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最长的时间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夜,弄堂长着青苔的墙壁上的阴湿穿透她的身体。
闻喜抓住方远的手:“不要,带我走。”
方远定住,他看她,她的眼里满是绝望。
1
闻喜猛然睁开眼睛,迎接她的是一室黑暗。
房间里有消毒药水的味道,她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然后看到床边趴着的男人。
是方远,只需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就能确定无疑。
他离她如此之近,她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十二年前,之后的一切只是一场长长的噩梦。
闻喜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碰他的头发。
方远猛地抬头,他太警醒了,一点响动都足以让他睁开眼睛。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在黑暗中失声叫了一句:“小喜,你醒了?”
然后他就把床头上的灯打开了。
黄色的灯光哗地落下,闻喜被动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就回到了现实。
她看到方远眼角的细纹,还有他疲惫的眼神,在她眼前的已经是个将近不惑的男人,岁月无情地在他们身上刻下了印迹,又残酷地让他们再次遇见彼此。
方远非常紧张地看着她:“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叫医生?”
闻喜摇头,她还有些恍惚。
“我怎么会在这里?”
方远迟疑了一下,轻声说:“这是医院,你被你丈夫踢中,你……流产了。”
闻喜垂下眼,有一会儿没说话,方远默默地站在床边,看着她渐渐红了眼睛。
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他能够感受到她平静表面下撕心裂肺的痛苦,因为他也正经历着同样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把眼睛抬起来。
她躺在床上,仰面看着他,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潮湿的眼睛像是在流血。
她开口,声音哽咽。
她说:“方远,我的孩子没了。”
说完以后,闻喜就闭上了眼睛。
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晚了十二年,但她还是说出来了。
一切都是注定的,她是个受诅咒的女人,就该与孩子无缘。十二年前她失去了方远的孩子,十二年后她也没能留住袁振东的孩子。
方远的心口狠狠地坠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但那究竟是什么呢?
闻喜再次睁开眼睛,她已经平静下来了,她轻声问他。
“他现在在哪里?还有乐乐,她在哪儿?”
方远的脑子仍旧混乱着,他要过了几秒才能回答她的问题。
“袁振东?他在拘留所,闻乐……我不知道。”
闻喜愣了一下,她用问询的眼光盯着方远。
方远略微有些尴尬,他不能确定闻喜那问询的眼光究竟指的是哪一个人,袁振东对她的伤害已经足够理由进拘留所待上十天,而闻乐,闻乐和他一起把闻喜送到医院,然后在急诊室外与他大吵了一架。
或者那叫质问更恰当一点,他从没见过闻乐那么愤怒的表情。她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在问:“你跟我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时闻喜还在急救,方远觉得身心俱疲,他不想撒谎,也没有必要。他很直接地回答她:“我们是旧友。”
闻乐看了一眼急救室的门,声音绷得紧紧的。
“可我看到了,我看到你抱着她,如果不是……你还让警车把姐夫带走了。”
“是小区保安报的警。”
“你可以阻止他们的。”
方远的声音冷下来:“他差一点就把你姐姐踢死了。”
闻乐握住拳头,她也看到那一幕了,那一刻她简直想把袁振东撕成碎片,但现在她冷静下来,又觉得一切都事出有因。
她知道他们两个一定不是旧友那么简单,他们对她有所隐瞒。
然后医生就出来了,告诉他们病人流产了。
医生大概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脸上表情十分淡漠,他的医用手套上还有血迹。
闻乐眼前一阵金星,她晕眩了一下,还好方远扶了她一把。
她的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她机械地退后几步,把它接了起来,电话是在拘留所里的袁振东打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姐姐现在怎么样?”
闻乐仿佛找到了发泄口,她惨叫一声:“她流产了!你怎么还敢打电话给我?我姐姐流产了!”
电话里没了声音,就连袁振东的呼吸声都像是被突然斩断了。
闻乐还要开口,但袁振东的咆哮在短暂的静默后炸了开来。
“不!那孩子不是我的!我根本就不可能有孩子!”
