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祭月
祭拜完月神,祭月节最神圣的部分就算是结束了,剩下的赏灯看烟火,则明显带了浓浓的人间烟火气,同高高在上的月神无关,更像是生活在地上的人们自娱自乐的环节。
萧琢见祭礼一结束,就忙不迭地小跑着回房间去换衣裳,这晋国的秋风,当真是萧瑟无情,将他周身最后一点热乎气也都不客气地掠夺走,他出来时尚且是个满面红光的少年郎,逃回房间时就已是佝偻着身子缩成一团的老翁似的,就差雪落满头装一回白首。
萧琢哆哆嗦嗦地将绒衣换上,在腰间系紧了腰带,这才感觉缓过劲儿来,他搓了搓手,想着待会儿出门去赏花灯。
不过这种时候大街上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他总也是要找个伴儿一起去才不会显得扎眼。萧琢四处搜寻了一番紫菀,在后院门口看见她穿着一身新衣,眉眼带笑地和身边的人说着话。那人身量很高,听紫菀说话时就得弯着腰,他却没有流露出一点不耐烦的样子,好脾气地听她说话。
萧琢那声紫菀便这样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紫菀和身边的人穿过后院垂着藤萝的拱门,心里涌起了一种复杂的心绪。那种感觉……萧琢沉默地往回走,就像是千辛万苦养大的女儿要出嫁了,既舍不得她走,又欣慰有个人能照顾她。萧琢忍不住回想紫菀身边的男人的脸,心里闷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他就这样走回了房里,眼看着如墨的夜色在大地上晕染开,越来越浓重的黑铺将开来,将人完全笼罩在这样无边而又冷清的夜里。府里大多数丫鬟侍卫们都出去赏灯游玩了,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萧琢一人,房檐下挂着的吊灯斜斜地照着,将萧琢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众人的热闹里,孤独就会被放得很大,似乎很轻易地就能将其他一切都淹没,只剩下这一种情绪无边无际地蔓延。
萧琢默默地凝视着熹微的烛火,正打算转头回房里,突然左肩被人一拍,吓得他差点惊叫出声。
“殿下?”
贺暄一袭素衣,披风上围了一圈狐狸毛领,看起来暖融融的。他的半边脸隐没在夜里,只有右边的脸打上了一层昏黄的光影,显得他的眉目格外温柔。
“呆着做什么?去看花灯。”贺暄偏头笑了笑,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笼在他长长的带绒的袖子里。
萧琢被他带着走到了院门口,这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问道:“你今日不是有公务吗?”
“嗯,可以明天再做。”
贺暄回答地十分理所当然,他抬手指了指院墙外边,说道:“你看,花灯已经挂起来了。”
是啊,花灯已经挂起来了。
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上全挂满了缤纷绚烂的彩灯,远远望去就像是盈盈的硕大的花瓣在熠熠生光。偶有晚风吹过,有些小灯便从树干上滑下来,仿佛是吹落了一地的花雨。
月色灯火满城,香车宝盖盈路。一辆接一辆的青骢马拉着装饰精致的马车从大路上悠然而过,里头坐着的闺秀小姐们身上的香粉洒了一路,被车轱辘碾作尘,依然香如故。
街上游人摩肩接踵,萧琢看了一圈,确实如贺暄所说,俱是成双入对的才子佳人,一人拿着一个花灯,远远一看便是神仙眷侣。
贺暄缀在他右侧略后了一步,他本是漫不经心地随意扫过街上的火树银花,见萧琢的眼睛黏在前头一对鸳侣手里提着的花灯上好半天,他随即心领神会,微微扯了扯萧琢的袖子。
“怎么了?”萧琢回过头来,漫天的星辰与满地的花灯在他眼底交相辉映,织成一片灿烂的盛景,贺暄愣了一瞬,这才指了指一旁的店铺,说道:“那儿有卖花灯的,要去看看吗?”
“好啊。”萧琢已对花灯觊觎多时,见到那店里满室的花灯,自是兴奋的跃跃欲试,“走,我们去看看。”
那店不大,里头只有一头发花白的老翁坐着扎着灯,见有客人来,也没抬头,只咳嗽了一声,问道:“要几个?”
