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春来踏雪归 文字爱好者3 5721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十三章

  左手触摸到的被褥凉意侵入,阮杨疼得缩回手指,在被子里裹紧翻转。一张大床滚了个遍,依旧是凉得令人发慌。

  未听及枝头上筑巢的鸟雀啼鸣,未闻见鹅卵石路旁的花香。

  但他看见砚哥了。

  “又做梦了。”阮杨在被窝里狠狠敲击自己的脑袋。

  “梦里真好,砚哥是有颜色的。”外面漫天大雪,屋内炭火前几日用尽还未补给,阮杨捏紧手指努力来回搓暖,轻声咳了几句,小声道,“我现在醒了,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阮杨躲在被窝里露出一点手指探温,不过是一瞬立即缩回来,搓暖疼得发麻的手指,轻轻咳了两声,埋怨道:“冬天还没过去呀。”

  “好冷。”

  “春天才会有人来吧。”

  “我再睡会儿吧。”阮杨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轻声安慰自己,“睡着不会冷,身体也不会疼。”

  风声在耳旁呼啸,醒来的每一刻,皮肤都如针刺般又疼又冷。

  “睡不着,我跟小瓶子说会儿话吧,嗯。”

  阮杨裹紧被子小心翼翼地挪动,挪一步缓一阵,每一步摩擦中的皮肤都在刺痛,待身躯顶到床头柜,他已疼得咳嗽不止。他用力拍发痒的胸口,震住似有小虫子钻爬的地方,想让身体不再那么难受,努力深呼吸一口气,集聚勇气抵抗即将到来的疼痛。

  “小瓶子,在第二个柜子……拿……要快……否则……会疼。”

  “一……二……嘿!”

  阮杨想趁人不备时迅速将黝黑的瓶子收入怀里,疼得嘴唇冒出寒气,却细心擦去浮于表面的霜花,颤声道:“你是不是也很冷,我暖暖你,但你得跟我说会儿话哦。”

  阮杨抱住小瓶子。

  “小瓶子,我又想起不好的事情了,刚刚我梦见我找到砚哥,砚哥说他还在用早膳。我想起之前有一次真的找到砚哥了,但是爹、娘、砚哥、哥哥还有儿子正在正厅用早膳,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觉得他们好像很惊讶,儿子喊了一声,爹,乞丐来了,我们还有多的饭食吗,我们给他吃好吗?”

  “虽然我不是乞丐,但不得不说,儿子真的很善良。”阮杨轻声笑了笑,“如果宝宝能长这么大,一定也很善良。”

  阮杨诉说时的节奏很慢,声量也极小,在他的抚摸下,小瓶子逐渐暖和起来,他将小瓶子贴在胸口。

  他停了停,眨去冰凉的泪光,继续说道:“让我意外的是爹,爹只说了一句下不为例,砚哥让我坐在他旁边,我看不见,怕用筷会四处乱戳,不敢动,砚哥给我舀了一碗粥。不过……我坐下来后,他们都不说话了。”

  “小瓶子,我是不是打扰了他们呀?”

  “怪不得只有我一个人在小院里。”

  “小瓶子,哥哥很厉害,听说是状元,可以跟爹一同去早朝。”阮杨用身体压紧被褥的边,不让风透入一点,“砚哥送他去早朝,我想问哥哥的事情,砚哥却有点不太高兴。”

  “他让我不要再打听哥哥的事情。”

  “我……我有点难过。”

  “唔,我是不是怕自己难过,所以昨晚的梦里才没有跟砚哥进去用早膳。”阮杨捂住嘴唇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指尖掌心湿漉漉的,他怔愣一会儿,放在鼻尖嗅了嗅,没有味道。

  他失落道:“我昨晚想找梦里的砚哥说会儿话,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我进去,我说我躲在角落里等他出来,我也保证不让爹娘发现我……可是他就不见了。”

  就跟现在一样。

  他又是一个人了。

  “小瓶子,我想宝宝了。”

  阮杨将被褥披在身上,体内瞬间如同结冰迟缓,他咳嗽着打了个哆嗦,小瓶子轻轻地放回柜中,笑道,“小瓶子,外面冷,我不带你去了。等春天,我再带你去看宝宝。”

  “乖。”

  过长的被褥拖曳在地上,赤脚在青石板上丈量位置,浸出的寒意直达心里,他停驻在门扉前,指尖在门闩上来回抚摸。

  即将迎接门开后的满面风雪,他知晓院中的积雪会深入脚踝,脚掌会被冻得难动分毫,无法辨别去墓牌上的路。

  “但我来了。”

  阮杨缓缓撤走门闩,冻得通红的指尖拽住门缝,寒意趁此悉数侵入,寒入肺腑,他忍不住俯身咳了两声,喉管中的血液似被冻住的冰,如何也咳不出来流动的液体。

  “比往年更冷了。”

