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她不伟大，她只是不喜欢这里
两国使臣团一路往西北而行，行程安排照旧绕过了后周故土，免得生出其他是非，四五天后，到了位于晋国西洲外的宛县。
顾林将百姓们送来的食物都分发给了其他人，梁国使臣虽然因为此前种种遭遇，早已对晋国心生恨意，但，却又因为顾林之前在梁国救治瘟疫之举，对顾林颇有好感。
以至于见使臣团是顾林带队，便不好发作，于是一路上两边人马相处起来都僵持又和谐，气氛一言难尽。
宛县虽是一座县城，但因为周边有几个大州，经常有信使斥候与物资运输往来，倒慢慢成了一个重要的中转站，官驿也因此而修建得颇为宽敞，不但能供几十人入住歇脚，还有非常大的马厩与车库。
安顿好一众文官和明珠公主，慕容炎与杨昭二人才点了亲兵在周围轮班护卫，其余慕容大军则只能驻守在宛县郊外。
吃过晚饭，楚歆按例给顾林把脉。
虽然有了断续丹，已经明显感到伤口愈合，余毒也清了，可白弈并不放心，如今众目睽睽，也不好现身在顾林身边，免得打草惊蛇，便只能嘱咐楚歆日日把脉。
“一会儿去看看明珠公主吧。”
忽然，顾林嘀咕一声。
楚歆正收回手，闻言动作一顿：“公子几日都未曾与公主说过话，怎么今日忽然想到去见公主了？”
“你想想，宛县，是什么地方？”顾林含笑睨着楚歆。
楚歆当真想了想，而后，恍然大悟。
正要说什么，顾林已经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背着手往门口去了，于是楚歆只得跟上。
因为顾林与明珠公主身份特殊，在外人看来，顾林身上又还带着重伤，便也成了需要严密保护的对象，所以，官驿里最清净的两间院子就给了二人。
出门前行穿过一条小径，便是明珠公主住处。
“公主可在？”
到了院门前，顾林问向守在门口的梁国婢女。
这婢女本该虽公主一同陪嫁至顾府，又以为自家公主当真爱慕顾林，便忙点点头：“公主吩咐过，大人若是来了直接入内即可。”
顾林点点头，身后楚歆自然也留在了门口。
院中不见人影，顾林便直接抬脚往前，推门进了厢房。
却见房中茶桌前坐着一身穿蓝色布衣的女子，女子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只以一支银钗固定，除此以外，别无装饰，就连手腕都干干净净。
顾林微微一愣，回神后不禁垂眸笑了笑。
这个苏何……
“顾大人果然还是会来。”明珠公主见顾林神色从容，并未因自己的装束感到诧异，不禁先开口叹了一句。
顾林走到茶桌前，自如的坐在公主对面，“公主这么聪明，不如再说说下官为什么会来？”
“顾大人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要帮贵国丞相大人，又到底有没有失去贞洁，也会好奇，如果明日这院子里出现一具女尸，那……死的又到底是不是我。”
明珠公主沉缓说着，声音柔婉而颇有气度，一边动手为顾林倒茶。
说完，一杯清亮的茶汤刚好被她放在顾林跟前。
顾林笑了笑，从容抬手端起茶杯，发现温度刚好。
这明珠公主……竟然在等她？
“公主说的不错，此番许多转折，确实让人心生疑惑，不过，今日见到公主之后，所有的疑惑便都解了。”浅浅抿了一口茶汤，顾林含笑说道。
至少，她心中的猜测得到了确认。
苏何果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坑害宁王的机会，而这一次，宁王……也不会再有什么生机了。
她也终于明白，那天他说的，给明珠公主一道保命符并不是指让明珠公主平安回到梁国，而是给明珠公主一个机会远走高飞……
这个结果，对于明珠公主来说，显然是比回去梁国更让她满意，这一点只要看看她现在的神态顾林便能感受到。
至于明珠公主为什么放着公主不当，反而要脱离皇室，顾林并不感兴趣。
而那贞洁之事……终究关乎女子大忌，既然明珠公主现在表现得似乎并不在意了，她也自觉不论是真是假都不必多问。
“顾大人果然好气度。”明珠公主见顾林眼神沉静如水，通透得很，不由得也生出几分佩服来，顿了顿又道：“只是，我也很想知道，我走之后，顾大人要用什么样的筹码，才能平息我父皇的怒火。”
