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可挽回
袁振东愣在那里,数秒以后,突然握拳砸向桌面。
烟灰散了满桌,她要说什么?她一定对他隐瞒了一些事情,那秘密有多可怕?可怕到让她日渐苍白,甚至落荒而逃!
1
闻喜醒来,意外地发现身边是空的。
她看时间,早上七点半。
袁振东是个生活有规律的男人,每天八点起床,八点半早餐,九点出门,十点到公司,而她则习惯了比他早起半小时准备早餐,然后叫醒还在床上的丈夫。
袁振东去哪里了?
她下床推开浴室门,里面空无一人。
闻喜愣一下,又转身推开卧室门往外走。
她在楼梯上就闻到烟味,那味道令她作呕。
袁振东很少抽烟,在家根本不点火,最近他的反常太多了,闻喜不能不担忧。
袁振东在书房里,桌上有一本打开的书。
他失眠,第一道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闻喜脸上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看了她一整夜。
失眠是令人狂躁的,她安静的面孔让他有狠狠摇醒她的冲动。
但他要自己克制,任何冲动都是魔鬼,他愿意给她机会,最后一次。所以他在清晨下楼,走进书房,抽烟。
书架上有太多的书,他随手抽出一本就是闻喜看过的。
波伏娃,她在其中一页留了折角,这是她看书的习惯。
他翻开来,就看到那句话。
——我不该幻想你会重新爱上我,即使你不得不和我同床共枕。
他差一点就把烟头按在那行字上。
然后门就被推开了,闻喜走进来。
“振东,你在书房做什么?”
袁振东猛地抬头,看到自己的妻子。
她一定是刚起床就下来找他了,头发都披散着,赤着双脚。
闻喜担忧地望着腾腾烟雾里的丈夫,那张脸上的阴霾是她前所未见的,发生了什么?他一定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情。
袁振东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她是那么苍白,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隔着烟雾,看上去遥远而不真实。
屋里打着冷气,他也看到她蜷起的脚趾头,还有颜色浅淡的嘴唇。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伸手的距离,他也想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暖一暖她,然后要她回答那几乎要绞杀他全部神经的问题,但那白色雾气仿佛是有实体的、水泥砌的墙那样死死困住了他。
燃尽的烟灰烫到他的手指,袁振东手一抖,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闻喜张开嘴。
他渴望地看着她,来,说出来,向我解释一切。
但下一秒闻喜就脸色丕变,转身走了。
她走得那么匆忙,脚步凌乱,他站在书房里,可以清楚地听到她上楼的声音,关门的声音。
袁振东愣在那里,数秒以后,突然握拳砸向桌面。
那本波伏娃应声落地,烟灰散了满桌,她要说什么?她一定对他隐瞒了一些事情,那秘密有多可怕?可怕到让她日渐苍白,甚至落荒而逃!
同一时刻,闻喜在楼上的浴室里,两手撑着大理石台,整个人被折断那样弯曲在水斗前,发出可怕的干呕声。
她仍旧能够闻到那烟雾的味道,它们无孔不入,如影随形,她在搜肠刮肚地想要吐出些什么的时候,甚至觉得它们已经渗进了她的五脏六腑。
但她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最近食欲惊人地消退,这两天尤其严重,算上这个早晨,她已经有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真正进食了。袁振东并不知情,他连着数日晚归,至于昨天晚上,那一盒海鲜根本就没有被拆开。
她说乐乐不来,她也不太想吃,袁振东就说那算了,放冰箱就好,等乐乐来了再说。
然后他们两人就吃了一顿十分家常的饭菜,闻喜几乎没有动筷子,而袁振东一直在接电话。
这太奇怪了,过去袁振东在饭桌上最是喜欢与她闲聊,而现在他都不太正视她,闻喜怀疑,以他最近的怪异反应,就算他白天黑夜都不走出家门也不会注意到她的异常。
闻喜开水,摸索着拿过杯子接水漱口,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冷得刺骨,她匆匆上下,到现在都没来得及穿上拖鞋。
但她无法动弹,她有几秒钟觉得自己就要坐倒在地上了,自后是一声车响惊醒了她,她转头望向窗外,正看到袁振东的车飞快地驶出车道。
闻喜半晌才转过脸来,对着镜中的自己苦笑,那张白得如同死人一样的脸也对她动了动嘴角,那表情异常嘲讽,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问她。
你在等什么呢?等他上来抱你回到床上去吗?
