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今夕何夕(1 / 1)

鲜花盛开的春天 人海中 2 万汉字|5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十三章 今夕何夕

  闻喜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但那并不难受,窒息的感觉就像是投入了温暖的水里,她在黑暗里回到当年,方远就在她面前,仍旧是二十五岁时的模样。

  1

  闻喜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但那并不难受,窒息的感觉就像是投入了温暖的水里,她在黑暗里回到当年,她还在小武的厨房里,而方远就在她面前,仍旧是二十五岁时的模样,低头处理食材的侧面是那样英俊。

  她也知道那是幻觉,可是活着多么辛苦,她愿意溺毙在回忆里,即使那里并没有满是鲜花。

  但那曾有过的,短暂的快乐,如同暗室里的光一样,让人由衷感谢自己活过。

  这世上多的是朝生暮死的东西,一世一期的花只要盛开过就好,闻喜知道是自己贪多了,很好的人生其实不用过得太久,没有任何幸福可以永垂不朽。

  十二年前从山上下来以后的那几天,方远到小武店里来的次数明显多了。

  让闻喜吃惊的是,方远还给了她一个手机。

  方远是晚上来的,就一个人,身上还穿着警服,小武去进货了,店里只有闻喜一个人,他弯腰从半拉的卷帘门下进来,直接将手机放在她手里。

  “给你的。”

  “给我?”闻喜愣住。

  最简单的诺基亚,但也不是她负担得起的东西。

  “我不要。”闻喜摇头。

  方远抿唇,他实在不喜欢解释,但又不得不。

  “快要开庭了,这段时间我需要确定你的安全。”

  “确定我的安全?”闻喜略微睁大了眼睛,“我很安全啊。”

  方远环顾四周,没有了客人的小店冷冷清清。

  “小武呢?”

  “去进货了,小武接了个电话,说是批发市场来了好东西,他要赶早去抢回来。”

  方远皱了皱眉:“留你一个人?”

  闻喜点头:“是啊,我给他留着门呢。”

  方远坐下来:“我等他回来再走。”

  闻喜也坐下来,然后又站起来:“你吃饭没有?”

  方远摇头,他也没打算在小武的店里客气。

  他也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用他觉得最随便的语气说:“这个你也收着,我自己去下碗面条就好。”

  他一直走到厨房门口才回了头,身后没有人,闻喜没有跟上来。

  他煮水,拿面条,小武的面条都是自己和面压面自己做的,阴干了一团团铺在竹编的大簸箕上,下面的时候伸手就可以拿。

  热气渐渐冒上来,他沉默地看着那些小小的蟹眼泡,控制着自己再次回头的欲望。

  其实不回头他也知道,他的背后一直都没有脚步声,闻喜仍在外头。

  或许她是不想见他,或许是她已经看出了他一直在掩饰的东西。

  蟹眼泡越来越大,滚开的水在锅里翻腾,方远下面,白色面条在水中有生命一般四面展开,他再激冷水,深锅里有热的鱼骨汤,他舀了一勺到大碗里,然后撩起面条。

  他听到奇怪的声音,外头和厨房隔着一条窄小的L形走道,他奔出走道的时候只看到被推动过的桌椅。闻喜不在了,卷帘门仍旧半拉着,外头有凌乱的脚步声,还有未熄火的发动机沉闷的声音。

  他的心脏狂跳,冲出去看到一辆小面包车的门正在拉上,小面包车没有开车灯,因为门还没关紧,驾驶室的灯是亮着的,副驾驶座上的人伸着头,与他打了个正脸。

  然后他就推门冲下来了,开口要叫的样子。

  他没能叫出声来,因为方远的脚正正踢在他的下巴上,他像一块破木板那样撞在小面包的侧面,一声巨响,车身危险地倾斜了一下。

  方远大喊:“打开车门!我是刑警!”

  车厢里响起混乱的脏话,还有人叫:“快走!”

  有人重拉车门,但方远的手从缝隙中伸进来扣住了锁,车门在闭合的瞬间被推开,车里灯光昏暗,但已经足够他看到闻喜。

  她躺在车厢里脏污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有人喊叫,有人拔刀,方远抬手架了一下,另一只手已经抱住了闻喜的腰,车厢里有人叫喊着扑上来抓住她的双手,想要把她扯回去。

  方远抬头,那人与他对视一瞬,然后瞬间僵硬。

  这是他见过最可怕的一张脸,他知道这个男人会杀了他,如果他不松手,他知道对方一定会杀了他。

  车子已经不顾一切地向前驶去,那人在最后一秒松开手。方远抱住闻喜滚倒在地上,车轮危险地擦着他的身体过去,留下刺鼻的汽油味。

  闻喜的身体紧贴在他怀里,他能够感觉到那单薄皮肤下的心跳。

  方远咳呛了一声,被突然涌入的空气刺激得张大了嘴,直到现在他才能正常呼吸。

  小武赶到医院的时候,急诊室外头已经都是他认识的面孔了。

  方远坐在长条凳上,一只手已经被包上了,脸上擦伤还没来得及处理,只草草擦了擦血,看上去真是触目惊心。

  小武腿都软了,一下子坐在方远旁边,捂着胸口说:“大哥,出了什么事,我接到电话……”

  方远还没说话,旁边的李栋已经说上了。

  “有人要劫持小喜。你怎么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店里?连门都不关,幸好方大哥在。”

  小武张口结舌:“劫,劫持?劫持小喜?”

  方远按住李栋,开口说:“别说了,不关小武的事。”

  小武跳起来:“那小喜呢?”

  “还在急救室呢,麻醉剂还没醒。”

  闻喜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方远的声音。

  她就觉得安心,什么都不愿想,也不愿睁眼。

  她记得自己看到一个男人从半拉的卷帘门下弯腰走进店里,也记得自己站起来走向他,想说已经关店了。

  但他用一块充满了刺鼻气味的湿毛巾捂住她的嘴,世界变得一片混沌,直到她最后醒来。

  其实她在混沌里做了许多梦,她梦见方远冲向自己,还梦见他差一点就死了。

  她闭着眼睛,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那些都是梦,他就在她身边。

  方远在与郑回说话,郑回刚从医生办公室过来,手里拿着一张X光片,嘴里啧啧称奇。

  “掌骨骨裂,你做了什么?徒手碎大石?”

