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魏, 开平二十二年七月末, 客星出于牵牛,历十数日至房宿南灭。客星初现的第二日,金陵城直达兵部衙门的大道上有信使骑着快马疾驰而过。夏末秋初的西南风卷起马后扬起的尘土, 扑面的火热之中透着隐隐的腥咸,那是兵火杀戳的血腥之气。
西南传来急报,两支西狼轻骑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了大魏西南防线,一支从后方奇袭西南重镇斜阳城,另一支则一路直奔金陵城方向而来。同时,新任西狼王赫泰集结了大批军队进犯西南三省,与先前奇袭斜阳城的先锋骑兵里应外合, 打了西南军一个措手不及。
西南军多为宁国公亲信,军中关系盘根错节, 要想将之完全打散就只能分兵分将。故而在宁国公死后的几个月里, 皇上除了频繁撤换西南军将领和减员之外, 还下令西南军与西北守军, 北疆守军, 南境守军,金陵城中军换防,企图通过兵将分离,清除宁国公留下的隐患。
从西南三省被调往各地换防的军队有十万之巨, 如此大的军队调动再加上先前各地诸多将领因落罪被处置,边境更是越发不安定。可只要熬过这一阶段,待兵将磨合之后, 边军便就将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再无如宁国公这等隐患存在。
然而,就在最后一批与南境守军换防的两万西南军刚刚离开西南三省之时,西狼大军突然来犯。此时,南境换防的军队还未到达,西南三省的守军只有八万之数,换防换将之后还未完整合,兵将之间皆不相熟的情况下受此突袭,顿时就乱了方寸。且敌方对我方的兵力布防情况似乎了若指掌,时机把握得如此巧妙,选在西南三省兵力最薄弱之时突袭,又极为聪明地重创暂代西南总督一职的徐二爷所在的斜阳城,切断斜阳城与其它和重镇的联络,导致西南军群龙无首。在事发突然,兵力不足,调度有失的情况下,整个西南防线几乎全线崩溃。
西南的急报一道接一道送往金陵城,朝廷立刻便派出徐家几位将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徐大爷带领三千精骑前往拦截孤军深入大魏欲取金陵城的那支西狼轻骑,另一路由徐家其他几位将军从中军和南境各抽调三万精锐,合约六万大军前往支援防线崩溃的西南三省。
金陵城正五品以上官员一连几日都聚于议政殿内为此事争吵个不停,西狼缘何竟对大魏西南三省的换防情境如指诸掌?缘何那两支西狼轻骑竟可神鬼不觉地绕过西南防线进入大魏腹地?到底是西狼探子太高明,还是我方出了奸细?
两班朝臣们吵了几日,始终无解,没有人知道西狼人此次气势凶凶而来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玄机。
然而,西狼人的进犯和那时不知何时便会奇袭金陵城的西狼铁骑并不是最大的危机,可大魏与邻国之间那脆弱又微妙的平衡就此被打破。平衡一旦被打破,戎狄和南梁自是捺不住。之前他们不动手,全因他们本国也是事端不断,大魏再无何动荡不安也非轻易可欺,在无万全把握的情况下进犯大魏,也许反而得不偿失。现如今西狼率先打破了这个平衡,纵然戎狄与南梁仍有后顾之忧,但又怎舍得看着西狼独吞大魏这块肥肉。
开平二十七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客星熄灭于房宿之南,去年被楚玄与楚卓然联手击溃的戎狄卷土重来,再度集结大军进犯大魏北疆。一年前刚刚经历战火,元气大伤的北疆再度告急。
如今楚玄已是太子,自古太子不将兵,而云王楚卓然又因为苏雪君之死,成日醉生梦死,不知外间之事。朝中几位将军在先前几度事变中或被撤换,或被杀,只余东乡侯一将可用。可那支孤军深入大魏腹地的西狼轻骑还未找到,且北疆防线若破,戎狄便可直取金陵城,倘若连东乡侯也派出去,金陵城若遇危机谁来保护皇上。
国之将危,匹夫有责。八月十七日,已过花甲之龄的徐太傅一身玄铁甲胄,腰佩三尺青锋,牵着汗血战马跪于皇宫北门外的下马碑之界主动请战。
仲秋的阳光打在徐太傅那一身冰冷沉重的铁甲上,有冷冷的寒芒闪烁在上,刺得皇宫北门的守卫双眼发红生疼,他们远远望着那身姿端正如坚硬一般跪在下马碑界外的垂垂老将,都是肃然起敬。皇上由韩忠陪同着走出北宫门时,就看见徐太傅那露出玄铁头盔的霜白鬓发在北来的秋风飞扬。
皇上依稀回忆起多年前徐太傅自请隐退的时候,他最敬重的这位老师还未有这样雪色的白发。长空之上传来北雁悲啼,皇上抬头仰望着秋日里湛蓝的天,青蓝深远的苍穹上有南去的大雁自北飞来,雁群的啼鸣中透着北地的悲音,那是饱受战火折磨,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泣血之声。他垂首示意了韩忠一眼,韩忠立刻快步上前,行至下马碑界外,将手中捧着的一道圣旨亲自交与徐太傅。
皇上看见徐太傅接过圣旨,远远在下马碑界外向着他伏首磕头,然后起身牵着自己的战马,步伐坚定地离去。皇上站在北宫门口看着徐太傅的背影许久,那背影是那般熟悉又充满着饱历岁月风霜的沧桑。许久年前,他的这位老师放弃朝中重职,放弃金陵城中的安乐富贵,坚决奔赴北疆时,留给他的也是这样一个背影。