再不愿承认都要面对现实,因为某个她所不知道的原因,袁振东又不愿看她了。
但她做错了什么呢?闻喜站在镜子前,长久沉默。
她不再认为这变化与袁振东的工作有关了,她现在唯一能够想到的人就是——孙小芸。
程兰走进厕所,担心地敲门板。
“闻喜,你没事吧?”
闻喜停止干呕,抽水,盖上盖子,虚弱地坐在上头,两手捂住脸。
“我这两天肠胃不太好,让我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去教室。”
“没事没事,我已经让其他老师代课了,你不舒服就回家休息。”
闻喜推开门,程兰后退一步,然后极度担心地又迎了上去。
那张惨白的面孔令她触目惊心。
“我给你先生打电话吧。”
闻喜摇头:“不用,我自己回去。”
程兰不放心地看着她:“要不我陪你去医院?”
闻喜再次摇头:“这都要去医院,医生一定会把我赶出来。”
程兰忍了一下,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
“闻喜,你是不是……怀孕了啊。”
“……”闻喜木木地看着她,足有十秒钟没有反应。
程兰被吓到了,一只手在嘴巴前挥了几下:“我乱猜的,其实我也没怀孕过。”
闻喜回神,勉强笑了一下。
“应该不是的,我先回去了,这节课先让其他老师代着吧,过几天我再补上。”
程兰目送闻喜离开,惴惴不安地,她向来没什么直觉,可这一次看着闻喜离开的背影,却总有一种将要发生些什么的感觉。
2
闻喜离开中心,走到十字路口叫车。她觉得自己脚下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
没有一点真实感。
程兰说她怀孕了,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仍旧记得那个陌生小城里的冰冷病房,表情冷漠的医生站在她床前对护士说:“撕裂伤,缝合。”
她还能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道,听到自己的呻吟。
她差一点就死了,再次遇到方远的时候,闻喜曾对自己发誓,无论发生什么,她永不再让自己流浪街头。
但命运没有放过她,那根本不是苦难的尽头。
当她再一次流落街头的时候,已经绝望到不想再与命运挣扎。
但她又一次得救了,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妈妈。
不过半年,林红仿佛苍老了数十岁,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儿,两只手不停地发抖。
她听到妈妈说:“小喜,小喜,都是妈妈不好,你吃苦了。”
闻喜在手术后的虚弱里接受久违的母亲的怀抱与安慰,但那熟悉的声音如同带着锯齿的手术刀,反复地割裂她的心。
闻其山也在病房里,不忍多看床上骨瘦如柴的大女儿。
失去消息半年以后,他们终于找到她。医生说得很简单,病人怀孕了,但在他们来之前突然大出血,医院进行了抢救性手术,孩子已经没了,手术对病人今后的受孕有一定影响,简单点说,就是她以后多半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医生离开,闻其山与林红在医院走廊里对坐沉默。
抱头痛哭吗?不,这地狱一般的半年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悲恸起伏,苦难是会让人麻木的,更何况这是个已经被他们放弃的孩子。
但正因为他们曾有过的放弃,这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惨痛结局才更加猛烈地冲击了他们的心防。
他们不敢问那个流掉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甚至暗暗庆幸,闻喜说自己把一切都忘了。
只有他们的小女儿反应激烈,那姐妹情深是发自内心的,纯粹到让他们不敢直视。
林红说:“也不是没有一点机会了,医生说还是有可能再怀上孩子的。”
闻喜只说:“不要让乐乐知道这些。”
闻其山立刻回答:“当然。”
闻喜看他们,父母的脸是熟悉又陌生的,他们也没有错,人都该有取舍,天下太平的时候,如何行善都是可以的,兼济天下都没问题。可危难关头,谁不先顾惜自己的亲生血肉。那是他们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比他们的生命更重要。
