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阮杨全身上下的皮肤灼烫,不愿旁人多碰他一下。秦易伴在他身旁,待他慢慢落座在石桌,将油纸包上的红烧肉在未熄灭的柴火上方炙烤,随意摘了几根还未烂在地里的野菜,洗净在唯一的瓦罐里煮过后捞起来。
油纸与石桌摩擦出的细微声响,秦易每拆开一点油纸,阮杨便忍不住往秦易身旁靠近,想来对里头红烧肉垂涎已久。
秦易微笑垂眸,阮杨白皙修长的指尖捏住筷子,一副即将大快朵颐的模样,眯起眼睛时浓黑细密的长睫扑闪着,秦易笑了笑,将光泽饱满的红烧肉挪到他面前。
“小哥夫,您尝尝。”
“是红烧肉,跟砚哥当年给我吃的味道好像哦。”阮杨鼻尖往油纸的方向靠近,嘴巴往里头呼气吹凉,抬起头朝他笑道:“太香了,谢谢弟弟,一定很好吃。”
秦易知晓他三句话不离秦砚的性子,也不与他多计较,目光柔和,不放过阮杨的任何一个动作。阮杨似乎也不太会使用筷子,夹不稳一块红烧肉,干脆用筷子戳穿,戳空几次以后,终于戳中一块肉,便迫不及待地送到嘴前。
冒着热气的红烧肉让他犯了难,他想了想,用舌尖舔了一下,舌尖便着火灼烫,指尖一松,红烧肉滚落到油纸包里。
阮杨吐着舌头,小声道:“烫,烫死我了。”
阮杨忍住舌尖冒出的沸腾灼热,呷巴呷巴吸取余味,肉香弥漫在口腔,他的笑容立即明亮,双眼缓缓眯成一条缝,笑道:“好吃。”
不必再多一句言辞,阮杨脸上洋溢着幸福,便知这红烧肉是他喜爱的味道。
“慢点吃。”秦易听他的声音软糯,展开许久不曾见过的欢颜,笑道,“我不跟你抢。”
“弟弟,你好好哦。”
秦易听出声调里的哽咽。阮杨低头吹凉冒着的红烧肉,青丝垂落掩去半面容颜,眨出水光,顺着下巴滴落在油纸上,浇灭红烧肉持续冒出的热气。
秦易不敢碰他,也不敢说话,阮杨依旧旁若无人,笑着吹凉红烧肉。
生病时流泪,连眼睛都会发烫。阮杨疼得厉害,用袖子擦干眼泪,咬下一小口红烧肉,赞叹道:“真好吃。”
红烧肉已缺一小口,光泽遗留在阮杨的唇上,秦易深觉阮杨模样乖巧可爱,待他发现自己越矩时,指尖已经停留在阮杨的唇上。
他的脸近在咫尺,往日空洞无神的目光里藏住将落未落的泪珠,柔光之下眼眸与唇瓣却含笑朝上扬,微风拂动他几缕青丝,如水墨走出的面容随之也无法清晰。
思及此,秦易的指尖不仅未从他的唇上撤离,反情不自禁地在他的唇上揉捏,顺着心意,向他靠近。
逐渐靠近的秦易,鼻尖呼出的气息,熟悉的距离与味道,让阮杨笑意渐渐凝固。
在秦府的另一处厢房,他与秦砚初见,秦砚替他在炭火上热一盘油脂凝固的红烧肉,桐油灯内燃起的灯火如豆,亮堂了矮身靠近的秦砚。
他第一次近距离看自己未来的夫君。
那时两人正当年少,静谧逼仄的空间里,灯火爆出一声响,激爆彼此的黑瞳中燃烧着火苗,秦砚假意替他擦拭嘴角污秽,趁阮杨阖眸便倾身含住柔软的嘴唇。
是砚哥。
“砚哥?”阮杨失明许久,沉浸黑暗已是惯常,可此刻重现秦砚桐油灯下注视他的黑瞳,熟悉的目光与气息,即便只是一闪而过的回忆,也让他激动不已,他站起来伸手向前摸,惊喜道,“砚哥,是不是你故意捉弄我?!”