“两个。”贺暄开口道。
老翁点点头,麻利地将两个款式简单的花灯递了过来,“一吊钱。”萧琢其实更喜欢里头挂着的另一个做工繁复一些的花灯,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凑到贺暄耳边轻声说,“我们换里头那个吧。”
里头那个花灯挂的高,那老翁够不着,得去里头取钩子,便让贺暄二人在门口等等,自己往里屋去了。萧琢这才看见那台子后头还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那小丫头头上用两根红绳扎着冲天辫,随着她的脑袋东倒西歪的,萧琢看了一会儿,没忍住笑了起来。
那小丫头听见笑声,晃晃悠悠地抬起头,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在贺暄和萧琢两人的脸上徘徊了一会儿,说道:“大哥哥是来买花灯的吗?”
萧琢趴在柜台上,笑着逗她:“是啊。”
“爷爷让囡囡跟今天来买花灯的大哥哥大姐姐说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他们就会多买一点。”小丫头奶声奶气地说:“囡囡祝两位大哥哥白头偕老,大哥哥多买点花灯吧。”
“我跟他不……”萧琢话音未落,便看见贺暄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钱,财大气粗地放在柜台上,俯身对小女孩说:“好啊,托囡囡的福。”
萧琢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贺暄微微弯起的眼尾,他的眼角有一处很细小的疤,要凑得极近才能看出来,萧琢不知怎得想到了有一天睡觉前,他不经意间注意到了那道疤,问贺暄是怎么有的。贺暄的回答现在想来已经记不清了,他就这样和贺暄隔着一步的距离望着他胡思乱想,像是刻意不让自己去琢磨贺暄刚刚那句话的深意。
“走吧。”那小姑娘的爷爷提着两个花灯回来了,贺暄一手一个接了过来,递了一个给萧琢。“确实比之前的好看。”
“是么?”贺暄低着头仔细瞧着那盏花灯,莹莹的灯火将他的黑瞳映得很浅,带着一点淡淡的金色。
“怎么了?”贺暄抬眸,他眼底的笑意还未褪去,灯火辉映着明媚的金色将他原先眼里的阴翳一扫而空,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上安京最普通的一对恋人。
萧琢觉得自己要陷进这口深潭里去了,贺暄的温柔在手无寸铁的他面前几乎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他早已是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没什么。”萧琢转过头,他接过花灯,有些生硬地说道:“烟火马上要开始了。”
“嗯,我早在盛京台订了座,现在过去正好。”
盛京台是上安京里除了皇城以外最高的楼宇,是每年观赏祭月节的烟火最好的地方,因此也是一座难求,普通人家提前半年开始预定也不一定有位置,这回倒是占了皇室的便宜。
萧琢二人到的时候,盛京台一二楼早已是人满为患,萧琢路过的时候瞟了一眼,里头俱是穿着绫罗绸缎的锦衣公子,姑娘们有的以团扇掩面,头上戴着晃眼的珠翠头面,扑的香粉盈香满室,原本摆在角落里的花都显得黯然失色。
贺暄订的是最顶层的包房,与下面几层的拥挤嘈杂相比,此间明显幽静雅致得多。外边观景的露台与里屋之间镶着珠玉缀成的晶帘,月光斜斜地照进来的时候,洒下一地的银屑。
随着一声炮响,面前的天幕上窜起硕大的烟花,形如芙蓉,一时间一树的芙蓉花都在这上安京的天际盛放,映着这原本黑黢黢的夜色艳若秾李。
烟花升空之声与众人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震得水晶帘微微晃动,发出金石的清脆声响。
“萧琢。”
贺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座上安京,他眸色沉寂,在楼下俱是欢呼雀跃之声的盛大节日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这回桐州一事,多谢。”
萧琢遥望着天边转瞬即逝的芙蓉花,淡淡地说道:“我答应过你的。”
“之前是我看错了,我……向你道歉。”贺暄转过身,他背靠满城的火树银花和星桥铁锁,神情带着十成的认真。
萧琢垂下眼,天上的芙蓉花开了又谢,一茬又一茬却延绵不绝,他在这人声鼎沸里郑重地点点头,“我接受了。”
“祭月节快乐。”贺暄趴在栏杆上,晚风将他的长发吹起,溶化在同样墨一般的夜里。
萧琢收回目光,也说了一句,“你也是。”
晚上回去的时候,萧琢将他们的花灯摆在书柜的最上头,满意地看着这两个花灯依偎在一起,带着一种难言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