这些年来,他怀疑了太多人,辜负了太多人,然而到了国家危亡之时,站出来的却都是这些曾被他辜负之人。
八月末,徐太傅带着几个年轻的孙子从中军和南境各抽调两万精锐,合约四万大军北上抗敌。徐家人在北疆经营多年,余威仍在,徐太傅亲自前往北疆主持大局,自是一下就镇住局面,将戎狄挡在北疆边境不给其南下直犯金陵城的机会。可大魏的情势仍是不容乐观。
开平二十二年,九月初,南梁摄政王慕容英趁火打劫,派出军队陈兵于大魏南境与南梁一江之隔的湛江南岸。南梁的军队黑压压一片陈列在江南平原上,虽未进犯,却也给了已为支援西南和北疆调走了大批精锐的大魏南境守军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告急的军报接连从尘土飞扬的驿道快马千里送往金陵城。
朝廷刚刚处置了一大批文官武将,正是将才匮乏之时,西南和北疆已经动用了朝廷可派遣的所有可靠又有足够威信的武将,南境若再告急,就只能将东乡侯派出去。可是幽司密探又屡屡传回消息,说是负责拦截西狼那支深入大魏腹地的轻骑的徐大爷始终没有正面遇上那支西狼骑兵。那支西狼骑兵太过狡猾借着大魏腹地多山地势,在山中绕路逶迤藏匿,耍得徐大爷团团转。
拱卫金陵城的中军少历战事一直是大魏军队中战斗力最弱的,去年北疆战事已耗损不少战力,如今精锐已尽数为西南和北疆战事而抽调,倘若金陵城此番遇袭,再无可靠将领坐镇,皇上实在是寝食难安。故而这支西狼轻骑不灭,皇上便不敢将东乡侯派去南境,偏偏就在此时,先前那场瘟疫的余波居然波及到了皇宫。
纵然墨紫幽以身犯险,从楚烈手中骗取了治疗瘟疫的药方,可去年那场楚烈一手炮制的瘟疫之灾依旧是害死了困于玉山别宫中的不少官员家眷,且疫情虽被控制,但一直拖延至今未全然消除。
九月初五那日,皇上召见楚玄入宫商议着南境遣将之事。其时秋高气爽,皇上便下令在御花园的水榭中设席烹茶。就在烹茶的宫女要将一盏刚点好的茶水奉至皇上面前时,楚玄突然自席上起身,一个箭步上前挡在皇上面前,对着那宫女厉声喝道:“你身染瘟疫,居然瞒匿不报,还敢给皇上烹茶,莫非你想轼君不成!”
那宫女吓得打翻了手中的天目瓷盏,全身发软地跪倒在地。被楚玄护在身后的皇上吃惊地看见那宫女的手背上赫然有着瘟疫病人才有的红斑与水疱。
韩忠已命人将这宫女拖了下去,刚向皇上问了一句安,便被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并喝令他立即彻查整个皇宫。去年玉山别宫那一场瘟疫造成的不仅仅是官员百姓的死亡,就连皇上的君权都差点被颠覆,那一场政变之中的种种惊险,他至今心有余悸,如何还敢小觑此事。
结果这一查之下不得了,整个皇宫里竟查出了数十名瘟疫病人,且各宫都有,唯有皇上的永华宫和萧贵妃的关睢宫还未发现病人。
此时正值兵荒马乱之际,西狼,戎狄,南梁皆对大魏虎视眈眈,还有一只奇兵诡诈的西狼骑兵在大魏领地里随时可进犯金陵城,令皇上如芒刺在背。倘若皇宫里再闹出一场瘟疫,传染了皇上可不是好事。偏偏离金陵城最近的玉山别宫中瘟疫还没完全消除,皇上自是不能前往躲避疫情。于是韩忠便在一日皇上召萧贵妃前来伴驾用膳时提议,让皇上前往东海行宫,一则躲避瘟疫,二则东海行宫远离金陵城,且大魏东边临海,无敌来犯,也免得守在这金陵城日夜提心吊胆地担心着那支神出鬼没的西狼轻骑会突然奇袭。
其时,有自东西南北刮来的风袭入永华宫中,西来之风吹得永华宫里尘沙满天,北来之风吹得宫庭院里落叶如雨而下,南来之风炽热扑面如刀割火燎令人脸庞生疼。唯有东来之风柔柔徐徐,缓缓和和,吹拂起永华宫宫室里那薄如轻烟的帐幔。
萧贵妃跪坐在这帐幔飘荡的宫室中央的龙案边垂眸为皇上布菜,看见皇上右手中所执象牙箸一下一下缓慢而有节奏地轻敲着白瓷碗沿。她知道,皇上这是心动了,从各方面看来,前往东海宫都极为有利。只是他仍是皱眉犹豫道,“此时边境告急,西狼,戎狄,南梁三国同时来犯,朕怎能离开金陵城,弃朝廷于不顾?难免会有畏战而逃之嫌疑。”
“皇上,不是还有太子么。”韩忠躬身微笑道,“皇上是金玉之身,怎可有所损伤?皇上才是大魏的根本,皇上在哪里,朝廷便在哪里,何来弃朝廷于不顾之说?况且只要皇上安然无恙,任是他国如何张狂也绝对动摇不了我大魏根基。太子为国之元储,本就该为君为国分忧,皇上以国器托之,自可放心。”
“不错,朕在哪里,朝廷便在哪里。朕便是大魏,朕便是国。”皇上大笑三声,执着象牙箸轻敲碗沿的手停了下来,越发被韩忠说动,他又叹气道,“只是百官未必会答应。”
他的这些臣子一个比一个精明,虽说他将楚玄留下主持大局,但若百官们知道他欲在此时抛下他们东往躲避瘟疫,只怕是会成群跪于宫门外,哭着阻止他。
“皇上是天子,天子行令四海,欲行何举,何需他人应允首肯?”韩忠正色道。
只是堂堂天子,虽是为避瘟疫,可在这战乱之时离开金陵城难免会让人觉得他是畏战而逃,甚至还可能打击到各地抗敌的将士们的信心。皇上犹豫着偏首看了一旁安静不语的萧贵妃,忽然开口问她,“贵妃,你觉得秋时东海风景可好?”
