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1 / 1)

笼雀 魇月 9629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03章

元狩元年九月十一,刚刚登基的新帝就带着百官立于叶府门前, 请叶阁老入朝就任内阁首辅一职。自叶太后故去, 叶阁老隐退之后, 人走茶凉, 渐渐式微的叶府早已是门庭冷落, 无人问津。如今新帝却厚待重视于叶阁老, 顿时就让那些捧高踩低,跟红顶白之辈暗悔先前对叶家的怠慢。

国家危亡之际,叶阁老自是不会推辞, 自墨越青因罪下狱后,内阁就一直群龙无首,新任的王首辅能力平庸,根本无力在这种时候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与新帝一起力挽狂澜,自然是乖乖让贤。

叶阁老重任首辅之后,就以凌厉手段整顿吏治,重新整合内阁六部, 迅速让因官员空缺良多而几近瘫痪的朝廷再度运作起来。

历史的洪流以“埋玉坡事变”为转折点,突然改换了前进的方向,走向了与前世全然不同的道路。旧朝的痕迹已完全被新朝覆盖,整个大魏王朝如同他们年轻的新帝一般,拥有着一颗年轻而雄心勃勃的心脏,大魏王朝随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权交替获得了新生。

至于那在“埋玉坡事变”之后,由东乡侯继续护送着前往东海行宫的上皇后来如何, 已无人去在意。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全都一心系在边境纷飞的战火,四起的狼烟。募兵的布告贴满了大魏每一个城镇的大街小巷,乡长里长带着官府的文书在山野村落里四处征兵。从各地调集的辎重粮草用水路陆路分运往三边战场,黄沙漫天的驿道上每日可见传递军报的驿差骑着快马飞驰向皇都。这是事关大魏存亡的危急关头,身为大魏子民,无人可以置身事外。而那抛弃家国子民的故主,留在万民心中和史书之上的只余下一个无能懦弱,倍受唾弃的孤影。

西南与北疆的战事没有因为新帝的登基而有半点平息的征兆,情势反而越加不容乐观,新任西狼王赫泰与去年被大魏重创的戎狄似乎暗地里达成了同盟,两方都几乎是倾举国之兵力意欲在此一举瓜分大魏。

北疆有徐太傅坐镇,去岁遭受重创的戎狄王庭不足为惧。可西南三省的防线却是屡次险些被西狼大军攻破,边境的十数个重镇在这一个多月间屡屡被夺走,又屡屡被夺回,战事一直处于胶着的状态。

南境南梁大军压境随时可能挥军北上来犯大魏,幸而大魏腹地之内隐伏的那只西狼铁骑已被徐大爷找到并将之全数剿灭。只是朝廷深知,西狼与戎狄既已达成了共盟,便不可能落下南梁,想来新任西狼王赫泰和戎狄王一定也暗中派人接触南梁摄政王慕容英。一旦此三国联手,南梁大军跨过湛江,大魏就将三面受敌,左支右绌,难以抵挡。宁国公这玉石俱焚的后手,当真是将整个大魏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然而,陈兵于湛江南岸平原上的南梁大军却是久久未有动静,如此不上不下的局势越发让朝廷百官的颗高悬难下,犹疑不定。

元狩元年九月二十,南梁摄政王派了使臣越过湛江,送来了一道向大魏新帝道贺的国书。南梁国书送至金陵城那日,国书上的内容却引得朝野乃至天下皆为之沸腾。南梁摄政王慕容英在国书中言,大魏于他有恩,又是楚太后故国,南梁自不愿与大魏为敌,只是他有一个条件。慕容英在国书中提出,只要大魏与南梁联姻,结秦晋之好,南梁便会退兵,绝不侵扰大魏南境秋毫。而他要娶的人是墨紫幽。

这个消息不足半日就遍传金陵城,大魏谁人不知墨紫幽是新帝的未婚妻,纵然因墨紫幽名声之故,世人都认定新帝绝不可能迎娶她为皇后。可墨紫幽如今毕竟还是新帝的未婚妻,这南梁摄政王明知如此,却提出此等要求与大魏新帝抢女人,岂非欺人太甚。

然而,如今西南北疆战火不断,若是南梁大军当真越过了湛江,挥师北上,后果不堪设想。虽说大魏并非孱弱可欺之国,可三面受敌,损兵折将不说,只怕还要失城割地,元气大伤。牺牲一个小小女子便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南境的太平,何乐而不为?