  “车门。”方远只回答了两个字,又看了一眼仍闭着眼睛的闻喜,“你声音轻一点,那人说了什么没有?”

  “没事,医生说是乙醚麻醉,醒了就好了。”

  “我说了轻一点,这儿是医院。”

  郑回翻了个白眼,尽力把声音压低,但他天生大嗓门,效果实在不怎么样。

  “问完了,人是从广东过来的,说是拿钱办事,不知道老板是谁。不过我想你大概心里有数吧。”

  方远皱起眉头,可能是因为脸上的擦伤,他现在所有的表情都带着些让郑回陌生的凶狠。

  “等我回局里再问。”

  郑回龇牙:“你这样就别回去现眼了,郑泽明的案子得下个月开庭,汪局批了小喜的证人保护名额,让我来问你怎么安排,是往小武店里派人还是给她另找地方?”

  方远想一想:“等她醒了再说。”

  郑回看表:“你回去休息吧,这都一晚上了,我守着就行,小武也在外头呢,就是不肯走,你和他一起回去。”

  “不用,我不累,你把小武送回去。”

  郑回还要再开口,方远已经身子背过去了,他没辙地站起来,嘟囔着又说:“我知道小喜是你救出来的,不过她也不是个三岁孩子了,你别把她看得跟自己崽儿那样行不?你看你那样,老母鸡似的。”

  方远根本没理他,郑回走到门口,又补了一句:“海潮还不知道这事儿吧?”

  方远站起来走到门口告诫:“你别多嘴,我不想她担心。”

  郑回挠挠头发:“不知道汪局告诉她没,不过她迟早要来找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方远点头,郑回就走了。

  方远对着关上的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转身走回床边。

  他坐下来,垂眼,对上闻喜的目光。

  2

  闻喜用了许久才想明白前因后果,还是在方远与郑回谈话的提醒下。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方远受伤的脸。

  那不是梦,他不说她也知道,为了救她,他差一点就死了。

  闻喜嘴唇颤抖,方远只当她害怕,低下头温和地对她说话。

  “已经没事了。”

  她不说话,只是抬手摸索自己的脖子。

  “你找什么?”他问。

  闻喜已经摸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她拽着那根红线,把那块黑色的长生牌扯出来,小小的木牌带着她的体温,她放开它,再把手按在他的脸上。

  她很轻很轻地抚摸他的脸,然后是他被包起来的那只手,她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泪盈于睫。

  再没有人比他更重要,但她差一点就失去他了。

  是她给他带来危险,如果他有事,她百死莫赎。

  方远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整个世界都没有了,只剩下闻喜。

  他差一点就失去她了,他一次又一次地从危险边缘将她拉回来,代价一次大过一次,但是没有她,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伸手,捧住她的脸。

  她的皮肤很冷,嘴唇毫无血色。

  他想温暖她,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嘴唇。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她藏进自己身体里,为她抵御这世上的一切伤害。

  有人在敲门,砰砰的,方远猛地站起来走向门口,门开了,外面站着面色青白的汪海潮。

  她猛地抱住他,用了死力气,勒得他肋骨发疼,他听到她语无伦次的声音。

  “爸爸说……他不让我来,我是跑过来的,我一定要来。”

  她的头发凌乱,气息断续,虽然面色青白,但额头上都是汗。

  汪家到现在住的老房子,离市立医院不算太远,开车也就十五分钟,但天才擦亮的时候跑过来……她一定是吓坏了。

  海潮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他能够感觉到她在发抖,他知道自己应该安慰她,但他垂在身侧的手石头那样沉重。

  倒是汪海潮,一把抓住他被包住的那只手,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哇”一声哭了出来。

  汪海潮从八岁开始哭起来就是一个模样,一张嘴张得大大的,两只手攒成拳头,他看到她哭,多年来的习惯就回来了,立刻伸手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哄劝。

  “真的没事,一点擦伤,是医生小题大做。”

  汪海潮哭得更厉害了,她用手背捂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才,才不是,郑回说你骨,骨头都断了。”

  方远怔一下:“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刚才,我在医院门口遇到他。”

  方远咬咬牙,心里骂一句郑回多嘴,嘴上还要哄。

  “他吓唬你呢,不要哭了,我叫人来送你回去。”

  汪海潮放下手,整张脸糊满了眼泪鼻涕,她的另一只手一直紧紧抓着方远,一直都没松开过。

  “不,我还没看过小喜呢。”

  听到小喜这两个字从海潮嘴里吐出来,方远心里就沉了一下,他想说不,可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而海潮已经推门进去了。

  他机械地转了个身,从打开的门里看着海潮走到床边,他也听到闻喜的声音,微弱的一声“海潮”。

  海潮就弯下腰抓住了闻喜的手,她的眼睛还是湿的,在微弱的晨光中闪着光。

  “小喜,吓坏我了。”

  闻喜勉强微笑了一下:“我没事,多亏方大哥。”

  海潮拍了拍胸口:“没事就好了,哪来的毛贼那么不长眼睛,敢到小武店里撒野。”她又回头,跑到门口把方远拉进来,与他一起站在床前说,“这儿谁不知道小武是你罩着的,对不对?”

