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春
《幻梦》的点映在周六晚上十点。
周五,剧组散场后,郑浅依照惯例跟着容祁上了车,发现驾驶座上的人换成了许久未见的助理孟清,而老司机安洛难得地坐在了副驾驶上。
她关好车门后跟孟清打了个招呼,却发现后者眼睛下积压了厚厚的黑眼圈,表情也很凝重。
这样子怕是加班过度了吧。
郑浅眨巴了两下眼,心想着自己虽然只医治动物,但是医者仁心,总不能放着不管。
她凑上前,“孟清,你看看你的黑眼圈,疲劳驾驶是不对的,要不我来开?”
孟清叹了口气,“谢谢郑医生,我的黑眼圈是今天白天长出来的。”
郑浅:“?”
孟清吸了下鼻子,满脸悲壮地看着她,“因为我得知了一个毁灭性的消息。”
能长出黑眼圈的毁灭性消息?
没等郑浅追问,一旁的容祁先一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他拉住郑浅的手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语气轻柔,“累了吧,要不要闭着眼休息会儿?”
郑浅的注意力被容祁指尖的温度引走,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道:“还好。”
说完,她被容祁轻拢入怀里,蹭了下额头,“那你陪我歇会儿。”
……
此时的后座温暖如春,前排却是一片恶寒。
安洛无声翻了下白眼,瞪着安洛,用眼神表达了一句,“看到没?”‘
孟清一把捂住脸,重重地点了下头。
他最敬爱的容祁哥,真的,脱单了。
还是跟他认识两个多月的女生……
这还有天理吗?!
容祁睁开一只眼,看了下前排两人的哑剧,没搭理。
倒是被他摁在怀里的人挣扎着冒出了头,脸颊早已因为他亲密到毫不遮掩而红了一片。
容祁弯了下眉,起手指刮了下郑浅的鼻尖,“晚上有场酒宴,我得去一下。你自己做点吃的,别偷懒。”
说完,他想起什么,又补了句,“昨晚那份合同上的康海公司联系了安洛,突然改变了主意说愿意吃顿饭谈一下,在江边的餐厅里。我去见见他们,尽量早点回来。”
这话挺自然的,就是详细过头了。
郑浅听完,重重地,眨了一下眼。
她压住眼皮,视线不自觉地下移,盯着衣摆,轻声道:“我不是那种管家婆,你有你的自由,不用跟我说的。”
女孩儿的声音越来越小。
像被雨打落的花瓣一样轻柔。
一捏就会碎。
容祁静了一瞬。
而后,他抬手按住了她的后颈,往前压了一把,抵住了她的额头。
容祁用拇指指肚揉着那一小片发烫而微颤的皮肤,用很低很小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已经不打招呼地在你面前消失过一次了。”
“以后,我去有方向,回有归期。”
—
回来以后,郑浅先拿钥匙去了容祁住的房子里喂了小水,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拖鞋躺下。
这一躺就是两个小时。
她的脑子像个录音机,反复播放着容祁说的那句话。
他说自己去有方向,回有归期。
去,有方向。
回,有归期。
郑浅想着,不自觉地跟着念出声,感到身体的瑟缩正舒展开来。
她翻身把头埋进了枕头里,呜咽着笑出声。
夜色浓稠而深沉,月光落在其中,掺入了几分温柔。
郑浅擦了擦眼角,开始在点评软件上找评分高的餐厅。
她深谙训宠之道,明白在小动物表现好时,要予以奖励,行成条件反射,以期养成良性循环。
这么一想,请容祁吃饭的理由就非常充分了。
只是容祁是艺人,随便出门肯定会有被抓拍的风险,郑浅思虑再三,最后定了一家评分靠前还能送外卖的店子。
做不出好吃的,她买总行了吧?
打定主意的郑浅在床上打了个滚儿,戳亮手机看了下时间。
快九点了。
那吃饭应该也进入尾声了吧?