只要南境安定,北疆有徐太傅坐镇,戎狄便不足为惧,剩下一个西狼自然容易应付。

这日追朝百官议政,文武官员,内阁六部便为此事争执个不停,有认为新帝与大魏的颜面重于一切,怎可受南梁区区摄政王夺妻之辱。然而大部分官员,包括重归内阁首辅之位的叶阁老都认为颜面与个人小我永远都不能凌驾于家国天下之上。

楚玄坐于紫宸殿北首的金椅之上,俯视着殿下争执不断的官员,却是迟迟未有定论。只是在散朝之后雕凤绘鸾的车驾至那隐藏在山林里的小小别庄宣墨紫幽入宫进觑。

墨紫幽在别庄门口跪接新帝口谕之后,未立即动身,却是突然起身拔了守在庄园门口的侍卫腰上的佩剑,吓得来传口谕的官员一迭声问,“你要做什么!你——”

墨紫幽不答,只是执着剑冷冷转身,向着关押着楚烈的那间屋子走去。她不急不徐的脚步踏在秋风拂落的枯叶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那间屋子越来越近,屋门口只守着飞萤一人。七月末的那夜之后,她就下令除了她与飞萤,任何人都不得接近这间屋子,包括侍剑。每日给楚烈的送餐伺候全由她与飞萤来做,绝不给他接触他人的机会。

她的脚步在屋门前停下,屋里有楚烈痛苦难耐的呻、吟声传出。飞萤沉默地替她开了屋门,她手中的三尺剑锋在秋末的阳光下闪着森然寒光,刺痛了屋中那狼狈痛苦的男人的双眼。

他依旧被绑在椅子上,一脸虚弱地看着她,还未来得及露出笑容,便偏头猛地吐出了一口黑血。自那夜起,她就命飞萤调整了缓解毒药的药方,他的五脏六腑已渐渐腐烂。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折磨,远比先前那半年多他所受的痛苦要可怕得多。生不如死,莫过于此。

“你要杀我?”楚烈用染血的双唇冲着她笑。

“新帝已登基,你们的交易已完成。”墨紫幽步入屋中,抬起执剑的手,尖锐冰冷的剑直指楚烈的心脏,“我来实现你所愿,给你想要的末路。”

“可你还没回答我那夜的问题。”楚烈那早已面目全非的脸上只余下一双眼睛还带着昔日风采,讽刺着,冷笑着,看着她。

七月末的那夜繁星漫天,银河横陈,有客星出于牵牛,主四夷兵起,边境为乱,来侵中国,人主有忧。

那夜,他告诉她宁国公所留下的玉石俱焚的后手。

那夜,他让她猜,他有没有把这第二件事告诉已是新帝的楚玄。

这蔓延边境的烽烟,埋玉坡的那场事变,背后所隐藏着的令人不敢深想的秘密和阴谋,当世能窥破之人不出五指之数。

倘若没有这两场几乎动用了大魏所有兵力的战事,倘若朝中得皇上信任的大将没有被调去边关,倘若皇上身边不是只余东乡侯一人,那么楚玄暗中操控的这一场政变便不会这般轻易功成。就算一时成了,一旦上皇在东海行宫号召亲信将领勤王,楚玄也会受到反扑,更会让人质疑其继承大位的正统。

所以是这边境的战事所引发的一连串的大乱与危局给了楚玄一个绝佳的机会,待到战火平息,朝中格局早已改天换地,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或是忠于上皇,或是居心叵测的旧僚早被解职归田,一切木已成舟,上皇再如何不甘也无力挽回局面。

那么,楚玄到底是何时开始计划此事?

到底是他抓住了时机,还是他自己制造了时机?

在玉山别宫,他利用她与东乡侯演了一场翻脸的好戏时,是否便已看见了今天?

