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不与妖为伍(二)
冬去春来,夏至秋归。
离开柏穗城转眼已是三年,城中依旧是从前的繁华景象。有人嫁娶喜上眉梢,有人丧葬悲苦哀鸣。
城外江边的码头上停靠着一艘足有两层楼高的商船,工人们满头大汗地在甲板上来回搬运货箱。时而抱怨,时而讲着谁家漂亮姑娘开怀取乐。
一名工人扛着货箱下船,衣衫虽脏旧褴褛,可也不难看出曾经的做工昂贵。工人卸下货箱,去工头那儿结了工钱便到附近的商摊买果子解渴。
讨价还价半天,才把三文钱的果子愣是砍到了两文。
江敬舟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后便跟着货商队伍往城里走。他没什么本事,文不成武不就,就剩点看家本领还能在外当个帮人护镖的走镖师。
眼下这船镖算是他近年来护得最久的,足足走了三个月的水路,落了地脚都是虚浮的。
时隔三年重回柏穗城,不想这地方早已是物是人非。商贩、街道、楼宇,变得他都快不认得了。
他跟着商队进了城门关口,热闹繁华的大街上正好碰上了接亲队伍。八抬大轿,敲锣打鼓,新娘子的嫁妆几乎占据了整条主街,他们的商队也不得不跟着人群避让。
他用胳膊肘撞了撞跟他一起护镖的同行,取乐道:“这么大阵仗,你猜会是谁家娶亲?”
同行看了眼装嫁妆用的箱子,说道:“这可是皇城脚下,住的多是些达官贵人,谁家嫁娶基本都是这阵仗。不过这嫁妆箱子用料上乘,我看,不是伯侯也得是个子爵。
哎我说,咱们在海上飘了三个月,要不去这城里的酒楼好好吃上一顿如何?”
江敬舟没应声,说起酒楼,他便想到了从前的好兄弟吕鹤。只是那晚的大火跟血腥他还历历在目,他不敢与曾经相识的人过多接触。
同行见他不答,只当是担心去酒楼花钱,便道:“你是不知道这柏穗城里的规矩,如今这些达官贵人办喜事都会去祥鹤酒楼办上好几桌,专给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尝尝鲜的。”
“祥鹤酒楼?”江敬舟皱眉,这不正是吕鹤家开的?
同行笑道:“今儿个赶巧有贵人成亲,酒楼里肯定摆了不收钱的酒席,那可是平日里咱们花半个月工钱都吃不着的。你去不去?”
江敬舟摆摆手,“那酒楼主卖海货,我在海上吃了三个月的鱼可不想在看见鱼了。”
同行奇道:“你不是锦州人吗?怎么知道那酒楼主卖什么?”
江敬舟拉着拖货商的马匹缰绳,胡诌道:“额……我小时候来过一次,见过。”
不等同行质疑这酒楼开业的年份,他赶忙牵着缰绳往前走了一段儿不再接话。
只是这事偏就这么巧,他所护的镖,有大半海货正是要送往祥鹤酒楼。到了后门卸货时,酒楼伙计热情的要招呼他们进去歇脚喝茶。为以防老朋友碰面,他只能随便找个借口去了别的地方。
柏穗城中的饭馆酒楼,以他如今的本事是吃不起了,不过到附近酒肆买坛酒解解馋倒是还行。
大街上的婚队还没走完,他只能绕着队伍往小巷里走。奈何三年不走的路早已变了样,曾经熟悉的巷子尽头竟是条死路。
他几个踏步飞身至墙头,单手一撑,安稳地跳到了另一条繁华大街上。
他去酒肆买了两坛便宜的,随后便在附近找了处屋顶躺着,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听着隔壁大街的锣鼓齐鸣。
正喝得过瘾,便见先前卖他酒的酒肆里来了几个彪形壮汉。手里拿着棍棒,敲打着酒肆里的桌面嚷着让老板交保护费。
他侧过身单手支着头,看戏似的盯着底下的几个小混混。
酒肆老板告饶道:“今日实在没赚着什么钱,几位爷还是明日再来吧。”
领头的混混面露凶相,抬手掀了酒桌蛮横道:“交不出来就别想在这做生意,规矩你又不是不懂。”
老板吓得往后退,展臂护着架子上的酒,哀求道:“几位爷醒醒好,实在是没赚着什么钱,就这两个铜板我还得回家照顾老小。”
混混头嗤笑道:“要不然这样,你要实在交不出钱,给哥儿几个送些酒水尝尝鲜也成。”
酒肆老板赶忙点头附和,“那是自然,我这就给你们拿。”
好酒成本高自然舍不得,能送的也不过都是些味儿次的。几个混混开坛喝了几口,当即砸了手里的酒骂道:“娘的,你这卖得都是些什么,洗碗水都比你这好喝。”
江敬舟躺在屋顶上当即便笑了出来,忍不住出声道:“这位兄弟可不得了,连洗碗水都尝过。”
当混混的大多都没读过书,有时候骂人打比喻都是些不经大脑的笑话。好在他当混混的那些年虽没怎么识文断字也不至于这般言语,要不然看起来还真挺像个傻子的。
几名混混闻言转头寻他,他便懒散着坐起身,喝了口酒后调侃道:“真是怪了,怎么抢人钱的眼睛都不长在头顶上?”