萧贵妃谨慎地抬眼看了一眼皇上,就见皇上那双横纹已生,失去锋锐的眼中闪着一种聊聊的期待,仿佛若能寻得他人的认同,他便可心安理得地接受韩忠的建议。她在心里叹息,皇上到底是老了,若在十年前,怕是绝不会这般轻易就被韩忠说动。他失去了年轻时候南征北战的壮志,那颗曾经无限膨胀,睥睨天下,傲视邻国的雄心只余下图求安逸的点点火星。自他开始将重心视野全然放在权术制衡之上时,他每日所思所想,就已渐渐趋向于如何能将他身下皇位坐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如何能将他手中皇权握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一个帝国的强盛与否全系于他们的君主是否拥有一颗钢铁磐石一般永远坚弥不朽的心,皇上老了,他治下的大魏也老了。
“皇上,宫中这瘟疫蔓延的可是极快啊,”不待萧贵妃答话,韩忠再次出言劝说,“倘若再闹一次玉山别宫之事,这种时候可不好说。”
皇上心中一惊,顿时就回想起楚烈设计煽动畏惧瘟疫的百姓包围玉山别宫,意欲篡权夺位之事。前车之鉴,赫然在目,若有人趁着如今乱局,借着瘟疫之事再生祸端,他可是折腾不起。他终是长长叹息问,“那你觉得,谁护送朕东游合适?”
“自然是东乡侯了。”韩忠笑答。
如今皇上所信任的将领要么奔赴战场,要么醉生梦死难堪大任,的确只余下东乡侯一人。
皇上沉默半晌,看了一眼一直垂首静坐的萧贵妃,自宁国公府出事之后,萧贵妃的性子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再不如从前那般鲜活动人,让他想起了她当年刚入宫时情形。那时她也是如现在这般谨小慎微,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蜷缩在角落不知所措。她那般美丽,又那般脆弱,轻易就被家人出卖算计,她只有他一人可以依靠。若说一开始他召她入宫,册封她为贵妃只是一时与苏皇后赌气,那么那时他便是真的对她起了怜爱之心,从此越来越难舍下。
“你去安排朕与贵妃东游之事吧。”皇上对韩忠吩咐道。
萧贵妃一怔,双眼忍不住微微泛湿。韩忠看了她一眼,笑容满面地退了下去。
魏史有载:开平二十二年,九月壬戍,帝密旨太子监国。既夕,命东乡侯薛膺整比六军,厚赐钱帛,选闲厩马九百馀匹。癸亥,黎明,上独与贵妃、东乡侯薛膺、韩忠及亲近宦官、宫人出东华门,外人皆莫之知。是日,百官入朝者,至宫门,犹闻漏声,三卫立仗俨然。门既启,则宫人乱出,中外扰攘,不知帝所之——【注1】
皇上一夜失踪,只给内阁和六部留下几道旨意称其携萧贵妃前往东海行宫躲避金陵城皇宫之中蔓延的瘟疫,命内阁六部好好辅助太子楚玄监国理政。内阁和六部的官员收到旨意皆是愕然,皇宫近来瘟疫频发,玉山别宫中疫情也未完全消除,的确会危及皇上安危。可此时边境战事不断,边境守军正是极需信心之时,皇上却在此时因畏惧小小的瘟疫就弃了皇都百官悄悄东逃,边境数十万魏师怕是都会为以皇上是畏战而走,因此受到打击,军心一散如何还能抵挡强虏之师。
百官大惊之下,群聚于太子府门外,跪着哭求楚玄入朝主政,主持金陵城大局。楚玄临危受命,在紫宸殿发号施令,调动剩余中军立即填补因护送皇上东去而被东乡侯抽掉走的三千将士留下的空缺,又命内阁兵部斟酌措词在边境抗敌的守军知道皇上弃了金陵城东去之事之前,编出一个完美的解释掩盖下这一丑闻,绝不能动摇边军魏师军心。
那日,金陵城中的军民百姓因得知皇上东逃之事而惊慌奔走,四处逃窜。半数以上的人都认为皇上离开金陵城必然是因金陵城将会不保,他们迅速收拾好了行囊拖家带口意欲出城逃跑,却是在城门口被守门的士兵逼了回来。楚玄早料皇上东去之事会在金陵城百姓中引发慌乱,致使民心涣散,故而早早便下令城门守军封闭城门,不能放行。出不了城的百姓在恐惧与愤怒之下集结于皇宫的朱雀门楼之外讨要说法。