这一切的答案,全都在于七月末的那夜楚烈问她的那个问题,只是从楚烈口中说出的答案,她从来不敢尽信——

墨紫幽冷着脸,手中的三尺青锋毫不犹豫地刺进楚烈的心脏,他心口淌出的鲜血沿着剑刃点点滴落在地面上,缓缓流淌至她烟霞色的广袖上,他又吐出一口乌血,艰难而讽刺地冲着她笑,“你还是这般维护着他。为了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利,置国家于战火之中,他与我其实并无区别。我说过,君子是登不上帝位的——”

墨紫幽紧皱眉头,猛地将手中青锋再送入楚烈心口三分,染着鲜血的剑锋自他背心穿透而出,他那面目全非的脑袋带着那得意又诡异的笑容了无生气地歪倒至一边。

她握着剑柄静静地看着面前那死去的男人许久,她与他之前早已不仅仅只是前世那微不足道的情仇爱孽,她与他之间横着的是大魏的万里河山,万千黎庶。

杀了他,她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那么楚玄呢,那个毫无预警地操纵了整个大魏朝廷,以最巧妙的方式,用万民拥戴之姿,政变夺权,登上帝位,却在史书上绝不会留下一丝为世人所诟病的污点的男人是否当真是她与姬渊所期待的圣主?

谁说世上聪明人太少,至少楚玄也是其一。

她松开握着剑柄的手,折身走出屋子,屋外远远站着的侍剑看见她右袖上晕染的斑驳血迹,吃惊地冲至屋门前。小屋中,那一身罪孽,饱受折磨的男人已经死去,他心口那淌着血的冷冷青锋被袭入屋中的秋风吹得轻轻颤动。

侍剑怔怔地站在屋门口看着楚烈那带着诡异笑容的尸体。这位满腹心机,手段狠辣,曾经在暗中一手策划了无数阴谋,离储位仅一步之遥的秦王的一生就此终止。而他自去岁那场政变后逃亡的下落在后世史书的记载上始终是一个迷,没有人知道他以如此凄惨讽刺的方式死在了这座偏僻的小小别庄之中,死在了自己求而不得的女子的手中。

墨紫幽已走远,她穿着那身右袖染血的烟霞色大袖衫向着别庄的大门走去。秋日午后的阳光直直打在她冰冷而疲惫的脸上,刺得她眉心生出酸涩的疼。她终于明白楚烈就算饱受痛苦折磨,也坚持要活到楚玄登基是为了什么。他曾说,他在等,等一个必然的结果,他想知道他有没有猜错,有没有看错。他猜到了今天,他在等的便是今天的结果,所以他纵然死去,也笑得那般得意。

他认为他是对的,而她一直都错了。

***

秋末的冷风充盈在皇宫的夹道宫宇之中,枯黄落叶纷飞不绝,宫人执帚清扫声沙沙响彻在整座皇宫的各个角落。这座巍峨雄伟的皇宫并未因为换了新主而有所改变,一切井然有序地保持着以往那百年不变的节奏继续日复一日地持续着每一天。

楚玄站在议政殿外雕着兽首的汉白玉扶栏边,看着一身雪衣的姬渊正踏着殿前那光洁平滑的汉白玉石阶向着他一步一步走来。秋风肆意地灌满了姬渊那绣满青莲的襟袖,他未束冠的乌发飞扬在他如雪玉般的颈项边,他的容颜依然是旧时模样,俊美若朝雾冰雪,只是那一双总是含情带笑的凤眼溢满了浓郁有沉重。

长空之上忽有哀声,姬渊在阶上驻足,与楚玄一起仰望苍穹,晚程南去的雁群列队飞过广袤无垠的碧空,哀哀之声不绝。姬渊垂首站在玉阶上与楚玄沉默对视,那是他选定的新君,他以出忽他意料的凌厉手段提前达成了他们二人计划多年的目的。直到新朝的钟鼓玉罄之声遍传长野,他这山野渔翁才惊觉他这位曾经孤清脆弱的主子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蜕变,成长为一位手腕不输于任何人的帝王。