领头的混混终于瞧见了他,举着棍棒厉声道:“哪儿来的毛头小子,少管闲事!”
江敬舟摊手道:“我没管啊,这不是觉得你说话有趣就接了两句话茬么。”
混混没再搭理他,转而便要举着棍棒去砸酒肆老板的酒坛子。
江敬舟从房顶上随处捡了颗还像样的小石子儿,拿在手里颠了颠,手指翻转飞速打向了混混头的膝盖窝。
当即便看着这壮汉单膝落地跪在了酒肆老板的跟前。还没来得及骂一句脏话,他的肩膀跟手肘处相继被石子打中,疼得连手里的棍棒都掉在了地上。
混混头知道对付他的是谁,站起身后狠厉的对几名小弟说道:“去把大哥叫过来,这人会功夫,得让大哥来才行。”
江敬舟也没打算走,他就是想看看,三年不回的柏穗城,如今是谁在当这小霸王。
不一会儿,他便看到个身材矮小的男子,痞里痞气地从街头向酒肆走来。身后还带了不少拿棍棒的小弟,全是些不曾见过的新面孔。
他琢磨着这些人都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转头便听那被混混们叫做大哥的人指着他说道:“要管事就下来管,别站在高处只会斗斗嘴皮子。”
江敬舟已近三年未跟人动武了,正巧没个跟他练手的。当即拿着酒坛子纵身跳下房顶,喝了口酒后冲这群混混笑道:“我都说了,我没想管。”
“少废话,兄弟们,给我上!”
来的混混约莫有三十人,拿着棍棒一哄而上毫无章法。街道两边摆摊做生意的商户赶忙收拾东西避难,生怕打起来会殃及池鱼。
江敬舟打了个哈欠,整个人懒洋洋的侧头避开迎面而来的棍棒。酒坛子随手抛起,横起一脚踹翻面前的几人后又抬手堪堪接住。
当着众多要打他的人面儿,拿着酒坛仰头喝了一口。随后反手抓住横打过来的棍棒,稍稍用力将其夺过,转着圈儿地把身后几人接连打退。
十八般兵器中,棍棒对他而言算是最简单不过的武器。他再次将酒坛子抛至半空,单手稳拿棍棒在人群中宛若游龙。
哀嚎声此起彼伏,江敬舟转眼间便将一票子人全数打翻在地。随后踏着酒肆的梁柱,用棍棒轻挑起快要落地的酒坛,横举着在末梢处摇摇晃晃保持平衡。
奈何还是差了点儿火候,酒坛子没接稳,在棍棒上转了两三圈还是掉在了地上砸坏了。
“啧,可惜了。”好歹花了他三文钱买的,才喝了一半就给砸没了。
也不知是谁喊了句“铁骑来抓人了”,被打得躺倒在地的众混混立马捂着青紫的地方树倒猢狲散。
江敬舟下意识地丢了棍棒要跑。
却在临近街尾时,看到一人身穿玄衣立领袍,正骑着高头大马满眼深邃地看着他。
皮扣劲腰,长发挽起,没有说话却浑身带着股让人不可抗拒的威严。腰间别着佩刀,花纹繁复做工精良,一看便知道是把不可多得的宝刀。
夹着马腹的干练长腿,穿着皮质长靴在日光下泛着光。曾经的病秧子,以为活不过一年的残废贺亭衍,此刻正满脸精气神的居高临下看着他。
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一手扶着刀柄一手牵着缰绳,好似在为那山雨欲来前酝酿着风暴。
眼神淡漠,眉头微皱,不怒自威的架势任谁看了都想要退避三舍。
江敬舟想起两人曾比过的长个儿,他以为自己这三年也算得上是拔苗助长了,不想还是没能高过面前的这个人。
当年大火烧了四海镖局,他一度将贺亭衍当做了仇人。如果不是因为这人让陶先生来他家查账,也不会招来那些滥杀的畜生捣的他家毁人亡。
可等冷静下来细想,又觉得不是贺亭衍招来的。是他自己暴露了武功路数,从而招来了杀身之祸。
只是他还是怨自己招惹了贺亭衍,怨自己心高气傲的非要参合这起凶杀案。从而导致父亲的离世,还有家不能回。
两人对立着看了许久,谁也没有先出声。
江敬舟收回目光,抬手擦了擦胸前衣服上因打架留下的污渍。事实上,这衣服早就脏破得不能看了,现下这么做也并不能让衣服看起来干净多少。
他没抬头再看这个人,再次相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离他远点儿,还是说别再把不幸带给他,或者问一句,原来你还活着之类的。
贺亭衍牵着缰绳让马匹往前走了两步,终是率先开口问道:“吃饭了没?”
