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长川
两人踏着月色回了房,这别院不大,贺暄从前都是一个人来,因此也没布置客房,只让在主卧里加了一张小榻。
“真的不同孤睡?”贺暄穿着乳白的亵衣,乌黑的长发松散地束成一把垂在颈侧。他坐在梨花木大床的边沿,面容在烛灯下像是浸没了油的纸,带着一份朦胧而模糊的温柔。
“到底在外边……”萧琢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我睡小榻便好。”
贺暄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起身垂下了床上的帷幔,声音没什么起伏,“随你。”
萧琢的小榻上特意铺了厚厚的绒毯,睡起来倒也舒服。他盖着薄被,听着贺暄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绵长,这才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穿上鞋。
当时他靠近付湛川的时候,那厮笼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想来是有事同他说。萧琢一步一回头地挪到门边,贺暄没有任何动静,看起来睡得很沉。他将悬着的心放了一半,缓缓推开了门,闪身出去。
贺暄在暗夜里睁开眼睛,支枕静默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旁点的熏香缭绕而上,织出一片氤氲的烟。
萧琢走到院门口的时候,看见付湛川两手抱臂,老神在在地靠着院墙,抬头望月。
“付公子。”萧琢走到他身后,果然看见付湛川像是一只炸毛的猫似的,噌得一下窜了老高,一脸惊魂未定地转头看他,“你……你走路怎么都没有声的!”
萧琢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从他身侧走过,“我站了半天了,是你看月亮看的太投入。”
“哦。”付湛川委委屈屈地扁嘴,跟着他往外走,“萧琢。”
萧琢回头,看见付湛川收了方才玩笑的神色,沉沉地看着他:“上次同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
萧琢攥紧了拳头,隔着朦胧的月影,他定定地注视着付湛川,又或者说,他穿过付湛川,看见了南梁的春日花柳,看见了千千万万南梁的百姓……
“如今南梁水深火热,晋国放任柳氏作乱,我身为国主……”萧琢深吸了一口气,风中隐约飘散着不知名的花香,香气馥郁缠绵,“义不容辞。”
“好。”付湛川神色平静,“南梁留在晋国的人死的死叛的叛,如今也仅剩我们一家了。”他顿了顿,“你若想力挽狂澜,前路艰险,生死未卜,你可要想好了。”
“我都明白。”萧琢轻轻笑了一声,他抬起头,发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衬得他脸色像是敷了一层顶好的脂粉,“时也命也。”
付湛川神色一动,他眼神复杂地凝视着萧琢很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萧琢的肩膀,“付家在朝中还算能说得上话,日后若有什么需要,便来找我。”
“松风茶会的都是一些仁人志士,青年才俊,你可趁此机会多结交结交,会有用得上的地方。”
萧琢垂下眼,应了一声。付湛川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但愿人间再无战事。”
说完,他两手揣着袖子,弓着背哆嗦着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声音在晚风中拉的很长:“走了。”
萧琢望着他被浓稠的夜色吞噬的背影,莫名地想到了幼时跟着父皇巡游时,偶然遇到的一位方士。那个方士当时给他看了手相,道了一声天机不可泄露便走了。他怔怔地摊开掌心,掌心里握着一小撮水一般的月光,风一吹便散了,流淌的无影无踪。
萧琢回去的时候,贺暄似乎翻了个身,他身上盖着的薄毯滑落在一边,亵衣掀起一个角,露出他劲瘦的腰身。萧琢忍不住瞥了一眼,马上便像是被火烫了似的移开了视线,他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做贼似的将那薄毯给贺暄盖了回去,十分生疏的替他掖了掖被角。
黑暗将他的注视稀释了,以至于他心安理得地就这样看着贺暄熟睡的、舒展开来的眉峰和放松的嘴角,良久,他才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爬回了小榻上,扯起被子罩上了肩膀。
萧琢迷迷糊糊的梦里,似乎听见贺暄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
贺暄第二日早早地便回了府,案头的公务堆得小山一般高,这好不容易偷得的一日闲很快便被冗杂的政事人事给淹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
