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人心???“你俩人有鬼。”……
孙茹看向垂眼思忖的李诏,又道:“虽为偶然发觉,细思其理,觉得并非偶然。我不过一介医女,除了治人救命之外别无他法。朝中暗涌渐显,只身难挡,我不懂,也不想参与。然人并非蝼蚁,我无法置人性命于不顾。不想他们因此而轻贱无谓无辜之人性命。我晓得昭阳君亦如是。”
被戳中心底所想,李诏不能说不因之动容。
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她确实有自己的判断。然而比之成败输赢,这对错的界限显得便不那么清晰了。
在这洪流之中,因事关自己与身边之人,一再被模糊是非。
“我能做的少之又少。”李诏叹息道,“然朝堂间几党之争中,免不了要牺牲。我做不到如此大义凛然,亦怕拖累家中人。”
“我来寺院时,在别所外头五十步处,瞧见泥地里有兰草叶子,土壤显然是新松过。”孙茹说话素来温柔,如今却显露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我未曾见过以兰草作野植的。难道昭阳君有这般爱好么?”
李诏心中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下来,此事的祸首罪魁显而易见。近半年来,她唯有在广州服用随身丹药之时身体才似是逐渐康健。而几次犯病皆是她陪在自己身边。
前几日徐薰儿随口提及以为婧娴是北方来的。一想起此,她便不忍后怕。好似这一点与“高丽”一词便能够串连起来。
婧娴是自幼便在自己身边的人,倘若一切皆是由她在参与,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去年八月开始有贰臣之心,还是说自始至终她侍奉的皆是他人?
她离开李府前隐约有所察觉府中人有异常,她随祖母去两广时还特地留了婧娴去关照李询与李谢,如此想来两位弟弟是否安然无恙?她推断出自己是中毒时也与父亲确认,李罄文是否知道府中的外人是婧娴呢?原先赵棉服用蛋羹似染了急病,她还曾怀疑过是否是老夫人授意为之,还是莲婶作恶?依据此李诏本以为自己晕厥几次也是因伙房中人,可府中他人未有异常,这矛头直至向的,唯有她。再看几张处方,被诸位太医皆过目过,没人说不妥当,是而自己的药本也不成问题,是而抓药煎药经其手之人方是问题之源。
李诏越细思越惶恐,整个人寒毛直立,心底彻凉。
可一切都是自己的推测,她没有证据。
又怕皆是自己的臆想,被眼前这两位“外人”糊弄了。
人心不可测,亲疏远近无从分辨。
李诏重新看向孙茹,努力控制自己面上神色道:“孙太医想要做什么?”
“清浊不可辨别,”孙茹沉声道,“那么不妨搅乱这一锅粥。”
李诏恍然大悟。她与孙茹也好,与管中弦也罢,或许都是不起眼且被蒙着眼的毫末角色。在这一个世道之中,无法分清敌友,无法查证定罪,不如以石激浪,打乱那每一步皆在算计的紧密罗网与布局。
眼下可做的,是戳穿婧娴,以探寻揪出其身后势力。
见李诏若有所思,孙茹没有多言,而是针对她所谓的“病”,提出平日应注意的一些细节。
等她二人离开后,李诏忍不住将屋内的茶壶重新洗干净,再烧了一壶水。望着烫面的幽幽火苗,心中感慨万千,有无数猜测,却觉此刻身边无人可信任,无人可商量。
李诏脑中出现了某一个少年的影子。
她立刻去挣脱脑中此人的身影,因意识到两家所站在的对立位置,使得此人与自己不会是一路人。
而闻他昨日过分的关怀,更令自己浑身不自在。
“姑娘怎么在这?”
忽闻身后婧娴的声音,李诏一惊,回过神来朝她笑了笑说,“管医丞他们走了,我没事儿干,发一会儿呆。”
婧娴就着边上的小板凳也坐了下来,与李诏道:“府里来人回话了,老爷今一早就去鄂州了,最快得下个月才回。”
“去鄂州做什么?”李诏不明白,却晓得自己这一次的发病,或李府里人是最后才知晓的。
“老爷如今是参知政事,比之从前日子更为操劳。鄂州春涝起了水患,几位渎职,事儿并不小,才要他坐镇的。”
鄂州是九州通衢之处,离巴蜀之地极近,又身处湖广两府之内。李诏记起前兵部侍郎刘宇知与父亲是同僚。如今又像是与平南王走得近,否则赵棉与其女并不会成为密友的关系。
脑中依旧乱绪千条,只好搁置脑后。李诏没有做出决断与动作,后面几日只是向着婧娴讨教如何煎药,有一搭没一搭地两人聊着闲天,不说破,也丝毫不触及李诏对之深刻的怀疑。
直到过了几日后,沈家两兄妹赶来径山寺。
李诏忽地想起除夕那天夜里,沈池在灵隐时曾与她说过一句什么,可惜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好似是说“有什么无法纾解,不如找他,会比一个人暗自忖度要好一些”云云的话。
然李诏却不想在此事上麻烦眼前的这个人。
只是关上门来,拜托他将自己近日来的所思写成的信,交给李罄文。
沈池郑重其事地收下,却恰遭推开门进屋的沈绮发现这二人的小动作。她忍不住大方揶揄起来,索性成他两人之间的推力:“你俩有什么小秘密还不能让我知道了?”