电话那头响起一片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不少人冲过来制止袁振东的情绪失控,几声呵斥和怒吼之后电话就断了,只剩下单调的嘟嘟声。
闻乐摇晃了一下,她站稳身体,看到还在和医生说话的方远。
她走过去,方远转过脸来,像是要对她说句话。
但她反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然后她就跑了。
方远没有追,他根本没有心情去猜测闻乐的反应。
现在想起来,闻乐的反应真是太激烈了。
方远低声说:“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闻喜两眼空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远心里那怪异的感觉越来越浓,他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安心。
他握了握闻喜的手:“我打个电话,马上回来。”
方远在走廊里打电话给郑回,郑回的声音打雷一样。
“这位同志,这个点儿打电话来是要分享你的喜悦心情吗?不用说了,我懂,你这是久旱逢甘露啊,有没有一种想冲出去拍打胸脯的感觉?有没有一种想搂着人家姑娘从徐家汇走到外滩的感觉?”
方远打断他:“你在办公室吗?”
方远的声音有一种让人瞬间冷静的效果,郑回的兴奋停止了,他清了清嗓子,回答:“是啊,今天我值班,你不是知道?”
“好,我想请你帮个忙,替我查点东西。”
“什么东西那么要紧?这大半夜的。”郑回嘟哝了一句。
一个护士从方远面前走过去,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方远拿着手机,笔直地站着,但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某个地方因为某个不知名的原因在颤抖。
他说:“我要你替我查一个人的所有医疗记录,她叫闻喜。”
闻喜在床头柜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手机已经关了,她打开,还有电,但并没有未接电话,连一条短信都没有。
她虽然已经给自己做过一些心理建设了,但还是难过极了。
她被自己十年共枕的丈夫狠狠伤害了,而她的妹妹,在她还没醒来的时候掉头而去,连一条消息都没有再给她。
是因为方远吗?
闻喜缓缓按了闻乐的号码,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铃声响了许久才被接起来,闻乐的声音传出来,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闻乐说:“我已经去过拘留所了,姐夫把什么都说了。”
闻喜从来没有听过闻乐这么冰冷的声音,她情不自禁缩了起来,但这也无济于事。
“他说什么?”闻喜虚弱地问。
闻乐顿了顿,像是羞于启齿,但她还是说出来了。
“姐夫说他有生育障碍,说流掉的孩子不是他的。你……你和方远究竟干了什么!”
闻喜张着嘴,完全无法出声,她觉得自己被打碎了。
闻乐又说:“就算姐夫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你为什么要骗他!”她重重地呼吸了两下,哑了声音,“你为什么要骗我?”
闻喜可以听到闻乐声音里的哭腔,她知道妹妹在伤心,但她没有能力安慰她,她的灵魂到现在仍旧是四分五裂的,她也想为自己申辩,想告诉闻乐一切都错了,但耳边传来一个机械音——闻乐把电话挂断了。
门开了,方远走进来,病床上的那一点灯光照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他整个人都在阴影里。
闻喜没有动。
刚才那一切是真的?
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在梦里,即使这是个可怕的噩梦。
但方远向她走过来,他蹲下来,握住她的手,然后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手心里。
闻喜感到手心里的潮湿,她终于从无边无际的空洞里抽回一丝神智,她低下头,看到这高大的男人像一个悲伤的孩子那样抖动着肩膀。
2
闻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一只困兽。
她的室友里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里子最近恋爱了,与同一栋大楼里的一个韩国人。他们的爱情完全冲破了日韩两国旷日持久的紧张关系,闻乐在过去十几天里只见过她两回,一回是收拾行李,另一回是赶回来替丢失钥匙的她开门。
整个世界都在恋爱,除了她。
闻乐踩到地上的T恤和运动裤,那是方远的衣服,她回到这里时怒气冲冲地将它们扔到了地上。
她低下头,恨恨地看着它们,她还记得就在十多个小时以前,她曾那样满怀渴望地把脸埋在那件大大的白色T恤当中,想要借由它闻到属于方远的味道。
她是有多愚蠢,才会让自己的亲姐姐骗到这个地步!
