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春
上高中前,郑浅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快乐。
成绩凑活,能上个普通高中,父母对她很好,外公外婆也和蔼可亲,大院的老人家都喜欢她,年纪相仿的伙伴也跟她要好。
郑浅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能发热的太阳,能焐热所有的寒冰。
直到她初三那年。
一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发生了些变化。
外公因病去世,外婆难过过了头,引发了旧疾,被救护车连夜送往医院。
父母的感情也在那短时间开始了某种她能觉察到的碎裂。
拌嘴、争吵、甚至出手打架。
刚开始还好,两人总会在女儿面前遮掩一二。
直到那天,郑浅午休提前醒了。
那段时间明市一直阴雨不断,天气阴沉,房子白天也甚少开灯,像个鬼屋。
她走到门边,隐约听到门外的争执声。
她习以为然,以为只是父母的小打小闹,并没觉得怎么样。
直到她把门拉开一条缝。
然后她看到一个巴掌打在了母亲郑如英的脸上。
郑浅拉门的手突然就动不了了。
她躲在门后,眼瞳里映着漆黑的客厅,耳朵里灌入了无尽的争吵声。
“我再说一次,我在开会!你连着打了五个电话,就为了让我给妈送顿饭?你知不知道,我就因为出去了这么一会儿,项目就去了其他组!我他妈以为是什么事!”
“郑如英,我是个男人啊!我这么年轻,事业又在上升期?可是你看看,家里乱成什么样子了!你妈妈病重,我花了多少时间照顾?我他妈都差点被公司开除了!”
“我娶老婆是要她帮我的,不是让她阻碍我的!”
“你帮不到我就算了,我们离婚!”
郑浅看到母亲满是泪水的脸,心脏被鞭子重重地抽打着、瑟缩着、颤抖着。
下一刻,她看到爸爸高高举起了全家福。
接着,他把它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玻璃碎了一地,照片被踩在脚下,三张笑脸上都沾了鞋印子。
她的父亲的男人就这么摔门而出,再也没回来过。
外婆年纪大了,治疗费又昂贵,妈妈除了自己的工作以外,还另外做了两三分兼职赚钱。
即便这样,她也极少找自己最亲密的爱人帮忙。
大概就是交了两次住院费,陪护了几个晚上,又在手术室外等了几个小时吧。
那天,郑如英怕母亲饿到,她孤单,想请她的丈夫帮忙送一顿饭。
只是一顿饭,而已。
郑浅想出去抱抱她那个跪在地上的母亲。
可是她动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她自以为自己是个明晃晃的小太阳,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
后来,秦婳改了名。
她叫郑浅,情深缘浅的浅。
“秦”这个姓氏,她爸爸都不要了,她和她妈妈还背负着干什么。
郑浅扶着门框跪坐在地上,胸腔里挤压的痛苦像是要挤爆她的胸膛。
可她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一颗眼泪也没落下。
到达临界点的身体就这么爆炸。
连着那个破碎的家一起,消失在梦境的火海中。
火焰烧来那一刻,郑浅强迫着自己从诡异的梦里醒来。
临近夏季,明市的新雨季再度来临。
外面灰蒙蒙的一片,雷声轰隆,暴雨席卷,乌云从天的一侧压来,带着狂躁吞噬了整座城市。
天光乍亮,惨白掺着乌黑,像厉鬼的嚎哭后的脸。
郑浅看着斜前方的窗外,又往角落缩了缩,额头抵着膝盖,双手环抱着绞在一起。
她听着外面杂乱的声音,不由把身子蜷缩得更紧。
这雷声和昨晚路明珠尖叫的分贝别无二致。
也是,她二话没说就扇了她的爸爸一巴掌,放其他人身上,可能早就打起来了。
幸亏她跑得快。
不然,她可能会忍不住,再来一巴掌。
更狠,更用力。
郑浅咽着喉咙,试着自己跟自己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了。
她试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臂和腰背,以及疼得厉害的膝盖,慢慢恢复了一点知觉。
一臂远的地方,手机面朝地板,孤零零地一动不动。
郑浅看了它一眼,只是她喉咙干得发疼,没管它。
她扶着墙站起,挪到桌边,拿起杯子喝了口前天剩下的水。
一丝凉意浸入喉咙,郑浅总算找回了一点生的意思。
她放下杯子,拖着麻掉的腿,蹲下捡起了那个被她摔在地上的手机。
屏幕亮起,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无数个未接来电和无数条微信消息。
她一个都没回。
郑浅涨红着眼关掉手机,把它放在心脏前,半跪下把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
幼年的记忆变成了一条毒蛇,灵活度钻进她最柔软的心脏角落,啃食撕咬,注入毒液。
她不是不回容祁的消息。
她只是害怕见到他。
她没做任何解释地给了他看重的合伙人一巴掌,又没做解释地掉头跑掉。