她暗戳戳地给容祁发了个消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拍的给小水喂饭的照片发了过去。
【郑浅:喂食.jpg】
消息发出去,郑浅把手机捂在胸前,默默地倒数,总是在还差几秒的时候加快速度,提前偷看。
几次循环后,就在郑浅不敢继续看屏幕的时候,容祁总算回了消息。
【容祁:下次少喂点,不然它就该改名叫小猪了。】
容祁的语气难得俏皮一次,郑浅抿着唇低笑出声。
两人又聊了几句,容祁回得断断续续,郑浅想着他应该挺忙的,就用表情包结束了短暂的对话。
容祁见郑浅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这才收了手机。
刚放下,他想到什么,又摁亮屏幕,把提示音放到了最大。
饭局尚未结束。
桌对面,康海老总沈康宁喝得面颊发红,衣衫松垮。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酒杯走向容祁,“容先生,真不是我不答应你们的合作,这项目太大,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技术部归我那个合伙人负责,可他脾气犟得很,觉得你是明星出身,不熟悉这行,所以不太愿意。”
容祁听着,微微阖住了眼皮。
话虽然不好听,但是沈康宁确实是在借醉意来暴露合作的问题点。
他和安洛对视一眼,后者会意,捏起酒杯绕去了沈康宁旁边,勾着他的肩说道:“沈总,我们是诚心合作的。这酒我干了,不如,您给指条明路?”
沈康宁捋了一把头发,咯咯地笑着,跟安洛碰了杯,等他一饮而尽后,又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我那个合伙人,有个读高中的女儿,疼得跟个什么似的。”
他晃了晃酒杯,“小姑娘嘛,就爱个追星,之前还在他爸办公室里闹,说要看什么……《幻梦》?吵了好多天了,说买不到票。我也不懂这个,反正,只要能让他姑娘开心,拿下他还不就是分分钟的事吗。”
安洛听完,先是一顿,五官尽数舒展开,举杯碰酒,“多谢沈先生提点了。”
*
饭局结束后,安洛把沈康宁送到车上,又折返回来,兴奋地捶了一把墙,“找主演要票还能没有吗?我联系两张点映的票送过去,到时候再让沈康宁帮忙推一把,这事儿就成了!”
比起安洛的激动,容祁的情绪变化似乎不那么明显。
他倚在墙边把玩着手机,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偏头看向走廊尽头的窗户。
推拉玻璃窗外,一轮明月悬空而挂,没一会儿,几片乌云飘来,强行遮住了月亮的半边脸。
月色减半,夜色沉了又沉,把底下一片的城市压在了漆黑之中。
容祁收回视线,把手机揣进兜里,“把那对父女的座位往前排点。”
安洛心情正好,正好又看到容祁这张没什么变化的脸,忍不住出声调侃,“怕被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啊?没问题,交给我。”
容祁懒得跟他解释。
人多口杂,为了安全,他特意找了公司信得过的人当群演,把它们安插在电影院的各个角落。
多一对父女并没什么差别。
他只是想起了昨晚郑浅提到自己父亲时的沮丧和难过,不想她触景生情,再陷不安。
他想保护好弄丢了很多年的女孩儿。
仅此而已。
容祁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他翻出和郑浅的聊天页面,打下一排字。
【我应该十一点回家,你早点睡,晚安。】
末了,他又难以控制地打下几个字——
【很想你。】
—
周六晚上,郑浅先跟着容祁出去吃了顿饭,休息片刻后又去了电影院。
从吃饭开始,到现在开车去电影院,郑浅已经偷笑了一路。
她睡醒后看到了容祁十一点多发来的消息,整颗心都泡在了蜜糖里。
容祁还是那个容祁,但是身份不一样了,说的话也不同了。
她听的心情自然也不同了。
容祁用眼神询问了无数次,可她就是不说。
她怕他骄傲。
郑浅很努力地把控着笑的力度和声音,可还是没忍住笑大了一声。
密闭的空间把笑声无限放大。
郑浅一把捂住嘴,悄咪咪地扭头看向容祁,冷不丁撞入对方含笑的眼神里。
容祁曲起手臂,手指抵住了下颌,单手握着方向盘,一边注意路况一边问着,“什么事这么开心?”
