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监军(1 / 1)

乌夜啼 霜见廿四 2498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80章 监军

  昏黄的天光像是快要燃尽的油灯,在日与夜暧昧的重影里徘徊,将群山都随意涂抹上朦胧的光晕。天际偶尔掠过几只归巢的燕,兜头与带了些寒意的凉风撞了正着,似是浑身打了个激灵,在空中陡然上下颤动,甫又稳定下来,抖了抖翅膀,向巢中嗷嗷待哺的雏燕而去了。

  身侧巡逻的卫兵整齐的步子带着令人愉悦的韵律,有着铿锵的,昂然的,向上的斗志与生机。路过贺暄身边时,一列俱停下示意,待贺暄颔首,方又抖擞地往前走去。贺暄一身明光甲,手放在右侧的剑柄上,下意识地摩挲着。红色的剑穗被不期而遇的风吹起,像一簇明艳的火苗,寂寞地燃烧着。

  蓝守一从帐中出来,走到贺暄身侧,说道:“明日攻关,都安排好了。”贺暄点点头,伸手指向远处的一脉水田,“蓝将军看。”

  蓝守一顺着贺暄的手望去,只见得原先的水田已经干涸,露出四分五裂的土地的背脊,光秃秃的,像旱魃背上的裂痕。

  “漠漠水田飞白鹭。”贺暄垂下手,叹息道:“如今却……”

  “待南梁平定,赈灾一事便可提上日程。”蓝守一一时也有些默然,“老百姓都不容易啊。”

  “今日早些休息吧。”贺暄旋踵,穿着铠甲的肩背显得格外宽阔。帐中一灯长明,融融的火光映着桌上的沙盘,上头插着大大小小的旗子,一眼望去,竟生出些错落有致的美感。

  明日虽是首仗,不过主要是为了摸清对方的底细,倒不是生死相拼的破釜沉舟,是以贺暄也并没有十分紧张。

  他一向自诩筹谋帷幄,决胜千里,只是却总也缺少些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沉着与定力。少时师从太傅读《晋书》时,便很是欣赏司马师于高平陵之变前夜,昭不能安席,而师寝如常之泰然,只是……自己唯独这点,同此南辕北辙。

  贺暄将桌上的兵书拢了拢,叠在一角,侍从在帐外问是否要打热水,贺暄应了,坐回床边等着。

  次日,丰州。

  白骁到底是晋国的大将,指挥得当,又兼膂力惊人,一夫可当万夫之勇,贺暄他们久攻不下,拖下去也不过白白消耗,只得鸣金收兵,随行的军医跟着忙前忙后,伤兵们互相搀扶着,伤的重得由人抬着,有秩序地往伤兵帐中送去。

  “蓝将军,东路军还没消息么?”贺暄皱着眉看着沙盘,声音沙哑。当时他们从上安京出发时兵分两路,贺暄同蓝守一从西路走,为先行军,人数不多,权当摸底。而后由付颖知率东路军迟半旬出发,取道徽州,同他们汇合。只是如今眼看着已过了所约之期数日,却迟迟未有东路军的消息,送去朝廷询问的信也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蓝守一摇头,他素日沉稳的面容也浮现出一丝焦虑,答道:“尚无消息,许是路上耽搁了。”

  “耽搁?便是耽搁了,去信一封让人快马加鞭送来便可,何至于半分消息都无!”贺暄手下发狠,临时搭建的木桌微微颤动,摇摇欲坠的像是下一瞬便要散架。

  贺暄恨恨地磨着后槽牙,压下心头的烦躁,起身收回手,强自平心静气地说道:“罢了,光靠那帮废物无用。如今我们攻不进城去,白骁腹背受敌却是事实,我们尚且还占优势。丰州不比清陵,物资储备本不丰厚,只要我们卡住他们补给的路线,每日派兵骚扰,他们撑不了多久。”

  “况且今年大旱,南梁粮食本就不够,就算他们坚壁清野,又能抵挡得住几时。”贺暄垂下眼睛,摆弄着沙盘上的旗子,“到时,等援军一到……”

  贺暄食指轻点代表丰州的小点,沉声道:“必取丰州。”

  晚间贺暄喝着米汤,吃着杂粮饼,心里却反复翻腾着白日里提到的东路军之事。纵然白日里他说的言之凿凿,却也深知不过是说着唬人的,心里实是一个漏风的大窟窿,万万没有底的。战场杀敌,万里行军,信任为先,为将者怕的不是突厥汗王的铁锤,而是高坐龙城里的天子。付出生命去守护的人,往往最能拿捏你的软肋。

