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山风(1 / 1)

乌夜啼 霜见廿四 2732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42章 山风

  “小琢?”

  萧琢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迈步往里走去:“这个别院风景倒是不错。”

  萧琢经过贺暄身边的时候,贺暄伸着两只笔直修长的腿,交叉着懒洋洋地架在椅子前头的木凳上。许是今日出门骑马,他下身穿着骑装,黑色的长裤紧紧地包裹着他长年练武而紧实的长腿,勾勒出令人艳羡的肌肉线条,隔着一丈的距离,萧琢甚至能想象到那双腿所蕴藏的可怕力量,就像是蓄势待发的猎豹紧绷的后背。

  贺暄从细密的眼睫下斜睨了他一眼,将手里的青铜樽递给他,继而将双手枕在脑后,懒怠地眯起眼睛,道:“新酿的米酒,很甜,你会喜欢的。”

  萧琢下意识地接了过来,他将酒杯凑到唇边,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鼻,是好闻的大米的味道,没有任何侵略性的,就像是种着稻谷的大地,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柔和恬静。

  那酒杯里还剩半杯,约莫是贺暄不喜欢这么甜的酒,不然以他拿酒当水喝的劲儿,早就一滴不剩了。萧琢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将酒杯放在身侧的石桌上。一旁的日影打在横斜的树桠上,在石桌上落下横七竖八的暗色。

  “挺好喝的。”萧琢伸出舌头舔了舔唇上的酒滴,偏头看见贺暄不知何时敛了懒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像是看见了什么可口的猎物。他心下一跳,低下头轻咳了一声,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晚上我们做什么啊?”

  “晚间湛川那边有酒会,你可要去看看?”

  萧琢想起付湛川说的话,他踌躇了一会,点了点头,“好。”

  贺暄有些意外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话里意味不明:“你不是向来不喜这种酒会么?孤以为你不会去的。”

  贺暄看着萧琢垂着头,晚照在他脖颈上盘桓,留下熏暖的明光。他像是一个透光的琉璃盏,倾全国之力由最好的匠人打造,举世无双的高贵,却又是天底下头等的脆弱易碎。

  “不喜欢又怎么样呢。”萧琢轻轻地开口,他轻颤的眼睫就像是流光的雀翎在贺暄的心里挠着,“终究是要学着喜欢的。”

  贺暄深深地凝视着萧琢的侧脸,他的侧脸线条柔和,肤色白皙,合该是盛开在掌心的睡莲。可是偏偏生错了地方,养尊处优的睡莲被种在了苦寒的山尖,淬了霜雪,便横生出孤傲的清高之气。良久,他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从长椅上站了起来,“随你。”

  贺暄领着萧琢到的时候,四下里都已经醉倒一片了,这些醉眼相谈客七扭八歪地瘫靠在椅子上,兀自还在吟叹着些什么百姓疾苦,朝廷弊政。萧琢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右侧的付湛川,他手里还拎着个酒壶,那件外袍上满是酒渍,他两眼涣散地盯着前方,时不时将酒壶凑到嘴边,也不知里头还有没有酒。

  贺暄几步便走到付湛川跟前,皱着眉想将他手里的酒壶拿过来。付湛川一副醉鬼耍赖的样子,抱着那个酒壶跟宝贝似的死抓着不放,被贺暄嫌弃地伸出两根手指,轻而易举地就从他手里扒拉了下来。

  付湛川手里没了酒壶,立马便臊眉耷眼地哭丧着脸,那模样活像是贺暄抢了他的娇妻宠妾似的,付湛川眼见着贺暄没有还他的架势,两眼一红,萧琢怀疑他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

  “打住。”贺暄往后退了一步,十分不愿与这等醉鬼同流合污,他随手将酒壶搁在一旁,掏出袖子里的白帕,仔细地将刚刚碰过他的两根手指来来回回擦得干干净净,这才分出点耐心来乜了一眼这么一会儿功夫像是要睡着的付湛川,话却是对着萧琢说:“看来我们来晚了,今儿的酒会怕是已经结束了。”

  萧琢心下有些遗憾,面上却也不显,只淡淡地扫过厅里的一干清流雅士,“下次总有机会。”说完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往付湛川身边挪了几步,说道:“那我们……现在回去吗?”

