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泥菩萨 月光下的恩底弥翁 3213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11章

  伯努瓦他们赶到城堡时,已经是深夜了。下人们已经把这儿打扫干净,点好了大厅的火炉,又准备了热粥,摆在餐桌上。

  他们为尼贝尔单独留了一个房间,但是伯努瓦想了想,让他们在自己的房间又支了一张床,把尼贝尔安置到自己房间。下人们抬着尼贝尔上楼,伯努瓦就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地看着。

  “少爷,您先去下去喝点热粥吧,要不然晚上您又得胃疼了。”女仆提着裙子走在他身后。

  伯努瓦摇了摇头:“没事儿,我一会儿再下去,先把他送过去。”他怕尼贝尔在客房的话突然醒来身边没人不方便。

  “床还得等会才能支好,少爷。”扛着几个床腿的小厮说。他瘦瘦高高,眼睛总是转得很快,看着很机灵。“要不然直接把客房的床搬来吧?”

  “少爷的房间哪放的下两张双人床?”后面的女仆推了他一把。

  “那就先放在我床上吧。”伯努瓦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那您晚上睡在哪?”

  “你这床难道一整晚都支不好?”他拢了拢领口。

  这个城堡是伯努瓦小时候的住所。二楼是他的房间,里面有一面大大的书架,占了整面墙,正对着一道屏风。屏风后面是挂着床帐的双人床,伴着一个木头的三层床头柜,上面放了一盏油灯。

  左边靠墙的窗户下摆了一张书桌,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旁边放着一个双开门的立式衣柜。挨着床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张肖像画,画面中的男孩怀里搂着一只卷毛小狗,下面写着“永远的朋友”。

  这儿毗邻一座农场,从窗户往外看是被分成一块块的田地,远方连绵无垠的草地变得很淡,此时泛着田野在冬天里特有的黄色,连着夜空。

  伯努瓦看着尼贝尔被放在自己的床上,找了个下人替他擦手擦脚,自己走下楼去了。

  桌上放着两碗燕麦粥,上面还撒了些坚果碎。居伊夫妇应该已经睡了,他们之前搬去城里是因为生意往来,这次回到普绪克一是因为暂时没找到合适的房子,二是不放心儿子的身体以及尼贝尔,过几天还得回去。

  而这燕麦粥应该是居伊夫人做的,做两碗可能是觉得尼贝尔有可能会醒。这段时间每次做饭家里都要多准备一人的,并且厨房常常热着一碗粥,这样起码尼贝尔醒来能吃上热乎的。

  尼贝尔的伤没有伤及要害,但是他脖子上那块烧痕却很显眼,像一块布盖在上面。

  米尔医生用纱布包扎那块伤口时伯努瓦在一旁帮忙。他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在隐隐作痛,但他强迫自己不要转头,盯着那块暗红色的血肉,直到自己的脚步有些不稳,甚至眼前天旋地转。

  那个吻是怎么回事呢?还有当时他在楼上和他对峙时那个举动算什么呢?

  伯努瓦坐在桌前,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他感觉火灾后这几天过得很快,那个热气蒸腾的吻好像还是昨天的事。那天的事情在他那如原野般平坦的人生里压出一道很深的辙痕,就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把地面砸出一个深坑似的。

  他苦思冥想着怎么面对醒来的尼贝尔。

  是该先说“您好”吗?这样好像有点太生疏,显得不够真诚。尼贝尔可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理应对他十分热情。那该说“罗斯威尔先生,太感谢您了”吗,好像又有些过于虚假浮夸了,要不就说:“太好了,罗斯威尔先生,您醒了!”?这又太普通了,更何况尼贝尔的情况显然不值得多么高兴。他搜肠刮肚想找出一些好词好句,但是要么太朴实,要么太华丽,似乎都不适合。

  他想用面对朋友的方式去面对尼贝尔,却发现自己以前根本没有朋友,连尼贝尔在他枯燥乏味的生活中都算排得上号的亲密人物。而尼贝尔的那个吻改变了一切,就像往水里滴了一滴颜料一样,这瓶水再也不会变成原来的水了。

  伯努瓦把半凉的粥往嘴里倒,结果狠狠呛到了,咳了半天,女佣们赶紧上来给他送水,拍他的背。他脑子都快要咳出来了,手攥着衣领,居然对尼贝尔产生了点抱怨的心思——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呛成这样呢!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天已经蒙蒙亮了。伯努瓦喝完粥就去了房间,见下人在自己的床边搭了个小床,尼贝尔被搬了上去,缩在上面。想着这人估计不愿意在这么委屈的地方醒来,也不想让他觉得居伊家苛待了他,伯努瓦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回了自己的床,然后从衣柜里找出一床被子,自己躺到了小床上。

  太阳越爬越高,屋里此时处于一种朦胧的光亮之中。伯努瓦听着外面隐约的鸟叫声,睁着眼瞪着天花板,感觉身下的床又窄又小,连翻身都难,很不舒服。身上的被子可能放了很久,虽然很干净但是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混杂着他常用的熏香。