他们静静地,沉默地注视着彼此许久,姬渊忽然回想起宁国公被施火刑的那日,楚玄曾对他承诺,很快便会让他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

他在心中微微轻叹,拾阶而上,楚玄露出笑容迎了上来,伸手便要携他的手,他却是退身一避,双膝跪地,伏首而拜,向着他的新帝庄而重之地行了大礼:“草民姬渊拜见吾皇,愿吾皇功业千秋,天地同寿。”

楚玄伸出的手僵在秋末的冷风中,他面上的笑容缓缓敛起,他收回了那只手剪于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跪伏在地上的年轻男人。有些事终究是发生了改变,他们是朋友,是兄弟,但有一种关系凌驾于这两层关系之上,那种关系犹如一道天堑横在他们之间,那道天堑是君臣,是尊卑,不可逾越。

“平身,随朕进来。”楚玄折身步入议政殿,姬渊这才起身随行在后。

议政殿中空空荡荡,只有紫金四兽鼎中的瑞脑香气盈满其中,守在殿门外的李德安待那二人进入之后便将门闭上,又吩咐了殿下的一众内侍暂避百步之远。他如今已替代死去的韩忠成为了这座巍峨雄伟的皇宫的总管,无论内外何人见着他,都要恭恭敬敬称他一声“李总管”。

“慕容英所提之事,想来你已知晓。”楚玄步向龙案,伸手按在龙案上摊开着的一首空白圣旨上,那圣旨白玉卷轴,七色绫锦,鹤纹云气,有两道银龙腾飞于两侧,上面未落一墨,却已盖好“皇帝行宝”的大印。他问,“你说,朕该如何选?”

“两国毁盟之事,史书上比比皆是,皇上怎可轻信于他。”姬渊淡淡道,“三年前思柔公主嫁往南梁联姻,如今已是南梁太后,幼帝身上还淌着我大魏血脉,可南梁的大军依旧陈兵湛江南岸,此等盟约不过妄言。”

“倘若他要娶的是他人,朕或许不信,可他要娶的是墨紫幽。”楚玄叹息一声,背对着姬渊道,“姬渊,你与朕最清楚她的能耐,若是她嫁往南梁,定能有法子挟制住慕容英不犯我大魏秋毫。”

姬渊再度沉默,他感觉到有一种自心底深处生出的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知道,楚玄所言不错。他看着楚玄拿起那道空白圣旨缓缓卷好,转身递至他面前,“朕知道,你待她不同,所以朕让你来做决定。”

姬渊双眉紧锁,死死盯着楚玄手中那道七色圣旨良久,终是抬手去接,那道圣旨落于他双掌,重若千钧,他捧着圣旨的双手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他向着楚玄躬身而拜:“草民告退。”

语罢,他面对着楚玄一路退至议政殿门边,李德安已为他开了门,在他退出殿门转身的瞬间,他听见殿内的楚玄问他:“姬渊,你可有话问朕?”

姬渊在门外回首,细细地打量着殿内的新帝,他的目光游弋在楚玄身上那九条五爪金龙之间。楚玄沉声道,“姬渊,朕等不了两年,上皇多疑,诸臣诡诈,两年里有太多变数,而这两年的时间足够朕为大魏做太多的事情。”

在他重新被册立为太子之后,上皇就频频去信给各地藩王表示亲睐,甚至提出想再接几位藩王回金陵城。明为思子,实为制衡东宫。而那些曾经在苏家旧案中上窜下跳的朝臣世家,也越发地向着上皇讨好靠拢。

“在北疆时,你曾言,大魏的结症并不在韩忠,也不在任何人身上,而是在于上皇。这天下不治从来不在小人,而在昏君。”

那时姬渊曾为他提出了长痛与短痛两个方法来实现他们的理想,长痛便是耐心等待两年之后的某个时机,短痛全是制造一场大乱调走上皇身边所有可信将领,让其孤立无援。

姬渊说的每一句话,楚玄都记在了心上,然而那时姬渊还说过,大乱不可控。

他野心勃勃的新帝在做下决断时,是否也算到了南梁这一道国书?

