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不与妖为伍(三)
“赶紧的,天黑前搬不完就要下大雨了。”
江敬舟顶着细雨在甲板上来回搬着货箱,昨天跟贺亭衍在酒楼雅间里干的那点儿缺德事他整整想了一天。
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就着了这人的道,三言两语的就跟一个会给他带来不幸的人如此疯狂。
别的先不说,反正那酒楼下回是铁定不能去了。
他跳下连接着甲板的板桥,放下货箱后对清点货品的工头问道:“咱们这商船什么时候走?”
工头顶着细雨抹了把脸,说道:“暂且是走不了了,看这天色,近两日恐怕得刮大风。这时候出船太危险,少说也得在三两日。”
“三两日……行,我知道了。”江敬舟无奈,只好跑回船上继续搬货箱。虽说柏穗城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来这儿他实在心惊的慌。
那些寻他的畜生步步紧逼,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忽然杀出来了。尤其还是在靠近贺亭衍之后,接触得越多,他或是他身边的人都会变得越危险。
干活时最忌讳的便是三心二意,又或许是雨天路滑。当他搬着货箱从板桥上下来时没踩稳,连人带货直接从半空中滑了出去。
他眼疾手快的踹了脚货箱让其安稳落地,奈何找不着借力点便只能憋了口气生生的掉进江里。
浑身湿透倒也罢了,毕竟原本淋着雨也好不到哪儿去,就是他两腿伸不开,不能像往常那样自在的游泳。刚才凌空一脚踢货箱就差点儿要了他狗命。
他扶着腰从水里游上岸,刚冒出半个身体,便看到贺亭衍撑着伞出现在了码头入口。
看那模样,明显是来找他的!
说实话,他其实挺想跟贺亭衍说说当年的事,两个人找线索总好过他一个人东躲西藏。
可他不敢保证,那些人会不会顺藤摸瓜地找到锦州。何况昨日出了酒楼他就想好了,得离贺亭衍越远越好。
他上了岸搅衣服,贺亭衍见着他后走来替他撑伞。
“昨天你走得太快,我们谈谈。”说罢,见他浑身湿透了便想用袖子替他擦脸上的水渍。
他赶忙往后退开一步,生怕两人之间的猫腻被干活的同行看出来。
也是有意思,从前两人什么也没有的时候,他对贺亭衍说什么都能口无遮拦。如今真有什么了,反倒是躲躲闪闪不敢靠近。
“那就在这儿谈,谈完了我还得去干活。”江敬舟搅干了衣服,可没过一会儿又被雨水淋湿了,这么做简直就是多此一举。
贺亭衍递过雨伞,说道:“你替我拿着。”
“不用,都淋湿了撑不撑都一个样。”
“拿着。”
江敬舟无奈,只能接过伞柄撑着。他抬手搓了搓被水渍滴答着泛痒的鼻头,琢磨着这个时辰应当该吃午饭了,便想问问这人要不要跟他一块儿去船舱里吃。
但随后想想船舱里的工人吃的全是些简单的糙食,贺亭衍一个吃惯山珍海味的估计也下不了口。至少他刚落难那会儿,确实吃不惯普通百姓家的粗茶淡饭。
贺亭衍解了身上的外袍将他兜头罩住,又从怀里摸出瓶放了参片的药瓶,倒了两片给他道:“没有姜汤,就当是糖块含着,能驱寒。”
江敬舟有些愣怔,打从跟这人认识以来,他还是头一回见识什么叫关怀备至。从前两人动不动就是剑跋扈张,再不然就是吵嘴不搭理,忽然被这么关照他还有点儿不习惯。
贺亭衍在柏穗城中的身份特殊,虽不常在人前露面,可这身衣服佩刀也能看出是个权贵。
两人不过站了一小会儿,船上船下的工人便时不时地往他这儿瞧。他只能裹紧了贺亭衍给他的外袍,说道:“换个地方说。”
浑身湿透又不想去侯府,想换身衣服的话,能去得也就只有客栈。只是两人现在关系尴尬,去客栈独处容易让他想入非非。
贺亭衍拿着伞带路,他跟在一旁无言以对。
平日里一个爱说话的人,忽然变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实在憋得慌。可又觉得都走一块儿了不至于半个字也不说,于是道:“三年没回来,城里似乎多了不少陌生面孔。”
“去年城里来了不少流民,你爹还……”贺亭衍话说一半欲言又止。
江敬舟没有避讳的接话道:“是我爹送过赈灾银的那座城吗?”
