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祈愿(1 / 1)

乌夜啼 霜见廿四 2801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72章 祈愿

  院子里的银杏落了一地,像是在冷硬的石板路上铺了一层织金云纹毯,走在上头软绵绵的几乎要向下陷落。早晨的冷风尚且带着秋寒,贺暄有意无意地走在萧琢前头,将细细密密的风都遮了个严实,只偶尔有几尾漏网之鱼轻轻拂过萧琢鬓角的碎发。

  穿过垂花门,行过蜿蜒而攀着枯藤的廊庑,便到了平日用膳的饭厅。

  紫菀同菱香早在里头候着了,见他们过来,福身行了礼,紫菀开口道:“奴婢去厨房取早膳来。”

  平日早间厨房都准备些肉粥、煎饼、蒸包等吃食,再多加几叠腌瓜或是酱鸡,今日却有些不同,萧琢看着紫菀身后跟着的一堆侍女,每人手中都捧着银盘,端的是一派豪奢之景。那些侍女们鱼贯而入,在桌边站定,手中银盘一个一个将桌面填的满满当当。

  萧琢愣了一瞬,他心里怀疑是不是贺暄知道他今日生辰的缘故,这想法刚冒头,便看见贺暄起身,从紫菀手中接过一碗面,眉间凝着十二分的认真,极小心地放在他面前。

  “尝尝,好不好吃。”贺暄的声音里暗暗含着期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萧琢心里划过一丝疑虑,他应了声,伸进碗里夹了一筷子。

  那碗面是很普通的阳春面,汤水里连油腥都几乎少见,只零星洒了点葱花,卧了个蛋,卖相十分不佳。面也煮的过头了,萧琢嚼了两口,失了筋道,软烂软烂的,他怀疑煮面的人连盐都没加,面里只有没有味道的汤水和葱花的一丝香气。萧琢用筷子戳了戳那个蛋,里头流了些黄澄澄的汁液出来,竟还是个溏心蛋,只是味道有些苦。

  萧琢心里的疑虑在吃了第二口后增加到了八分,他放下筷子,瞥了一眼身边欲言又止的紫菀。

  紫菀像是猜到了他心里想些什么,她弯下身附耳道:“侯爷,这是殿下忙活了一早做出来的,手都破了。”

  紫菀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对面的贺暄听见,萧琢愕然地将目光移到贺暄往袖子里缩了缩的手上,果然右手食指缠了白纱,他早上竟然一直没注意。

  他几乎难以将紫菀同他说的话想明白,贺暄这样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出则庙堂高坐指点江山,入则金玉绫罗蜀绣锦缎,他这样的人,应当是,应当是光风霁月地坐于高台之上,悬腕提笔作一篇锦绣文章,而不是在满是油烟的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给他一个亡国之人做长寿面,甚至还伤到了手。

  他惶然而又心疼地看着贺暄缠着纱布的右手,只觉左边胸口钝钝的疼,像是用未开刃的斧钺,一寸一寸地割着,将他的心肺拉扯的鲜血淋漓,混杂着酸涩的苦意,汩汩地淌了一地。

  “侯爷怎么了?”紫菀懊恼地跺了跺脚,以为是自己多嘴惹得萧琢不开心了,她一时害怕地飞快偷觑了一眼贺暄,哆哆嗦嗦地伸进袖子里掏手帕。

  萧琢闻言,怔怔地抬手在眼角抹了抹,这才发觉眼睫上被眼泪糊了一片,他胡乱地用手背揩了揩,说话的时候还带着鼻音,显得声音嗡嗡的,像一只撒娇的小猫:“我没事,有飞虫掉眼睛里了。”

  还是只嘴硬的小猫。

  贺暄轻笑了一声,他用左手拇指指腹在萧琢还沾着泪的脸颊上蹭了蹭,调侃道:“堂堂太子殿下洗手做羹汤,我们狸奴怎么还掉金豆子了?”

  说着贺暄将那碗汤面拉到自己面前,他就着萧琢用过的勺子舀了一口汤,眉头紧皱地叹了口气:“这面做的确实失败。”

  “哪有,明明很好吃。”萧琢一把将面抢了过来,他也不知是跟谁赌气,抄起筷子将剩下的面三两下划拉进肚子里,犹自不足,还仰起头把面汤都喝的一干二净,这才满意地放下碗,偏头对贺暄道:“怎么办?面太好吃了,其他的都吃不下了。”

  他眼角犹洇着薄红,此时懊丧地看着剩下摆了满桌的丰盛早膳,带着几分遗憾。

  “面吃完了就行了,其他的不重要。”贺暄挥了挥手,那些摆盘精美的早膳又被原封不动地端了下去,紫菀同菱香得了贺暄的眼神示意,带着侍立在一旁的其他丫鬟们都退的一干二净,贺暄左手支着下巴,朝自己身边点了点,萧琢便乖巧地起身贴着他坐了过来。

  “生辰礼物喜欢么?”贺暄伸手摩挲着萧琢发髻上的玉簪,垂眼问道。

  萧琢点点头,他扶着贺暄的肩膀,嘴唇在贺暄唇边黏黏糊糊地蹭着,他刚吃完面还没来得及擦,嘴上还沾着油,此时蹭得贺暄满嘴都油乎乎的,他弯起眼狡黠地笑起来,道:“殿下这般大礼,狸奴只能以身相许了。”

  “好啊。”贺暄凤眸微狭,他右手缠绵地抚弄着萧琢的后颈,声音疏懒地说道:“那狸奴告诉我,白骁叛乱中趁乱起事的南梁旧臣,是不是狸奴的功劳?”