  “不然呢?”贺暄扭头便要往门外走,“孤没有跟醉鬼谈天说地的癖好。”

  萧琢忙小跑了几步跟上,缀在贺暄后头出了院门。

  他们出院子的时候,黄昏的最后一丝光亮也尽数被黑夜吞没。山里头没有灯,除了头顶泻下的月光外尽是黑黢黢的无尽的夜。

  春日的夜晚还带着凉意,这山风一吹,整个山头都是一阵簌簌的轻响,更是渗着一股说不清的寒意。萧琢出门的时候只着了件单衣,他此时缩着脖子妄图把自己藏进衣领里,揣着双手,像个鹌鹑似的地走在崎岖的小路上。

  “哎……”

  前头正好是一截拐弯的下坡,萧琢脑子里被冷风灌得昏昏沉沉的,此时一不留神一脚踩空,眼看着就要以一个不甚雅观的姿势摔倒,前头的贺暄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萧琢的后腰,堪堪将他下坠的身形稳在了贺暄身上。

  “很冷么?”贺暄的手不过温热,此时搭在冰凉的萧琢身上,便显得炙热滚烫起来。他蹙眉收回手,将身上穿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在萧琢身上。

  “别动。”萧琢别扭着就要抬手将那衣服掀下来,贺暄左手攥住他作乱的手,右手强硬而不容拒绝地环住他,用一个堪称拥抱的姿势,将外袍牢牢地裹住他的身子,严丝合缝地将所有的寒意都隔绝在了外头。

  萧琢身上一暖,他忍不住满足地出了口气,抬眼见贺暄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衫,黑亮的长发被微风吹拂着垂散在他身后,月光盈盈地落在他的眼睫上,将他眼眸泼了个繁星点点。贺暄身量高,若不是此时他站在陡坡的下方,萧琢很少会有机会能低头看见他眼里的倒影,原来也同今夜的月色一样好看。

  贺暄就这样微微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向他伸出手:“这段路不好走,我拉着你。”萧琢感觉自己的心跳不可抑制的乱了起来,一声一声,像是战场上的鼓点。贺暄的手心很烫,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路从他的手烧上他的两颊,幸好山间的夜色总是最得人意,浓稠的将他眼里纷乱的情绪都遮盖的一干二净。

  清凌凌的月色像山间汩汩而出的泉水,淌过他们脚下的泥路,淌过郁郁葱葱的一个个山头,也淌过万户捣衣声的皇城与人间。

  他们走过了那段上坡下坡的山路,马上便是他们住的别院了。贺暄却没往别院那条路走,他脚下一拐,往另一侧的小路上走去了。

  “那边的小径很平坦,去走走么?”贺暄松开了萧琢的手,径直往右边走去。萧琢在那一瞬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晃了晃头,想将这一瞬的恼人心虚赶出脑袋,脚下却走得飞快,几步追上了贺暄。

  “以前殿下也常来走么?”

  许是此时的月色温柔,山间的风温柔,风中带着的花草香气温柔,一旁的贺暄似乎也跟着温柔了起来,萧琢竟生出一种同好友漫步在山间小路的轻松闲适之感,问道。

  “嗯。”贺暄折下旁边的一株野草,捻着那截草杆子随手晃着,说道:“十四五岁的时候跟着来过一次,跟付湛川那厮打了一架。”

  萧琢心里不禁暗暗佩服付湛川的胆色,听得贺暄继续说道:“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虽说那人平日里没个正形,却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后来,因着湛川的缘故,我若是无事,便时常来此。山里清净,没有上安京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像是个远离尘世的世外桃源。这条小路就在我住的别院外头,有时心里烦闷,或是遇上些不顺心,想不明白的事,我便会一个人来这里走走。”

  贺暄将手里的草杆子折成两半,扔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就好像……”

  贺暄突然顿住了,他似乎有些耻于在旁人跟前袒露心扉,别扭地又往前走了一段,才趁着一阵山风,将想说的话隐没在万壑松涛里。

  “就像尘世里的委屈不甘,受过的气,吃过的苦,都变成了这截草杆子一样。”

  萧琢怔怔地看着他刀削斧凿般冷硬的侧脸,原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也不过是同这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一般,会受委屈,会难过,受过气也吃过苦,不开心的时候也会一个人走在山间的泥路上安慰自己。

  他想说些什么应景的话,诸如以后我陪着你,有什么委屈你同我说之类的矫情的语句,可是他好几次想要开口,话到了嘴边,百转千回地又咽进了肚子里。萧琢像是个锯嘴葫芦似的终究是没有吭声,他只是上前了两步,伸手握住了贺暄被风吹的有些微凉的手。

  萧琢在此刻心里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想,这回热的是我了。

  贺暄愣了一瞬,轻轻回握住了他掌心里的手,那双手同他不同,明显是养尊处优精心照顾出的,柔软细嫩,没有一处伤疤老茧,他那样安静的躺在他的手心,像是一只小兽朝他露出了柔软的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