就在一场不可收拾的暴动将要发生之时,朱雀门楼上的悬挂着的大铜钟被御林军敲响,厚重沉闷的钟声响彻朱雀门楼外聚焦着的人群上空。楚玄身穿衮冕在钟声中由御林军护卫着登上了巍峨的朱雀门楼。群情激愤的百姓们瞬间安静下来,只是他们的眼中依然跳动着愤怒的火焰,静静地注视着朱雀门楼上他们高高在上的太子。
九月初八萧萧飒飒的秋风吹得楚玄一身兖服猎猎飞舞,他衣上龙、山、华虫、火、宗彝、藻、粉米、黼、黻九章纹案在阳光下透着高贵而庄严的威仪,他冕冠上的九旒细珠摇曳在他清俊而冷肃的脸庞前。
他抬头,远眺着皇宫以南,看见金陵城中广厦长街的酒肆楼阁的檐栏上摆放着的一排排怒放的秋菊。明日九月九,便是重阳节,该携亲友遍插朱萸登高望远,赏菊野宴。
他垂首,目光威严地俯视朱雀门楼下那安静又愤怒的人群,只对着他的子民们冷淡地说了一句:“我还在这里,你们慌什么!”
只这一句,那愤怒的百姓眼中跳动着的火焰奇迹般地熄灭了下去,千万颗不安恐惧的心都因他们的太子殿下方才那清清冷冷的一句话而瞬间安定了下来。他们仰望着楚玄,仰望着他负手立于巍峨的朱雀门楼上那如山岳般巍然不动的身影,感觉到自己得到了一种的承诺。
他们在心中想,那是他们的太子殿下,只要太子殿下还在,他们有何可惧?有何可慌?
若说先前对楚玄的拥戴很大一部分是因了对惨死的苏阁老的同情,那么如今他们便是真心视楚玄为主。那个人虽然只说了一句话,可他们就是坚信着他绝对不会如他那自私懦弱的父亲一样弃他们而去。那个人一定会坚守着这座古老而繁华的金陵城,与他们同在。
他才是万千百姓心中真正向往之君。
朱雀门楼下聚集的人群如潮水一般退去,他们带着孩子,背着行囊,神色或平静或喜悦地重归门户,开始如往年一般若无其事地筹备着明日的重阳节。
被君王抛弃的金陵城不过乱了半日,就已安定下来,仿佛先前那场骚动只是一场混乱的梦境。
***
九月初九,由东乡侯带了三千将士护送着东行的皇上和萧贵妃的御驾在夕阳斜落时途经一处小镇,因奔行两日一夜,将士多感疲惫,皇上自己也是劳累不堪便命东乡侯暂在此镇上歇息。
今日是重阳节,边境的战火并没有影响这座小镇上百姓过节的心情,皇上的御驾进入小镇时,与皇上同乘一车的萧贵妃微撩着车窗锦帘向外看去,就将并不宽敞的街道两旁可见家家户户遍插朱萸,檐栏下一盆盆各色秋菊开得正艳。小道上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之人,正欲去登高望远。
萧贵妃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与处处潜伏着危机金陵城相比,这小镇里的一切是如此安静、平和。
忽然,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歌声,幽幽在唱:“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一瞬间,萧贵妃只觉得眼前那安静平和的小镇失了色,蒙上了一层诡异浓厚的阴霾。她脸色苍白地抓紧了皇上的袖子,“皇上,你听——”
皇上一怔,就听见那歌声轻轻缓缓如柔风细雨,隐隐约约如暗夜低诉,仍在继续唱着那古老不祥的诗篇:“……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那几百年前唐时旧事,一直是皇上与萧贵妃摆脱不去心虚的心结与羞惭的烙印。
“韩忠!”皇上脸色难看地高声怒唤道,“去看看是谁这般大胆在这唱这《长恨歌》!”