她比任何时候都理解他们,她永远记得自己躺在血泊中,抓住医生的手,恳求他救救她的孩子的那一刻,她曾经那么渴望生下他,他是她生命延续的意义,只要孩子可以活下来,她宁愿死的人是自己。
但老天再次跟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让她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然后又失去他。
一次又一次。
她认输了,不再反抗。她终于认识到自己在命运的巨轮面前是一个如此渺小的存在,无论怎样反抗都逃脱不了被无情地碾过。
然后闻乐回来了,妹妹瘦了,也黑了,澳洲的阳光仿佛令她变成另一个人,但闻喜又是另一种模样,闻喜在短短的半年里被扒皮去骨。
闻乐难过得在病房里连哭了两天。
还要闻喜安慰她。
她珍而重之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只有她知道,这是这世上她唯一剩下的,从没有放弃过她的亲人了。
她被父母在舍与留的天平上毫不留情地推了下去,那根本是个生与死的天平,但她仍感谢他们在情况稍微好转以后寻找了她,至于那个关乎血缘的秘密,既然他们不说,她也决定永远沉默下去。
不是所有秘密都值得说出来的,她宁愿相信他们的隐瞒是善意的,带着愧疚的,为了她好的。
她仍想要一个家,在失去那么多以后。
她没有了方远,没有了孩子,怀着不可触碰的秘密,她需要他们,需要一个叫作“家”的地方,让她可以自欺欺人。
所有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都是好的,无论它们是不是真的。
她慢慢好起来了,回到学校,顺利毕业,进入芭蕾舞团,还遇到了袁振东。
她清楚记得他与她初见时的样子。
高大、结实、大笑的时候胸腔仿佛能够产生共鸣,到处都有回声。
她从没见过这么快乐的人,从不知道烦恼那样,他看着她,双目发亮,谁都知道他爱上她。
父母对此事百分之三百地乐见其成,袁振东出手大方,在他们第三次约会的时候,他已经与他父亲谈好了入股协议。
这样豪爽,说一掷千金都不过分。
她已经不可能再与方远在一起,不是方远,那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她没有不喜欢袁振东的理由,他满含诚意,又把自己的快乐表达得那么明显,好的情绪是可以传染的,他令她的生活充满阳光。而且他爱她,答应求婚的时候,她清楚看到他突然湿润的眼睛。
但他们一直都没有孩子。
闻喜觉得不能不说的事情,在闻其山与林红眼里就是绝对不能说的,非但不能说,连记得都是一种错误。
林红说:“又不是百分之一百,多少医院是误诊的。”
闻其山说:“我们与袁家的合作才开了一个头,要是再突然生变怎么了得?小喜,你忘了那时候家里的困难?”
她怎么忘得了?说困难真是太轻巧了,她差一点就活不过来了。
闻喜嫁给袁振东,怀着一颗抱歉的心。
抱歉自己不能回报他百分之一百的爱情,抱歉自己充满罪恶感的隐瞒。
他们十年无子。
她知道妈妈在她婚后第三年的时候偷偷去找过袁振东,说她受孕的确是有些困难。她做好了夫家勃然大怒的准备,她甚至想过离开袁振东以后该如何生活。
但袁振东对她一如既往。
单凭这一点,闻喜就感念自己的丈夫。
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闻喜开门上车。
司机回过头来,问她去哪里。
闻喜报了家里的地址,车子起步,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在一片片掠过脸上的斑驳树影里突然开口。
“等一下师傅,还是先去一次华山路上的妇产科医院吧。”
闻喜坐在医生面前,无法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妊娠?”
医生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奇怪地反问:“是啊,有问题吗?”
闻喜喘了口气,她仍旧没有真实感。
“确定吗?我是说,要不要再复查一次?”
电脑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候诊号码让医生的口气充满了不耐烦。
“你自己不知道吗?这要是没一点心理准备,你跑到妇产科医院来检查什么?”