浓重的期盼,藏在话语中。
尽管听见他这么发问,秦易真的很想把秦砚抓过来放在阮杨面前,让阮杨靠着抱着说话,但这一声喊,也只能让秦易清醒,退出越矩的距离,安抚道:“小哥夫,我是弟弟。”
阮杨的小脸一下垮下来,失望极了,想了很久,轻声提醒道:“弟弟,刚刚太近了,砚哥会不高兴。”
“嗯,小哥夫,您嘴角脏了。”秦易随意找了借口,“待会儿总不能花脸去见大哥,我替您擦擦。”
“真的吗?”想到可以出去见秦砚,阮杨高兴不已,立即往嘴唇抹去油光,又像想起什么事似的,轻声道,“弟弟,你说的对,你等我一下。”
阮杨兴高采烈地数着青石板,越过门槛,翻开衣柜,秦易见到柜中大多数是白色的衣物。阮杨弯腰搓捏衣物布料,判断衣物款式,左挑右选,挑了一件白色的长袍套在身上,笑道:“好久没穿,怎么还大了些,袖子都空空的。”
双手摸索找到凳子,坐在梳妆桌前,用梳子理顺未见杂乱的墨发,认真地绾起发髻,在镜前偏过头,左右看看,心满意足地笑道:“好看的。”
“小瓶子,要去见砚哥了,弟弟带我去,不怕迷路了。”阮杨找到小瓶子,袖子擦拭瓶身,小声道,“但我不能麻烦弟弟送我回来,可能要晚几天才能找你了,你要乖乖的。”
“弟弟,我准备好了。”
秦易一直在门口等着,装扮完成的阮杨处理,令他眼前又是一亮。
阮杨本就生得好看,若是平日里松散的发髻与衣物让他像清荣俊秀的小郎君,这会儿稍稍一打扮,倒真有几分正妻的姿态。
秦易目光定在他身上,晃了晃神,待阮杨再提醒一声,他轻咳两声回神,朝阮杨手心里放了一根竹,轻声道:“您还在病中,我碰您会疼,可大哥不忍心您摔,我给您削了一根竹子引路,您握握,是不是这个高度?”
“是哎,弟弟,你手真巧。”阮杨向他道谢。
通往主院的路,是一整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无人打理的路旁杂草丛生。此时阮杨病症发作之时,肌肤一触即疼,更何况是不断在鹅卵石上磨蹭的脚掌心。秦易本想让他走慢一些,可他一人一竹走得极快,偶尔回头问秦易方向,一边喃喃自语记住路线。
秦易分明看见,他的脚底早已磨出水泡。
到主院还有好长一段路,要不是怕他疼,秦易真想直接扛肩上走,但见阮杨兴致勃勃的劲儿,便哎哟了几声,借故停留在原地,道:“小哥夫,好累,咱们歇歇。”
“对不住阿,弟弟,我太着急了,忘记等你了。”阮杨倒是先给他道歉,这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当真不配他的装扮,秦易笑了笑:“小哥夫,是我耽误了您的进程,咱们在这儿凉亭歇歇。”
秦易让他坐着歇会儿,发现他的发髻湿透,背上的汗液浸透到外衣上,竹子在地上抡了一圈自个儿倒了,秦易替他捡起来时,望见微微发抖的掌心也冒了水泡。秦易无法问他疼不疼,这大概只会变成一句会加重他痛觉的废话。
“以前这里不是这样的。”阮杨擦拭额上的汗,笑道,“我刚跟砚哥成亲时,砚哥为我修了一条路,数到六十七块青石板,就能找到他了。”
“嗯?”
“真的,你别不信。刚成亲时,我总是去找砚哥,爹娘不太高兴,后来砚哥娶正妻,爹娘就更不想让我找砚哥。”阮杨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应该是怕我影响他和哥哥的感情。”
几年前,秦砚娶正妻当日,阮杨避过歇下的下人,寻着主院奏乐之声,一路数到六十七块青石板,到了往日能找到秦砚的地方。
目不能视之人,听觉、嗅觉比往日灵敏,阮杨深有体会,他那时分明感受到面前数人的呼吸停滞。
阮杨上前揉捏秦砚身前的绣球,比与他成亲时的大许多,秦砚是不是本该穿这一身来迎娶他?