  方远没有说话,海潮的手心里全是汗,又湿又滑,但他就是没法挣脱她的手。

  闻喜躺在床上,看着他们两个并肩站在一起,晨光照亮他们的脸,还有他们握在一起的那双手。

  多么完美。

  她在心里想,任何破坏这份完美的人都应该消失。

  3

  方远回了一次公安局,单独提审那个从面包车副驾驶座上下来的男人。

  那男人脖子往上都打着固定,他那一脚踢得他下颌骨错位了,话都说不出来,回答问题只能用手写的。

  怪不得郑回说审讯难度太大了,纸上那一笔笔歪歪斜斜的鬼画符,十个字里头能认出三四个已算不易,再算上那些荒唐到极点的错别字,想把它们连成有意义的句子,那真是项难度极高的任务。

  “陈二?”方远冷冷地对着纸念了两个字。

  陈二一个哆嗦。

  眼前这个男人一进门,陈二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凌空飞过来的那一脚。他在道上也混了五六年了,自问是见过大场面的,平时能打能砍,贴身跟着大哥也有一年半了,否则这么远的路大哥也不会把他挑上带着,可那一脚之后,他瘫倒在地上,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废了。

  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瘫痪了呢,还好医生给看了,说是下巴骨错位,还说幸好他没乱动,伤到颈椎就完了。

  他当时心里就想,那也要能动啊,你试试被人踹着下巴踢飞出去,脖子没断已经要拜菩萨了。

  “你想用这个名字证明身份?”方远抬起眼,目光从压低的眉毛下射向陈二。

  没有哪个刑警会为了一件事不关己的案子这么拼命,那个女孩子一定跟他有关系,陈二在心里惨叫,那种被废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呜咽了一声,无语问苍天。

  大哥!你是怎么招惹上这个煞星的?

  闻喜出院,没能再回到小武的店,直接被送到了一个老式小区里。

  开车的是李栋,不但帮她把东西都送到楼上,还特别小心地把屋子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在四楼,里头收拾得很干净,家具都是现成的,每一扇窗户都装了防盗网,一看就是新弄的,不锈钢条锃亮锃亮的。

  闻喜小心翼翼地问李栋:“我以后要住在这里了吗?这儿离小武的店远不远?”

  李栋刚从窗台上下来,嘴里还咬着把螺丝刀呢,含含糊糊地说了句,然后才腾出手把螺丝刀放下,对她露出一个笑。

  “没事,暂时的,等下个月开完庭你就能回小武店里去。”

  闻喜两只手握在一起:“那房租……”

  李栋赶紧解释:“不用担心,局里给钱,你是重要证人,我们得保护你的安全不是?这地址只有我和方大哥他们几个知道,你尽量别出门,别让人盯上。”

  闻喜愣了一下:“不能出门吗?”

  李栋被她那双眼睛一看,声音就不自觉地低了一个八度。

  他以前总后悔自己进了公安学校,毕业以后直接进派出所,放眼望去全是雄性,雌的都看不到几个,就算有也都是母老虎,直到看到小喜,才明白能不能看到女人和身处哪里完全没关系。

  形容女性的词汇太多,活泼的可爱的,温柔的美丽的,但小喜不一样,她就是女人。

  她叫所有与她对视的男人化成水。

  “你不要担心,这房子是方大哥给你找的,他也住这栋楼,三楼,就在你下头。”李栋比了个手势,“你需要什么找他就行,他会给你送过来的,你有他的电话吧?”

  闻喜半张嘴,李栋就笑了:“这儿是他爸妈的老房子,你好好住着吧,别担心了,有方大哥在呢。”

  李栋走了,闻喜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开始收拾屋子。

  这么说,那不是个意外。

  那些人是冲着她来的,因为她即将成为证人。

  她要上庭指认蓝天夜总会的老板,有人想她消失。

  她记得那个老板的名字,他叫郑泽明。

  面试就是在夜总会里头进行的,夜总会里有个小小的舞台,他要她跳舞,她就跳了,她还记得自己跳的是一段《吉赛尔》,观众只有他一个人。

  她也没有舞鞋,只能赤脚,舞台上湿漉漉的,大概是有人刚用水擦过,钻心的冷。厚厚的黑色窗帘挡住每一扇窗户,外头是个大晴天,她只能看到缝隙中透进来的光,灰尘在光里跳舞,她也一样。

  她跳完了,没有音乐,没有掌声。老板从阴影里站起来,对她笑着露出一口黄牙。

  郑泽明是个精瘦精瘦的男人,烟不离手,口臭,一双眼睛永远都睁不开那样,她也觉得这里不是一个好的工作场所,但她还有什么选择?

  她像流浪猫狗一样,苦雨里只要有一个屋檐就值得感谢了。

  但她想不到这是另一个地狱。

  如果没有方远,她已经烂死在某处。

  门轻响,闻喜奔过去,一把把门打开。

  木门外头还有一道防盗门,方远站在防盗门外,隔着铁条对她皱起眉。

  “小喜,你太没有警惕心了。”

  “对不起。”闻喜低头。

  方远用钥匙开门进来,门口地方很窄,他与她肩膀相碰,两个人都是一震。

  “对不起。”闻喜又说。

  方远关上门,给了自己一秒钟,然后才转身。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饿了吧?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他走到桌边上,从塑料袋里拿出几个保温盒,还有一个大口的搪瓷杯,他掀开杯子盖,轻声说。

  “都是海潮妈妈做的。”

  闻喜低头,看到那大搪瓷杯里满满盛着汤,汤里料很足,不用勺子起底就能看到一块一块叠在一起的小排骨。

  她小声说:“这是海潮妈妈做给你的吧?你手好点没有?她一定很担心。”

  岂止是担心,他刚才差一点走不出海潮家,海潮妈妈是个十分传统的女人,也不工作,常年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家人,他父母还在的时候就对他十分疼爱。他十二岁被汪家收养,她就是他的第二个母亲,她对他比对海潮还要心疼。他在警校的时候,有点小伤小痛都会尽量瞒着她,怕她担心,这回事情太大了瞒不住,惹得她对着他的伤手掉了半天眼泪,他要走也不让,一定要他留在家里休养。

  汪叔叔也在,在旁边才替他说了一句话就被她狠狠埋怨了,从“你老给孩子安排危险任务”开始,到“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看你还有什么脸去见老方夫妻俩”,直说得汪叔叔两手高举喊投降,保证这段时间绝对不让他再出任务为止。

  但他怎么能留在汪家不出门呢?