话问得轻巧随性,就好像他两只是昨天刚分别今天又相见而已。
“吃了。”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他腹诽了许久的厌弃与谩骂,终还是敌不过贺亭衍的一句开口。
他叹了口气,眼下实在不敢跟认识的人待太久,尤其这人还是贺亭衍。
这三年间他根本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当年的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畜生随时会寻着他的踪迹出现。
要么杀他,要么杀他身边的人。
“我走了,你多保重。”
贺亭衍并未下马,见他要走,弯腰一把拽住他胳膊,“我有话要问你。”
他赶忙把手甩开,道:“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
贺亭衍勒着缰绳,用马匹拦住了他的去路,“吃了饭在走。”
江敬舟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可能是想来讨回点公道,又或者实在是太久没吃顿好的,便想着过来吃了饭再走也好。
贺亭衍带他去了从前两人一起吃过饭的酒楼,还是那间包间,还是那个热情的伙计。
只是这回贺亭衍不是坐着轮椅上楼,而是与他一样,用正常的双腿。
站直后的贺亭衍比他高出了整整一个头,也不知怎么的,从前什么都不怕,如今却总是时不时地自卑。
他想,一定是因为讨厌贺亭衍,所以才会这么排斥。
伙计给了他改过模样的汤牌,不过这回倒是认字了,没有胡乱点汤。他要了碗清淡地便坐着不吭声了。
贺亭衍没问他这三年去了哪儿,只是脱了立领外袍递给他,说道:“你身上的旧了。”
他也没客气,只是接过后没穿,随手放在了一旁的椅背上。
贺亭衍对他似有歉意,终是说道:“狼图纹我去查了,可惜没能查到线索。”
江敬舟低垂着眉眼,看着面前的茶杯边缘隐隐出神。沉默许久后说道:“你有去查过宫里吗?”
贺亭衍没有急着说下去,只道:“先吃饭,我点了些你爱吃的。”
江敬舟瘦了也黑了,从一个少年长成了男人。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卷着袖子的手臂也因为长期干体力活练出了肌肉。
脾气性格没有从前那么闹腾,骨子里的那点儿正义倒是还在。但有一点倒是没变,心里想什么全都摆在了明面儿上。
江敬舟端起碗筷想快点把这顿尴尬的饭吃完,只是才刚塞了两口,便听贺亭衍说道:“江瓷,在锦州老家成亲了。”
“咳咳……”江敬舟吃得太急,米粒呛进了鼻子里,好一阵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咳红了脸,忽然抬头急问道:“你去锦州了?没靠近她们吧?”
贺亭衍被问得心下微颤。记忆中,除了贺家也就江敬舟不把他当妖看。如今看来,是他想多了。
“没有,没人知道我去过。”
江敬舟松了口气,“那就好。”言闭,见贺亭衍看他时不怎么高兴,又改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被我查过的人家都没有好下场。你担心,也是应该的。”贺亭衍举起茶盏喝了一口,没在继续说下去。
江敬舟自觉说错了话但又觉得能气着这个人也挺好,他找了话头胡扯道:“你应当成亲了吧?”毕竟看起来病都好全了,“夫人漂亮吗?算起来也该有子嗣了?”
贺亭衍放下茶盏,停顿片刻后应道:“嗯。”
江敬舟猛地抬头看他,不过是随口一提,竟是真的成亲了。他忽然干笑一阵,道:“也是,我阿姐都成亲了,你比她年长,是该成亲生子的。”
他推开座椅站起身,“那个,我码头还有点儿事,得先走了。商船今晚会走,我要是这会儿不回去,落下可就麻烦了。”
贺亭衍起身拉着他胳膊,问道:“你想我成亲吗?”