“嗯。”
“怪不得我看那些敲诈钱的混混都是些生面孔。”
贺亭衍带他进了城门便想往昨日两人吃饭的酒楼走,他立马脸红着说道:“那个,我们换家能住宿的客栈就好,不用只去那家。”
然而贺亭衍却未听从,说道:“那家酒楼在我名下,都是些嘴紧的人。”
江敬舟低垂着头挠后颈,低喃道:“我说怎么那么大动静都没人管……”
“什么?”贺亭衍没听清,穿过大街转而去了能走捷径的小巷。见四下无人,便换了只手拿伞柄,动作小心地将右侧垂落的手靠近江敬舟。
左右也没人看见,江敬舟干脆一把握住了贺亭衍的手掌,别过脸佯装无所谓地说道:“夏至还未过,这天怎么就这么冷,手都快冻麻了。”
贺亭衍轻笑,把他塞进来的手搓了搓握紧,道:“是有些冷了。”
雨伞被撑在了另一边,江敬舟有半边儿都是淋着雨的。他想着先前工头对他说的话,便道:“我应该会在待两三日走,船上住不太惯。”
贺亭衍走路的脚步忽然停了,一直打在头上的伞往边上侧了侧,挡住了巷子外能瞧见他们的路人。
他低下头,在这无人的巷子里往江敬舟的唇上亲吻。唇齿相碰,稍纵即逝,分开时还在下唇处咬了一口。
他轻声说道:“四海镖局还在。”
江敬舟舔了舔被咬过的地方。理智告诉他要冷静该远离,可行为上却是不受控的被牵着鼻子走。
贺亭衍看着他,问道:“你要不要回来?”
江敬舟心跳如擂鼓。贺亭衍这个人果然很让人讨厌,也不知道当年的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病,没事总招惹他做什么。
他犹豫道:“……我想想……”
贺亭衍站直了脊背,重新撑起伞说道:“我暂未袭爵,如非陛下诏令不可随意进宫。但若是你想查,我可以想想办法。”
江敬舟紧握双拳。论说从前查案是因为好奇,那么如今查案就是为了报仇。不得不说,除了靠近贺亭衍,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更好的人选能帮他。
在皇城脚下他还能有迹可循,但出了柏穗城他就只有被动的份。武功再好又如何,好不过他爹就永远也别想报仇。
他需要庇护,需要有这么个人来帮他。
贺亭衍见他还有些犹豫,便又道:“我缺一个能信任的侍卫,你要来吗?”
江敬舟不再思虑,说道:“那晚杀我爹的人,称自己为沙狼。”想到那晚看见他爹浑身是血的情形,他便恨得浑身发颤。
“他们追了我三年,要找钥匙跟地图。我不敢回家,不敢去看我娘跟阿姐。只要我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他们就会将我周围的人赶尽杀绝。”
他看向贺亭衍,红着眼眶道:“只有去海上,远的他们碰不着的地方才能避开。贺亭衍,为了一个你讨厌的人摊上随时会被人暗杀的日子,你可想清楚了?”