  方远把勺子递给闻喜,她的嘴唇还是没什么血色,整个人单薄得像一张纸。

  他得看着她,到她绝对安全为止。

  闻喜没有接勺子,她去找了两只碗,小屋子里什么都有,一定是有人替她准备过了。她回到桌边,把汤倒在两个碗里,又把那几个保温盒也打开。

  盒子里菜色丰富,有荤有素,闻喜说:“我去煮点饭,一起吃吧。”

  方远没有接勺子,他站在那儿,一直都没有坐下过。

  他开口,声音平平地说:“你吃,我还有点事,现在就要下楼去。”

  闻喜也站着,与他面对面,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手里还拿着白色的瓷勺。

  她不说话,方远就垂下了眼,像是不能再多看她一眼。

  他的手在桌下握成了拳头,他再开口,声音低了下来。

  “小喜,我不能留在这里,你知道……”他停顿了几秒钟,然后抬头,“我得走了。”

  闻喜点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平静的。

  “是,你说得对,我也这么想。”

  4

  闻喜住进小屋,很快一个星期就过去了。

  方远之后只来过两次,一次是第一天晚上,他上楼来,还没来得及说话闻喜就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饭盒和搪瓷杯子交还给他,还说她晚饭也就着这些菜吃过了,正好吃完,请他谢谢海潮妈妈。

  他就没说什么了,临走检查了一下门窗,锁门的时候闻喜就站在门里,他和她隔着一扇带着铁锈的防盗门,她的脸在阴影里反而更加清晰。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就在楼下”,但闻喜已经关了门。

  方远回到楼下,一夜无眠。

  他知道闻喜在回避些什么,那也是他应该回避的,他与她根本就不该再见面。

  但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那双微微湿润的眼睛,睁开的时候,却又看到海潮。

  从他十二岁起海潮就是他的小尾巴,他跑得快一些都要回头看看她是不是跟上来了,他不能这样对她。

  至于小喜,小喜值得更好的人。

  但他夜不能寐,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已经被抽空,只剩下一个皮囊。

  第二天早上方远第二次上楼,把吃的送到闻喜屋里,他是一大早开车去采购的,大包小包提上楼去,一次性塞满整个冰箱。

  他对闻喜说:“想吃什么打电话给我,我会送上来。”

  闻喜合上冰箱门,轻声说:“好的,谢谢,麻烦你了。”

  她从没对他这么客气与生分过,这太令人难受了,让他觉得自己平静的表面随时都会在她面前碎裂。

  方远没再多停留,转身就走了。

  闻喜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窗前有一块阳光,太阳由东到西,升起又落下,她无意识地随着阳光挪动自己的位置,直到天完全黑下去。

  她没有开过冰箱,在厨房角落里,海潮妈妈做的那些菜静静躺在碗里,保持着它们离开盒子时的样子。

  她不觉得饿,饥饿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词汇,她也没有睡意,她那可怜的,角落里的,从未见过光的渴望已经没有了,就像一株还未发芽就被连根拔起的植物。

  她从未奢求过它能开出花来,她只是想留着那一颗小小的种子,埋在最深最深的泥土里,埋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一直以来,这颗只有她知道的,埋在只属于她的秘密角落里的种子,总能让她在苍白而几乎看不到希望的生活里,感受到一点隐藏的喜悦。

  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她知道方远就在楼下,隔着一层薄薄的楼板。

  但那是她永远都无法企及的距离。

  他什么都知道了,所以他不会再让她靠近自己了。

  她简直要恨自己,医生说是乙醚麻醉了她,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它一定影响了她的脑子,让她无法控制自己,那一刻她已经不顾一切。如果不是海潮敲门,她相信自己已经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她差一点就伤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有海潮。

  闻喜捂住脸,她想起海潮在她床前青白的脸,脸上还挂着眼泪。她说“小喜,吓坏我了。”

  她是真的关心她,还有小武,郑回,李栋,还有她到这里以后认识的许许多多人,方远救了她,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这些人就是他的生活,而她差一点毁了它。

  她应该消失的,闻喜抬起头来,终于有了答案。

  一切都是由她而起的,这就是她所能做的最好的回报。

  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一点声息都没有,闻喜双脚落地,走向厨房。

  闻喜开火,热菜煮饭。

  她得吃东西,到开庭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是她最后的任务了,她答应了方远出庭作证,那就一定要去。

  至于然后,她看着煤气灶上幽幽的蓝色火焰想,然后她就该走了,离开这里,无论去哪里。

  方远坐在沙发上,看郑回跟头熊一样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不用说了,今天我是不会让你出这道门的,医嘱你听到没有?包着个手还到处跑,你是真想骨裂变骨折,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是不是?”

  方远把手放在膝盖上,低头看了一眼。

  “哪有那么夸张?我又不用这只手查案。”

  郑回气得笑了:“对,你用不着这只手,你用脚就能冲散人家整个场子。”

  虽然汪大川在老婆面前保证了不给方远派任务,但这一周方远可没闲着。

  陈二把他的老大供出来了,就是蓝天夜总会老板郑泽明的哥哥郑泽山,郑泽山一直在广东活动,手底下黄赌毒都沾,算是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这次为了亲弟弟,带着一票亲信从广东过来,亲自出马想要把郑泽明捞出来。律师已经请好了,最顶尖的,据说方方面面都已经打过招呼,闻喜是这个案子唯一的证人,李栋说得没错,他一定会对她下手。

  五天的时间,方远带人排查了市里无数个可疑场所,但郑泽山和他的手下就似泥牛入海一样,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越是心急,就越是没有结果,最后还是郑回和李栋看不下去了,押着他到医院去复查,医生一见他就开始批评,说他不遵医嘱,没按时回来换药,还顺带教训了郑回和李栋,问他们没发现他一直在低烧吗?等到CT片出来就更不得了了,医生直接拍着桌子咆哮,说原来的骨裂都快成骨折了,就差没让全院工作人员来参观他这个不重视医嘱不尊重医生的典型案例。

  李栋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个热水瓶冲他晃了晃。

  “我说大哥,你这礼拜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这瓶里一点水都没有,你这是一天三顿都跟小喜搭伙,连水都不烧了是不是?”

  “没有,你们别胡说。”方远立刻说。

  他这句话回答得那么快,郑回和李栋忍不住对看了一眼。

  李栋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像是要透过天花板看到楼上的闻喜,嘴里说:“怎么回事?小喜没管你吃喝?她不是不出门的吗?”

  方远别过头:“我这几天都在外头跑,哪有时间?”

  郑回吃惊:“你就把她一个人扔在上头?”