闻喜把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不不,我有过一次流产,当时医生说会影响受孕,我以为,我还以为……”
“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情?避孕套还有百分之二的怀孕几率呢。你就直接说要不要吧?要的话回去准备户口本来建档,不要就再出去挂个号。”
“……”
“还是你要再考虑考虑?我提醒你啊,你年龄偏大了,又有过流产史,各项指标都不太好,要的话自己注意点。”
“……”
“喂?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让下一个病人进来了啊。”
闻喜“啊”了一声,终于站了起来。
她转身,离开候诊室。妇产科医院,走廊里贴满了孩子的照片,许多抱着新生儿的男女与她擦身而过,孩子的哭声与大人的笑声混杂在一起。
医院门口停满了等客的出租车,她拉开其中一辆的车门坐了上去,机械地报了自己家的地址。
出租车里挥之不去的汽油味与人的味道冲鼻而来,她把车窗开到底,仍是觉得不舒服,胸口发闷,阵阵作呕,眼前间歇地模糊发黑。
她在那反反复复的黑暗片段里看到许多人的脸,仍然亲密或者久已逝去的,失而复得或者永不再来的,她看到海潮,郑回,小武,李栋,看到爸妈,闻乐,方远,最后是袁振东。
他的脸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闻喜低下头,把两只手交合在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上。
这是老天给她的最大的明示了,一个人不该怀疑自己的命运,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3
闻喜回家,迎接她的只有顺顺。
七八岁的金毛明显感觉到了近段时间家里的低气压,成天待在花园里,叫都不肯进屋,仰头用那双棕色的眼睛水滴一样看她,充满了不安全感。
闻喜摸摸它的头,又弯下腰,搂住它的脖子,顺顺得到安慰,一颗大头蹭了又蹭,还讨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闻喜想,如果这是一个孩子,她一定会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好的父母不该让他们的孩子感到不安全,如果这是她的孩子,她和袁振东都该检讨自己。
闻喜进屋,仔细清洗了双手,又在冰箱上贴了新的字条,提醒自己带顺顺到宠物医院做驱虫检查。
袁振东不在家,她看了看厨房里的挂钟,下午四点整。
她应该开始准备晚餐,但她精疲力尽,或者怀孕初期的女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她不知道,闻喜身边没有已育的朋友。
其实她根本没什么朋友。
家里无比安静,挂钟走秒的声音都被放大了许多倍,她坐下来,想一想,打电话给袁振东。
她很想听到他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她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电话被接通了,她听到那头隐约的嘈杂声,然后响起的是一个女声,熟悉而陌生的女声。
她叫她:“闻喜,还记得我吧?”
那声音几多嘲讽,闻喜隔着电话线都仿佛看到她恶意的冷笑。
闻喜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听到答案,叫出名字的是袁振东。
“孙小芸!”
孙小芸按断电话,并且飞快地删除了来电,又把手机放回原处。
袁振东大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交警,手里拿着罚单本子,他身后则跟着一个满脸愁苦的中年男人,摊着两只手说话。
“这可怎么办啊?我车上还有冻猪肉呢,现在冷气都不能打了,一会儿都坏了,车子保险我也不知道啊,得问我们老板。”
袁振东脸沉得黑铁一块,也不看那男人,只对孙小芸说:“出来,别坐在车上了,叫个车你先走吧。”
孙小芸冷笑了一声:“这么烦我?你不是还有话要问我?”
袁振东烦躁地看了一眼车后被撞的凹处,口气很差:“算了,改天再说。”说着又走到驾驶座边打开门,把自己搁在仪表盘上的手机拿了出来,打开拨电话。
他打回家,电话没有人接。
他还想打闻喜的手机,但那小警察咳嗽了一声。
“这位先生,配合点,先把行驶证拿出来。”
袁振东打开手套箱,嘴里咒骂了一声。因为昨夜的失眠和早晨闻喜的异样,他今天一整天都心烦意乱,最后还把孙小芸给找了出来,想问她究竟知道多少方远的事情,又是怎么知道的,没想到孙小芸刚上车没多久车就在路上被追尾了,还是被一辆连保险手续都不齐全的破烂小面包,小面包脏得都看不出本来颜色了,运的还是一车冻猪肉!
这一撞简直是这见鬼的一天最好的总结,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完美地甩在他的脸上。
他把行驶证交给交警,又皱着眉道:“给我开一张事故证明,剩下的事情我让保险公司来解决。”
小交警瞅了一眼袁振东的车,脸上似笑非笑的。
围观众人则直白得多,还有人在旁边幸灾乐祸。
“豪车啊,哥们儿,快看。”
“嘿,还带一个漂亮妞。”
“叫人了,叫人了嘿,你看他在打电话。”
“……”
袁振东转头怒目而视,不想有人更大声说了句。
“有钱臭牛逼什么呀?撞了吧?活该!”
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攻击,一口怒气上来,差一点就要冲过去,幸好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他接起来,那头是闻喜。
她在电话里问他:“振东,你在哪里?”