到底是他不够狠绝,还是他的新帝的锋刃太快?

“你与朕亲眼目睹过北疆的惨况,”楚玄目光殷切地望着姬渊,“朕相信你是懂朕的。”

“皇上是否记得姬渊曾说过的话,”姬渊淡淡一笑,“姬渊曾说过,皇上负不负姬渊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莫负了这大魏天下。”

楚玄面色一痛,姬渊已向他行礼,折身离去。他手捧圣旨的雪色背影如一缕轻风,一抹幽魂缓缓行下殿前那汉白玉台阶。李德安远远看见,那道白影在玉阶上踉跄一顿,险些跌了手中那道空白圣旨。那白影扶着雕着兽首的汉白玉扶栏稍停了停,又继续往前,一路在萧萧秋风中渐渐远去。

李德安微微低叹,敛袖垂首候于议政殿外,等待楚玄随时的吩咐。然而议正殿内许久寂静无声,李德安忍不住躬身向着议政殿内看了一眼,年轻的新帝不知何时已坐在了龙案后的楠木椅上,以手支首,垂眸不知在想着什么。

檐下的铁马在秋风中钉铛作响,李德安又叹一口气,刚刚收回窥探的视线,就见远处空旷的广场上有一道烟霞色的身影渐行渐近。申中时分的斜阳镀得她半身金光,她步履徐缓,面色沉静如水,在议政殿外宫人的注目之下从容行上议政殿前的汉白玉石阶。

待她行至近前,李德安才看清她右袖上斑驳的血迹,他吃了一惊:“墨小姐,你这是——”

这金陵城中无论男女面圣无不是沐浴整妆,力求仪制上无半分错漏之处让人抓住把柄。如墨紫幽这般衣冠不整,长衫带血地进入宫廷,换作是上皇在时必将定她一个大不敬的死罪。

墨紫幽却只是冷冷看他一眼,不待他通禀就举步进入议政殿中。李德安一时间楞在那里,又兀自苦笑,也许墨紫幽自己从未发觉,她与姬渊极像,纵然她在人前端庄守礼,但她骨子里的桀骜不驯丝毫不比姬渊少半分。

议政殿里,正以手支首的楚玄被墨紫幽突然而至的脚步声惊动,他抬头垂臂,目光落在墨紫幽那染血的右袖上。

“我杀了他。”墨紫幽道,其实她知道楚玄既然将楚烈关在那别庄之中,必然是有所防范。然而她还是不敢冒险,关于大魏这四起的战火,关于埋玉坡那场政变背后所隐藏的秘密绝对不能泄漏出去。无论楚烈所言是真是假,这都会颠覆还在蹒跚学步的新朝。而这在战火之中新生的大魏王朝是绝对经不起再一次的政治变格,政权更替。

所以自客星出于牵牛的那夜起,她就不给楚烈接触任何人的机会,她太了解那个男人,只要有机会那个男人不会顾虑江山社稷,不会顾虑家国百姓,只会以最刻毒的方式毁灭一切。她必须将任何可能性都扼杀于襁褓之中。

至于他们的新帝,至于这西南北疆的战事,在她惊觉的那一刻早已无可挽回。她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维护这个在乱局之中重建的脆弱的新朝。

楚烈始终不懂,她所维护的从来就不是楚玄,而是大魏。

楚玄沉默地回视着墨紫幽那皎月般幽冷剔透的双眼,很多事他可以瞒过这世间其他人,却唯独瞒不过墨紫幽与姬渊。

“慕容英想娶你。”楚玄道。

墨紫幽似讥似嘲地轻轻笑了一声,三年前离开大魏回到南梁的那个少年的面容在她记忆里早已模糊,只是他在那间名为“扶疏”的雅间之中送她的那块青玉螭龙佩还收在她的妆奁里。那日他曾言,若他活着,他朝必来迎她为妻。

她从未将他的承诺放于心上,她一直以为人心易变,梁国浮华与纷扰一定会磨灭他对她一时的执著。想不到,他终究还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朕将选择权交给了姬渊。”楚玄又道。

墨紫幽平静地点了点头,楚玄叹息一声,问了同样一句话,“你可有话问朕?”