“是。”随驾在皇上的马车旁的韩忠立刻领命去了。片刻后那唱歌止息,韩忠回来禀报,“皇上是个不懂事的花楼姑娘,不知御驾在此,臣想着此时不宜多生事端,便只是让人将她赶走了。”
“嗯。”皇上的脸色才算是缓了下来,若是以往有人胆敢在他面前唱这首《长恨歌》,他只会觉得这人是在拿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旧事影射他与萧贵妃,定要诛杀此人才肯罢休。可如今情势不同,他此行本就是秘密为之,故而只好忍了下来。他安慰地拍了拍萧贵妃抓着他衣袖的双手,道,“只是个不懂事的庶民,勿要介怀。”
“皇上,臣妾害怕,我们离开这里吧!臣妾不想在这里留宿!”萧贵妃依旧紧紧抓着皇上的衣袖子,脸色苍白地请求道。方才那唱着《长恨歌》的歌声在她脑海里始终徘徊不去,像是一个纠缠已久的恶梦,令她心生不安。
皇上看着她那几无血色的娇艳面孔,回想着方才听见的《长恨歌》的歌词,心中也颇觉不舒服,顿时就向跟在马车外的韩忠下令,“韩忠,去告诉东乡侯,离开这镇子,直接在镇外寻处地方安营扎寨吧。”
“是。”韩忠立刻去了。
少顷,方才进入镇子的御驾又缓缓地退出了镇子,在镇子东面的一处山坡上安营扎寨暂作歇息。因带来的宫女不足,东乡侯又带人去镇上找了一些民妇前来帮忙做些粗活,帮将士们洗衣做饭。
天已完全暗下,深秋徐徐的夜风撩动得营帐的门帘摇曳飘荡。萧贵妃对先前那歌声始终不能释怀,心烦意乱之下晚膳只用了一点,便让人撤去,独自一人出了大帐在临时营地的空地上漫步。
晚风吹拂在她妖娆的脸庞上,灌满了她绣满了绚烂桃花的粉色宫装宽广的大袖,她腰上垂挂着的禁步随着她漫无目的的脚步发出轻脆的玉珏碰撞声,细细长长的丝绦和垂至地面的披帛轻舞飞扬。她是那般的美丽又脆弱,如同装饰品美玉,华丽而易碎。
无意间,她行至一株两丈高的老树前,那老树高处的枝丫在夜色中暗得沉郁,深秋的风袭卷而过,老树的落叶飘洒一地。有一位身穿布衣腰缠白练的妇人正站在老树之下不知在做些什么。
“这是何树?”她走过去问道。
“回娘娘的话,”那妇人极是无礼地没有回身,淡淡作答,“这是梨树。”
“梨树……”萧贵妃一楞,忽听那妇人问她,“娘娘可知此处名何?”
“我却不知。”萧贵妃虽觉得此妇人始终背对着她说话,无礼又诡异,却依旧强笑着回答。
“此处名曰:‘埋玉坡’。”
萧贵妃悚然变色,却见那妇人终于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粉妆浓艳的脸。萧贵妃猛退一步,就听那化着旦妆的妇人声腔一变,望着那株梨树作唱:“唉,罢、罢,这一株梨树,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她从腰间解出一条白练,向着皇上大帐的方向伏地而拜,“臣妾杨玉环,叩谢圣恩。从今再不得相见了。”她起身,抛白练于那梨树枝上,哭泣着作自缢状,“我那圣上啊,我一命儿便死在黄泉下,一灵儿只傍着黄旗下。”【注2】
萧贵妃面色惨白如金纸,她望着那株梨树,望着那梨树枝上挂着的长长的白练,望着那笑容越来越诡异的妇人,步步后退。
营地之外忽然有歌声自茫茫夜色之中传来,续唱着那古老不祥的诗篇:“……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那歌声从初时隐隐幽幽逐渐清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是许多年前的诅咒,始终对她纠缠不去——
突然,她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正在轻轻震动着,那震动极有节奏,越来越剧烈。她看见驻守在营地四面八方的将士全都转身面向着营地,他们握紧了手中的长戈,以戈尾敲击地面,那敲击整齐而沉重,一下一下如同敲打在她心上。营地的火光照在那些将士冰冷的脸上,她看见他们正用那严肃而沉冷的目光沉默地注视着她。
秋夜的风蓦然间猛烈起来,透着一股袭卷于天地之间的肃杀之气。
那些将士开了口,他们的声音如同那长戈击地之声一般整齐而森冷,他们齐声在喊,“清君侧,诛妖邪——清君侧,诛妖邪……”
那冰冷而无情的呐喊回荡在营地之上,如同那欲撕裂一切的洪流汇成一片向着她铺天盖地的袭来,她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只能瑟瑟发抖地畏惧着。
她听见那幽幽歌声夹杂在营地将士们的呐喊声中,还声声在唱:“……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那梨树下的妇人依旧诡异地看着她在笑,她惊惶失措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向着皇上的大帐冲去。
皇上已被营地将士的呐喊声所惊动,他正要走出大帐看个究竟却见萧贵妃魂飞魄散地冲进帐中扑进他的怀里,惊声道,“皇上,外面,外面……”
“韩忠,你去!”皇上抱着怀里的萧贵妃,皱着眉头吩咐道。
“是。”韩忠立即出了大帐,须臾后一脸为难地回来禀报道,“皇上,众将士恨宁国公叛国,故西狼人才何如此轻易犯我大魏疆土,累得他们要这般护送皇上东逃——”
韩忠说到这里稍稍顿了一顿,看了萧贵妃一眼,才道,“众将士言,贵妃是宁国公之女,罪人之后,是祸国殃民的妖孽,皇上因她才受宁国公蒙蔽。故众将士请皇上诛贵妃,给天下万民一个交待。否则,他们便欲弃皇上而去。”
皇上只怔了一下,面色就骤然冷了下来,他目光阴沉且恼恨地紧盯着韩忠,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东乡侯何在!”
