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机缘(1 / 1)

乌夜啼 霜见廿四 2644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38章 机缘

  刚回到府里,萧琢便迫不及待地一头钻进自己的寝殿,他将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之后,才坐回床沿上,小心翼翼地将袖子里清音阁那人给他的纸团掏了出来。

  上面是一个奇怪的图腾样式,看上去像是一只首尾相衔的蛇。

  这个图案……萧琢微微蹙眉,他曾经在宫里,父皇的寝殿中见过。

  萧琢陡然间心头大震,他瞳孔像被针刺了似的紧缩,呼吸急促地将那个纸团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没错,就是这个图案。那个时候,这只首尾相衔的蛇出现在……南梁写往晋国的密信里。

  听贺暄后来说,给他纸团的这个人,是礼部仪制司郎中付怀骞的二公子,付湛川。萧琢将那纸团收好,他担心是自己记得不清,待晚上掌灯后,他特意将德清留下,把袖中的纸团递了过去。

  “这是大梁暗线联络的图案,老奴当年侍奉先帝之时,曾有幸见过几回。”德清攥着纸条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他定了定神,说道,“自大兴灭亡后,战乱频起,各国为刺探情报,都互相派出暗线。老奴跟着先帝时曾听闻这些暗线早在太祖朝时便有了,只是平日里少见先帝动用过,本以为早已泯于市井,没想到……”

  礼部仪制司郎中的官品不高,但付怀骞乃松风党人,从不参与党争,为政多年少有错处,为人又刚直不阿,在朝中颇得人心。且他虽出身白屋寒门,但腹有经纶,能言敢谏,不畏强权,很得朝中清流的拥趸。

  “陛下。”

  萧琢一惊,见昏黄的烛光映照下,德清斑白着两鬓的头发,在他惊惶的注视中缓慢而坚定地跪了下去。

  “德清,你这是干什么!”

  德清将他搀扶的手掰去,他眼睛因为年老带了一丝浊气,但却定定的看着他,他艰难地挺直着被年岁压得佝偻的背,一字一句地道:“陛下,如今晋国对归降的梁人如此轻贱,南梁四下叛乱仍起,付公子给我们这个,是让陛下莫要失了斗志,咱们南梁还有希望。陛下如今得了太子殿下的信任,这正是上天给我们南梁降下的机缘啊。”

  萧琢怔怔地看着他,“你……你是让我……”

  “陛下,南梁的百姓都还等着陛下啊。”

  他呆呆地看着德清满是褶皱的脸,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的目光透过眼前的德清,看到的到底是上苑的花月正春风,还是贺暄小意温存时温柔的侧脸。

  “陛下若是不愿……”德清虽压着嗓子,这句话听在萧琢耳里却不啻惊天炸雷,劈头盖脸地将他震的瞪大了眼睛。

  萧琢愣了半晌,像是猛地被什么巨大的羞耻攫住了似的,飞快而不容置疑地反驳,不敢再给自己犹豫的余地,“不是。”

  他轻轻晃了晃脑袋,像是戴着一顶无形的朱红色冕旒,沉重地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入夜后,屋外又下起了细细的雨。

  室内仅剩一灯如豆,萧琢就着这跟他的心情同样昏暗摇摆,模糊不清的烛火,咀嚼着他方才在家国之间横生而出的,莫名的绮思。

  他还记得去年的仲夏,也是这样的雨夜,枢密使连夜冒着雨进宫报说晋军大举入侵边境,转瞬便势如破竹,连克数城。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天的军情八百里加急放在他的案头,他甚至不敢打开看。

  每一份折子,里头都是无数战死沙场的将士,无数无辜枉死的冤魂。他被这太沉重的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在国破的那一天,他的心情竟然带着一点如释重负的解脱。

  父皇还在的时候,总是说他性子太软,扛不起事,萧琢却不以为意。他有父皇,有母后,天塌下来也不用他扛,他只要安心做一个招猫逗狗,抚琴作画的小殿下就好了,属于他的岁月,向来是很轻的。

  可是一切都变得太快了,父皇母后连着染病离世,甚至来不及嘱咐不谙世事的小殿下,人间险恶,以后什么艰难险阻,都要他一个人扛了。他被迫被命运无情地拔苗助长,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有没有准备好,到底扛不扛得住。

  萧琢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躲在床角,暗夜将他白日里不愿示人的脆弱轻而易举地剥开了,好心地用黑暗替他掩藏。他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淡色的衣袖被泪水泅湿了,斑驳成一团一团的。

  “狸奴,你看他们在做什么?”