“这有我什么想不想,你不是都已经成了。”江敬舟打着哈哈,却心中窝火地避开贺亭衍。
“敬舟。”贺亭衍叫他。
他语气不善道:“不必说了,就这样吧。往后不必再见,免得彼此生厌。”
江敬舟皱眉要走,却被贺亭衍再次捉住胳膊用力拉回,手托脖子迫使他抬起头。
随后他的唇上便覆上了一层温热,柔软却又强制地让他不可抗拒。
他瞪直了双眼看着贺亭衍近在咫尺的脸,温热的唇瓣贴上他的,眉眼垂着,眼睫在他的脸上微微划过带着麻痒。
他僵直了脊背不敢动弹,贺亭衍在做什么?亲他?!!!
两人都是头一回,谈不上感受好不好。只知道在这只有两人的包间里,禁忌、心跳、害怕,什么五味杂陈的感触全都接踵而来。
唇瓣微微分开,贺亭衍看着他低喃道:“我谁也没娶。”
江敬舟慌忙把人推开,背过身四下张望,也不知道看什么,可就是想找点儿能分心的东西出来。
贺亭衍看着他的目光灼热坚定,世家子弟应当该有的礼义廉耻,就在刚才已被抛诸脑后无暇顾及。
亲完了人,做完了恶,空留一桌子好酒好菜却没人再去动弹。
江敬舟拿过桌上的酒壶仰头喝了大半,而后用袖子抹了把嘴,说道:“你不是,讨厌我吗?我,而且我……”
贺亭衍已然平复了心绪,应道:“是。”
江敬舟把剩下的半壶也都灌下了肚,随后放下酒壶,转身看向脸上已然没什么情绪的罪魁祸首。
犹豫道:“那你刚才,刚才……”
贺亭衍问他:“你呢,讨厌我吗?”
江敬舟左手扶着桌角,“我,我应该也是,也该是讨……”
话还未完,贺亭衍便双手紧拽他的手腕,侧过头再次附上他的薄唇。带着酒味儿,带着少年时吸引着对方的气息。
从被动到迎合,从生涩到浅尝。
江敬舟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他在跟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做着背弃礼义廉耻的下作事。还是个曾经被他欺负的恼凶成怒,如今又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贺亭衍终于放过了他,却又额头相抵着说道:“敬舟,我想碰你。”
言闭,他并未给江敬舟考虑的机会。拽着手腕的手松开,解着这人的腰封皮扣……
“贺亭衍……”江敬舟觉得自己的理智早在看到这个人时就已经没了,他料想过两人如果重逢会是什么模样。打架或是怨恨,抑或者这个人早已经病死了。
无论哪一种,都绝不会是两人现在的这副模样。
可他也不是什么圣人,贺亭衍生得这般好看,他会有异心也实属正常。现下对他上下其手的,若是在不干点儿什么,好像显得他什么都不会似的。
他不再顾忌那些曾经对自己说过无数遍的恨,侧过头也生涩的亲吻起贺亭衍的耳垂脖子,许是没被人这么碰过,没两下这人的耳尖便泛起了桃红。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他在读书时学过的一句话。
他抬手去拽贺亭衍的皮扣腰封,拉扯间,他的腰背撞在了饭桌上,把靠着边缘的酒杯茶盏全数撞落。
碗筷瓷片碎了一地,如此大的动静,酒楼伙计倒是识趣的没有上来。
贺亭衍干脆把桌上的菜饭全数挥落,而后把人抱上了饭桌。江敬舟抱着他脖子,仰头咬牙的模样让他红了眼。
都到了这份上,什么礼记、礼则全书、礼义廉耻统统都不作数。
贺亭衍双手撑在桌面两侧,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跟着微微发白。
江敬舟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生怕发出点儿什么丢脸的动静来。
直到此刻他才觉得,自己从前取笑贺亭衍的那些话都是在放屁。这人什么都懂,还懂得比他多多了!
贺亭衍扯了他绑马尾的麻绳,一头青丝散落,划过细颈面颊平添几分醉意。
他酒醉似的眯朦着眼,告饶道:“贺亭衍,暂且先到这儿行不行?哥哥……”
“别说话。”贺亭衍抱着他气息不稳,这三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他把额头抵在贺亭衍的脖子里不再出声。这种时候叫哥哥,他简直就是在自食其果!
到了最后,他都辨不清自己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骂了句“你就是个害人不浅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