  方远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想去看她吗?不,他是不敢。

  旧式居民楼的楼板薄得超乎正常人的想象。他能听到楼上她发出来的细碎响动。她走来走去的声音,拉开椅子坐下,失手掉了东西在地上,她的脚步比谁都轻,猫一样,但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也知道她睡得晚,有时候他躺在床上,渐渐夜深,一家一家的杂音次第消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楼上的那一点点碎响,等到她的声音终于完全寂灭,他觉得孤独,那孤独是可怕的,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睡不着,从那天开始,他总是睡不着,有时候他会走到楼上去,在那扇带着铁锈的防盗门外安静地站一会儿,在太阳未升起之前,没有人知道他的煎熬,就连他都不敢相信。

  郑回很有些看不下去:“她不是你带回来的吗?你也太忍心了,我去看看她。”说完就推门上楼去了。

  李栋没跟去凑热闹,他嘟哝了一句我去烧水,然后在进厨房门以后回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方远一眼,心想:一个人活成这样,得多难受啊。

  5

  方远的低烧没两天就好了,手上的绷带也因为不方便行动被他自己拆了,居然五根手指活动自如,以至于队里上下一致地认为他有一具妖怪的身体。

  方远本意是要继续排查市里的可疑场所,寻找郑泽山,但令人头疼的是,N市的治安环境像是一夜之间坐了滑滑梯,紧急状况层出不穷,公安局成了消防局,整日里忙着到处扑火,汪大川只能把老婆的严令抛到脑后去,直接取消了方远的病假。

  广东警方派专人过来要求带走陈二,他在广东有多项案底,方远要求把陈二留下,他是自己手上唯一能够找到郑泽山的线索,可局长出面了,说他们局一直与他省公安关系良好,希望方远配合工作,陈二就这么被带走了。

  寻找郑泽山的行动陷入死胡同,而庭审的日子渐渐临近,方远几乎没有在家的时候。郑回代替方远给闻喜送了几次东西,见了他就说没想到小喜一个人还过得挺好,该吃吃该睡睡,看上去还胖了一点。

  方远听完这句话略微安心,随即又觉得有些失落。

  而该吃吃该睡睡还胖了一点的闻喜,每一天都计算着日子,想着还有多久她就要继续流浪。

  她安静地待在小小的屋子里,尽量让自己多吃一点,她在街头流浪过,知道食物的重要性。

  郑回来了几次。郑回是个很热情的人,不用她开口就会滔滔不绝地说话,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对她描述一遍,安慰她一切都好,就是局里太忙。

  还有李栋,李栋也来看过她,坐着跟她东拉西扯地聊了很久,最后才说了句。

  “小喜,你和方大哥……你是怎么想的?”

  闻喜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她要等一等才能正常地发出声音。

  她说:“你放心,我很快就要走了。”

  李栋愣了,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不否认。

  他也没有想到她要走。

  他看着她,有些结巴。

  “你,你要去哪里?”

  闻喜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当然考虑过自己的将来,虽然将来对她来说是个模糊的东西,但她一定可以去另一个城市。她是个成年人了,也经了一些事情,没有以前那么单纯而毫无防备,她可以找一份工作,闻喜看自己的双手,至少现在她有厨房里的经验了。

  李栋看着她低头,那细长的白色脖子像是不胜负荷,他胸口有一种热热的感觉,那是一种冲动,冲动让他想要走过去抱一抱她,至少给她一点安慰。但他随即被这个冲动吓坏了。

  他用力攥紧手,怕它们不受控制,他也试图打破沉默,但他的嘴唇发了抖,声音都变得怪异。

  他听到自己说:“如果你需要帮助,我可以……”

  闻喜抬起头,摇头,又觉得抱歉那样,对李栋微笑了一下。

  李栋永远忘不了那个笑容,他从来没有走得那么狼狈过。

  简直是逃走的。

  第二天值勤的时候,李栋遇见了海潮。

  他现在在交通队工作,任务就是开着摩托车整天在路上寻找违章车辆,划拨给他的片区就在旧公安家属区的边上,整天兜着圈子的,见着谁都不奇怪,否则他也不会时不时就到方远楼上去看一眼小喜。

  他想跟海潮打个招呼,但她提着个大大的超市袋子,目不斜视地进了方远家所在的小区。

  李栋愣了一下,就没叫出声。

  老式居民楼灰扑扑的,每家阳台外头都伸着长长的晾衣铁架子,万国旗般那么晒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床单,早上天气挺好的,这会儿就有点阴了,他可以看到许多家里有人走到阳台上收衣服,以防一会儿下雨。

  他特意多看了一眼闻喜所住的那个楼层,那小小的阳台被房东封闭起来了,窗户紧闭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海潮是去找方远的吗?

  可这个时候方远一定不在家。

  或者她是去找小喜的?

  李栋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两下,他觉得自己应该打一个电话给方远,至少把他看到的告诉他。

  但是方远没有接电话,李栋又把电话拨到刑警队,队里说方远出任务去了,估计在蹲点,顾不上接电话。李栋按了手机,在摩托车旁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对讲机突然响起。

  是110台过来的信息,要他立刻到解放东路口处理交通事故,李栋赶紧应了,他开着摩托驶离居民区,开出几百米又回了次头,总觉得心里不安。

  汪海潮上楼,在方远的屋子前停住,又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

  这里是方远父母的老房子,多年前他们在世的时候汪家就有备份钥匙,她还记得方远小的时候忘带钥匙,总是跑到她家去拿。

  那时候她家也住这个小区,就在前头一栋楼,她从小是和方远一起玩大的,后来方远爸妈因公殉职,方远就住到了她家。她小小年纪也知道没有父母是世上最大的伤心事,只是能和方远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让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兴奋之情,她不停地跑到方远的小房间里跟他说话,从早到晚,爸妈拉都拉不走,妈妈说她不知羞,她还理直气壮,说反正我长大是要和远哥结婚的。

