼,脚下又停了,颓然道:“要不你先去看看情况?万一袁家的人过来找我呢?公司里刚接了订单,也不能没人在……”

  闻家的公司至今还运作着,不过几乎所有的生意都是从袁家过来的。十年来袁振东对老丈人家实在是没说的,老丈人做的是外贸生意,他自己在国内工作,就让远在美国的大哥袁振北派人照应着,虽说这些年外贸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但闻其山哪用得着自己去跑单子?袁家随便漏给他一点单子就足够了。

  正因为如此,闻喜和袁振东婚姻里每一点事故都能让闻其山夫妻两个神经高度紧张,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闻其山嘴上不说,心里也觉得自家公司该垮了。

  林红跺脚就走,拦了出租车直奔车站,上了最近的一班高铁。因为太赶,连座位都没了,她在两节车厢当中站定,喘着气先抹了把虚汗。

  她现在年纪也大了,年轻时候老公常年在外头做生意,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去公园,手里牵一个,推车里放一个,闻乐最会闹,动不动就要抱,她抱着她绕湖走上一圈也没有吃不消的感觉。

  那时候闻喜才五六岁,已经会替她推童车,乖得让人吃惊,现在想想,那孩子从小就比其他孩子要懂事,让人心疼。

  她也是把她当亲生女儿带大的呢,谁知道后来家里会出那么一场大事。都过去十多年了,她还是不太敢回想那时候的情形,只记得天都塌下来了,一个女儿就这么没了。

  找回来以后,她就再也不敢正眼看小喜,总觉得自己是亏欠了她。

  等小喜嫁了人,她就更不安了。

  林红没受过多少教育,想法一直都很简单。抱回来的孩子再亲也不如亲生的,但看着她死去活来,又没办法不愧疚,再接着,就是全家都受了她的恩惠,她心理的天平上再也摆不平自己的位置,面对小喜的时候,总觉得她是自己的债主。

  她又要拿什么来偿还这个领来的女儿呢?

  偏偏全家的生计还都靠着她的婚姻,所以这些年来,小喜的婚姻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坐立不安,还不敢直接去问大女儿,只能对着小女儿唠叨。

  闻喜不能生孩子这件事,林红总觉得是个隐患,当年她就为这事去求过袁振东,没想到十年风平浪静,这个炸弹终于还是爆了出来。

  但小喜怎么会流产的呢?她不是不会有孩子的吗?还有小女儿说孩子是因为袁振东没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人在火车上,恨不能生一双翅膀直接飞过去问个究竟。

  可事情到了如今,飞过去又有什么用呢?

  林红抹汗的手落到了眼睛上,眼泪是自己滚出来的,收都收不住。

  孩子已经没有了,小喜那身子,多不容易才能怀上的孩子啊!就这么没有了。

  从车厢里走出来上厕所的人对抹着眼睛的林红投来异样的目光,林红也顾不上自己的样子了,心里只是想,为什么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呢?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6

  不出闻乐所料,不到三个小时,妈妈就来了。

  她正想再去一次特警队呢,一开门就看到大喘气的妈妈,手里就捏着个小包,额头上都是汗,刘海都湿了。

  闻乐叫了声“妈!”,让她进屋,赶紧给她倒了杯水。

  林红捏着杯子先灌了两口水,然后就红着眼睛叫了声。

  “乐乐,这回你姐可怎么办啊?”

  闻乐烦躁极了,她多想要一个能够解决事情的妈啊,而不是只会对着她哭叫。

  “我也不知道,先找到她再说。”

  “什么!她不在医院里吗?”林红大惊失色。

  “她……”闻乐咬咬牙,“她给人带走了。”

  “谁把她带走了?你姐夫吗?我,我们要不要去见见他?”

  “别跟我提袁振东!”闻乐叫了一声,吓得林红肩膀一缩。

  “要不是他,姐姐也不会进医院。”

  林红眼泪又出来了,只拉着小女儿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快把事情都跟妈说啊!”

  闻乐迟疑地看了妈妈一眼,这样真的好吗?把一切都说出来,然后眼看着妈妈歇斯底里?