  萧琢笑意一僵,他只觉方才的满腔欢喜都被这兜头的冷水一浇,跌了一地七零八落的残骸。眼前垂眸带笑的贺暄就像是老练的猎人,只随意一伸手,便将他这只初出茅庐的小花猫拿捏的死死的,小猫只能徒劳的在猎人手里挣扎着,胡乱蹬着脚。

  贺暄见萧琢不答,倒也不恼,只低声道:“有些事情,想的虽好,往往结果却南辕北辙。”贺暄收回手,他起身将绸衫上的折痕抚平,道:“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萧琢一时拿不准贺暄到底都知道什么,他僵坐在椅子上,直到贺暄在他左脸颊落下一个轻吻,“不过今日这些都不重要,狸奴的生辰才刚刚开始呢。”

  其实平日里就算是休沐,作为太子的贺暄也是很忙的,不是在书房里处理堆积如山的卷折,便是出门同各方势力打太极,兵部侍郎儿子的满月酒他要去露个脸,阜阳王七十大寿他要去走个过场,还要每日提防着柳家的明枪暗箭,四殿下党的阳谋阴谋……

  有一回院里都落了锁,萧琢端着茶找借口去书房看他,贺暄左手支颐,右手握着墨已经干涸的毛笔,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已经睡着了。烛火扑簌簌的响着,昏黄的光将贺暄眼下的乌青拉的狭长,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罩在疲惫的阴影里。

  晚上萧琢站在城郊的草坪上,他犹自不敢相信贺暄竟然真推了一天的繁冗尘事来陪他过这个生辰。中午在福满盈吃了据贺暄说最地道的晋菜,虽说菜确实很好吃,特别是那道烤鸭,酥脆软糯的外皮蘸了福满盈特制的酱料,配上黄瓜丝和大葱,用轻薄的面饼一卷,当真是人间至味。不过……萧琢舔了舔唇,福满盈的老板看他的眼神总是觉得怪怪的,许是他的错觉吧。

  下午贺暄带他去了城郊的银杏林,算起来南梁的秋天倒是没有这般风景,绵延十里的银杏林织就了一场金色的幻梦,将里头的人都裹在这个永远不愿醒来的茧里。

  “这里是我有一回从外埠巡查回京,路过歇脚时偶然发现的。离此地几里路有一个小村庄,不过我每回来这里都没遇见过旁人,想来此般美景合该你我共享。”贺暄轻笑,夜晚寒露侵衣,贺暄外头的裘衣上结了点点霜花,像是一粒粒雪子。贺暄不以为意地拍了拍,将马车上带下来的毛毯铺在了地上,朝萧琢伸手道:“过来。”

  天边悬着一轮冷月,像是寂静旷野上亮着的一盏遥远的灯。霜重云深,萧琢撑着手坐在贺暄边上,仰头看着隐没在云层后的星子。

  “狸奴还没有许生辰愿望。”贺暄随意捻起一根草,捏在手里把玩着。

  萧琢看着天上的辰星,声音闷闷的:“南梁民间有传闻,若于明星下祝祷,则神可闻之。今夜有云遮星,愿望便不灵了。”

  贺暄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煞有介事地做了几个繁复的动作,容色严肃地说道。

  “我方才掐指一算,少顷有风至,云散而星明矣。”

  萧琢愣了愣,倒没想过贺暄还有如此无赖的一面,他有些哭笑不得的点点头,双手合十,深吸一口气,道:“无有所愿,但求南梁兵息戈止,万里再无烽烟。”

  “你自己呢?”

  “我?”萧琢顿了顿,“我在祭月节已经许过了,不能太贪心。”

  “嗯,狸奴说得对。”贺暄轻笑,他将手中被他揉搓的不成样子的草茎扔在了一边,指了指天上。

  “你看。”

  萧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不知是否冥冥之中真有神明护佑,北风呼啸着掀开了遮住繁星的云帘,底下盈盈闪烁的星子缀连着回应凡间少年的祈愿。

  萧琢眸间掩不住诧异,他低低地溢出一句惊呼,笑着转头道:“真被你算到了!”

  “嗯。”贺暄点点头,声音低的近乎是一声叹息:“天上的神仙定是同我一样,不忍心让狸奴失望吧。”

  “什么?”

  贺暄没有回答,他突然坐起身,双眸映着皎皎银蟾,说道。

  “今天我虽不是寿星,也斗胆许个愿,祝我的狸奴……”

  很多年以后,萧琢过的生辰、许的愿望已是数不清了,他却总是会想起这个晚上。

  想起那年的星斗青光下,身侧披着裘衣的年轻太子虔诚地闭着眼睛,声音好听的像是北风酿的酒。

  “四面八方,皆可来去。春秋昼夜,尽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