“萧贵妃不过是受人摆布,最后也算是帮了皇上,”她却只是问,“为何一定要她的命?”

楚玄沉默片刻,才道,“十年前,她曾说过一句话。那时,上皇问她,对苏家一案怎么看,觉得苏家人是否有罪?”他抬眸,直视着墨紫幽的双眼,“她答,既有罪证,那大约便是有罢。”

倘若是别人说了那样一句话,也许楚玄都不会记恨得这样久,这样深。可那句话偏偏是萧书玉说的,而她是最不该说那句话的人。

“原来如此,”墨紫幽淡淡行了礼,垂首缓缓后退,“紫幽告退。”

“你为何不拒绝,为何不求朕?”楚玄猛地在龙案后站了起来,半是不解又半是焦急地问,“只要你说你不想去,也许朕会应允你的请求。”

“皇上可还记得司正司牢房暴动的那时,民女说过的话?”墨紫幽淡淡反问。

楚玄一怔,那时墨紫幽为他顶罪,曾对他说,成帝业者必要懂得取舍,舍身取义如杨举,杀身成仁如黄耀宗,微不足道如她。

“皇上走到如今这一步,所舍弃的已是太多。”墨紫幽叹息一般地微笑,“紫幽不过微不足道。”

楚玄凝眸看她,几乎是小心翼翼在问,“你如今是否还对朕有所期待?”

“自然是有的。”墨紫幽面上的微笑如轻烟般隐没,她淡淡道,“所以皇上日后为政切莫要忘记了今日,莫要忘记了杨举,莫要忘记了黄耀宗,也莫要忘记了边关那堆积如山的尸骨,马革裹尸的将士,流离失所的百姓——”

楚玄静静看她,都说姬渊张狂肆意,恣睢不羁,然而恐怕这金陵城中更为不驯的人是面前的女子才对。她如此傲然地立于他面前,穿着那身染血的华衫,用那双皎月般幽冷的眸子毫无顾忌地逼视着他。她用她那清冷的嗓音在说,“莫要忘记皇上欠我们一个河清海晏的大魏盛世。这是皇上欠了杨举,欠了黄耀宗,欠了姬渊,欠了我,欠了这大魏江山,天下百姓的。”

楚玄猛地以手按在龙案上,低头喘息,案边浮雕的龙纹硌得他手心生疼,他重重地喘着粗气,感觉到心上那突然之间压上的千钧重负。他一路蹈过泥流浑水,尸山血海,披荆斩棘,才行至今天,身后所欠下的恩债已是太多。他不能负,也不敢负。

再抬眼,墨紫幽已在他的沉默之中退出议政殿。她并未等他开口承诺,也无需听他那些堂皇豪言,他知道她要看见的,她要听见的只是他如何去做,是否做到。那并非是用言语承诺就可证明的事情,他们早就脱离了那种天真。

倒灌而入的秋风吹起他龙案上雪白的宣纸,他在纷飞满殿的纸页间注视着她那烟霞色的背影越行越远。冉冉斜阳复又西沉,檐下的铜铃铁马钉铛不绝,秋风过处,雪色生宣散落地面,那烟霞色的身影已然不见。

***

夕阳已渐下沉,晚霞绚烂在半边天际,金红的斜光穿透过梨园排戏的三间厅的西窗洒落在姬渊绣着青莲的广袖上,那雪色袖中伸出的手正按着面前桐木琴染成青色的弦,沉沉幽幽的琴声自这三间厅中飘荡而出,浮飏于这座御赐大宅的寂静之上。