闻乐咬住嘴唇,她在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分明是痛愤。
闻喜骗她,她早已和方远在一起了,但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呢?他们有什么机会开始?
她想起在特警队外自己拿出那张照片时方远眼里的疼痛,还有闻喜在听到方远这个名字时的异样表情。
她真蠢!
闻乐大叫了一声,她想敲破自己的头。
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开始的机会,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在十多年前。
他们的相遇,是久别重逢。
她已经不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闻喜已经结婚十年了,十年人妻,姐夫确实有错,但他已经回家了,她也听闻喜亲口说过,她会原谅他。
这就是她的原谅?
闻乐简直想冲到闻喜面前,当面质问她的虚伪。
她还有了别人的孩子!
而她流产了。
闻乐颓然坐倒在沙发上,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她已经数次咬过自己的舌头,现在嘴里还有血腥味。
她多希望一切只是一个梦。
袁振东要她打电话给他在国外的私人医生,她真的打了。
医生证实了他的话,她仍旧不敢相信,问他难道没有一点机会?
医生说了一长串专业术语,最后说医学界哪有百分之一百的结论,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是机会,但你相信自己能中两亿彩票?
闻乐没再反驳,没有男人会拿自己的生育能力开玩笑,她不得不信。
至于姐姐,她不知道闻喜还瞒了她多少事。
闻乐想起自己恳求姐姐替她约见方远,还有她在姐姐面前吐露的那些情思。
闻乐呻吟一声,捂住自己的脸。
闻喜怎么能够?
她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在看自己的这段单恋?她试图想象姐姐与方远在一起的样子,但那刺激太强烈了,她只觉万箭穿心。
这是双重背叛,闻喜还是她的家人!她最信任她,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代替她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她那么爱她,如果有人伤害她,她一定会站在她的前头。
可这一次,袁振东是有理由的。
他已经在拘留所里,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面对他。
而闻喜躺在医院里。
闻乐不知不觉,泪湿了掌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闻乐的愤怒渐渐被痛苦压倒了,过去她伤心难过,再惨都有姐姐在,现在她连姐姐都要失去了。
但她怎么能失去闻喜呢?
她们自小姐妹情深,闻喜简直是她的一部分。
闻乐坐起来,胡乱擦了眼泪。
她还是要到闻喜面前去,即使她会看到她和方远在一起的样子。
闻喜还欠她一个解释,她一定要听。
闻喜坐在窗边,看到闻乐走进医院大门。
她瞬间变了脸色,像是被刺了一针。
方远就在她身边,与她同时看到闻乐。
他搂住她的肩膀,她单薄得像一片纸。
“小喜。”
闻喜嘴唇发抖:“我现在不能见她。”
这是从昨夜到现在她说的第一句话,在这之前,无论他说什么问什么她都沉默。
他立刻说:“那我让她走。”
闻喜的目光盯住妹妹的脚步,闻乐会对她说什么?说她恨她,说她不会再把她当作自己的家人?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夜,弄堂长着青苔的墙壁上的阴湿穿透她的身体。
她不能失去闻乐,她是她唯一的家人。
闻喜抓住方远的手:“不要,带我走。”
方远定住,他看她,她的眼里满是绝望。
方远把闻喜带回家,他出示证件,医生就没再阻拦,闻乐还来不及找到闻喜的病房,他已经带着她从另一架电梯下楼了。
他连轮椅都没有用,一路都抱着她,他住的是老式楼房,连电梯都没有,上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一阵快又一阵慢,眼前看出去的一切东西都带着奇怪的颜色。
一切都像是泛了黄,他和她走在老相片里,时间不再流动,他又回到了过去。