  门扉的吱吖声如老者在富丽堂皇的秦府中苟延残喘,他又躲在门后轻声连续不断地咳了几声,身形随摇摆不定的门扉轻轻摇晃。好半晌,他垂下眼眸,轻声道:“我要去的。”

  风雪肆意在这荒废小院驰骋,阮杨这才想起若是融化的雪水打湿被褥,便没有另一床洁净温暖的被褥,想了想,便放置好被褥,独自迈出院中。

  阮杨裸足踩在雪中,按住心上的位置,微微抬头,望这尘世赠与他眼底暗无天日的黑色,望不见身上着的白衣与天地融为不染纤尘的洁净之色,长睫沾染几朵雪花,雪白的脸颊反而泛出几丝粉红,他笑了。

  “宝宝,雪比我的身体还暖。”

  他伸长双臂,脚掌划开雪,揭露到底层,凭着父子连心的直觉,找到那块几近被积雪覆盖的墓牌。

  “宝宝,爹亲来了,你的房屋怎么倒了呢。”阮杨的嗓音被冻得喑哑,似乎每一句话,都需要用尽力气,“爹亲给你修房子。宝宝的房屋不能倒。”

  他跪在墓牌前方,扶起被雪压垮的小棚,将积雪拨到一旁,再次置入深挖的土中。阮杨忙活完,细细抚摸墓牌刻过的字,他笑道:“宝宝,爹亲往日写字还是好看的,自从看不见,笔划乱了些,宝宝不要介意。”

  “宝宝……”

  “爹亲想你了。”

  这个孩子来的意外又惊喜,即便那时他的中毒之症不曾消减,方觉察怀孕时皮肤如火烫,如同体内的五脏六腑在燃烧,他生怕中毒后的躯体留不住孩子,本想让下人回去通报一声。

  自从洪水灾害娘撤走下人后,府中下人会定时送来食物与炭火,只是总是静静的来,静静的走,来无影去无踪,阮杨一直没等到与下人碰面,只好另寻他法。

  后院处通往外头的小洞却被堵住,找不到大夫开保胎药贴,他后来想尽办法,尝试再走通往主院的小路寻秦砚,可青石板路不知何时变成鹅卵石路,他在这条小道摔伤腰,便也只敢卧床休养,不敢再走那条路。

  待腰伤好了些许,却还是时常会流血,便想了一个法子,从墙角处摘下草药,晒干了熬水喝,孩子竟也误打误撞地活下来了。

  思及此,阮杨轻声笑了笑,宠溺道:“那时候你很调皮。”

  孩子会在肚子里吐泡泡,会隔着肚皮踢他的掌心,阮杨想,在这处无人的院落里,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往后,他会在这小院里奔跑玩闹,再大一些,砚哥若是还会来,便央求砚哥找老师教他读书写字。

  这些美好的畅想伴随他整个孕期,他估摸着临产的日子是在冬季,即便毒发时由体内结起的冰寒向外延伸,皮肤似被裹住一层浅霜,也仅一心只想着千万别冷着孩子。

  平日里积攒送来的炭火,盼望能在孩子降生的时候悉数燃起,想让孩子感受到屋子里是暖的。将往日穿的衣裳拆开重新缝制,他从未接触过针线活,指尖便不可避免地多了密密麻麻的伤口。

  “爹亲做好了准备,等待你,等你陪我。“

  那个冬天,他生了寒疾,咳嗽的厉害,每咳一次便禁不住俯身掩唇,嘴里含着血腥味,血液却似被冻住在体内,堵在喉咙,生在舌尖,用尽全力也无法祛除这讨人厌的味道。孩子长得小,只在他身前占据一点弧度,孩子随着剧烈的咳嗽跳动起来,在肚腹里四处乱踢。

  阮杨总是笑着,即便是忍受着双重折磨,只要一想到孩子平安出生后陪伴自己度过往后的岁月,便也算不得什么事。

  可他没想到真正生孩子时,是如此凶险又绝望。

  “爹亲知道,宝宝那时也疼。”

  雪花在耳边盘旋,寒风无孔不入,如多年前他生产时满院风雪呼啸,他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小院中,喊破了嗓子,也没等来一个人来帮助他生下孩子。

  “爹亲悄悄告诉你,其实爹亲那时……也怕的要命。”

  腹痛接连不断地持续好几天,暖流砸破体内的寒冰,在冬季沉睡的触觉被孩子的活泼激醒,刚开始似有剪子在搅弄肚腹,如同失去第一个孩子一般。

  熟悉的刺刀搅弄之感,让疼得几夜不成眠的他惊了一跳,抚摸着不住下坠的肚腹,满头冷汗,剧烈的疼痛清晰显现在体内的每一处,可他却想着,这次不会再如同往日一般,失去孩子了吧。