  还好尼贝尔没睡这张床。他想。

  熬了一会儿,发现睡意对他没有半分光临的意思,伯努瓦从床上起身,过去坐在尼贝尔的旁边,打算守一会儿他。

  万一他马上就醒了呢?刚失明的人身边不能没有人。昏迷着的尼贝尔变成了一种责任,落在他肩上,他有责任好好挑着。

  像这样安静守着对方的事情,他已经做的轻车熟路。有时候他会拿一本书在旁边坐着,边看边等。伯努瓦借着这样的机会看完了一部之前一直看不下去的小说。有时候他就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尼贝尔出神。看着他紧闭的眼睛,脖子上的纱布,看他微微起伏着的胸膛,安静曲着的手指。

  他发现尼贝尔的脖子上有一条特别明显的青筋,左边锁骨靠近内侧的地方有一颗小痣,右手手背上的血管有点像一个小爱心。

  此时房间里还很昏暗,尼贝尔的头发散着铺在枕头上,领口因为伯努瓦粗暴的半拖半抱有些歪,正好露出锁骨上的小痣。他的眼睛紧紧闭着,眉毛舒展,嘴唇像两座连绵小山朦胧的侧影。

  伯努瓦和他第一次见面后拿着他的名字去打听,不少传言说他风流成性沾花惹草。

  男人们说他有生意头脑,为人热情慷慨;女人们说他冷酷无情,玩弄你后又把你抛弃。不过也有男人说他古怪,因为他从不上妓院去。那些男人面色古怪地说:“还以为他多贞洁呢,居然觉得那里不干净,怕染病!每次叫他去,都扫兴极了。”

  还有女人跟他说,尼贝尔荤素不忌,有时候也会玩弄漂亮的男人。她们说这话时盯着他,眼神很微妙。联想到他帮自己付书钱,他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图谋不轨。但他又觉得传言不可尽信,自己不应当这么去猜想一个向他慷慨提供过帮助的人。

  本来拜访别人家是要提前投帖子的,但是他父母平时不让他乱跑,他只能找机会偷偷溜走。上次出门正是因为他是偷溜出去,才没有带够钱。去到罗斯威尔家里时他也是趁着父母都不在,女佣正在晾衣服,才跑出来的。

  他坐在楼下的沙发上等了半天,尼贝尔才穿的人模人样走下来,而且大早上的就和女人厮混,脸上还带着胭脂。他觉得这人很靠不住,传言八成也是真的。

  伯努瓦从小读书,向往的都是纯洁无暇的爱情。他相信有个人会和他互生情愫,如同中毒一般,爱得要死要活,轰轰烈烈,把他从那个充满药味的苦涩世界拉出来。

  他们会牵着手走向婚姻殿堂,每天早上在对方怀里醒来,直到某一天在对方怀里死去。将死之时,爱人会紧紧抱住他,在他发间落下最后一吻——小时候没有人陪伴,他只能依靠幻想中那个未来的大救星过活。

  后来他养了一只狗。那只小狗听话聪明,他每天的活动从睡觉吃饭吃药看书变成了睡觉吃饭吃药遛狗看书。

  卷毛小狗很爱撒娇,身体暖烘烘的,总往他怀里凑。每次散步,没走几步就扒着他的裤脚,央着他抱。但是它没过几年就病死了。小伯努瓦抱着它,哭了整整一晚上。那一个月里,他几乎哭干了身体里的水分,昏昏沉沉地病了一场。

  在那之后他就放弃了恋爱与结婚的幻想。失去爱人比他想象的痛苦太多,他不愿意那不存在的人也像他一样以泪洗面,心如刀割。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应当增添她的快乐,让她远离所有痛苦。

  尼贝尔对于爱情的处理方式实在荒唐,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些风流韵事,结果那些想法直往他脑袋里钻。

  第三次见到尼贝尔时那些烦人的念头卷土重来,又攻克了他的思绪。他当时已经试了好几个小时衣服。裁缝以前在他家干活,和他很熟,一直啰哩啰嗦的。这时尼贝尔走进来,精神看着不是太好。

  面对这个明明不怎么熟悉却一直盘踞在他脑海里的人,他忍不住说话不客气了点。但是对方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温柔地回答他,他不小心有些蹬鼻子上脸。等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和对方已经坐在餐厅里吃饭了。

  尼贝尔又是帮他叫车,又是拥抱,还把他送到楼下,他有些忐忑,不知道这算不算交了个朋友。他觉得这个朋友和他三观不合,书里说这样的不适合长处,但是尼贝尔似乎和别人说的又不一样,对他很好,和他呆在一块很舒服。而且对方相貌堂堂,看着他时眼睛比月光还亮,这样迷人的绅士有那么多风流事儿似乎也合情合理。

  他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为尼贝尔的行为找借口,觉得自己品德败坏了,和以前看过的书背道而驰了,被子一盖,生起了闷气。那天晚上他染了严重的风寒,在家休养了将近一个月。

  就好像一根木头一旦从山上落下来,中途就不会停。他一边指责自己同情那个感情骗子,一边忍不住回忆起在邻市的见面,贪图那一点陪伴,那一次短暂的拥抱,那一声短促的“朋友”。

  他的脸烧得通红,眼前一会儿是尼贝尔走在他前面帮他挡风,一会儿是尼贝尔从马车上下来,在风中抱住他。他像只可怜的飞蛾,从那一点回忆中,向那个花花公子要一点温暖。

  房间里越来越亮堂,尼贝尔的面容越发清晰,伯努瓦伸手把他的领子扶正。那双因为缺水而起皮干裂的唇暴露在空气中,突然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