  萧殷牵着萧琢小小的手,指着面前田垄里的农夫。

  萧琢懵懂地摇了摇头,萧殷笑着说:“他们在插秧。你每日吃的粮食,就是我们南梁的百姓辛辛苦苦,日日夜夜耕种出来的。”

  “那我以后一定把饭都吃完。”

  “狸奴乖。”萧殷欣慰地揉了揉萧琢的头。

  一旁随侍的官员上前一步,恭维道:“小殿下宅心仁厚,可谓是南梁百姓之福啊。”

  “既为天下之主,亦当忧天下之苦。”

  萧琢在回忆里晃了晃神,小时跟随父皇巡访的劝诫犹在耳畔,那时的他还小,不懂天下之苦是什么,如今的他,又怎么还能找些软弱的借口,继续躲在父皇呕心沥血给他建的安乐窝里?狸奴已经长大了,父皇为他挡了十几年的风雨,如今要换作他来为南梁的百姓,做那个撑伞的人了。

  他与贺暄之间隔了太多的国仇家恨,哪里是一叶摇晃的小舟能渡的过去的呢。

  冬去春来,芳草葱绒。

  “殿下,殿下……”贺暄这才回过神来,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听见许昱行靠着椅背说道:“殿下最近怎么了,时常心不在焉的。”

  萧琢也不知怎么了,已经许久没有来找过他,贺暄更是不知自己犯了什么毛病,这些日子没见到萧琢,做什么事都不得劲,想去见他,却又碍着面子拉不下脸来,便兀自这样僵持着。贺暄叹了口气,“没什么,有些乏罢了。”

  “殿下。”许昱行皱着眉,略微犹豫了一下:“我同殿下从小的情谊,殿下莫要瞒着我了。”他顿了顿,试探地问道:“可是因为萧琢?”

  贺暄一愣,他这人从未在情之一字上栽过跟头,向来都是人家上赶着对他讨巧卖乖伏小做低,他一贯两袖清风明月相照,不曾为什么人如此牵肠挂肚畏首畏尾。他之前没少因为这种事嘲笑许昱行,此时便有些羞于承认似的,别扭地自我拉扯了许久,才勉强点点头,不情不愿地含糊嗯了一声。

  许昱行一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模样,他抿了口酒,带着点报复的意味,得逞似的说:“啧,我们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然也有一日能动了凡心?真是奇也怪哉,这小皇帝当真是本事不小啊。”

  “少贫嘴。”贺暄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过是……”

  贺暄顿了顿,他转了转手中的铜尊,垂下眼道,“不过是从前尚未有过求不得的滋味,一时觉得有趣罢了。”

  “最好如此。”许昱行老神在在地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莫要怪我说的难听,殿下这般的身份,同他玩玩还好,若当真有了什么情爱的牵扯……”

  贺暄微微蹙眉,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孤自有分寸。”

  说完,他稍稍缓了语气,扯开话头道:“宫里那事听说了么?”

  “江嫔那事?”

  “正是。”贺暄眯起眼睛,压低了声音说道:“十有八九便是柳后动的手。”

  许昱行嗤了一声,“那柳后做这事也不是头一回了,皇上不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江嫔不过一舞女……”

  “哎。”贺暄笑了起来,“此回可不同,你且看着。”

  江霓前段时日诊出有孕,贺蘅大喜,让她搬去了昭阳宫的主殿,还特越了两级晋了嫔。只是这头三个月的胎最是不稳,听说是吃错了东西,小产大出血,差点儿一尸两命,亏得贺蘅亲自坐镇,压着太医院的几个死命地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才留了点儿喘息的力气,如今整日用药汤吊着命,躺在床上一天倒是有六个时辰都是睡着的。

  “宫里面说了,皇上早便怀疑柳后了,这回可是发了狠,下令彻查呢。”李福海弓着身子轻声说,贺暄靠着椅背,手指若有所思地叩着桌子,讥笑道:“柳氏干的好事,她那儿子想必是没心思准备祭典了吧?”

  “那可不,出了这么大的事,昨儿夜里四殿下颠颠儿地跑进宫里跟皇上求情呢,想来柳后这回怕是要吃点苦头。”

  “父皇对她情谊还在,最多脱层皮,伤不到筋骨。”贺暄轻嗤,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语气难掩失望,“一时半会儿倒不了。”

  “也是。”李福海揣着袖子,笑着说道:“反正左右与殿下无关,权当看戏了。”

  贺暄倒也看不出多高兴,无可无不可地唔了一声,问道:“岭南是不是前些日子上贡了些荔枝?”

  李福海点头,贺暄状似不经意地吩咐道:“午后送些到房里来,挑些连枝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