顾林笑了笑，将茶杯放回桌面，“公主是担心我为了百姓出卖你，还是担心自己一走，这一战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说完，果然看见明珠公主脸上笑意一滞，片刻后垂眸，叹了口气说：“凭私心而言，我并不希望晋国败，当然，也并不希望两国的百姓因为自己的追求而遭受苦难，但是，我并不能只为了别人着想，我……没有顾大人这么伟大，所以我会有担心，却不会改变心意。”
“我？伟大吗？”
顾林听着意料之中的答案，直接便抓住了这么个词。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说自己伟大，尤其，这个人还是敌国公主。
却见明珠公主点了点头，十分认真的说：“虽然我一直在深宫当中，但也听闻过不少与顾大人有关的传言，就连父皇都对顾大人赞赏有加，而我们梁国，很多人佩服顾大人的一点，便是顾大人让人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大爱无疆。”
所有人都清楚，如果当初顾林没有救治梁国的瘟疫，任由瘟疫不断散播，那么，最后梁国一定会陷入瘫痪，别说是举兵南下威胁晋国，对晋国虎视眈眈了，就连自保都不能。
晋帝则可以安安稳稳的坐在皇位上，看着梁国挣扎，等着梁国自己投降，向晋国寻求帮忙……
可是，顾林却凭着一己之力，将这个危机化解了。
所有人也都相信，以顾林的聪明才智，绝不会预料不到那种结果，可她明知会让晋国错失良机，却还是救了瘟疫。
这份胸襟，这份气度，甚至比救治瘟疫本身更加让人钦佩，让人叹服。
明珠公主说得真切，可顾林听着，心中却不免生出几分羞愧……
“其实，我只是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救治瘟疫，除了不忍心看百姓受苦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让晋帝认为救我回去值得，然后才好派人来议和。”
顾林如实说道。
虽然一开始决定救治瘟疫确实只是出于本心，可过程中，她却忽然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也就更加的不遗余力。
就如同她在上阳郡做的那些事情一样。
一方面，出于真心，觉得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方面，为了自保，也为了给自己铺路。
顾林也并不认为这世间有真正的伟人，只不过，恰好他们的志向与百姓的期望不谋而合罢了。
“可是不论如何，顾大人做的事情确实为百姓带来了好处，即便是出于私心也并不重要，这只能说明，顾大人是一个不会为了私心害人的人。”明珠公主却坚持道。
顾林微微一愣。
转念笑了笑，不过多解释。
是不是那么伟大，并不重要，就如明珠公主所说，重要的是，百姓能得到什么，重要的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有没有可能因为自己而改变。
她想改变这里，日日夜夜都在想。
不是因为她多么伟大想要为民请命，而是因为她不喜欢这里。
从前，在黄山村时，一切的战火似乎都离自己很远，她还没有觉得这个时代与梦中异世有多么大的差异，无非是两个文明不同，生活方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政权体系也不同。
可当她离开黄山村，上了战场，看见了无数尸骨之后，她才终于感到触动。
而这份触动，终于在小娟被杀的那晚彻底爆发。
没人命该如此，是因为这个时代，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小娟！
而且，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枚棋子呢？
君王不仁，苦民久矣，自当寻找新的出路……
只是顾林回到自己厢房后，却忍不住笑骂一句，苏何当真是相信她的能力。
也不怕她接不住他捅出来的篓子！
当晚寅时，十数名黑衣人涌入后院，直奔明珠公主住所而去，附近守军立刻上前阻拦，顾林、楚歆、杨昭与慕容炎也纷纷上前追赶。
然而晚了一步，明珠公主被人刺杀于厢房当中。
明珠公主死后，残存的几名刺客也纷纷毒发身亡，根本没来得及问出幕后主使。
顾林与杨昭一同前往厢房，证实明珠公主已死，一剑致命。
“顾大人！这……顾大人以为这是何人所为？”
两国使臣也纷纷惊起，赶至院中，得知这消息立刻有晋国使臣想说是梁帝派人干的。