沈池耳朵忽地涨红,又忙着褪去尴尬,回到从容:“你瞧错了,多管闲事。”
“诶?沈池你这对自己亲妹妹的态度也太差了罢?”沈绮不服道,“李诏你要看清这个两面派,只对你好,不和我好。”
李诏装作听不懂的模样,笑着说:“沈池也没你说得这么不堪罢?”
“就是就是。”沈池做回了兄长的样子,抱臂道,“别拉我下水。”
“你俩人有鬼。”沈绮哼了一声,却满眼都是笑意。
“这人有好事,特地来与你说一声。”沈池在边上道了一句。
“什么好事?”李诏脑子忽地没转过弯儿来。
沈绮面上又升起红晕,她嘿嘿笑了两下道:“我觉得吧,我欢喜顾鞘。”
李诏一时又惊又喜,晓得此人对御史大夫家那位才貌出众的公子尤为上心,然而沈绮素来风风火火,没心没肺,因而总被人当成无心无情的那一个,还当她不会考虑此事呢。
这么一想李诏觉得自己尤为卑劣,自己对元望琛怀揣的那点心思也不过就是等被扑灭了才与沈绮透露了一点。
并非如沈绮一般,恨不得告诉全天下人,那将是她的囊中物。
李诏原先也如沈绮般自信狂喜,后来才晓得是自己自以为是。她望着沈绮兴奋的双眼,听她说一些烦恼与酸甜,由衷地羡慕:真好呀。
然后回归到自身,又觉得瑟然。
*
李罄文回临安后见到的第一人便是沈池。
他一时怔然为何沈家的少年郎会在这儿等他,随后见他取出了一份李诏字迹的信,李罄文便豁然明白了过来,却还是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这位年轻的礼部员外郎。
“东海海战已结,谈判时日将近,此行打算何时动身?”李罄文估算了一下时间,大抵就在这几日。
沈池颔首答道:“范尚书与我交代过此事,今日便会入宫禀官家,估摸是在三日后。”
“福建海师会有一员大将随行,平南王这边也有邵商,你年纪虽青,却能博闻广识,原先在琉璃待过一段时日吧?比在高丽更长?然你也要好好与礼部那几位学学。在武将无用武之地时,该由你出场。”李罄文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让你父亲担心了。”
沈池被突如其来的关心打乱了阵脚,不晓得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忙躬身道:“是,多谢李伯父提点。”
坐回马车上的李罄文三两下撕开李诏的这一封信。打开信纸后,草草看了一遍,却皱起了眉头。李罄文又回过来通读了一遍,将其重新折好,塞回信封之中。
闭上眼睛,满眼帘越出的文字皆是他这位女儿的质询。
“方杜仲之死,为堵谁人幽幽之口?瞒鼠疫真相,何人从中获利?官家不愿与高丽交恶,何以任其人为非作歹?高丽盟约,可有有心人欲破?”
“余深知宋金和议,父亲为牵头之人。谁人不想见大宋国泰民安。金国如是,辽国如是,蒙古、高丽与琉球亦如是,余不解因不愿主战,便要蒙上众人之眼?视高丽险恶用心之人于无物,反倒是助长势焰。使得疫病肆虐,生灵涂炭。如今女儿想通为何赵檀改了主意,不嫁高丽人。然却不明父亲何以要谎骗世人,共享虚假太平?”
“清明当夜厥脱再犯,第二日本欲相告,却相告无门,便未惊扰家人。如今余在径山一切皆好,管医丞隔天便来,僧人亦多助,凡事也无须婧姨照应。闻母亲道其母还在已归家,不如放其几日假,利之治疗眼疾。不必担心。”
字字铮铮,似是有理有据,最后又像通情达理。
孟春时百花争艳,眼帘之外,车窗之外的,是两侧鲜亮嫩翠的红花绿叶,正是春光。
可车轮压过之处,落下整一片阴影,唯能消弭一口深深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