他进门,也不把她放下,只低下头,把嘴唇贴在她的眼睛上。
她的睫毛在他的嘴唇下微微颤动,然后她伸手,抱住了他的头。
他们紧紧贴在一起,在漫长的十二年之后。
太久了,方远想,这十二年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寥寥数月,而真正亲密的时刻,加起来也不超过两个小时。
一个人能有几个十二年?年轻时以为再见以后总有再见的机会,没想到这世上有很多人,一挥手就是一辈子。
孤独是这世上最沉重的枷锁,他已经老了,再也背不动了。
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十二年前,你有过我的孩子,你是因为这个才走的。”
他甚至没有用问句。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信任她的人,即使她曾给他带去那样可怕的噩运,即使她曾可耻到不告而别。
她看着他,事到如今,一切都没有了隐瞒的意义。
她也没有哭,眼泪在十二年前就已经流干了。
十二年前,在方远疯狂寻找离开租屋的她的时候,汪海潮被郑泽山带走了。
陈二被带回广东,供出不少事情,郑泽山的老窝被端了,手头的生意被其他帮派趁他不在全部瓜分,他除了带出来的这些人,什么都没有了。
他真是恨透了方远,现在他要的已经不是救出自己的兄弟,他只想方远付出代价——无论用什么办法。
谁都知道方远有一个一起长大的女朋友,她还是公安局副局长的女儿,他跟踪了她,在她失魂落魄的时候把她带走了。
他放出消息,要方远带郑泽明和闻喜来交换汪海潮。
海潮是汪家独女,公安局里开了紧急会议,但汪大川坚持让郑泽明按时受审,闻喜出庭作证,郑泽明一审被判了无期,三年后死在牢里。
方远带人去营救海潮,郑泽山被当场击毙,他只带回来海潮的尸体。
闻喜一生记得那个寒冷的清晨,汪妈妈哭昏过去几次,汪大川一夜白头。
她宁愿死的人是她自己。
方远跪在汪家两老面前,三天三夜。
然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让进。
郑回找到闻喜,那天以后,他连正眼都不再看她。他粗着喉咙对她说话,脸上全是厌恶。
“我知道你没脸见大家,不过方远一直都不肯开门,你去试试。”
在路上他又说:“你们的事情,我还谁都没说。可你睡得着吗?你不会梦见海潮吗?”
她记得自己沉默地坐在车上,两只手夹在膝盖当中,咬紧了牙,一言不发。
郑回像是压抑了许久,不吐不快,停车前还补了一句。
“我不管你怎么做,总之海潮已经没了,我兄弟不能再有事,你把他叫出来,无论用什么办法,否则别怪我把一切都说出来。”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一直到郑回先把头扭了过去。
3
方远把自己锁在卧室里,郑回只有外门的钥匙。
他开了门,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点了一根烟。
闻喜没动,他就哑着嗓子说了句:“怎么?还要我进去替你踹门?”说完又恨恨地,“我也想,可我打不过他。”
闻喜走进屋子,郑回又说:“小武和李栋都来试过了,我只给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他还不出来,你就走吧。”
他说完,顺手就把门关了。
闻喜站在屋子里,心里想,原来这就是方远从小长大的地方。
屋子的一切陈设都是简简单单的,家具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门边上搁着油漆有些剥落的小凳子,小小的客厅里有一张玻璃台板下压满了照片的四方桌。
客厅很小,桌子只能靠在墙边,旁边就是紧闭的卧室门。
她站在那扇木门边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下的那些照片。
有一张是方远一家三口的,年轻的夫妻在黑白照片上灿烂地笑着,还是个婴儿的方远被妈妈抱在手里,嘴里含着自己的手指。
方远像他的爸爸。
他们都有一双浓黑的长眉,鼻梁挺直。
她还看到他和海潮在一起的照片,在照片上他们都只是孩子,小小的海潮还在落牙,咧开的嘴里只有一颗门牙。
她拉着方远的手,笑得那么好。
闻喜慢慢蹲下来,她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个充满回忆的空间里被抽空了。
隔着一层门板,她哑着嗓子,低声叫。