此事若是放在往日,指不定就要大闹婚宴,但今时不同,他深知爹娘不喜爱他,婚契早已在户部解除,砚哥往后也会有正妻与孩儿,而他再也无法与砚哥再拥有孩儿。
阮杨掩住内心几分难过,朝他笑道,砚哥,你是不是要娶正妻啦?
秦砚将他带至旁边,抹去他脸上无声的泪痕,温声道,怎么不等我去找你?
阮杨轻快道,等不了啦。今日砚哥娶正妻,我想,这本来也是我的喜日,便还是想见一见你。
秦砚望着他嘴唇上翘,面对他说话时甚至辨别不了正确的方向,眼眶红肿,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轻声道,苑安,对不住,我……
阮杨轻声道,砚哥,我要喊他哥哥还是弟弟呀?
秦砚苦涩道,他比你大上两岁。
阮杨若有所思,欢快道,那我便喊他哥哥。
秦砚温声道,你想喊什么都可以。
阮杨本想说完就走,本该坚强一些的,却还是忍不住搂住他,埋在他怀里,眼泪打湿了绣球,泣道,砚哥,不要,不要忘记我。没人跟我说话,我害怕。
秦砚叹了口气,道,不会的。
阮杨埋在他怀里不愿离开,却还是被赶来的丽姨分开,秦砚也被其余的人拉回原来的婚房,那里有正等待他的正妻夏晔。
阮杨的身体尚未痊愈,被丽姨带至阴暗的角落后,扶着树干呕出几滩朱红,淅淅沥沥地洒在青石板上。
“不过我也影响不了。”阮杨朝他笑道,“后来砚哥成亲以后,我找过砚哥,却无意中听过哥哥弹琴,弟弟,你听过吗?很好听。”
秦易当然听过,夏晔乃是青城有名的才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还是当科状元,面对阮杨的提问,秦易只能选择默不作声。
“我不会弹琴,但我会画砚哥,砚哥说,我画里的他最好看。说远了,嗯,我听过他和哥哥聊天,他们……感情挺好的。”
阮杨通常也只会在夏季去找秦砚,他的病症皮肤夏季灼烫,冬日冰寒,一到冬日便恨不得要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蛹,再多的炭火都无法呵暖他由内泛出的寒冷。
几年前夏季青城洪水泛滥,韩溪明将下人遣散,荒废的院落里便鲜少有人光临,他每日忙于修缮房屋,扫出屋里的洪水,无空闲的时间去找秦砚。秦砚大概忙于生意,也未来过这处院落。
冬季时除了不得不下床煮热食,基本就是躺在床上冬眠。直至春天雪融,他兴高采烈地出门,立即摔了一跤,摸了摸地上,才发现青石板不知何时已变成鹅卵石,雪水覆上鹅卵石更为光滑,他摔伤了腰,僵直无法动弹,躺了一两个月养伤。
后来他又出去了几次,要不就是迷路到其他荒废的院落,走走停停还在原地,他怕极了爬到脚上的小虫子,经常吓得大哭,踩死以后浆液粘在脚上,找不到地方冲刷。
受过几次惊吓,还是没能跟这些小虫子们做好朋友。
第二年春天,秦砚过来,阮杨没有与他说近半年的一切,趴在他怀里不住哭泣,秦砚捏了捏他的小鼻子,多大的人了,还爱哭鼻子,夏晔便不似你这般爱哭。
阮杨愣了愣,战战兢兢地止住哭声,问道,夏晔,是哥哥的名字吗?
秦砚默认,阮杨便再也不敢哭了。秦砚环顾四周,问道,丽姨怎么不见了?
阮杨诚实答道,娘说要削减开支。
秦砚疑惑道,我竟不知道这件事,我再派几个人过来,不能让我们苑安一个人在这里。
阮杨哽咽道,没关系的,砚哥能不能常来找我,没人跟我说话,我看不见,我害怕。
秦砚连声说好,便将他抱在怀里,问道,想不想砚哥?