北方的春雨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萧琢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听见落下的雨点打在窗棂上,也打在窗外的玉兰树上,这样一个清寂的雨夜,更漏声沉沉,让人不可抑制地思念起故国,思念起江南的春雨。
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
萧琢闭上眼,眼前仿佛便是十里的杏花微雨,脉脉的杨柳在岸边摇荡着,踽踽天涯客折下一枝长亭外的柳,春风吹满了他的袍袖。
一夜春雨后,落了一地的玉兰花瓣。尚在枝头的玉兰沾着清露,浸润而饱满,亭亭似雪。
“侯爷,付公子来了。”紫菀端着水盆走了进来,里头浸着毛巾,她将脸盆放在木架上,将那毛巾绞了,递给萧琢。
“下了雨特别潮,你怎么没换一块毛巾?黏黏的难受。”萧琢下意识地蹙眉,他刚将毛巾接了过来,抬眼看见紫菀错愕的眼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动作一顿,落寞地垂下眼,“没事,我方才……”
“侯爷。”紫菀温柔地安慰他,轻声说道,“往日在宫里,雨水潮湿,下人们洗干净衣裳晾好几日都晾不干,北边春日干燥,昨儿刚晒上的里衣,因着下雨只在屋里头挂着,今日便已经干透了。”
紫菀轻笑:“侯爷再也不用担心巾帕上毛了。”
“嗯。”萧琢偏过头去,心里闷闷的难受。他用毛巾胡乱地擦了一通,接过紫菀手里的杯子漱口,等紫菀给他换好衣服束了头发,外头等的付湛川已经喝茶喝的去了两趟茅房。
付湛川正百无聊赖地坐没坐相的歪倒在黄花木椅里,那椅子上头垫着名贵的蜀缎,此时被他坐的皱皱巴巴,他浑不在意地啜着手里捧的茶,一脸满足的神色。
“付公子。”
“哎,萧萧,你家殿下的茶真不错,今年新上贡的吧……”付湛川一边咂摸着一边十分艳羡道:“我今日也算是饱了口福了……”
萧琢黑着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付湛川这才后知后觉地将茶杯放了下来,打着哈哈转移话题:“最近太子殿下很忙啊?好久没见着他了。”
“过几个月便要祭祖了,四殿下要忙祭祖的事,朝中其他杂事便都落在殿下身上。”萧琢坐到付湛川身侧,从壶里倒了些茶,他倒茶的姿势有些笨拙,洒了些水在桌上,萧琢十分淡定地拿布擦去了,说道“我每日睡觉的时候,书房的灯都还亮着。”
“殿下就是个劳碌命,一日不看公文他就闲得慌。”付湛川撇撇嘴,十分看不上似的,“不提他了,刚下了雨外边空气好,咱们出去玩玩?”
“去哪啊?”
“哎,去了就知道了。”付湛川大咧咧地揽上萧琢的肩膀,十分不雅地与他勾肩搭背地出了门,外头早就有付家的马车停着,萧琢还犹豫着呢,便被付湛川半推半拉地给带了进去。
待萧琢反应过来,他已经坐在了付家的马车里,付家自诩清流,故家底并不丰厚,这马车的布置自也比不得太子府的,里头垫的是普通的棉花缝的布垫子,在窗户上挂着有些陈旧的竹帘,上头长了星星点点的黑斑。
“我们要去哪?”
付湛川一脸神神秘秘的,也不直说,只拍了拍萧琢的肩,压低声音说道:“带你去见见世面。”
萧琢一头雾水,付湛川这厮平日里没个正形,想来去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萧琢无奈地靠着车壁,这车夫赶车的水平也不怎么样,萧琢被一震一震的车壁硌得肩胛骨疼,只得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
“到了到了。”马车甫一停下,付湛川便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跳了下去。他往前冲了几步,这才想起来车里头还有萧琢,只得又折返了回来,在打着响鼻的马旁边不断催着:“萧萧快下来!”
“说了别叫我萧萧!”萧琢快被他这个奇奇怪怪的自来熟昵称给折磨疯了,虽然他的抗议在付湛川眼里毫无作用。果然付湛川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在意他说了些什么,十分热络地过来拉他的手臂,猴急地往外窜:“快走快走!”
萧琢被他拉地一路小跑,他们马车停的地方栽着数不清的杨树,漫天的杨絮像簌簌落下的大雪,地上都铺着厚厚一层的絮被。萧琢本想张嘴喊他慢点,只是他刚一张嘴便有纷纷的杨絮钻进嘴里,他只得闭上嘴,默默跟着付湛川。
如今已是春末,跑了一会儿萧琢便浑身起了薄汗,他分出一只手去擦额头上的汗珠,前头的付湛川脚步减缓,看来就要到了。
眼前的杨树已经渐渐稀疏,变成了一片翠色的竹林。竹林掩映中,露出一角翘起的飞檐。再往前走两步,便能看见地上铺着的鹅卵石小径,以及小径两旁的石砌地灯。从外头看过去,环境格外清幽雅静,木制的两层小楼雕着精细的镂花,恍然若琼阁。
付湛川在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萧琢冷眼看着他十分虚伪地理了理跑乱的发鬓,又将衣服上的褶皱抹平,缓匀了呼吸,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噙着笑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