  现在想起来,那句话仍旧像在耳朵边上。

  汪海潮打开门,走进屋子,方远工作以后才住回这里,小小的两居室一共五十多平方米,一目了然。

  她把那一塑料袋东西放在桌上,自己走到卧室门口,门没关,方远一个人住,没有秘密。

  她对李栋说自己是来做田螺姑娘,但方远是经受过多年军队式训练的人,屋子里的一切井井有条,床上的被子叠得跟豆腐干一样,边角就像是刀裁出来的。

  卧室的窗帘没有拉,阳光照在蓝色的床单上,汪海潮一个人站了一会儿。

  方远的父母是在跨省追查嫌犯的时候因公殉职的,他们的车子被嫌犯驾车碰撞,双双从盘山公路上摔下去,尸骨不全。

  惨事发生在十三年前,那时候方远才十二岁。她不知道是谁把消息告诉他的,她只记得那天她抓着半根油条冲上楼来找他,就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这张床上,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像一具没有生气的雕像。

  那一年她才八岁,连恐惧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但什么都比不上切身体会,她怕得哇一声大哭起来,一直哭到方远走过来拉起她的手为止。

  谁都不知道他是我哭回来的。

  汪海潮在心里想,没有那顿号啕大哭,方远一定会变成另一个人,不会是现在这样,他是我的。

  汪海潮上楼,手里仍旧拎着那袋东西,整盒整盒的速冻食品有些化开了,隔着塑料袋都是冷得刺骨。她在那扇生锈的铁门前停下,一个人站了几秒钟。

  一个星期前的清晨她来过这里,她看到方远默默站在这扇门前,很久。

  就连他的背影都写满了渴望。

  她知道闻喜就在里面。

  她躲开了,蹑手蹑脚地逃走,就像那天在医院,她明明看到他们四唇即将碰在一起,却还要装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她已经为此煎熬许久了。小喜是方远救回来的,她曾经喜欢她,就像喜欢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但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却要带走她爱的人。

  她觉得自己应该给小喜讲几个故事,比如说东郭先生与狼,还有农夫与蛇。

  她简简单单地觉得,自己是被背叛了。

  双重的。

  她原来是可以更早站到小喜面前,质问她为什么的,还有方远,她不知有多少次,想要跳到他身上,打他的肩膀,摇晃他的脖子,号啕大哭直到他向她认错一百遍,保证一万遍为止。

  但她已经不是个八岁的孩子了。

  她看到方远凝视小喜的眼神,连她都知道这一次不是用哭就能把他拉回来的。

  汪海潮吸了口气,按动门铃。

  门铃是一个塑料的小盒子,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红色凸起的小圆点按上去都有点黏糊糊的,但仍旧是好用的,她只按了一下就听见门里响起来的铃声,很单调的电子音,“哔”一声,拖得很长。

  门里没有动静,她就又按了一下。

  来开门的果然是小喜,隔着铁门,她也能看到她突然愣住的面孔。

  闻喜让汪海潮进屋,看着她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圆眼睛扫过屋子,最后才看她。

  小喜胖了些,汪海潮想,但她以前太瘦了,胖一些更适合她,大概是很久没晒太阳的关系,她站在那里,白得耀眼。

  她真美!

  汪海潮突然间自惭形秽起来,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词,这感觉真差,她要用尽全力才能挤出一个笑容来。

  “原来大哥把你藏在这儿。”

  闻喜略带不安地看着她,她喜欢海潮,到现在还是,海潮让她想起乐乐,正因为如此,她才更觉得羞愧。

  她应该把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贴在床头上,还有农夫与蛇。

  闻喜没有回答,汪海潮说完这句话以后,也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她到这里来也是鼓足了勇气,但是见到闻喜的一刹那,她那些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就像肥皂泡沫一样消失了。

  她委屈得只想号啕大哭。

  闻喜紧张地看着海潮的脸,那张脸上原本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她觉得海潮就要哭了。

  她没见过她哭起来的样子,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该被人疼爱的,就像汪海潮。

  闻喜一下子六神无主起来,她对海潮伸出手,又收了回来,她有些不敢碰她,怕她一碰就落了眼泪。

  闻喜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汪海潮已经在哽咽了,她两眼泛红地看着她,声音都变了样。

  她说:“小喜,你要把大哥抢走了是吗?”

  6

  闻喜拼命摇头,她在一种急于要证明自己的焦急中张口结舌起来,她可以冷静面对任何人,除了海潮。

  她该怎么解释呢?再说一遍我一定会走的?

  汪海潮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她已经憋了太久了。

  “我看到你们在医院里……他喜欢你,我知道,他喜欢你。”激烈的情绪让她语无伦次,她在一个剧烈的抽噎里吐出最后一个破碎的句子,“他想亲你,他到现在都没有亲过我的嘴呢!”

  闻喜连嘴唇都白了。

  她觉得自己一定得说些什么,但在哭泣的海潮面前,什么都是苍白的。

  她怎么还有脸站在这里呢?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她都知道,只有一件事情是她该做的,就是彻底消失。

  闻喜努力了又努力,终于发出了声音。

  她听到自己说:“你回去吧,海潮。”

  海潮震惊地抬头,她脸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痕呢。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还有比这更冷酷的回答?

  海潮用泪眼看过来,闻喜把头别过去,不愿与她对视,她知道海潮震惊,但有些话说出来不如做出来。

  闻喜在心里轻轻地补充:但你不会再见到我了,我保证。

  汪海潮走了,拍门而去,闻喜站在阳台上,目送她离开。

  年轻女孩子的背影都是怒气冲冲的,闻喜可以想象到她的愤怒。

  她回到屋子里,海潮带来的那个袋子还在桌上放着,袋子已经倒了,里面有水渗出来,她看到露出来的冷冻食品的一角,还看到几罐啤酒。

  这些东西一定不是送给她的,她也没资格享用它们。

  闻喜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把方远给她的手机找出来。

  手机里只有方远的号码,她看着它想一想,又放下了。

  她找出纸笔,留了一张纸条在桌上,上面写她会自己找个地方住下,另外她不会食言,开庭那天她一定会到。

  她把钥匙留在纸条上面,提着收拾好的行李走出去,走到门口又回头,从脖子上把那块长生牌也扯了下来,和纸条放在一起。

  闻喜下楼,手里只有简单的一个小包,里头是简单的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一个信封,装着五百多块钱。

  这就是她全部的财产了。

  衣服和钱都是小武收拾好送到医院里给她的,她在小武那儿才待了一个多月,吃住全在店里,但小武一定要给她开工资,她不要还不高兴,说她看不起他。

  她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小武了,不知他现在好不好。

  但她也不能再去见他了。闻喜走在路上,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地认识过自己。

  她过去总觉得,一定是有什么错了,所以自己才会遇到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但现在她知道了,错的一直是她自己。

  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否则她的亲生父母不会放弃她,爸爸妈妈在她与乐乐之间选择了乐乐,那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后她把噩运带给了方远。

  光是这两个字都让她心脏抽痛,如果没有她,一切都不会发生。她拖累了他,让他陷入险境,她差一点就害死了他!

