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泥菩萨 月光下的恩底弥翁 2422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12章

  “水……”

  尼贝尔嘴里一股药味,又苦又涩。伯努瓦早就准备好了水,送到他嘴边。

  “我这是在哪?”那两口水勉强滋润了喉咙,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看到嘴一张一合。

  伯努瓦看着他睁开眼睛,眼珠子茫然地转了转,把他扶了起来方便喂水。

  “你……”他说完又闭上了嘴。尼贝尔接过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也很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杯子放下来:“我的眼睛出问题了,是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是手中的杯子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期放在床头柜上,而是落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接着碎掉了。他的手在空中凝住了,慢慢缩了回去。

  伯努瓦又想去抓他的手,又想去捡杯子的碎片,最后蹲了下来,把地上的碎片一片一片捡了起来。他心神不宁,不小心划破了手指。

  房间里玻璃相碰,有点像妇女叠戴的镯子碰撞的声音。尼贝尔靠在床上问伯努瓦现在在哪里。

  “这是我们家在普绪克的城堡,这段时间你受伤了,就住在这里吧。我来照顾你,要不然你……也不方便。”伯努瓦很小心地组织语言。“城里的生意罗宾逊夫人帮您照看着。可惜我对这些不太精通,否则就能帮上你的忙了。”

  床上的人仍然沉默着。

  尼贝尔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不知为何连带着他听声音也雾蒙蒙的。脖子上传来隐隐的阵痛,他轻轻碰了下,碰到一块手掌大的纱布。在极端的安静之下他的感官被放大了,能听见脖子上血流奔涌,随着脉搏发出咚咚的声音。

  他听出来伯努瓦的声音,想告诉他不用那么小心翼翼,自己没有那么脆弱。

  这是实话,他确实没什么感觉。刚刚醒来他就发现眼前一点光源都没有,换了几个方向打量四周,发现面前简直是一块毫无漏洞的黑布,无论哪里都没有任何起伏,把所有能照进来的光线都吞噬了。

  哪怕是再深的夜里,无论把窗帘拉得多严实,都会有一丝光明,给物体提供一个影影绰绰的外形,而不是一片彻底的黑暗。尼贝尔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问过之后更确定了。

  他刚出生时就不怎么爱哭,后来也不爱笑。他父亲说他是个怪物,下人也偷偷议论他。

  一开始上学,班里同学一起讲鬼故事,他无动于衷;奶妈给他讲感人的故事,自己都泪流满面,他却早沉沉睡着;高年级的同学弄坏他的东西,拿石头砸破他的头,他也不多做反应,从来不会生气。大家抱怨古板的老师,他觉得还好;仁慈友善的神父被绑架,残忍地被当众伤害,他就只是站在旁边看着。

  校长的妻子不喜欢他,觉得他没有人类的情感,无论是爱还是恨,说他是一块木头,还是空心的那种。

  意识到自己的古怪后不久,他开始模仿周围的人,试图融入进去。

  有人讲了一个蹩脚的笑话,他也跟着大家笑;有人发表一个感人的宣言,他也跟着振臂高呼。很快他对于模仿就得心应手起来,能够准确地辨认一个笑话该不该笑,是忍俊不禁还是捧腹大笑。他该哭的时候哭,该嘲讽的时候嘲讽,该鼓掌时鼓掌,比一个正常人还正常。

  他给自己捏了个壳子,像是操纵木偶一样操控它,自己缩在里面。

  那天为什么要去救伯努瓦呢,他也说不明白。他说不准自己心里的是不是某种爱情,但是他见到这人时总想起小时候看到游神时的那个菩萨。伯努瓦宽厚善良,仁慈正直,天生情感充沛,和自己截然不同。他知道若是和伯努瓦比起来,自己就好像地上的阴影,空洞又淡漠。

  如果要做影子,他想做神像的影子。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渴望。那天在霞云山庄,他怀着几分近乎虔诚的心态走进火中。

  他想,自己可能会死。伯努瓦脸上冒着一点虚汗,披着被子,和他记忆中的神像有几分重叠。他抱住伯努瓦,像是真正的影子抱住镀金的菩萨。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叫嚣:他想供奉神像,也想拥有他。