袁振东吸气。
他不能不承认,听到闻喜声音的一刹那,他只想她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
他想要逃避的,在他最焦虑的时候,仍旧抚慰他的心。
他想要回答,但是孙小芸下车,朝他走了过来。
突来的心慌逼他仓促开口,声音无比生硬:“我在外头,忙,回去再说。”
说完就挂了电话。
孙小芸已经走到他面前,嘴角分明带着一丝笑。
“我可以等你。”
小交警沉了脸:“这位先生,你再这样不配合我就直接扣车了。”
袁振东打开皮夹抽了几张钞票给孙小芸:“你走吧,拿着钱打车,我再给你电话。”说完转身面对那交警和哭丧着脸的肇事车主,明显是不打算再转回来了。
孙小芸面对他的后背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
她怕自己再不走开,就无法隐藏自己脸上那恶意的微笑。
她恨他们,两个!只要有任何机会可以让他们感到痛苦,她都不会错过的。
闻喜放下电话,数秒没有动作。
她也无法有动作,她觉得胸闷,无法呼吸,眼前一片模糊。
等她终于能够熬过这数秒的窒息感之后,她走到书房,拿出纸笔,给袁振东写了张纸条。
闻喜保持着书写的习惯,她连电脑都不太用。
她原先只想写几句话,但一支笔像是停不下来似的,白色纸片渐渐被写满,她将它翻过来,又写了两行。
然后“啪啪”两声,纸上出现两点濡湿,晕开黑色字迹,代替句号,结束了她的书写。
闻喜放下笔,转身上楼,简单地收拾了一点衣物。
离开家门的时候,顺顺跟过来,声音像呜咽。
闻喜蹲下身,抱住它毛茸茸的脑袋。
那双棕色的大眼满是忧伤,她想安慰它,却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所以她只是抱着它,任它伸出舌头舔过自己的面颊。
但它只是触碰了一下,就低下了头。
就连狗都知道眼泪是苦涩的。
她一定是做错了,闻喜这样想,否则不会有这样的惩罚,但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她已经尽了力,而且精疲力尽,再不能坚持下去了。
4
方远在办公室里接到闻乐的电话,其实今天是他轮休的日子,他并不需要回队里,但一是他昨晚已经通知同事将闻乐的报警记录调出,并把她遇劫的地点加入重点巡查范围,全市警力是联网行动的,他想跟进一下情况。二是闻乐昨夜留宿在他家,他不想一直待在家里等她醒来,然后面对与她一同出现在早餐桌上的尴尬。
他不想与闻乐有太多的接触,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铃声响起,郑回正坐在他对面写报告,电话里头的女声才传出来,郑回的耳朵就立刻直了起来,手里的笔也停了。
方远站起来往外走,扔了句:“写你的报告。”
郑回看着他的背影,一脸坏笑。
方远站在走廊里才回答闻乐:“什么事?”
闻乐说已经回到公寓,还说多谢他昨天的照顾。
方远答她:“不用谢。”
一个字都没有多。
闻乐并不气馁,她早已习惯了方远的行事风格。
别人可能觉得那是冷淡,在她看来,反而更有魅力。
闻乐知道自己投入太快,实在不够矜持,但矜持能够让她看到方远的另一面吗?闻乐现在一闭眼,都能看到昏黄灯光下方远低头煮面的背影。
还有今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方远已经走了,桌上给她留了早饭,豆浆油条,明显是一早他去买的。一张字条放在边上,下面居然还压了两百块钱,纸条上告诉她他上班去了,让她自己吃早饭。
他没提那两百块钱,闻乐猜测那是让她打车离开的钱,方远太负责任,她是他搭救回家的,他就会替她想好一切。
那些擦伤经过一晚上的休息已经毫无痛感,闻乐在桌子边上坐下,一口豆浆一口油条,拿着那张纸条看了半天。
方远字如其人,字形方正,笔画刚硬,简简单单一句话,很有些力透纸背的味道。
她吃完油条伸了个懒腰,窗外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感觉十分舒适。
闻乐简直有回到小时候的错觉,她和闻喜起床以后什么都不用想,只管睡眼惺忪坐到桌前,桌上自有老妈留好的早餐,爸爸是常年在外头做生意的,如果回来,那早餐就会吃得更丰盛一点。有时候爸爸早出晚归来不及见到她们俩,餐桌上还会留两个红包,压在一张“好好学习”的纸条下头,无论多少都是她们的惊喜。
闻乐十二岁离家到上海读书,和姐姐一样入住寄宿学校,从此学会独立,与之相比,在父母身边的日子真是太过美好,一直都让她念念不忘。
没想到是方远让她重温过去。
闻乐将那张纸条折起来,珍而重之地放进自己的皮夹夹层里。而后收拾碗筷进厨房,仔细洗过擦干倒扣在水槽边上,一双筷子也工工整整地放在碗边。
临走的时候她环顾整个屋子,方远家里布置简单,虽然没有到四壁皆空的地步,但也没几件家具可供参观。她很想进他的卧室看一眼,但那扇门是关着的。
闻乐挣扎了一分钟,最后放弃了。
她跟自己说,她一定会有机会再来这里的。
闻乐在电话里继续问:“晚上有时间吗?”