一路打车回了小区,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任凭外面的人怎么敲门,她都没出声。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
后来,门口的敲门声也没了。
即便是容祁的好脾气,也绝不会容忍自己这种神经病行为的。
男人大概都像她爸爸一样爱事业吧。
即便不爱事业,那也无法容忍到嘴的鸭子因为其他人的莫名其妙而飞掉。
郑浅扯扯嘴角,只觉得干裂得疼。
老天果然是公平的,把容祁送回她身边的时候,还不忘让那个抛弃她和母亲的男人也露个脸。
给了甜枣又让她呕吐。
得到了又失去,失去前还要面临失去的痛苦。
既然这么痛,那一开始就不该给她品尝爱的滋味。
房间从未这样冷过。
郑浅觉得自己快死了。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努力治愈自己,给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哪怕是偶尔提及父亲,她也不会有这么大反应。
没想到十几年的努力,都在见到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时一击而溃。
泥土变山洪,倾斜而来,冲走了她最柔软的心房堤坝。
郑浅把手指攥成一团,强忍着眼泪,艰难地熬着。
就在她即将跟冰凉的地板一起再度沉睡的那一刻,房间虚掩着的门发出一声轻响。
接着,地板上发出了一丁点软物踩在上面的声音。
郑浅睁开眼,感觉到额头有一股酥麻的力道来回舔舐着自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觉得这声音好熟悉,于是从疲倦中挣扎着支起身,看到面前蹲着……一只猫。
郑浅定睛看了眼,缓缓叫了声,“小水?”
小水嗷呜了一声,算是回应。
小家伙的眼球明晃晃的,尾巴举得高高的,满眼都是关切。
它看到郑浅坐起来,凑上前用头蹭了蹭她发凉的掌心。
漆黑掺亮的房间里,郑浅看到它身上穿了件挂牵引绳的小背心。
而背心右侧,一张小小的卡片被系带子系住,对折半开,吊在半空。
她揉了揉小猫的头,从它身上解下卡片。
雪白的卡纸上,漂亮的行楷连笔写了一排字。
【过来吃饭】
四个字大而匀称,只是最后一捺拖得有点长,在纸上晕染出了几丝乌黑的墨迹。
这字她见过。
容祁逼她记剧本的时候,她就看到过他写在剧本空白处的批注。
郑浅凝聚视线,慢慢地恢复了思考的能力,感觉到身体的器官重新开始运转,呼吸也逐渐顺畅。
是活的感觉。
她撑着床沿站起,移到门边,努力地握住了门把手,拉开了这道比往日都要沉重的门。
屋外依旧是一片阴沉。
说话的是从厨房发出来的。
“补拍镜头的事情往后推一下。还有,如果康海公司的人找,让他们直接打给我。”
“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你不要多问了。”
“看情况,剧组那边我可能会请两天假。到时候你和郑导协商,把我的拍摄部分挪一下,我去了剧组再跟他详细解释。”
郑浅半靠在门边,一言不发地听着厨房里的人说话。
她慢慢阖住眼,鼻子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许久未进食的人对气味格外敏锐。
郑浅睁开眼,顺着香味看向了餐桌。
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和一双筷子整齐地摆放着,边角还睡了一串她家里的备用钥匙。
郑浅牵动嘴角,心想着她说上次带回来的备用钥匙怎么不见了。
原来是被人私藏了。
这时候,脚步声再次响起。
厨房门口,从窗外投射下的光线被墙壁挡住,拓下点阴影,折出一道暗痕。
阴影之上,容祁正捏着一个白瓷碟,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的衣服跟昨晚的一样,只是换了双软底的拖鞋。
两人遥想对望,安静了许久。
容祁看到郑浅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边,眉头微微提起,黝黑的眸子里折射着细碎的光,“看到吃饭的消息了?过来坐。”
除了嗓子有点哑外,他的语气和平时没有差别,就连对话都很自然。
郑浅努力地从中找到压抑的愤怒和分手的前兆,但半点痕迹都摸不出。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平和安详。
她只是睡了一觉,他就等着她睡醒,叫她吃饭。
餐厅没开灯,除了容祁身边那块靠近窗户还亮点,其余的地方都很黑。
郑浅捏着硬纸片,把泛红的眼眶隐藏在暗色之中。
她哽着喉,迈开步子去了餐桌边,把纸片放在桌边,拿起筷子说道:“你让小水叫我,这是雇佣童工,犯法的。”
这声音依旧很轻,但是多了几分活的气息。
容祁轻笑,走过去把盛鸡蛋的碗推到她面前,“它主动要求见你的,我拦不住。”
纵然心里压着巨石,郑浅还是忍不住翘了唇。
她低头,一口一口地把粥喝完,又把鸡蛋嚼碎吞了下去。
故意拉长了时间,故意一声不吭。
直到放下筷子。
郑浅感觉到身体里流入了温暖的气息,喉咙也能正常发声了。
她低下头,左手手指扣紧右手手指,鼓起勇气,最后只能发出一道哽了的声音,“对不起。”
容祁阖住眼,“对不起什么?”