在他的琴案旁还置着一条雕着四君子的条案,那道空白的七色圣旨摊开在案上,边上有一方雕着凤竹的石砚,砚中新磨好的松烟墨散发出淡淡墨香。

姬渊孤身坐在这三间厅中,始终垂首视琴不愿去看那条案一眼,《笼雀》的曲调第一次在他指下如此凌乱不堪,那充沛于琴声中的痛苦,满是不甘。

有轻缓的脚步声步入厅中,他不必抬头也能听出来人是谁,那步履间的从容只有一人才有,他指下的琴音越发地乱了。

“皇上的计划,你可知道?”墨紫幽在姬渊的琴案前垂首看他,自七月末的那夜,她便不敢离开别庄,始终守着楚烈,故而也一直未曾有机会问他。

“我并不知晓。”姬渊没有抬头,他拨着琴弦的指尖在轻轻颤抖着。

“那么你认为宁国公这玉石俱焚的后手,皇上事先是否知晓?”墨紫幽又问。

“我不敢去猜,也不能去想。”姬渊轻轻摇头,事已至此再如何追究已是无用,“你曾说过,有些事不可论对错,只能论成败。”

无论楚玄是否是明知宁国公留下的这一招玉石俱焚的后手,却为了尽早登上帝位而隐匿不言,让大魏毫无防备地陷入这场兵火之中,最重要的都只在于他是否能控制住如今这场乱局。

他并非没有为楚玄设想过类似的法子,只是他担心着大乱不可控。这其实不过就是一种长痛与短痛之间的选择,到底是眼睁睁看着大魏王朝再继续腐朽两年,在两年之间躲过无数明枪暗箭最后抓住机会登上大宝,还是以刮骨疗伤之势用一时的牺牲多换得两年的清政。这长痛与短痛之间该如何衡量,他心中的天秤始终摇摆不定,到底是这一时的动乱牺牲更可怕,还是那两年的乱政更可悲,终难有定论。

只是他替楚玄选择了长痛,楚玄却替自己选择了短痛。

“皇上已不需要我了,”姬渊长长叹息着笑,“我这柄剑于他来说,也许已是钝了。”

他终是不够狠,所以楚玄自己下了决断。

“只是这本是我们男儿之事,后果却是要你一个弱质女子来承担。”姬渊猛地用双手抓紧了青色的琴弦,琴弦绷断了一根,将他的掌心划出深深的伤口,殷红的鲜血染红了青丝,滴落在琴身上凝成血色的泪珠。

这朝堂诡局,边关战火,本就因他们男人的野心与欲、望所造成,可最后当这天下大乱,狼烟四起时,整个大魏却将家国存亡寄望于一小小女子身上。盼着她舍弃自身,成就这天下太平,她也美名千古,流芳百世。否则,她便就是那弃家国于不顾的千古罪人,祸水红颜。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总在想,所生为何。”墨紫幽弯膝低下身去,伸出双手将姬渊那紧紧握着琴弦地双手轻轻掰开,他掌心流出的鲜血染在她的手心上,湿热一片。“我前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如今我想,也许我此生所生,便是为此而来的。”

“不该是你!”姬渊摇头,用力握紧了墨紫幽的纤细的双手,他握得很紧很紧,固执地不愿放开。

墨紫幽却是淡淡笑了一声,她拉着他的手让他起身,带着他一起走到那放着空白圣旨的条案前,然后握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执了一支紫毫小楷饱醮了墨水在圣旨上欲落墨。他却是僵持着手臂不肯落下,微熏的夕阳落于他们二人紧握的双手上,她终是强压下他的手腕在圣旨上书下:“……墨家有女名曰紫幽,淑慎性成,克娴内则,今册为公主,与梁国宁王英为妻,盼两国结秦晋之好……”

***

酉末时分的金陵城已被浓浓夜色笼罩,楚玄白龙鱼服由李德安搀扶着在梨园后园的角门处下了马车。姬渊那位少年弟子得到通传,便赶至角门为楚玄领路。楚玄刚刚走进梨园,忽闻有胡乐声在沉沉夜色中远远传来,墨紫幽娇声在道:“……妾身王昭君,自从选取入宫中,被毛延寿将美人图点破,送入冷宫;甫能得蒙恩幸,又被他献与番王形象。今拥兵来索,待不去,又怕江山有失;没奈何将妾身出塞和番。这一去,胡地风霜,怎生消受也!自古道:‘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楚玄微微怔然,身边那美貌少年笑道,“是师傅与墨小姐。”

