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乌雀
“你想去丰州?”付湛川忙压低了声,他做贼心虚似的四处瞧了瞧,这才将口中的梅花酥咽下去,问道:“你疯了?殿下最长也就半年便回来了,你要是闷,平日多来找我便是了。”
萧琢给自己倒了杯酒,放在嘴边抿了一口,“我……我不是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这个?”付湛川不知道萧幼慈的事,只道是萧琢一个人在太子府太无聊了,才一时兴起想出的戏码,此时皱着眉头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一点私事,以后再同你说。”
付湛川盯着萧琢看了半晌,见萧琢只低头喝闷酒,并没有松口的意思,这才有些失望地坐回椅子上,耸了耸肩:“好吧,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多问。只是你也知道,你这个身份……尽管陛下明面上不说,暗地里盯着你一举一动的眼线海了去了,你若是跑到丰州,紫菀他们的命你不想要啦?”
“我知道。”萧琢叹了口气,“所以才找你想办法啊。”
付湛川沉默半晌,他眼中光亮明明灭灭,颤动的睫羽像是带来凶兆的乌雀的翅膀,扇动着来自地府的黑焰,“你还没有放弃?”
萧琢一愣,温酒在喉咙里呛了一下,辛辣的味道瞬间直冲头顶,惹得他弯腰咳嗽起来,“咳……咳……你……”
一旁的付湛川眼中闪过一瞬的冷意,萧琢一眨眼,只见他笨拙地起身给他拿水,衣服下摆滑到了桌上的杯盏,一时间劈里啪啦倒了一片,桌上地上俱是杯盘狼藉。
也许是他看错了。
“唉,怎么这么不小心。”付湛川将水杯递到他面前,右手拍着他的后背:“喝口水缓缓。”
萧琢将那杯水喝完,一口气方才喘匀了,开口说道:“放弃?”
付湛川一顿,萧琢摇摇头,声音有些嘶哑:“我也不知道,我……”
“也许不过都是我一人的一厢情愿,对百姓而言,只要田里庄稼长得好,没有苛捐杂税,没有战争劳役,皇上姓萧还是姓贺,对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付湛川沉默地看着他,萧琢哂笑:“罢了,是我苛求了,吃饭吧。”
西江月的招牌烤鱼摆在正中,外皮烤炙地起酥,香香脆脆的,里头鱼肉细滑软嫩,配上西江月的秘制酱料,再佐以葱花,直令人食指大动。
萧琢此时却只是捡了两块鱼肉,放在汤汁里蘸了蘸,盖在米饭上。
“你若是想去,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
付湛川沉吟片刻,道:“只是会吃些苦头。”
“吃苦头?”萧琢笑了笑,“没事,你说吧。”
“我会安排人假扮白骁的部下,挟持你去南梁。如今白骁同南梁叛将已有衰退之势,兵行险招也是人之常情,不容易引起怀疑。”
“如此,你是被迫被掳到南梁,这样紫菀他们也不会因此获罪,届时再让殿下去救你,也算是……”付湛川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你觉得如何?”
萧琢倒没有注意到付湛川的戛然而止,他暗自思忖了一番,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案了,是以点头道:“只是……不会牵连到你吧?”