  “快说啊!”林红的声音拔高了。

  妈妈发红的眼睛就在眼前,闻乐咽了一下,终于豁出去了。

  “姐夫说自己有生育问题,不可能有孩子,姐姐的孩子不是他的。还有姐姐给一个男人带走了,那个人……那个人她十多年前就认识了。”

  女儿的话打雷闪电一样轰得林红眼前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直着眼睛半晌,最后一屁股往后坐倒在沙发上,拍着大腿叫了两声,硬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郑回在第二天一早又把车开到方远家小区外头,就停在街边上。他开了车门,又没下车,一只脚踩在地上,狠抽了两根烟。

  他昨晚上一宿没睡,翻来覆去想着方远,还有小喜。

  在他脑子里小喜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模样,那天在街上也见到了她,可那样匆匆的一瞥,方远还说不是她,他就真没往心里去。

  他闭上眼睛就看到十多年前小喜站在方远身边的模样,他那么讨厌他们的关系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该在一起的。但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他们被人群吐唾沫的样子。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别人的老婆!他们虽然一直过着和犯罪分子打交道的生活,但到底是公职人员,这要是人家家属闹到队里去,那十多年前没有爆发的那场身败名裂,就只是推迟了时间,而且这一次更来势汹汹,谁都没法再把方远拉出那个泥潭了。

  郑回在被窝里都打了个哆嗦,根本不敢想象那种情景。

  他实在是佩服了闻喜,当年可怜巴巴一副小孤女的模样,把方远迷得五迷三道的,从小牵手到大的青梅竹马都不要了。现在十多年都过去了,她都嫁人成了别人的老婆,就那么人群里的一对眼,这就又开始了!

  她这是给方远下药了吧?

  郑回再也睡不着了,起来披上衣服打电话,半夜三更的一通电话打下来,能骚扰的人都骚扰了,再抬头一看,天都亮了。

  他也等不得了,开了车子就直奔方远家。

  等他把烟头丢在地上,再用力碾了两下,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要下车的时候,就看到方远从小区里出来了。

  方远住老式小区,里头路小,住户又多,车子都开不进去,开进去也倒不出来,郑回不是头一次来,知道厉害,索性就停在街边上了,想着一会儿思想工作做不通,他就用硬拉的,叫人来也有集合目标,方便一点。

  没想到还没等他进小区,方远就出来了。

  时间真是早,小区门口早点摊都没几个客人,值班的保安打着呵欠站在值班室门口抽烟,方远开着车,因为小区门口有些早起的老人进进出出,速度放得很慢。

  郑回都不用伸脑袋,就能看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闻喜。

  他只觉得一把无名火噌地蹿到头顶上,什么都顾不得了,撒开两条腿,几步就从街这头到了那头,冲到方远车前两手一张,大吼了一声。

  “方远!”

  郑回这大嗓门,平地一声雷似的,把周围五十米以内的人都震住了,方远皱眉,开了车窗问他:“你干什么。”

  郑回自己开了车门上车,往后座一坐,黑着脸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看也不看闻喜,就好像车上没她这个人。

  方远眉头皱得更深,回头想说话,但闻喜伸出手,轻轻按住他的胳膊。

  她也回头,对郑回说:“郑大哥,好多年没见了。”

  郑回对上她的脸,突然喉咙口就被什么堵住了,一肚子的话全都憋在两片嘴唇里头。

  这是小喜吗?

  那轮廓是没错的,但那苍白的脸,还有眼里的沧桑,让郑回想揉自己的眼睛。

  小喜仍旧是小喜,那张脸上还是他记忆里的五官,她也没有变丑,更谈不上老,她只是坐在那里,用眼里的沧桑告诉他什么是沧海桑田。

  方远把车开出去了,因为郑回,车前头已经有了围观群众,车子的前进惊醒了郑回,他含糊地对闻喜应了一声,刚才的气势不知不觉弱了下来。

  “你们要到哪里去?”

  方远唇线平直,郑回从后视镜里看到,心里打了个抖。

  方远这个表情,让他觉得自己有危险。

  幸好有闻喜回答他:“我要去拘留所,方大哥送我去。”

  她还是叫他方大哥,和十多年前一样,连称呼都没有变。

  她太平静了,郑回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幸好他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

  “你要去见袁振东?”

  方远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郑回的脑袋不自觉又低下来一点,然后突然又瞪起了眼睛,梗起脖子说:“你看我干什么?我告诉你,我是豁出去了,你今天别想过我这一关。”

  “你要干什么?”方远冷声问。

  郑回看一眼闻喜,然后吸足了气说:“我要你下车,要送小喜也是我送去,袁振东的大哥和律师来了,他用的是外交护照,拘留所没法扣押他,今天早上他就会给放出去,你们现在过去,一定会和他们撞在一起。”

  “那又怎么样?我正想和他谈谈,他有家人和律师在更好。”方远面无表情地说。

  郑回错愕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就像在看一个疯子,然后他把头转向闻喜,声音里没了之前的强硬,听上去简直是哀求。

  “小喜,你听到了吗?你放过他吧,他为了你吃了那么多苦,你总得有点良心吧?”

  闻喜还没说话,一声刹车响,方远把车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