方远有一秒没作声,他实在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但闻乐接着说:“我把你的T恤和运动裤都洗好烘干了,送过去给你好吗?”
方远一愣:“你带走了我的衣服?”
闻乐不好意思地说:“是我穿走的,我的裙子破了,而且很脏。”
方远想说算了,但闻乐刚才说的是她已经把衣服洗好烘干,他再说不要,未免不近人情。
他想一想,答她:“你昨天受了伤,今天还是多休息,别跑了,我自己过去拿。”说完觉得不妥,又补了一句,“我能走开的时间不确定,到时联系吧。”
闻乐顿时惊喜:“你会过来?好啊,我一直在,你什么时候来都没关系,我等你。”
闻乐欢快的声音让方远立刻就后悔了,但话已经说出来了,又不能收回,最后只能说了句:“好,那到时联系。”
方远收起电话回到办公室,郑回还没走,看到他就一脸笑:“队长,有约会?有约会你就去,别这么一心工作休息日都要往队里跑,这不有我替你顶着吗?”
方远瞪他:“什么约会?”
郑回挤眉弄眼:“得了吧,我都听到了,人家把你的衣服都带走了,我说你真是能藏啊,都到这程度了也不跟兄弟们报个喜讯。”
方远笑笑:“你最近刑侦功夫见长啊,连我的电话都能一字不漏听去了。”
郑回哆嗦了一下:“谢你了队长,能别对着我笑吗?我知道错了还不行?”
方远把桌上的表格扔给他:“你不是挺空的吗?还要替我顶着,那把我的那份报告也一起做了吧,记得数据翔实,别说空话啊。”
郑回惨叫一声:“不是吧!你的也要我写?”
方远已经走了,就朝他挥了挥手。
方远决定速战速决,闻乐所住的公寓离警队大约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他现在过去,一来一回,一个小时也就够了。
最主要的是,他现在过去,闻乐应该也来不及准备什么新点子,他对这个状况百出的姑娘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也不是傻子,闻乐的心意已经表达得足够明显,方远扪心自问,他需要一个新的开始吗?或许。
但是和闻喜的妹妹?不!
十二年的时间已经够了,就算他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也不该和闻喜再产生任何关系。
过去的十二年里,他也没有要刻意记得她,但结果就是那样,他已经受够了。
而在十二年之后,她突然又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妹妹向他靠近,非但不阻止,还仿佛乐见其成。
他曾有过的,可能还会与她再次相遇相守的奢望,已经如同一个阳光下的水泡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三十多了,做的又是这样的工作,比谁都知道这世上的鲜花灿烂、幸福美满多半都是短暂的,大部分的人生充满了痛苦、悔恨与甩不掉的沉重枷锁,偶尔有希望,又多半是个色彩斑斓的水泡,很快就会消失。
但就是那一点又一点的水泡那样的希望,让人坚持着往前走下去,一步又一步,一日又一日,渐渐就觉得生活还是可以忍受的。
可是现在,他就连那一点水泡都没有了。
他应该做的,就是彻底忘记与过去有关的一切,如果有人或者事与其有联系,那也就应该被清除出他的生活。
他现在就要到闻乐的公寓去,面对面告诉她,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至于以后,他和她是绝不可能会有以后的。
5
闻乐今天没有去上班。
昨晚那样惊险,她是真的需要休息。
上司在电话里不敢相信:“被抢?你没事吧?”