“众将士齐心如此,东乡侯一人也无可奈何。”韩忠迎着皇上那看透一切的目光,收起那满脸堆出的为难之色,微笑着回答。
“好,很好,你们很好!”皇上冷笑地看着韩忠,大帐外“清君侧,诛妖邪”的呐喊声,声声传入他的耳中。事已至此,他还有何看不透的,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几百年前的安史之乱,也有一位君主带着自己深爱的贵妃向西蜀逃亡。那一场改变大唐历史的政变无论史书如何粉饰,后世终究是窥透了其中的玄机。
只是,皇上低头看了怀里瑟瑟发抖的萧贵妃一眼,无力地说出与唐玄宗当年同样的话,“贵妃常居深宫,安知萧准叛国!”
事实上在宁国公这件事情上,萧贵妃没有犹豫地接受了他的利用,他借着她的手杀掉了垂死的老宁国公夫人,逼着宁国公解职丁忧。也是萧贵妃跪于他面前劝说他重审苏家旧案,还苏家人一个清白。
为何,为何就不能放过她?
“皇上,贵妃诚无罪,然宁国公已伏诛,而贵妃仍在陛下左右,百官万民心实难安,意实难平。”韩忠躬身微笑着劝说道,“愿陛下审思之,百官万民安,则天下安,天下安,则陛下安矣。”
皇上僵站在原地,他回想起开平十九年的花朝宴上,姬渊带着芙蓉班当众唱了《长生殿》里的一出《埋玉》,那时西狼赫泰问他,若是有一朝面临与玄宗皇帝同样的处境,他会如何选?
那时他仍是那个高傲的君王,他答,“朕这一生,绝对不会落到与唐玄宗同样的地步。既是不会有那危难时刻,又怎会舍弃自己心爱的女子。”
想不到,他的两个儿子却都接连以同样的方式讽刺一般地击溃了他的自负。那日楚烈逼迫他时,他差一点就要说出放弃萧贵妃之言,那时他便知若有今日,他必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萧贵妃伏在皇上胸口,听见他那沉重而激烈的心跳震颤在胸臆之中。她缓缓抬头,去看皇上的眼睛,她在他的眼中第二次看见这般痛苦又狠绝的眼神。其实她早料到了,早在楚烈拿她逼迫皇上下旨封他为太子的那日,她看见了皇上一抬眸时眼中的神色便已知晓今日答案。
她还记得开平十九年的花朝宴上,她曾言,“皇上自是当世圣主,妾也非那恃宠生骄的杨玉环。”
然而圣主不贤,她这贵妃自也成了不得不伏诛的妖孽。
她淡淡一笑,不待皇上开口便主动离开皇上越来越僵硬的怀抱。她面色平静地转头看向韩忠,问,“诸位将士欲如何处置我?”
“臣已为娘娘备一壶鸩酒。”韩忠垂首笑答。
“那么走吧。”萧贵妃含笑转身向着大帐外走去,她用纤白的手撩起大帐的门帘时听见皇上在她身后内疚地唤她,“贵妃!”
她回头冲着皇上嫣然一笑,道,“臣妾蒙皇上恩宠多年,无以为报,这便当是臣妾报恩了吧。”
语罢,她走出大帐,皇上孤立于原地看着那道垂落的门帘隔绝了她的背影,他颓然退后几步坐于床榻之缘,以手扶额露出痛苦的表情。
萧贵妃跟随着韩忠走到大帐外的空地上,已有内侍官用红漆托盘端着备好的鸩酒垂首站在那里等着他们,酒壶和酒杯皆是雪色的雕花瓷。韩忠上前,亲自执壶为萧贵妃斟了八分杯。然后他看着脸色苍白却平静的萧贵妃道,“贵妃娘娘,跪下吧。这一杯酒是臣代已故的苏皇后赐给你的。”
萧贵妃一怔,继而苦笑着双膝跪于地上,那内侍立刻放低托盘,将那杯鸩酒奉于她面前。她伸手拿起那杯鸩酒,仰头望着韩忠,道:“他终是不肯放过我。”
事已至此,她如何会看不透,这《长恨歌》,这“埋玉坡”,全是那个她多年前辜负的男人留给她的讽刺可笑的结局。
“十年前,苏家出事之时,”韩忠微笑道,“贵妃娘娘曾对皇上说过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十年前苏家出事后的一夜,皇上问她,对苏家一案怎么看,觉得苏家人是否有罪?
那夜,她回答:既有罪证,那大约便是有吧。
萧贵妃唇边的笑容如盛开至最艳时颓败的花朵黯淡下去,她垂眸盯着手中那杯鸩酒想,原来楚玄一直知道,知道她曾对苏家落井下石说过那一句话。那是她如何弥补也挽回不了的罪孽。他对她所怀有的恨意,远比她所以为的深刻的多!