可碍于此时梁国使臣也在，只得问向顾林。
然而，梁国使臣们也都瞪着晋国使臣，心中自然以为是晋帝派人干的。
“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顾林目光平静，扫视过众人，扔下这么一句便喊来了楚歆和官驿的官差，当众检查刺客尸身，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检查完几个人后，官差很快抬头对顾林说：“顾大人，这些人……似乎都是附近的本地人……从长相和身形来看，不像外地来的。”
“这是烈性毒药，服药后半个时辰内若没有解药，便毒发身亡。”楚歆也很快根据刺客的死状分析禀告。
“如果我们方才没有拖住他们的话……他们应该能全身而退了，看来，这些人之前就藏在宛县。”
顾林一副凝重的神色，好像得了消息刚刚才分析出来这个结果。
杨昭并未起疑，但神情却十分复杂，闻言转头看向她，无奈道：“看来，这些人应该的不是梁国的人，就……只能拜托顾大人查明公主死因了。”
既然不是梁国派来的，那么会在这个时候杀害公主的人，无非只有两个，一个是晋帝，一个是宁王。
“还请顾大人查明公主死因！”
杨昭此言一出，一旁急切切正要开口责备讨伐晋国的梁国使臣们又再次按捺下来，纷纷对着顾林拱手呼道。
“事情出在晋国，不论是什么人做的，本官都自然有责任调查清楚。”
顾林答得诚恳，但说完话锋又是一转：“只是……公主之死，还望诸位能够先稍加隐瞒，等我查明死因，想到解决的办法，再通报与梁帝，等去了梁都，我也一定会亲自向梁帝赔罪。”
现在就怕她根本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梁帝已经派兵攻打燕州。
燕州的兵力有大半都分散开了在北方各处驻守，虽然这段时间已经紧急戒备调遣了些聚集至燕州，但，因为上一次燕州大捷之后，慕容炎还带了几万人回来，原计划是按例拨至各处屯田，好节省军饷开支，并养精蓄锐，结果近来事发频频，根本没来得及安排，就又跟着他们北上。
所以，现在即便将北边的军队都集结至燕州，也不足以抵挡梁国进攻。
梁国使臣听了这话却觉得不太合适了。
公主本就在晋国被人羞辱，如今回国路上，还被人暗杀，这口气谁能咽得下？
这，根本就是骑在梁国人脖子上羞辱！
他们虽敬重顾林，可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听顾林的！
然而此行梁国使臣团皆以杨昭为首，没等他们开口，杨昭就道：“顾大人心怀天下，想必是不愿意再让边关开战，本侯，也以为可以暂且等一等结果。”
“侯爷！”
一名性情相对耿直的梁国使臣一听，便站了出来，对着杨昭道：“侯爷，我们梁国大军已经驻扎燕州外多日，既然晋国人如此不讲信用几番挑衅，为何我们还要忍耐？顾大人心怀天下，可是晋帝却未必！下官只怕晋国在燕州的兵力一齐，晋国便会反咬我们一口，让天下人以为是我们梁国故意杀了公主，要冤枉晋国，借此直接发兵攻打我们呀！”
他这么一说，刚刚还畏惧着杨昭，有些不敢直言的使臣们也跃跃欲试了。
当即又有一人朗声劝道：“是啊侯爷！我们这一时忍耐，看似是给了顾大人一个面子，可实际上，却是给了晋帝布局的机会！我们何不趁着慕容军没有回到燕州，直接以此事为由攻打晋国？”
“既然顾大人说了会查清楚，那就一定会给我们，给天下一个交代，绝不会给晋帝留有污蔑我们梁国的机会！”杨昭声音一沉，冷肃的凤眼不怒自威。
然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顾林却不让他们立刻禀报给君主，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即便是畏惧于杨昭的威严，忍不住气愤的也大有人在。
“顾大人为人正直善良我们相信，可是，晋帝，我们信不过！”有人反驳。
见他们这么说，刚刚还因为心虚有些不敢开口的晋国使臣也憋不住了。
两边人顿时争执起来。
顾林看着那些吵得脸红脖子粗，骂人不带脏字的文臣们，过了一会儿后终于说：“都别吵了。”
她声音不算大，然而话一出口，院中竟然当真一静。
“我只要半日时间，若今日午时我还不能查出来是何人所为，不能拿出一个解决办法来，任由你们如何禀报。”
众人听了俱是一惊。
“大人，仅仅半日，如何能查出真凶？”晋国使臣有些担忧。