郑浅费了力气才舒缓了脸部的肌肉。
她压平了唇角,脚尖左右交替晃悠,“跟你在一起就开心啊。”
这话的可信度太低了。
但容祁还是相信了这套说辞。
他用余光扫到女孩儿飞舞的眉眼,不自觉地跟着弯了唇。
他目视前方,话还是对郑浅说的,“那你最好省着点力气,一会儿可有你笑的。”
故意卖弄玄虚的句子成功转移了郑浅的注意力。
她转过头,眼睛晶亮,“你是不是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
容祁挑眉,一言不发。
任凭郑浅怎么问,他都会巧妙地避开话题。
像是幼稚地在报复郑浅之前的行为。
车子伴随着叽喳声进了地下停车场。
车停稳后,容祁拎好墨镜,先一步绕到了副驾驶边,牵了好几下才把嘴撇到耳根的郑浅带下来。
直升电梯近在眼前,郑浅却眼看着自己离电梯越来越远,“干嘛?”
她跟着容祁走到了后备箱。
砰地一声,车厢弹开。
里面,箱内小灯亮起,照亮了正中央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玫瑰。
每一支玫瑰花都开得正艳,扎好的蝴蝶结把它们聚成环状,莹亮的水珠折射着淡淡的光泽,像是蒙了一层柔软的雾。
晚上九点的玫瑰还如此新鲜,真的太不容易了。
郑浅被这捧花哄得扬起笑容。
可她面上还是强忍着,故意扬起下巴问了句,“这是送我的吗?别拿错了,到时候我可不还。”
容祁把钥匙握入掌心,替郑浅拨了下鬓角的头发,“是送给你的,绝对没错。”
郑浅被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含住唇,弯腰从后备箱里抱起那捧玫瑰,微微低头,嗅了一下。
花瓣的香气浓而热烈,醉人心脾。
她以前也买过玫瑰放在家里做点缀,但是没有这么香,所以她一度以为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闻香后的惊艳表情是装的。
但是今天,她接到了一束心上人送的花,也明白了那些女孩儿对玫瑰的喜欢源自哪里。
香甜的不是花香。
是送花人的心意啊。
容祁看着郑浅阴转晴的脸,摘下自己的帽子压在了她的头顶,自己也戴上了墨镜,“笑也笑了,我们去看电影。”
直升电梯带着他们去了顶层影院。
这家电影院和容祁签约的公司有长期合作,所以允许公司安排人在点映厅门口收票。
他们进去的很顺利。
十点整,影厅里的灯光骤然灭掉,电影准时开播。
郑浅看了预告片,大概知道情节。
《幻梦》是改编自小说的电影,讲述了一个少年误入仙境,碰到了一个和自己已经死去的童年玩伴一模一样的流亡公主,并帮助她夺回了王座,最终回到原世界。
容祁饰演的是那位风度翩翩的主角少年。
电影特效极佳,而容祁的表现更加出彩,细腻的情感变化在他的眼神和行为中尽显无遗。
好几次,郑浅都被少年的回忆和真诚打动。
她偏头,看到光影勾勒下的,容祁的侧脸线条,忽明忽暗的光晕映照着他俊朗的侧脸。
她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幼年那场连续几天的高烧而丧命,好好地活到了现在。
还好好地,和她的少年重逢了。
郑浅闪动眸子,伸出一只手,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背。
她对上了容祁明亮的双眸,没说话。
无言胜有声。
容祁读懂了郑浅此时的心情,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稳稳地握在手中。
电影快结束的时候,郑浅看到少年送了公主一捧仙境特有的花,寓意友谊长存。
公主不肯收,问他,你们人类世界不是喜欢送玫瑰吗。
郑浅正等着少年的回答。
忽然,她的耳畔汇来一股热流,伴随着与电影中的少年别无二致的声音——
“玫瑰赠爱人。”
而下一句,容祁说的话又和少年的有了些许的不同。
少年说,我的爱人已死,她不会回来了。
容祁却说:“我的爱人正在我身边,她一直都在。”
—
电影散场后,郑浅久久没能从结尾中走出来,眼眶还泛着红。
容祁牵着她往外走,领她去了卫生间。
从暧昧温暖的环境中脱离出来,郑浅的讨论点就放在了剧情上,“公主的父母也太偏心了,为了偏宠小女儿,流放了大女儿。同样都是骨肉,干嘛这么狠心。”
容祁看她恨不得替女主角去收拾那对父母时,弯了下唇,“电影而已,不必当真。”
“艺术来源于生活,万一就有原型呢?”