  贺暄隐隐有个不详的猜测,却也只能祈祷不过是自己猜疑过甚。他咽下最后一口米汤,唤来侍从将碗碟收下去,盯着壁上的暗影出神。

  几日后,他们终于接到了东路军的消息。

  “他们说是因路遇巨石封路,是以耽搁了些时日,陛下特派了监军先行传旨,嘱以要事。贺暄眉间又生出恼意,等帐中只剩蓝守一后,道:“这许久未有回音,竟无半分歉意,着实放肆。”

  “殿下息怒。”蓝守一安抚道:“到底是有了消息,也算是件好事。这几日我们在阵前喊话,白骁也只闭门不出……”

  “白骁老谋深算,想磋磨士气罢。”蓝守一顿了顿,“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必不会苦等,定会寻出破局之策。”

  贺暄右手握拳,他微微用力,骨节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二人正说话间,副将仇嘉木挑开帘子,说道:“殿下,将军,监军已经到了。”贺暄这一路上一直同蓝守一走得近,仇嘉木苦于无缝可钻,明里暗里地寻摸机会凑上前来,贺暄冷眼看着他,见他问要不要现在出去迎接,轻笑一声道:“怎么?天子来使,孤岂有不迎之理?”

  仇嘉木叠声说着不敢,贺暄早已掠过他朝帐外走去,眉间敛去些不耐烦,换上平静的神色。他今日没穿戴铠甲,只着了件寻常的外衫,此时略略抚了抚折痕,远远地已经看见那监军从马上下来,一脸倨傲地看四周的将士。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非妄言也。贺暄拧眉冷冷地旁观了一会,直到蓝守一轻拍他的肩,催促他道:“殿下怎么不过去?”贺暄这才扯出一抹带着嘲意的笑,抬了抬下巴,“这人将军认识么?”

  蓝守一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摇头道:“老夫常年不在京都,宫里的人都不认识几个了。”

  “喏,肖文安,父皇这两年新提拔的,如今已做到御前太监了。”那肖文安高昂着脑袋,手持马鞭对着前头一列的将士颐指气使,贺暄脸色一沉,抬腿便往前走去。

  “原来是肖监军啊,一路想必累得慌吧。”贺暄一手将肖文安手中的马鞭攥住,轻轻一拔,嘴角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在肖文安怔愣的眼神中将马鞭放回他手里,嗓音沙哑地说:“监军要是没什么事,先来帐中坐坐吧,晚点为监军接风洗尘。”

  肖文安被贺暄噎了一下,只得咽回去方才想要教训将士的话,他是贺蘅一手培养的人,对贺暄和贺旸两不相帮,眼里只认得现在能给他权势与地位的人。

  “多谢殿下。”肖文安行了礼,跟着贺暄和蓝守一进了大帐。

  “肖监军,这是给监军准备的床铺,被褥和枕席都是新换的,那边有毛巾和脸盆,监军你看还有什么需要的?”跟着的是贺暄的小部曲谷承平,一早听闻新来的监军大人不好伺候,常拿鼻孔看人,来之前便已是叫苦不迭,生怕被寻出错处,平白讨得一顿军棍。

  肖文安背着手东看看,西翻翻,瞧着这简陋的床铺与陈设横竖不顺眼,掐着嗓子尖声斥责道:“怎么?朝廷拨的银钱都进你们这些饭桶的肚子里了?就拿这些破烂玩意糊弄咱家?”

  说着伸手抖落着薄被,嫌弃地用指尖提溜着,另一只手捂住鼻子,啧啧道:“瞧瞧瞧瞧,一股子霉味,你们这些泼皮忘八,可别当咱家好欺负!”

  一旁的谷承平百口莫辩,行军物资金贵,这已是他们殿下用的东西了,他们这些底下的将士还只得睡大通铺的。谷承平对贺暄多是因敬生惧,对这太监却生不出敬意来,是以暗暗在心里骂道,这老阉贼,忒是难缠!

  “怎么?监军不满意么?”谷承平刚想到贺暄,便见平日里光耀如辰星的太子殿下一身玄衣,腰间别一把短剑,掀开帘子进来。

  肖文安撇撇嘴,说道:“虽说粗陋不堪,不过咱家也体谅行军艰苦,忍忍便罢了,劳烦殿下还专门来看望。”

  “哦?那倒是监军大人高风亮节,孤好生佩服。”贺暄皮笑肉不笑地乜斜了旁边缩着身子的谷承平一眼,道:“晚饭准备好了,特意为监军置办了好肉好菜,行军不好饮酒,监军且委屈些。”

  “多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