谁都知道现在梁国兵临境外，谁也都知道，梁国和亲本来就是冲着开战去的！
何况，那梁帝还残忍暴力，一向好战。
梁国公主被杀，这么好的机会梁帝怎么可能放过？
“本官自有打算，你们且安心回去休息便是。”顾林宽慰一句。
倒是梁国使臣，见顾林有如此胸襟，不禁为了己方刚才的言语有些汗颜。
默了片刻后，率先退了下去。
晋国使臣见状，也只得听了顾林的话，总不好在这个时候不听调遣，再让梁国人看了笑话！
唯独慕容炎，因为身份不同留了下来。
“顾林，这事情怕是不好压，即便明日你查出了真凶，梁帝，也未必肯罢手。”等使臣一走，慕容炎看了立在顾林身边的杨昭一眼，而后才忧心忡忡的开口。
虽然因为这些年战役上的伤亡，慕容家与杨昭已经是水火不容的世仇，此前在京都，慕容炎也没给过杨昭好脸色。
可是方才见他肯支持顾林，又想起之前夜宴验身时，他帮顾林说话，慕容炎便也就没那么介意当着他的面劝说顾林了。
杨昭，是个君子。
“这事情要压自然是压不住的……”顾林叹了一句，也瞧了杨昭一眼，忽然笑了笑：“恐怕，侯爷已经得了梁帝的密令，原是准备借着送公主回国为借口到燕州外与大军汇合，然后直接领兵攻打燕州的吧？”
杨昭深深看了她一眼，默默点头。
一旁，慕容炎直接懵了。
他还没见过这么跟敌军将领说话的！
然而，却又以为君子之间的较量，果然无需阴谋。
“侯爷以为，我有多大的把握能说服梁帝止战？”顾林却又问。
“止战多久？”杨昭抬眸反问。
顾林抿唇，“不出意外的话，三年。”
杨昭瞳孔一缩，脱口道：“不可能。”
他了解梁帝，别说止战三年，便是半年，他都从来没争取到过！
梁帝坐在皇宫里，根本不知边关的苦寒，也更看不到将士们的热血，可他却年年月月都在经历着……
将领虽有驰骋沙场的豪气，但，若非迫不得已，却也往往是最不愿意上战场的人。
不仅是顾林与杨昭，就连慕容炎也深有感慨。
然而杨昭再一转念，看着顾林气定神闲的笑脸，却又忍不住在心中生出一股热切来，凝神问：“你能做到？” 顾林脸上笑意以浓，轻轻颔首，“应该能。”
因为，她真正的议和筹码，并非什么水利工程……
不过借此机会问一问杨昭，倒是让她心中更加确定了自己的计划。
“眼下还是先查案吧，时间可是紧张得很呢。”她收起神思来笑叹一句。
楚歆方才一直在检查刺客们的尸体，很快便发现所有人身上都有一种神秘的刺青，只是所在的位置不同，而且，所用的兵器，都是梁国的弯刀，这会儿立刻将自己的发现禀告给顾林。
“这摆明了是有人在陷害梁国。”
慕容炎听了脱口说道。
说完，忽然想起了梁国使臣方才的话，惊疑的看向顾林，“这……不会真的是皇上……”
“不会。”
顾林当即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眼下，我们的皇上是最不希望开战的那一个。”
因为为了避免这一场战事，晋帝已经不知不觉间消耗了太多成本。
不论是宁王世子，还是纵容明珠公主提出的要求，到现在，派遣使臣团再次前往梁国议和。
一桩桩一件件，其实都并非是他心甘情愿的，也全然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
人便是如此，付出的越多，便越不甘愿放弃，否则，之前的所有忍耐就都没了意义，他会认为自己吃了大亏，还不如早些开战。
至于粮饷和民生，在这个时候却反而退居第二，不那么让他恼火了。
“既然不是皇上陷害，那……又会是谁？”慕容炎紧跟着问。
顾林没直接回答，反而是对他说：“眼下还不能凭着猜测断定，不如，就请将|军和侯爷一起，立刻前往县衙调出城防记录，看看能不能找出这些人是从哪个方向入的城，我也会根据刺客们留下的痕迹，试图追查他们在城中的窝点，另外，他们身上这神秘的刺青符号，也是一个线索，楚歆的轻功好，就由楚歆四处暗访吧。”
顾林一一安排完，最后定下一句：“午时前，我们在官驿集结。”
慕容炎与杨昭都明白，眼下只有这样循着蛛丝马迹去查。
“顾大人，你伤势还未痊愈，不宜太过操劳，若是午时前查不到窝点，也可先回来官驿休息，梁国使臣这边我定会处理好，不让他们生事。”
临行前，杨昭忍不住对顾林劝说。
她的嘴角还明显有些发白，气息也并不平稳。
这一夜若是都不休息，恐怕反而拖累了伤势恢复。
“侯爷放心去便是，我有把握。”顾林笑了笑。
看来，她伪装得很好，竟然连杨昭都没察觉出来她已经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