  现在还加上海潮。

  他救了她,一次比一次危险,他看顾她,她从未得到过那么温柔的对待,他还给了她那块长生牌。

  有一个刹那,她以为她已经与他合二为一了。

  但那只是个幻觉。

  他对她说:“小喜,我不能留在这里,你知道……”

  他还说:“我得走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对的决定了,她早就该离开,找一个角落安静地生活下去,不再把噩运带给其他人。

  闻喜在最近的一个公交站上了最先出现的一辆公车,公车路线很长,摇摇晃晃至少二十多站,她在终点站下车,那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街区,街道很窄,路边有许多面目模糊的小店。

  闻喜找到一家很小的招待所,最便宜的单间,一晚上三十块。

  招待所问她要身份证,闻喜撒了个谎,说身份证掉了,还在补办,他们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没有再追问,只是要她填了张简单的登记表。

  填表的时候她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写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她已经很久不用自己的原名了,所有人都叫她小喜,包括方远。她没有在公安局的表格上填自己的真名,她怕自己会被送回去,然后被视若无睹,或者更糟,被父母再牺牲一次。

  而现在,她连小喜这两个字都不想再用了。

  上楼的时候,闻喜听到背后的窃窃私语声,她想他们可能是把她当成一个离家出走的傻姑娘。

  房间真的非常简陋,地板咯吱咯吱响,走上去黏糊糊的。床板上铺着几乎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条纹床单,白色的被套已经成了黄色,窄小的厕所里只有一个蹲坑,带着点点可疑的污渍,一根塑料水管接在一个生锈的龙头上,既冲凉又冲厕。

  但闻喜并不觉得无法忍受,她去过比这里可怕得多的地方,与那些地方相比,这里已经是个很好的栖身之地。

  她坐在床上,仔细算了算自己手里的钱,觉得应该可以待到开庭那一天。

  至于那以后,她就可以离开了。

  或许她还可以问问周围店家是否需要临时工,她不能靠这五百多块钱过一辈子。

  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自力更生,但她唯一擅长的却跟现实社会实在相距太远。

  闻喜低头看自己的双脚。

  早知道会有今天,过去这十几年她绝不会把芭蕾当作人生的全部,艺术换不来生存,她没法靠踮起脚尖旋转吃饭。

  闻喜放下东西,离开招待所走了一圈。

  她问了周围看上去可能需要临时工的所有地方,但结局都令她失望。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她在一家包子铺里买了个菜心的包子,握在手里热腾腾的,切碎的青菜里还有一些被切得很小块的黑色香菇。

  她就站在街上一小口一小口把它吃完了,热的东西进了肚子,街上的路灯也同时亮了起来。

  她很珍惜地吃完了那个包子,吃晚饭时间了,包子铺生意清淡,老板一直在拿眼睛瞅她,看她吃完了就问:“再来一个不?”

  闻喜摇摇头。

  包子不贵,才五毛钱,但她要省着每一分钱。

  包子铺的老板又瞅了她一眼,问:“你是外地来的?”

  闻喜点头。

  他在白色的围裙上抹了抹手,继续说:“是要找工作吗?”

  闻喜看着他,带一点点警惕,她早已忘记无条件相信一个陌生人的感觉了。

  老板指指铁桶旁边搁着的一块纸牌:“我这儿原来有个帮工家里有急事回去了,现在就剩我一个忙不过来,正想找个临时工。”

  纸牌黑乎乎的,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招临时工,因为太不显眼了,老板用手指着闻喜才看到。

  闻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她小心翼翼地说:“可我不会做包子。”然后又急着补充,“不过我在面馆帮过忙,会和面。”

  老板挥挥手:“会卖包子就行了,你会算数吧?”

  闻喜用力点头。

  “先说好,临时的啊,做一天算一天钱给你,我那帮工还要回来的。”

  老板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

  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快要哭了。

  他有些尴尬,又把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心里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走投无路,他原想一天只给二十的,看她这可怜巴巴的样子,怎么好开口哦!

  7

  闻喜在包子铺里一直站到老板收摊才离开。

  老板对她是十分满意的,晚上买包子的人并不多,但闻喜站在那里,小小的包子铺就像是突然产生了崭新的吸引力。有个晚归的年轻人从她手里买走了十个已经冷掉的肉包子,也不管其中两个肉馅都已经露了出来。还有附近油条摊的老板,问清这女孩子是他找的临时工之后,脸上那表情真是藏都藏不住的艳羡,狠狠满足了一把他的虚荣心。

  他就着包子铺里的灯泡看她,也觉得这女孩子特别,他卖了许多年的包子,形形色色的人也算是见识过不少,这女孩子虽然落魄,但举手投足都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就连她安静垂下来的睫毛都是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

  张红。

  老板在嘴里把闻喜报给他的名字咀嚼了两遍,然后自己摇了摇头。

  管她是真名还是假名,人都有落难的时候,他这也算是做善事呢。

  回到招待所的时候,闻喜手里提着个装满了包子的塑料袋。

  包子是老板硬给她的,除了包子,还有十五块钱。

  老板说反正这些包子放到明天也是隔夜的了,他又吃不了,至于钱,说好了一天一结的,今天算半天,给十五,明天包子铺五点开门,她一早过去干到晚上,再给结三十。

  闻喜感动得简直要哭,她没想到幸运会那么快降临到她头上。现在她不愁吃不饱了,而且每天都能赚到付房费的钱,这样的好运气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