“今日灞桥饯送明妃,却早来到也。”他又听姬渊在唱,“锦貂裘生改尽汉宫妆,我则索看昭君画图模样。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本是对金殿鸳鸯,分飞离,怎承望……”

他循着这曲声举步缓缓行去,遥遥望见梨园那排戏所用的三间厅里,姬渊面戴长须,一身大红龙袍扮作汉元帝与一身大红霞帔,头戴凤冠扮作王昭君的墨紫幽殷殷对视。厅里悬挂着的灯笼被穿堂而过的夜风吹得摇摇曳曳,那昏黄的灯火明灭不定,在他二人身上落下影影幢幢的幽影,在他们那长长的雪白水袖上打下斑斑光影。他听见姬渊悲声在唱:“……可怜俺别离重,你好是归去的忙。寡人心先到他李陵台上?回头儿却才魂梦里想,便休题贵人多忘。”

“妾这一去,再何时得见陛下?把我汉家衣服都留下者。正是: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色!”墨紫幽向着姬渊福身作留衣服状,明暗交错的脸上是无尽的柔情与平静。

“则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我委时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泪,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姬渊以袖掩面作拭泪状,“罢罢罢!明妃,你这一去,休怨朕躬也。”

墨紫幽沉默舞袖,缓步与他交身相错,他挥洒水袖作别,那所有的缠绵悱恻,不舍痛心尽化作他口中那支哀伤的《雁儿落》,“我那里是大汉皇帝!我做了别虞姬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那里取保亲的李左车,送女客的萧丞相……”

楚玄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那在光影间作别的二人,长长的水袖他们交行错身间款摆缠绕,如同他们二人之间那纠缠难解的情愫,那是他此生都不曾拥有,也无法介入的默契。

他徐徐后退,看着那排戏厅里的二人离他越来越远,终是返身往回走。美貌少年跟在他身后问,“皇上不见我师傅了么?”

“莫要告诉他们,朕曾来过。”楚玄道。

“草民任何事都不会瞒着师傅。”少年含笑垂首回答。

随行在侧的李德安惊讶地看着这个美貌少年一眼,这少年的性子竟也有几分像他师傅,竟敢违逆楚玄的意思。楚玄停驻脚步,偏首看他一眼,问,“你叫何名字?”

少年微微怔愣,又立刻笑答,“小人江沅。”

楚玄点点头,又举步继续往角门方向走,少年一直送着他与李德安出了角门上了马车,方才吩咐下人闭了角门返回。

驾车的车夫赶着马车往皇宫方向行去,楚玄斜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厢里长声叹息,“德安,你是否觉得朕很卑鄙?”

李德安坐于一旁,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朕就是想看看他会如何选。”楚玄又自嘲地笑了一声,半是对李德安又半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叹息道,“其实朕一直都知道他会如何选。”

那二人纵然到了如此时候也不肯自私一点。

他分明是赢了,他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他终于将大魏权柄牢牢抓于掌中,可他却清晰地感觉到有其它东西自他双掌之中流逝,想抓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的戏文是《汉宫秋》,本来更喜欢《浣纱记》里的西施别范蠡,不过那戏文不够合景,还是选了《汉宫秋》

这一章大部分是在重症病房外的走廊上码的,守夜守了四天,累的快狗带了。之前医生没说清楚,还以为开颅手术完只能活几天,后来手术完才说清楚是能熬过十天就可以再活久一点。还没捉虫,我要先睡觉,下一章估计也是半夜码了。

我总算是在快完结的时候让女主玛丽苏了一把,不然这文的节奏一直是男主被渣男公主抱,男主被渣男扑倒,男二给男主画眉,男主被一堆人爱慕纠缠,然而女主可怜兮兮地被几个男人当替身。

话说我前两章隐藏在背后关于楚玄的心机和秘密,大家貌似都木有看出来,这文里聪明人太多,姬渊与墨紫幽是从一开始就风采卓然,大杀四方,楚玄和慕容英却是厚积薄发,一招至命。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两位曾经同是质子的男人很像,他们不是不聪明,只是在时机未到,资源不足的情况下,他们不能太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