“方远。”
门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又叫了一声。
“方远。”
但是依旧没有回答,死静像蛇,缠住她的身体。
她恳求他:“让我见你,求求你,开门让我进去。”
她蹲在那里,膝盖顶住胸口,呼吸压抑,缺氧让她眼前模糊。她反反复复地恳求,最后也不知道门是什么时候开的。
方远拉起她,他的手指冰冷。
屋子里没有一点温度,窗帘拉着,也没有开灯,她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他深深凹陷的眼窝,还有因干燥而爆裂的嘴唇。
他憔悴得像一个死人。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面前原本就看不到出路的未来,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成了一条死路。
方远慢慢坐下来,坐在地上,他没有再看她,他弯曲膝盖,把手搁在那上头,然后低下头。
她站着,可以看到他发抖的肩膀。
悲伤让他变回一个孩子。
她蹲下去,抱住他的头。
“不是你的错。”她用发着抖的声音说,“不是你的错。”
她的眼泪和他的流到一起,方远终于开口,声音哑得无法分辨。
“小喜……小喜……”他反复叫她,然后反手回抱了她。
这是一个漫长而充满了悲伤的拥抱,她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没有愿意或者不愿意,也没有努力或者不努力,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是受诅咒的。
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有她。
如果她能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早一点消失就好了。
但她舍不得他。
她死死抱着他,他是她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东西,她舍不得他。
但她又怎么能留下来?她能带给他的,只有噩运。
而后方远的身体就变得沉重了,闻喜抱不住他,他失去意识,从她的怀里往下滑,她慌张地大叫起来,郑回冲进来,一把把方远从她怀里抢了过去。
方远大病一场,足足一个月才恢复过来。
海潮妈妈痛不欲生只能卧床,汪大川陪她回老家养病,李栋申请调离本市——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及时拦住海潮是罪不可恕的。至于小武,他的父亲从四川过来找他,他母亲旧疾复发,只想他回家。
小武在意识还不清楚的方远面前大哭了一场,终于回家去了。
除了闻喜,没有人照顾方远。
她也不顾别人的眼光,衣不解带地在医院照顾他。
医院病房紧张,方远也不是什么缺胳膊少腿的硬伤,能够住院还是因为局里打了招呼,病房是三人间,当中用布帘隔开,到了晚上闻喜就睡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海潮没了,小武走了,方远高烧昏迷,郑回根本就不想见到她,没有人安排她的住处,她也不想离开他。
方远烧得清醒一阵迷糊一阵的,医生给他做了全身检查,光抽血就用了十几个管子。有时候他好一点,就要她回他家去,还告诉她门钥匙郑回手里有,有时候糊涂了,就死死攥着她的手。
他的手滚烫滚烫的,闻喜把耳朵凑到他耳边,可以听到他喃喃念着她的名字。他也叫海潮,用无比痛苦的声音,同时就会落下泪来。
他的身体整个崩溃了,那些清醒时候能够压抑的痛苦,在他虚弱的时候,排山倒海一般吞没了他。
等他终于平静下来,她的手都乌青了。
医生对发烧原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先说大概是旧伤感染,后来又说可能是免疫系统出了问题。
鉴于他这样糟糕的情况,医院终于给他换了间单人病房。
他一直没有好起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他烧到抽搐,连呼吸都变得断续了,那是在半夜,她还以为他要死了,值班医生都被吓住了。他们给他打了最大剂量的退烧针,他躺在床上,浑身湿透,头发黏在额头上,被单上都有了水印子。
最坏的时候,她只知道死死抱住他,就像在和死神抢夺这个男人。