“太子殿下让我转告贵妃娘娘。”韩忠冷笑道,“这笔账娘娘欠了太久,是到该还的时候了。”
“替我谢过太子殿下。”萧贵妃平静地回答,抬手举杯,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她的脸色渐渐显出死亡的灰败来,一道鲜血自她紧闭的檀口溢出滑过她雪白的下颏,斑斑点点地滴落在她绣满桃花的粉色宫装上。天旋地转时,她听见营地四面八方的将士仍在呐喊着:“清君侧,诛妖邪!清君侧,诛妖邪!清君侧,诛妖邪……”
她在这呐喊声中轰然倒地,她那身绽满绚烂桃花的宫装惹满了尘埃,她那双妖娆妩媚的眼睛仅剩的余辉熄灭在这九月初九的秋夜里。
大帐之内,皇上依旧保持着那个扶额的姿势坐在榻上,他不忍去看,也不敢去看。他忽然发觉他对他生命之中每一个重要的女子都用过真情,然而她们每一个都被他所放弃。
大帐之外,呐喊声骤然间静了下来,只余下那隐隐幽幽的歌声还在唱着那讽刺又悲哀的诗篇:“……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皇上忽觉心中大痛,他猛地伸手抓紧了心口的衣料,抬头却见那道隔绝了帐外一切的门帘被韩忠面带微笑掀起,他步入帐中,对他禀报道,“皇上,贵妃娘娘薨了。”
皇上冰冷面沉默地盯着韩忠脸上那太过得意的笑容,听见韩忠继续说道,“可众将士言,皇上弃皇都东逃,置江山社稷和天下万民于不顾,有失圣德。国之危难之际,朝廷不可一日无主,众将士请皇上立即下诏禅位于太子,让其统御百官,力挽狂澜。”
“倘若朕不肯呢?”皇上冷冷笑了一声。
“皇上,西狼侵入我国的那支轻骑可还未找到。”韩忠微笑着回答。
皇上心中一凛,他听明白了韩忠的意思,倘若他不肯就范,那么也许他今夜就会因“遭受西狼骑兵袭击”死在这营地里。楚玄一样可以继承皇位。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出曾经发生过的戏码既已演了上半出,又怎会少了这下半出。
先是哄着自己离开金陵城,身边除了韩忠与东乡侯再无人可用,而这二人所带出来的宫人和将士自都是他二人心腹。待到他在陌生之地,孤立无援之时,再让将士哗变逼得他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就范。且如今,大魏手握兵权的将领都在前线杀敌,他最信任的云王仍在醉生梦死当中,就算他之后不甘被□□想要反扑也无兵无将可用。
一切算计得这般好,时机把握得这般好,是他太小看了自己新立的太子。
“朕一向待你不薄。”皇上冷冷对韩忠道。
韩忠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他相信韩忠有自己的私心,也相信韩忠会收受贿赂帮着别人向他讨要好处。可他从未想过韩忠居然会背叛他。就如韩忠自己所言,自己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又能给他超越这般的好处?
“可臣还是想真正当一回主子。”韩忠微垂着眼帘,含笑回答。
“主子?”皇上冷笑出声,“你何时不是主子,朝野上下谁不尊称你一声韩总管!”
“可在众人心里,臣依旧只是个奴才。”韩忠微笑道,“包括在皇上心里,也从未将臣与徐太傅,叶阁老那等重臣相提并论不是么?在皇上心中,臣依旧只是个奴才,故而皇上才这般信任于臣。”
真正当一回主子,是他追求一生的理想,而这个理想很快便可实现。且在将来,他的孙女会成为大魏的皇后,流淌着他的血液的他的曾外孙还会继承楚玄的皇位,成为大魏王朝至高无上的存在。他韩忠之名被载入史册之时,将不仅仅只是一个阉患,而是皇后的祖父,帝王的曾外祖父。他将会在这大魏王朝与整个历史中留下不可磨抹的痕迹。
皇上没有再问,甚至没有多问东乡侯一句。他已然明白,去年玉山别宫夜宴上,楚玄与东乡侯在他面前演了一出好戏,楚玄所谓的对墨紫幽一往情深,所谓的拒绝迎娶东乡侯次女薛玉,所谓的与东乡侯交恶,就不过是为了让他全然信任东乡侯,为了今夜这一局。
那么今夜这一局,楚玄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计划的?是在玉山别宫的夜宴上,他请求他给他与墨紫幽赐婚,当众打了东乡侯的脸时开始,亦或者是更早之时?是出于野心,出于自保,还是出于复仇?