闻乐也不习惯讲苦情,只简单说:“破财,还擦破了皮,证件全都没了,还得一样样补。”
闻乐的上司是个三十多的新加坡女人,平时总是冷眉冷眼的,关键时候倒还有点人情味儿,立刻说:“那就休息两天,工作电话交接,有会议就视频吧。”
还是一样要工作,不过能待在家里,闻乐知足了。
早上她是穿着方远的衣服回家的,裙子已经破了,而且脏,穿上就像才走出犯罪现场,方远的T恤和运动裤都太大了,不过闻乐照过镜子,觉得自己穿着别有趣味,卷卷袖子卷卷裤腿的,像个偷男友衣服穿的小女孩。
她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为自己那样的念头,微微红过一下脸。
到家她就把衣服换洗了,公寓里配着烘干机,烘干以后闻乐将衣服拿出来叠好,有些遗憾上头原有的味道没有了。
方远的衣服没有一件名牌,但非常干净,带一点肥皂粉的味道,闻乐叠好了衣服,给方远打电话,等电话结束又低下头,把脸埋在那白色的大T恤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是如此热切地等待着他的到来,闻乐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暗恋邻班的男孩,最烦人的早操时间都变得令人期待。
钟点工阿姨来过又走了,闻乐开咖啡机,给自己弄了一杯咖啡,然后开电脑看邮件。但她无法专心,不停地看电话,一封邮件看了十分钟都没想到应该如何回答。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闻乐一秒钟就接了。
但电话里传来的并不是方远的声音,电话是闻喜打来的。
闻喜下了出租车,又说了声对不起。
她刚才在车上吐了,虽然她曾要求司机停车,但根本来不及。其实她肚子里也没什么东西,之前又已经吐过一场,这次呕出来的只是些酸水而已,但车厢里免不了一股酸臭,白色车座也脏了一片。
司机臭着脸,十分没好气:“算了算了,算我倒霉。”
出租车开走,闻喜撑着行李箱在路边站了一会儿。
闻乐的公寓就在一条街外,她不是不想走过去,而是没有力气。
她觉得虚脱,眼前发黑,双脚如在云里,怕自己一脚踏出去就会倒在地上。
她也不想在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倒下,闻喜流浪过,她永远都不想再像一条流浪狗一样倒在街头。
她站了大概有五分钟,一直等到那一阵晕眩过去,眼前恢复正常。然后她拖着行李箱走到离自己最近的小超市,买了她第一眼看到的那瓶饮料,不等找零就打开喝了下去。
饮料极其甜,正是她需要的,那些糖分和水分流进身体的感觉真是好,让她觉得一切又可以忍受了。
闻喜在收银的年轻女孩诧异的目光中放下瓶子收起找零,说了声谢谢。
然后她打开手机,给闻乐打了个电话。
她问妹妹:“乐乐,你在哪儿?”
闻乐在电话里就觉得不好,闻喜的声音虚弱极了,姐妹连心,她顿时就紧张了。
“我在家,姐你怎么了?没出事吧?”
电话里出现长时间的静默,闻乐的紧张变成惊慌:“姐?姐?你听得到我吗?你在哪儿呢?”
闻喜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回答妹妹:“没事,我在楼下,这就上去。”
电话被挂断了,闻乐奔到窗前往下看,一眼就看到了姐姐。隔着二十七层的距离,闻喜成了小小的一个,单薄得像一块随时会被吹走的纸片。
闻乐的心脏没来由地跳得厉害,她惊慌得只想现在就冲下去问个究竟。
但她随即看见一辆车在闻喜身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跨下来,毫不迟疑地走向闻喜。
闻乐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直到额头碰到冰冷的玻璃。
闻乐视力毫无问题,她当然看清那个男人是谁。
那是方远,她苦苦等待的男人。
6
来的路上,方远开错了路。
他从没有这样心神不定过,莫名其妙的心慌,错过第一个左转路口,又在掉头的路口闯了红灯。
一辆商务车几乎与他擦着车灯而过,他猛踩刹车,然后四面八方都响起喇叭声。
他在这海浪一样愤怒的喇叭声里,简直要怀疑自己今天是否具备驾驶的行为能力了。
幸好这并不是一个繁忙的路口,车流也很快恢复了正常,他继续前行,再开两个路口就是闻乐遇劫的那条小路。
他将车在路边稍停了一下,仔细看了看闻乐所描述的地点。
他昨晚已经通知同事将报警记录调出,然后将此地加入重点巡查范围,在他停车的几分钟里,也看到有警车停在路边。
方远再等一等,就看到派出所的同事走出附近店铺,应该是这一区的派出所在做附近商家的查访取证工作。
他还想再停一会儿,因为心里那一阵没来由的慌乱并没有因为他这样短暂的停留停止,反倒愈演愈烈。但他只给了自己一小时的时间,他并不想在闻乐居所附近待太久。
方远驶离小路,绕过单行道,将车驶入闻乐所住的小区。
他还没有下车,就看到了闻喜。
她是那么苍白而脆弱,站在阳光里,就像一片随时会化掉的雪花。
他在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跳下车冲了过去。