后来她就知道物理降温才是最好的办法,每次他温度上来,她就一遍遍地用冷水给他擦身,毛巾一会儿就变得滚烫,她无数次换水,直到他身体的温度最终降下来。
她真正熟悉了他的身体,直到多年以后,她还能清楚回忆起他每一寸皮肤,每一点旧伤疤,那些在死神注视下的触碰比情欲的烙印更加深刻。
她向所有她所知的神明祈祷,她甚至偷偷恳求过死去的海潮,她原本是不信鬼神的,最坏的时候也不过认为那是自己的命运,可这一次她是真的害怕了,她怕死去的海潮想要带走他。
命运还觉得对她的惩罚不够,在她最绝望的时候,闻喜发现自己怀孕了。
不用任何人提醒她都知道,这个孩子会毁掉方远。
海潮死了,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她原本是不可能被带走的,也不可能会死,海潮是替她死的,而她却在她走向死亡的时候,有了方远的孩子。
这罪孽太大了,没有人会原谅他们。
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连方远都不能,他已经站在悬崖边上,她不能做那个将他最后推入深渊的人。
闻喜不知道人死后是否有魂灵存在,但她对死去的海潮发誓,如果方远能够好起来,她一定会离开他。
她会带走所有噩运,还有她和方远的孩子。
4
郑回也来医院,一开始看到她就走,等到情况越来越糟糕,他就急了,一有时间就跑过来逼问医生检查结果。
他当然也看到了闻喜所做的一切。
他的态度终于有了松动,自己来找她,粗声粗气地说:“辛苦你了。”
闻喜回答:“应该的。”
郑回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话说,掉头走了。
方远在医院里待了将近一个月,他终于开始好转的时候,病房外树上的绿叶都已经变得枯黄。
郑回把她找出来,问她。
“他就要出院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她看着他,不说话。
郑回偏过头,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不能直视小喜的眼睛。这不应该,错的人明明是她。他在心理的天平上,早就看低了她。而方远,就算他做了错事,也是被她引诱的。
他也觉得不可思议,相比之下,海潮比她好一百倍。海潮活泼,可爱,漂亮,爱笑爱撒娇,而她那么瘦,来历不明,有过最糟糕的经历,至于长相,细眉细眼外加飞机场也算是美貌的一种?别开玩笑了。
但奇怪的是,当你看着她的时候,就是想一直看下去。
所以方远陷进去了?可他和海潮多少年了?他自从认识他就看到他们在一起,他还记得海潮跳到方远背上的样子。
郑回揉了揉眼睛,不能再想了,无论海潮怎么好,她已经死了。
生死太沉重了,他的兄弟就差偿命了。
还好方远活过来了。
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这一次方远能够熬过来,多亏了小喜。
他咳嗽一声,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没地方去,我乡下老家还有个姨婆,七十多了,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儿,你要是愿意,可以过去住一段时间。”
医院楼下有木头长凳,闻喜慢慢坐下来,她现在站得太久就会头晕。
郑回看她一眼,忍不住有些恻隐。
“你多吃点东西,太瘦没力气。”
闻喜轻声说:“谢谢。”
她知道自己不会一直这样的,再过些日子,谁都会看出她的变化。
郑回又说:“我知道你们……不过你总得等一段时间,海潮刚走。”他咳嗽一声,自己也觉得无以为继,用力挥了挥手,像是在和自己赌气。
“不管怎么样,还是活着的人要紧。”
闻喜又轻声说了句:“谢谢。”
她知道郑回是个好人,方远身边全都是好人,唯一不好的就是她。
她感谢郑回对她的原谅,他甚至还为她安排了暂时的住处,但她没有时间了。
方远出院那天,闻喜和他一起回了家。
郑回也在,对方远说他和小喜商量过了,他打算把她送到乡下和他姨婆住一段日子,也让她休养休养。
方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是要郑回让他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郑回走了,方远也没说什么,只捏了捏她的手,又转身到厨房,开始烧水。
厨房正对着小客厅,闻喜可以看到方远低着头的后背。
他打开龙头,冲洗锅子,他在水声中问她。
“家里只有泡面,吃一点好吗?”