两人毕竟在一起多年,阮杨听懂他的暗示,便主动坐起来,解去他的衣衫,吻在他的脖颈,一路吻到早已挺立的器官,秦砚在他的后方润滑几下,不太顺利地强行进入,阮杨跪坐在他身上,将生生掰开的痛楚淹没在咬紧的唇上。
起起伏伏,两人大汗淋漓,彼此交织的肉体灼热不已,一股更为灼烫的液体打在阮杨的腹中,这才有了至今在地里沉睡的孩子。
阮杨曾以为他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有怀孕的症状时,阮杨正经历每年夏季皮肤灼烫,往日痛得紧了也会呕吐,初时的身体不适不曾放在心上。直到怀第二个孩子时的感觉重新发生在身上,第三个孩子也跟它一样,在肚子里吐泡泡,甚至偶尔还在在里面动作,他又是欣喜,又是惶恐。
生怕一场空欢喜。
他想起那条打滑的鹅卵石路,便打算先找个大夫,确认以后再告诉秦砚,可当他想从后院处通往外头的小洞出去时,他绕着围墙摸了好几圈,终于确认这个小洞不知何时被堵上了。
过了几天,他想直接去找秦砚,他想跟秦砚说他可能怀孕了,尽管秦府要削减开支,但能不能帮忙找个大夫,他可以当几条长命锁作为家用补偿。
夏季的雨总是落个不停,这条鹅卵石路太滑,他没走几步便摔了底朝天,他不死心,捧着微微隆起的肚腹起身,又是小心翼翼地迈了几步,再次摔了个底朝天。
泥浆裹满衣衫,濡湿鸦发,凸起的鹅卵石直接痛击往日高处落下摔伤的腰,每一个动作都让他不住颤抖,他深觉几乎没办法再起身,但更可怕的是稍已麻木的下肢正悄悄淌出灼热的液体。
经历过两次小产,这样的感觉他并不陌生,他再也顾不上鹅卵石可能会将皮肤磨烂,双臂撑在路上,拖动仅存些许知觉的下肢,让肚腹悬空,爬着越过门槛,回到床上静静躺着。
没有大夫,没有草药,他能做的只有祈祷和自言自语抵抗住侵蚀身心的惶恐。
他说,砚哥,我到底是不是怀孕了?
他说,要是我自己是大夫就好了,就不用麻烦其他人了。
他说,砚哥,我们是不是要有孩子了?
他说,孩子,你要坚强点阿,爹亲不能再失去你了。
所幸,孩子足够坚强。
想到这里,他又毫不意外地想起了那年大雪纷飞的冬季,他拼尽全力,想用柴刀凿开后院通往外面的小洞,想给孩子找一个大夫,可直至唇上布满冰霜,手指几乎结冰,也未能如愿。
他想,也许大夫说的话是对的。
他本来就不该再有孩子。
“我们走吧。”阮杨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迅速向外面走,“我们去找砚哥,不想了,不想了。”
生怕再多坐一会儿,又要想起更不开心的事情,若是能快些见到秦砚,这些不高兴的事情便通通可以忘掉。
“小哥夫,前面便是了。”秦易走在后面,给他指路。
“哎,好,谢谢弟弟。”阮杨回过身,向他道谢。
“小哥夫,嫡子与庶子不能同在,我便先离开了。”秦易轻声道。
“谢谢弟弟,待会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阮杨朝他弯腰道谢,笑道,“辛苦弟弟走了这么远的路。”
“小哥夫,下次再见。”秦易朝他挥手。
“再见,弟弟。”阮杨也向着他的方向挥手。
“阮杨?”秦砚正走出院落,便望见阮杨独自站在院门口,怕被里头的秦岂与韩溪明发现,便领他到一旁的角落,轻声道,“怎么不等我去找你?你要是摔伤了,砚哥可就心疼了。”
“砚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阮杨扔了竹子,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喃喃道。
“我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