贺亭衍眼神坚定的对他道:“这些人,会死得比我们早。”
江敬舟别过头,笑道:“当侍卫,一个月一两金。”
贺亭衍替他撑着伞,“十两金。”
酒楼的三层便是住宿,每间屋子的门口都被挂了名字雅致的门牌,唯有走廊的最里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开门的方式也跟其他的不同,并非向外打开,而是做成了带有机关锁的移门。
不过江敬舟觉得多此一举,毕竟都是些木质的框架门。真要有强盗上来,三两下就能踢开,哪还需要这么复杂的锁。就是个防君子不妨小人的东西。
不过酒楼存在的年份较久,说不定都是贺亭衍小时候做得也不一定。
贺亭衍去柜子里翻了套衣服给他,随后在柜子旁拨动机关,把写了字的竹牌送了下去。
“我从前若是不想待府里,便会一个人来这儿。”
江敬舟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拿过桌子上的巾帕在身上胡乱擦着水渍跟头发。
贺亭衍再次拨动机关,让悬在房顶上的浴桶降落,后又从先前放竹牌的地板处摇上来一桶热水。
不用人伺候,也不用人反复敲门送水。以这种快捷的方式,不一会儿便把浴桶盛满了。
“你这法子好,干什么都方便。”江敬舟也没客气,脱了裤子就往浴桶里跳。
贺亭衍见他这般不避讳,只能别过脸自己当君子。
江敬舟觉得有趣,从见面到现在,他总算找回了点两人从前相处时的模样。忍不住调笑道:“大家闺秀。”
贺亭衍替他拉过屏风,隔着半透的纱布,将两人的身影变得朦胧。
水声随着浣洗哗啦作响。对于贺亭衍而言,这简直比看了还让人脸皮子发紧。他随手拿过本书坐在桌案处翻看,问道:“你……还疼不疼?”
江敬舟整个人都扎进了水里,听到问他话便又探出头搓了把脸问道:“你说什么?”
这种话问过一遍也就罢了,贺亭衍佯装着看书,改了话头道:“码头那儿,你什么时候去辞工?”
“不去就行了,这么点儿工钱哪还需要劳烦我亲自跑一趟。”
他仰头靠在浴桶上,透过屏风正好能看到贺亭衍坐着时端正的剪影。他用洗澡的巾帕捂着双眼,总觉得再多看两眼,邪火就会不断地往上蹿。
“上回去你家不是还有个小娘怀孕了?后来是给你添了个弟弟还是妹妹?”
贺亭衍淡漠道:“死了,临近生产时胎死腹中。”
江敬舟侧过头,脸上的巾帕掉落在地,“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说是摔了一跤闷死的。”贺亭衍皱眉道:“出事时,曾来找过我。”
江敬舟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拿过屏风上的布巾,站起身边擦边问道:“你可知道是谁害你?”
贺亭衍眉眼微抬,看着屏风后的剪影有些挪不开眼。
四夫人出事那会儿,府里确实说了一段时日他不好的话。苦于他的身份不敢当面指责,但事后却还是叫了道士到府里做了场除妖的法事。
他声音低沉道:“我让仵作去验了那孩子的尸体,通体泛紫,像是中毒。”
后面的话他欲言又止,因为那毒素,与他曾在自己饭食里发现的一模一样。吃了不会马上致命,但若是日积月累,就会变成那死胎的模样。
江敬舟出了浴桶披上外衫便出来了,里衣未着,腰封未系。他走近贺亭衍,双手撑着桌案按下这人手里无心翻看的书本,问道:“你觉得是谁下的手?会不会,这个人与刨心案凶手也有关系?毕竟,都是在针对你。”
不过若是要细究就联系不上了,至少刨心案凶手要的是当年的那批赈灾银。而府里的勾心斗角,无非就是为了爵位。
侯府中除了贺亭衍之外也就剩其余两名男嗣,而嫌疑最大的,无非不过是那位当下的正房夫人的儿子。
半湿的发丝黏在细颈上,说话时喉结也会随之微微震动。贺亭衍看着他,目光划过脖子里悬着的一把锥子形钥匙,说道:“把衣服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