她回答好的。
她没有走过去帮忙,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目光是贪婪的。
过去的几周里,她几乎没有离开过他一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好不容易才有的平静夜里,她一直看着他,想把他的样子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还有现在,她知道自己将在今后无边的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这一刻。
泡面很快烧好了,冰箱里有蛋,还有啤酒,他在面上铺了蛋,又拿了两瓶啤酒。
他把面端出来放到桌上,动作就停了一下。
热气腾腾的面碗下面,是小海潮欢乐的笑脸。
闻喜轻声说:“我们去厨房吃吧。”
方远摇头:“不,就在这儿吃,你去拿两个杯子好吗?”
闻喜拿了杯子回来,方远已经坐下了,他从她手里把杯子接过去,又拉住她的手,让她也坐下。
她看到面碗的位置被移动过了,让开了每一张照片,玻璃台面下所有的面孔都在笑。
他开了啤酒,给她倒上。
“谢谢你,小喜。”
两个杯子轻碰,闻喜喝酒,啤酒的味道是苦的,杯子外头有一层冰冻的水汽,很滑。
她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但到了嘴边,只有一个微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笑出来的,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想留给他一个好的回忆。
“吃吧。”他把筷子递给她。
他们面对面,吃了一碗铺了蛋的泡面。
闻喜在吃第二口的时候,碗上就多了一个蛋。
蛋是方远夹给她的,他说:“多吃点,你辛苦了。”
她其实连一口都吃不下去,不过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她没有办法拒绝。
闻喜非常努力地,把那一碗面和两个荷包蛋都吃了下去,还喝了一整杯啤酒。
期间她去了一次厕所,打开冲水,就着水声抱着马桶吐了一次,她希望方远什么都没听到。
他没听到,她吃完了所有的东西,这让他高兴。
吃完以后,她站起来收拾桌子,他说:“我来吧。”
闻喜摇头:“我来。”
但她还是没能站到水槽前头,厨房很窄很小,他打开水龙头,她只能站在门边上。
他说:“郑回姨婆家在乡下,离这里不算远,开车两个多小时。”
闻喜点点头。
他又说:“我去过那里,是平房,不过挺大的。老太太身体很好,菜都是自己种的,还养了一大群鸭子,两只猪,上回她让郑回捎了自己晒的辣椒过来,可辣了。”
闻喜又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会去的。”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低了声音:“小喜,你过来。”
只需要一步她就走到他身边,方远转过身,举起手,他的手上全都是白色的洗洁精泡沫。
他说:“抱住我。”
她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心口上。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她连头发都软得不可思议。
他为她融化。
已经没有应该或者不应该,他已经决定承担一切后果。
“等我,我会去接你。”
闻喜“嗯”了一声,非常非常轻的。
她当天就走了,郑回和她一起上了长途汽车。
方远没有送她,他去了汪家,去见自己的养父母。
他要说出所有的事情,如果他们不能原谅他,他就带她离开。
他还没有想好去哪里,但他不想她躲躲藏藏,好像自己是见不得光的。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有惩罚,他来承担。
他们就在他家门口告别,她站在门外,身后是郑回,他很想再抱她一下,但他忍住了——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但他想错了,他与她一别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以后他们再次相遇,他仍站在原地,她却已为人妻,他也想过把她忘记重新开始,但她又出现了。
还有闻乐。
老天与他开了那么多残酷的玩笑,他已经再也笑不出来了。
多年以后,他头上已生白发,而她眼角也有了细纹。
他在孤独里独自走了十多年,而她也没有过得多好。
但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方远把闻喜抱在怀里,脸贴在她的脸上,他不想放开她,他也不能放开她。
他在那么多年之后才知道,她有过他的孩子。
他不知道她受过怎样的苦,但她现在又在他的怀里了。
他再也不要放开她,无论还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