付湛川大咧咧地抬手打了他一掌,愤愤道:“算你还有些良心。”
“不过……”付湛川夹了一筷子粉条,吸溜吸溜地吃完,抹了抹嘴道:“我自有门路,放心吧。”
见付湛川答的笃定,萧琢这才放下心来,他看一眼吃的虎虎生风的付湛川,一时有些欲言又止。他向来是不善表达谢意的,从前他一切都得来的太过轻易,是以也几乎没有什么留给他道谢的机会,他只要轻巧地往高处一站,自有万众山呼,千人逢迎。
他捏着筷子在心里演练了许久,这才轻咳一声,用手肘推了推付湛川,道:“谢谢你。”
付湛川正大快朵颐地啃着猪蹄,此时满嘴流油地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情状有些惨不忍睹。萧琢默默地递给他一块手帕,付湛川丝毫不见愧色地接了过去,笑道:“不用,咱们什么关系,这样说倒生分了。”
说完,付湛川将剩下的最后一个猪蹄膀好心地夹进萧琢碗里,说道:“尝尝,可好吃了。”
留下萧琢一人同碗里的猪蹄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冬日里天黑的早,萧琢二人将最后点的甜汤舀完,套上裘衣出门的时候,外边已是黑黢黢一片。付湛川去找旁边候着的车夫,萧琢便缩在门廊边等他。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一寸一寸侵蚀着脆弱的裘衣,枯叶簌簌被风从枝头摘落,北风粗鲁的呼啸声音听得分外明晰。孤月悬在酒楼门口光秃秃的枝桠上头,像是一盏随时都要坠落的琉璃灯。
萧琢将手揣在袖子里,幼稚地吐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倏尔便消散在这样冷清的冬夜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萧萧!快来!”付湛川仍戴着他那顶怪异的毡帽,从马车窗户里探出头来,朝他大幅度地挥着手。萧琢也伸手示意他听见了,快步穿过人群,走到马车边上。
“走,先送你回去。”车夫一挥鞭子,沉浑的吆喝声响起来,催着马车轱辘轱辘向前行去。紫菀提着莲花灯,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拉的老长,斜斜地缀在地上,被一旁的树影打散了,七零八落的。
“哟,紫菀今儿怎么还在这等着?”付湛川嘻嘻笑了两声,他一贯喜欢逗弄脸皮薄的小丫鬟,以看他们脸红为乐。紫菀深知此人的恶癖,便也不理,只扭头对萧琢道:“奴婢看着侯爷今天早些有些咳嗽,便让厨房煮了些姜汤,等侯爷回来用。”
“啧,瞧瞧你这小丫头,多么体贴。”付湛川推了推萧琢的肩膀,一脸艳羡,“有福气。”
“紫菀一向最是周到的。”萧琢笑了笑,同付湛川告辞,从马车上下来。
萧琢先回了寝殿洗漱,丫鬟给端了泡脚水,木桶里洒了不知名的白色与红色的花瓣,热气腾腾的,在寒冬里天然便让人生出些舒适惬意的心思。
热意一路顺着脚心的脉络传遍全身,萧琢整个人都像是泡在了软绵绵的热水里,骨头都酥麻了,恨不得自己也就地化成一滩温暖的水流,在永恒的春日里荡漾开去。
“侯爷,姜汤来了。”紫菀捧着瓷碗,碗壁有些烫手,她快走几步将瓷碗搁在桌上,右手捏了捏耳垂,暗自吸了口气。
“还有些烫,等它凉一会儿吧。”
“嗯。”萧琢见紫菀双手交握,咬着嘴唇有些欲言又止地意思,问道:“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唔,奴婢……”紫菀顿了顿,似乎在想该怎么措辞,“奴婢知道这事不该奴婢过问的,只是……只是还是想多嘴说两句。”
“你说。”
“侯爷,其实……其实侯爷可以多相信殿下一些的……”紫菀垂头盯着脚面,她刚说完,便慌忙捧着瓷碗,结结巴巴地说:“姜……姜汤凉了,可以喝了。”
萧琢垂眸不语,他不愿在人前梳理自己盘根错节的复杂又矛盾的感情与心绪,便只避重就轻地说道:“今日付湛川说可以帮我。”
“什……什么?”紫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道。
萧琢便将付湛川的计划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我觉得甚好,如此也不会殃及你们,又可与阿姊重聚,再好不过了。”
“可是……”紫菀忧虑地蹙起眉头,她从前其实是个很不知愁的姑娘,这一年多硬是将自己折腾成了水做的林妹妹,学成那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道:“这番却让侯爷受了委屈,侯爷金尊玉贵,怎堪受如此奔波……”
“紫菀。”萧琢叹了口气,“自国破后,你我都明白,世上早已无平贞帝,只余罪人萧琢。琢常人血肉之躯,行世人能行之事,吃世人肯吃之苦,又有何委屈之说?”
紫菀一愣,萧琢从她手中接过姜汤,捏着勺子一口一口啜着,姜汤辛辣,疼痛的滋味有时却更容易让人上瘾,萧琢将碗中姜汤一饮而尽,只觉额头微微发汗,将碗置于桌上,说道:“若是计划不变,当是很快便会动手。”
“听付湛川说,司天监夜观天象,下旬有大雪。”萧琢抿唇,眼里带了些落寞,“怕是不能同你们一起看了。”
“侯爷!”紫菀提起袖子揩了揩眼睛,她眼睛尚且红彤彤的,喉头哽咽,却仍是倔强地回道:“从前紫菀没怎么见过雪,可去年冬天可见够了,日后有的是机会,总不差这么一回的。”
“嗯!”萧琢轻笑,“以后还有很多很多个冬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