然而,他却发觉,无论是哪一种,自己竟然毫无立场指责于楚玄。这一局不过就是两代君王的一场交锋,而他输得一败涂地,心服口服。
“看笔墨。”皇上冷冷道。
“是。”韩忠笑容满面地去取来一道空白的七色绫锦白玉轴圣旨展开放在榻上的小几上,又拿了一块上好的松烟墨磨好了浓稠的墨汁。他拿起一支狼毫小楷饱醼了墨汁递于皇上面前,笑道,“皇上请用。”
皇上似笑非笑地接过那支狼毫,那日他被楚烈劫持时,楚烈也是这般逼着他下一道立楚烈为太子的圣旨,今夜这一幕与那日何其相似。他早就知道,有朝一日,一定会有一个继承了他的血脉的年轻男人迟早会拥有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只是他未曾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交出他手中的权力。
他终是提笔落墨:“……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朕在位二十二载,无寸功于社稷,心甚愧之……然朕日来躬体违和,久病欠安,有心无力。太子楚玄,人品贵重,深肖朕躬……为天下长治久安故,今下此诏逊位于太子,望其克承大统……”
大帐外,萧贵妃的静静地躺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四周的将士极是安静地注视着那被营地火光照亮得大帐。东乡侯一身甲胄,手按佩剑缓缓行至萧贵妃身前,垂首看了那灰败的娇颜一眼,就见大帐的门帘被人掀起,韩忠手捧一道玉轴圣旨自帐内一步一步行出。他的脸上带着喜悦又得意的笑容,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他一直以来的心愿终于快要实现。
“东乡侯,立即派人将这道传位诏书送回金陵城。”他对东乡侯笑道。
东乡侯看了被韩忠珍重地捧于掌中的那道逊位诏书,露出与韩忠同样喜悦,同样得意的笑容。他伸出左手接过圣旨,在转身的瞬间右手闪电一般迅速拔出腰上佩刀反手一刺——
只听“噗哧”一声轻响,冰冷锋利的长刀自正面穿过韩忠的腹部,刀尖从他后背穿出。殷红的鲜血顺着刀锋流成一线落在他青色的长袍上。他全身一僵,方才那喜悦又得意的笑容还挂在他唇角,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背对着他的东乡侯,听见东乡侯用冷漠的声音在说,“你怎会认为太子殿下会放过你?”
十年前,在金陵城皇宫的东华门外,他亲眼看着那一身风骨,正气凛然的老者被按在刑凳上。他看着那老者面对他时轻蔑不屑的眼神,缓缓将双脚并拢。
廷杖有三种打法,一曰:打,二曰:着实打,三曰:用心打。所谓‘打’便是糊弄着打,看似打得皮开肉绽,实则丝毫未伤筋动骨。所谓‘着实打’,便是真打,打伤打残全看个人造化。所谓‘用心打’,便是往死里打,必要人命。行刑时,执杖者若见监刑官双脚分开站立,便是‘打’,若见监刑官脚尖张开,便是‘着实打’,若见监刑官脚尖闭合,便是‘用心打’。
那时,苏阁老也已近花甲,不过一杖便打断了他的脊梁骨,让他断了气。
那时,他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苏阁老,心中的喜悦与得意并不比方才少多少。
“太子殿下让我转告你,”东乡侯缓缓道,“你欠下的那笔债也已经够久,该上偿还的时候。”
东乡侯猛地将长刀从韩忠身体之中抽了出来,韩忠身子一歪顿时就捂着流血不止的腹部跌倒在萧贵妃身边抽搐着。东乡侯没有回身,他将圣旨放入怀中,掏出一块帕子,一边擦拭着手中染血的长刀,一边缓缓远去。
韩忠在地上向着东乡侯的背影伸长了手,他想要求情,想要告饶,却因喉间不断涌出的鲜血无法出言。他看见萧贵妃那张妩媚而灰败的脸近在咫尺,他想要发笑,他为何会这般天真?他为何会相信楚玄当真忘记了他曾对苏阁老做下的恶行?
怪只怪楚玄所给的利益诱惑太大,那是他为奴一生的追求与执念。
肃杀的秋风过境,扬起的尘土落了韩忠满脸,营地沉默而寂静,这位曾经权倾天下的一代权宦的一生自此落幕。
而这一夜在这埋玉坡所发生之事,史称“埋玉坡事变。”
魏史有载:开平二十二年,九月甲子,帝驾至埋玉坡,三千军士哗变,东乡侯薛膺杀韩忠,赐贵妃萧氏死。帝自惭迷于奸佞,有失圣德,传旨逊位于太子玄,称上皇。乙丑,新帝登基,改元元狩。
元狩元年,九月初十,楚玄在紫宸殿举行登基大典,他身着衮冕,上绣只有帝王才可用的十二华章,在文武百官恭敬的注目中,踏着紫宸殿的汉白玉台阶一步一步走向那大魏至高无上的宝座。
也许有人会质疑,上皇的逊位诏书昨夜方至,楚玄缘何这么快就准备好了这一身冕服,甚至连这看似匆忙的登基大典也一丝未有错漏之处,仿佛这场盛大的典礼暗中筹备已久,就只等着这一刻。
可就算心中有所疑惑也无人敢明言,因为那坐在龙椅之上,高高在上的年轻男人,已非可随意质疑的太子。他,已是这大魏王朝新的君主。
至于上皇,至于九月初九那夜埋玉坡事变的真相到底为何,根本无人会去追究。旧朝的一切随着王朝的政权更替,就这么被世人遗忘在那飒飒的秋风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昨晚写到现在写的累死,还没捉虫,晚点有空再捉,终于把楚玄扔上了帝位。。。OTZ。。接下来要让女主狠狠地玛丽苏一把。。。然后完结。。。关于皇上和萧贵妃的结局其实我早早就暗示过了。。。一会要去医院办事,晚上估计是没第二更了。。。
画风被带歪的小剧场:
姬渊:你利用完我老婆,当上了皇帝,麻烦你赶紧地解除婚约!
楚玄:那皇后的空缺,你要来填补?
姬渊:你奏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