  招待所在一个破落的厂区里,原来大概是个钢铁厂的招待所,后来工厂被废弃了,招待所也转成私人经营。老板没有对陈旧的内在做太大的改动,楼梯就是光秃秃的水泥表面,铁的扶手上绿漆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铁锈。

  前台设在进门的地方,说是前台,其实只是一张破旧的木头桌子,晚上只有一盏暗暗的黄色铁皮灯亮在上头,有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坐在桌子后头打瞌睡,闻喜推门进来的时候只抬了一下头,然后又低了下去。

  闻喜上楼,走廊里灯光昏暗,大部分灯泡上都满是灰尘,有些已经到了寿命,不断地发出嗞嗞声,还有几个忽明忽暗的,更增添了恐怖的气氛。

  白天她走进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可怕的感觉,莫名的惊恐让闻喜加快脚步,她不知道这个招待所里住了多少人,但各种模糊的声音从一扇扇紧闭的木门后头传出来,原本这些声音应该是能够为她壮胆的,但在这样的一条走廊里,任何响动都只能让她展开无数幻想,而这些幻想都只是更进一步地让她觉得自己走在一部恐怖片里。

  闻喜开始跑起来,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她在木门前气喘吁吁地停下,哆嗦着手指把钥匙插进锁眼里。

  门开了,她冲进去,用后背撞上门,就好像身后跟着一个可怕的怪兽。

  简陋的单间连窗户都没有,夜里一片漆黑,闻喜喘着气摸索电灯开关,摸到的却是一只手。

  闻喜大声尖叫起来,她从没有这样惊恐过,曾有过的阴影再次出现了,但她的嘴随即被堵上了,被另一双嘴唇。

  她在黑暗中被紧紧拥抱,那具身体带着她熟悉的气味,还有他的嘴唇,在梦里,她已经这样被他这样亲吻过一千次。

  是方远,黑暗中等待她的人是方远!

  闻喜透不过气来,她的身体被迫紧贴在那个坚硬的胸膛上,他身体每一部分都是紧绷的,那双手抓住她的胳膊,按住她的后背,他用了太大的力气,大到闻喜觉得自己即将嵌入他的血肉里。他的亲吻也太用力,而且横蛮,她可以感觉到嘴里的血腥味,而那血腥味更刺激了这一个接近于暴力的拥抱。

  她要死了,闻喜想。

  她的眼前飘过白色光晕,窒息所带来的痛苦渐渐消失了,她有一种即将解脱的快感。

  但方远突然放开了她,空气重新灌进她的肺部,让她情不自禁地咳呛起来。灯亮了,她的眼睛因为剧烈的咳嗽涨满了眼泪,眼前的方远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

  她听到他的声音,咬牙切齿的。

  他说:“你怎么可以!”

  那几个字真是从牙缝里出来的,闻喜还在咳嗽,她从没听到过方远这样恶狠狠的声音。

  闻喜被吓坏了,她艰难地出声,声音破碎。

  “对不起……可我还是会出庭作证的。”她又急着解释,“我留了纸条给你。”

  方远没有回答,他一接到李栋的电话就赶回去了,但等待他的是人去楼空,还有桌上那张语焉不详的小纸条。

  他看了那张纸条吗?他当然看了。

  但它于事无补,他拿着它,眼前一片空白,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找遍了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动用了所有他能够动用的关系,最后在这里找到了她。

  招待所里的工作人员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照片,还兴致勃勃地问他这女孩子是不是离家出走的。

  方远给他们看了自己的工作证,他们就不敢再多问了,只给他看了她登记的表格,又说她出门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看到表格上那个假的名字,脑子里有一根叫作理智的弦就断了。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结束一切?她以为用一个假的名字,他就找不到她?他是做刑侦的,什么样老奸巨猾的逃犯没有对付过,是她太天真。

  他很快就在离招待所不远的包子铺找到了她,她在卖包子。

  他找她找得快要发疯的时候,她竟然在卖包子!

  他死死地盯着她,直到她拎着包子向招待所走去。

  他先她一步进了房间,等她回来。

  他原本是打算面对面地质问她为什么要逃走的。

  无论海潮对她说了什么,她都不该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他已经想好了自己要说的每一句话,包括质问时的表情。

  但她一出现,他就把一切都忘记了。

  他听到她在走廊里奔跑的脚步声,听到她惊慌开门的声音,还有她明显充满了恐惧的喘气声。

  那些准备好的表情、句子,还有他的焦急、愤怒突然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的身体自动自发地做出了反应,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抱住她,并且用尽全力亲吻了她。

  他早该这样做了。

  他无数次地梦见这个场景,梦见他们融入彼此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就要因为压抑这样沉重的感情而发疯了。

  他也知道这不应该,他也曾经试图控制过自己,但她要离开他。

  这个念头打破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就要离开他了,只是这样想就让他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了。

  “你想走。”他终于再次开口,一个字一个字的。

  他说完这三个字,顿一顿,又说:“你要离开我。”

  闻喜呆在原地,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的理智要她点头,而她备受煎熬的灵魂尖叫着要她摇头。

  方远也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他伸出手,再次狠狠拥抱并且吻了她。他的动作是蛮横的,每一下都弄痛了她,闻喜在发抖,但她没有挣扎,是的,她一点都不想挣扎。

  她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爆炸,太强烈的刺激让她忘却所有痛楚,他那么烫,像一团火,她觉得自己也燃烧起来了,和方远一起。

  她与他倒在简陋单薄的木床上,水乳交融一般的欢爱,没有人说话,一切都是最原始的本能,流水终于冲垮了堤坝,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拦。

  这是闻喜一生中唯一一次觉得自己身在天堂,这欢爱已经无关肉体,它治愈的是她干渴的灵魂。

  她知道,就算她年华老去,也会记得这短暂的欢爱时刻,即使她的身体枯萎,也会因为回味这快感而颤抖。

  而她的天堂,戛然而止在刺耳的拍门声里。

  拍门的是郑回,他扯着嗓子发出沙哑而焦急的声音,那声音穿过薄薄的门板,利箭一样刺透方远与闻喜的耳膜。

  郑回叫:“方远!快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海潮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