容祁敲了她的脑门,“省点脑子,小心半夜失眠。”
两人说着就走到了卫生间。
郑浅小小纠结了下,最后决定跟玫瑰花共存亡。
她先把玫瑰放在洗手台边,进去一趟后又迅速走出来。
再出来时,原本安静的走廊忽然热闹了起来。
郑浅站在洗手池边,不动声色地透过镜子看着周围的一切。
她的身后,一个女孩儿正亲昵地挽住了容祁的胳膊,一个劲儿地夸他演得好,还说他爸爸也夸了他。
女孩儿身材高挑,五官漂亮,但模样青涩,应该还没成年。
郑浅慢悠悠地洗着手,搓着泡沫。
又听见女孩儿说了句,“谢谢你送的点映票。”
她开水的手顿了一下。
容祁好像跟她说过,今晚来看点映的都是他公司的人。
这姑娘哪儿来的?
郑浅洗干净了手里的泡沫,甩干了水,正准备抱着玫瑰上前假装饰演一下容祁的粉丝,顺路把人捞走。
她想台词时,女孩儿也说着话,中途叫了句,“我爸爸来了!”
郑浅迈下楼梯前,不经意地偏头看了眼从自己眼前走过的男人。
她的脚步在自己的视线落在男人的脸上时骤然停下。
玫瑰花从她的怀中挣脱禁锢,奔向自由,摔落在地。
血红的玫瑰花瓣铺了一地。
瓷白碎裂花纹的地板上顿时染上了一片惹眼的亮色。
容祁听到了花束落地的声响,转头就看到郑浅脸色苍白。
他眉心一跳,正要上前,谁知女孩儿的父亲迎面走来,主动伸手,“你好,我是路海,康海集团的合伙人之一。今晚,我和我的女儿都很开心,谢谢你赠的票。”
郑浅的耳朵嗡嗡作响。
她吃力地抬起头,视线一片模糊。
她隐约看到,容祁走过来,牵住她,引着她走向那对父女。
容祁扶住她的肩,问了句,“不舒服吗?”
郑浅木讷地摇头,眼睛失神。
容祁以为她是害怕被人看到。
他并不准备藏着她,所以主动把郑浅介绍给了对面男人,“路先生,这是我的女友郑浅。”
“浅浅,这位是康海公司的路先生,旁边的是他的女儿路明珠。”
郑浅双目无神地盯着对面的男人。
明珠啊。
掌上明珠。
这名字真好听。
比她的秦婳还好听。
路海看着她,眉心皱起,“这位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郑浅沉默了很久,胸腔里沉淀多年的情绪尽数涌出,铺天盖地地侵蚀了她最后的理智。
多年前的雨夜和眼前的昏黑重叠,暴风骤雨声仿佛还在眼前耳畔。
她高烧不退就快死掉的时候,这个人已经有了新的掌上明珠。
如此宠爱。
真他妈的……讽刺啊。
郑浅抬起头,扯了下唇角,又抬起手。
路海以为郑浅要和自己握手,于是跟着伸出手。
下一秒。
啪的一声。
路海的脸上瞬间多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火辣辣地疼。
郑浅嘶哑地开了口,眼球里崩裂出几道和玫瑰花瓣相似的血红色——
“你好啊,路,先,生。”
“这个招呼,还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