  在楼上他捏住伯努瓦的下巴,在昏暗的光线里打量他美貌的眉眼。那时的伯努瓦没什么表情,更像是一座雕塑了。在楼下他落下一吻,怀着必死的心态,渴望在他身上留下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他那时才意识到,他竟对于分离与死亡生出了一点不甘心。就像伯努瓦点一下头,一个眼神的垂怜就能点燃他的心一般,那一吻似乎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他所有的感情都来自于眼前这人,就好像第一眼他身体里就被种下了一颗种子。他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可能像是一个游魂,突然遇见了一个契合的身体。

  尼贝尔把这一切归为命运。他说不清楚这算不算爱情,但是他显然陷入了一种对于伯努瓦狂热的崇拜中。这番能活下来,他已经感到了荣幸,更何况现在的伯努瓦对待他是如此体贴温顺。

  直到听到伯努瓦下楼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手底下的被子很柔软,还绣着柔软的蕾丝花纹,尼贝尔又躺了下去。

  他摩挲着手下的花纹,听到伯努瓦又走了上来:“既然醒了,就吃点东西吧。”

  “好。”一出声粗哑得吓人,他又坐了起来,伸出手想去接碗,感到身边下陷了一点。

  “你现在不方便,我来喂你吧。”尼贝尔能听到勺子撞到碗檐的声音。“好几天没进食了,你先吃点粥,比较好消化。”

  入口的是白粥,没什么味道,只有一点点米甜味。伯努瓦一边喂一边说:“你的眼睛可能是因为火灾的烟熏,也许是中毒什么的。米尔医生拿不准能不能治好,我们已经请了其他郡的医生来,一定能想到办法的。”

  尼贝尔笑眯眯的,似乎看不见并不影响他的心情。他小口吞着粥,向伯努瓦央一点小菜。

  “这没什么味道。”他的话很简洁,意思也很明确。

  “你刚醒,嗓子还不舒服,一会儿喝完了我再拿点梨汁上来,要不然你嗓子受不了。”

  尼贝尔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居然觉得有些自由,以前的假壳子也被他丢了,这是健康的他无法想象的。他不再觉得自己是那个完美的绅士,而又成为了那个不讲道理的古怪小孩。

  “没关系,反正已经这样了,嗓子又有什么关系?这也许就是破罐子破摔。”他把自己逗乐了,伯努瓦手上动作却停了,眼神有点暗淡,似乎尼贝尔的话像是刀子一样刺进了他的心。

  尼贝尔是看不见,他要是看见了一定会发誓自己毫无讽刺的意味。

  两人都不再说话,伯努瓦把剩下那点粥喂完就下楼去了,留下尼贝尔坐在那里。后来他喝梨汁的时候是自己拿着的——他坚持不让伯努瓦再喂他,因为那种感觉别扭得要命。

  伯努瓦没事做,只好坐在一边跟他说那天之后城里发生了什么,说到这家太太那位先生,又说自己已经为他找来了某位医生,那位医生不日就到,接着开始絮絮叨叨地说那位大夫的事迹。

  尼贝尔耐心地听着,他听到伯努瓦不时变换坐姿,脚上的拖鞋和地板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送你的礼物,你收到了吗?”

  那天生辰宴会所有客人的礼物都被送进了伯努瓦房间,火灾后烧得七零八落。

  “收到了,”伯努瓦回想着抢救出来的那根拐杖,哭笑不得:“感谢它外面镀的那层金,让它在火灾中幸免于难。不过你怎么会想到送我拐杖?那根拐杖说实话,造型有些特别。”

  “拐杖?”尼贝尔挑了挑眉:“我送的明明是一把阳伞。”

  那根拐杖下半截确实连着一些小支架似的东西,但是他无暇细看也没注意。

  “不过如果能做拐杖的话也不错,说不定正适合现在的我用。”尼贝尔喝完了梨汁,把杯子递给伯努瓦的方向。“哦,我没有要回来的意思。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