他站到她面前,与她面对着面,先前莫名慌乱的感觉化作实体,在他体内捣搅,他觉得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喊叫,但他发不出声音来,他被太多的东西捆绑,即使已经站在她面前,即使脸上每一根肌肉线条都在抖动,也只能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闻喜抬头,看到方远疼痛的眼睛。
他一直是这样,因为不善言辞,情绪都积压在一双眼里,他是最见过她受苦的人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看着她时眼里流露出来的疼痛。
不用他说出来她都知道,她疼的时候,他也会疼。
她站在阳光里与他对视,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那年以后,她再也没有这样软弱过。或许是因为去过地狱,所以觉得自己再没有什么不能承受,所以觉得一定能活得比别人容易一点。
她度过了风平浪静的十二年,即使这两个月糟糕了一点,但她也不认为自己不能熬过去。
对,情况很糟糕,袁振东又与孙小芸在一起了,而她怀了孕,可她经历过更糟糕的时候,不会比那时候更艰难。
她也并不想哭,她比谁都知道泪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在方远的目光前头,她突然就泪如泉涌了。
她的泪水瞬间将那层禁锢他的坚垒高墙冲出一个缺口,方远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声音,然后伸出手,一把就抱住了她。
他见过她沦落在陌生小城市的医院病房里的样子,见过她呆坐在挤满了卖淫女的看守所里的样子,甚至见过她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样子,闻喜不是个爱哭的女人,从来就不是,她大概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掉眼泪。
他该怎么告诉她,她痛苦的时候,他也不能呼吸。
他抱着她,就像这十二年来在梦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她真瘦,比十二年前更没有存在感,那张沾满泪水的面孔贴在他的心脏上,那滚烫的泪水焚烧他的血肉。十二年来他总是梦见她在他怀里,记不清细节,所知的只是她和他融入彼此的身体,然后不知怎么,她就消失了,醒来两手空空,陪伴他的只有冰冷的月光。
是谁让她这样痛苦?他与十二年前一样,只想将她藏进自己的身体里,让这世界再不能伤害她。
温暖的肉体让闻喜软弱,她还有理智,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她不该靠近他,其实她从来都没有资格靠近他,但他拥抱她,她就软弱了,就像一根遇到火的蜡烛。
但是刺耳的刹车声惊醒了她,方远猛然松手,又在同一瞬间将她拉到身后。
闻喜听到急促混乱的脚步声,还有一声喊叫,那声音像是被刺中的野兽发出来的。她踉跄了一下,方远回身想要拉住她,但他在回身的一瞬间挨了一下重击,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是那么可怕,施暴者挥出这一拳后随即将目标转向闻喜,他冲向她,面目狰狞地抓住她的双肩,几乎要将她双脚离地地提起来。
闻喜有一秒钟的空白,她认不出眼前的扭曲面孔,那表情太过狰狞,她只知道自己受到了攻击。
等她终于意识到那是她的丈夫袁振东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剧烈地摇晃她。
他就在她耳边大吼:“你给我解释!闻喜!你在干什么!”
方远转身一把扣住袁振东的肩膀:“放开她!”
闻喜倒吸气,袁振东挥拳的手带着钻戒,她看到方远裂开的眼角正在流血。
妻子的表情让袁振东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他放开闻喜,狠狠拉扯方远扣住他的手。
“你给我滚!”
闻喜倒退两步,眼睁睁地看着袁振东再次挥拳,但他的动作在方远面前笨拙到可笑。他只一个错步低头就让开了那只拳头,袁振东失去重心踉跄向前扑去,而后方远一个屈膝,直接用膝盖将袁振东牢牢顶在地上。
闻喜冲过去:“不!”
方远立刻提起膝盖,两眼血红的袁振东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东西,他犹如一只困兽,在得到自由的一瞬间,也不顾方向,只拼尽全力一脚踢了出去。
耳边传来一声惨叫,站立不稳的袁振东坐倒在地上,天地仿佛都颠倒了,他呆呆地坐着,眼前的一切都成了一部怪异的电影片段。
他看到闻喜以一个可怕的姿势飞出去倒在地上,红色的血从她身下蔓延开来,而她像一个破碎的人偶,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一动都不动,他还看到拔腿奔过去的方远和尖叫着冲向他们的闻乐。
袁振东晃了晃头,然后脱力地仰头躺倒在地上,头顶晚霞满天,夕阳如血,他躺在那里,觉得自己一定是在一个噩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