郑浅咽下那份要哭的冲动,尽力用清楚的声音说道:“我打了你的合作伙伴,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我真的没忍住,你别生气好吗。”
容祁垂眸,盯着眼前跟只鸵鸟似的女孩儿,眉心不可控地抽跳了几下。
两个小时前,他找人调查了路海,才知道他改过名字。
路海的原名,是秦海,二婚。
他的妻子在一年前过世,是知名企业家的独生女。
而那位企业家正是康海公司的主要投资方。
他没猜错的话,路海是郑浅的爸爸。
怪他不记事,没有提前认出这个男人。
容祁拇指搓着食指的关节,一下又一下。
良久,他终于松开差点被搓掉皮的手指,从桌上抽了张纸,绕去了郑浅身边。
他把手伸到她的下巴处,引着她抬起头,用纸巾擦掉她唇边的残渍。
郑浅的眼眶已经没有容纳更多眼泪的空间了。
她抽噎着,“我知道你生气,但是,我,我不想去道歉。我讨厌那个人,是他先不要我和我妈妈的……”
容祁点着头,“我知道。”
“秦婳,我都知道。”
秦婳,你的容祁,全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温柔且耐心,找不出一点瑕疵。
郑浅的眼泪就这么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
她揪住了容祁的衣服,把头埋在他的身前,忍不住低声嘶吼,把压抑了十几年的愤怒和委屈尽数放出。
容祁俯身把她拥入怀中,任凭她咒骂和倾诉。
直到她哭到没力气,沉沉睡去。
容祁试着唤她的名字,回应他的是重重的呼吸声。
他松了口气,胳膊穿过郑浅的膝盖,把人稳稳托起,放回了房间。
刚关上门,他上衣口袋里的电话跟掐着点似的开始震动。
容祁接起电话,发现是个陌生号码。
他阖住眼,接起。
沉默片刻后,容祁绷直眉头,语气冷淡到听不出任何情感。
“秦先生,你好。”
对面的人顿了一下,“你调查我?”
容祁很轻地笑了声,倚靠在墙边,明暗分界线切割着他脸上的五官,把一半隐入冷寂的黑中。
他牵起唇,“您有何贵干?”
路海颤抖着牙齿,“我要见昨晚那个姑娘,她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她现在怎么样了?”
容祁轻嗤,“与你无关。”
路海听着容祁这样无礼的语气,握拳锤了下桌面,“看在你是她男友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别忘了,你还有求于我,让我见她,我可以考虑和你们的合作。”
“合作?”
容祁抬眸,眼神下藏着的散漫和桀骜顺着眉骨浮现出来,“不用了,我们的合作就此停住吧。”
路海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直白,“你……”
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容祁便冷冷打断,“我很清楚你们公司的情况,之所以愿意陪着你们兜圈子是不想让事情太难看,顺便给安洛省点钱。”
“但是,省钱并不意味着缺钱。秦先生,你明白吗?”
路海压住猛跳的太阳穴,感到自己的血压正直线飙升。
他努力压住脾气,沉浮商海十几年,他很清楚对方的软肋在哪里。
他这个人狠惯了,要见到什么得到什么都是不惜代价,哪怕代价是伤害到他想要的。
路海低低地笑了下,靠进座椅里,“如果你不来见我,那我就把你和那姑娘在一起的事情公之于众。到时候她被万箭穿心,你可别心疼。”
容祁的视线稍稍停了下,用舌尖碰了下腮。
几秒后,电话被无情挂断。
容祁收起手机,捏紧眉心,把郑浅呜咽中说的话拼凑起来,大概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他偏头看向被掩住的房门,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一分钟后,容祁重新拨了个海外的号码出去。
嘟嘟两声,电话被接起。
容祁还没说话,对面的人先喊出了声,“臭儿子,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妈呢?”
盛兰月气得不轻,把手里的财务报表甩到了桌上,“当了明星就不要妈了是吧!”
容祁难得耐心地听着她念叨了快十分钟,终于在她喘气的时候插了句嘴,“不敢。妈,我有两个事儿想跟你说。”
盛兰月冷哼,“有事儿求我就想起我了?”
容祁应了声,“第一件事,我找女朋友了,是准备结婚的对象。”
……
话音落下,对面的人安静了一瞬。
没等盛兰月回过神,容祁紧接着又说了句,“第二件事,您儿媳妇儿要被人欺负了,您管不管?”
盛兰月:“……?”
作者有话要说: 盛妈妈:“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