  他期盼的孩子即将出生,这让他欣喜又惶恐。

  他疼的不住掉眼泪,又笑着立即从床上坐起,扶着肚子蹲在地上数火盆里的炭火,待会孩子出生时便可燃起,检查床上的几套衣物已收了针脚,以免刺疼孩子娇嫩的肌肤。

  忍疼到水井旁打上一桶水,孩子动起来时,差点将水抖回水井里,他拍了拍肚腹里的孩子,便算是惩罚,轻声道,不要调皮了。

  将水倒入陶罐里煮热,他想要孩子出生时便触及尘世间的暖。无法遮蔽风雪的布制小棚,他跪在地上,微微隆起的肚腹已坠在两腿之间,孩子的动静越来越大,似那时被歹人不断击打,每动一次都无法呼吸。

  他来回抚摸肚腹,抹了眼泪,泣道,宝宝,你小力一点儿,爹亲疼。

  阮杨准备回房里,却已疼得神志不清,他只好掐住自己的掌心,轻声道,走,慢慢走。还有两块……就到了。忍忍,再忍忍。

  却不料被床边的门槛绊住,长久踏雪而行再碰及硬物,尖锐的疼痛让他站不起来,他跪在床边摸细瘦冰冷的脚踝,已鼓起一个大包,随便动一下都让他战栗不止,他没来由的委屈,泣道,砚哥,你能不能过来,我好疼。

  阮杨趴在床头,啜泣道,我疼,比刺字的时候疼多了,我好怕,怎么比失去第二个宝宝的时候还疼阿。砚哥……你来好不好,我不打听哥哥了,哥哥很好,你来好不好?我乖……

  哭起来时,贴紧床栏的肚腹随他一缩一缩的,似乎也在一同哭泣。

  此刻没有大夫给他指令,秦砚亦不在身旁,他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今夕何年。胸口那处位置泛出的疼痛细密绵长,与腹中猛烈的宫缩一同砸在心里,他忽然很想砚哥陪在身边,他泣道,砚哥,我不打听哥哥了,你过来陪我,好不好?我好害怕。

  雪花压落枝头,红梅悄然绽放。

  除却呼啸的风声,与独自生产的呜咽,院里再无其他声响。眼底的黑暗逐渐形成不见边际的荒芜,他如何闭上眼睛,恐慌都在肆无忌惮地蔓延,他疼得下意识咬紧自己的手背,热泪刺痛那圈深可见骨的牙印,战战兢兢地安慰自己不怕,就是冷,冷了些。

  毒发时如冰在体内横行浑身僵硬,他趴在床沿向前探寻,摸到被褥一角,手放在里面暖了一会儿,慢慢扯落铺在自己的身体上,添了一丝暖意,他在被褥里颤抖着汲取力量,忽而一道阵痛来袭,孩子冲撞的力道似是要击碎他本就脆弱的骨头。

  他惊慌失措地闷哼几声,抓紧大腿使劲向两边分开,沉腰向下用力,孩子还未找到出口,膝盖已磨蹭出两行血迹,白皙的大腿迅速浮起几条红肿的伤痕。他哽咽不止,轻声道,好疼,好疼阿,砚哥,我好疼。

  阮杨依旧跪在床栏前,酸疼的腰部不住下沉,垂坠的肚腹已贴紧大腿,肚腹收缩的力道使出口不断扩大,丝毫不给他一点时间思虑,毒发时的寒冻与宫缩疼痛瞬间达到极限悉数齐至,被褥瞬间便被他的汗液浸湿,背脊一阵阵发凉。

  他一直紧咬着手背,喘气时仰起洁白细直的脖颈,却一句话都喊不出来,单手感受孩子持续靠下的位置,未过半晌,冻僵的躯体被一股汹涌猛烈的热流冲破,与此同时,孩子随着这股热流一同向外冲,将狭小的骨缝撑开到极限。

  他长长突兀地尖叫了一声,半刻昏迷时脑袋撞到坚硬的木板,擦破的嘴角流出凝固的血液,而他埋着头,来回抚摸肚腹不知所措。

  “真的太害怕了,总以为要失去你。”

  失去第二个孩子时,大夫让他不停用力,他只想跟孩子再待一会儿,可大夫便按在他的腹上,用力向后推,拖出来的孩子出生后仅有一声啼哭,便再无声息。

  汗液与泪痕交错的脸颊遍布苍白与无措,他打了个寒颤,轻声道,宝宝,你乖乖的,爹亲不按你,你会疼。

  他用一种扭曲的姿势触摸,无法合拢的双腿不住颤抖,除了大大张开的口子,他什么都没摸到。他哭的眼睛通红,密集的宫缩让他昏迷的间隙越来越长,脑袋每每磕到床栏处才痛醒,醒来之后仅听见自己的喘息,微弱而绝望。

  方不容易暖起来的身体再次僵硬,血腥味无声淌在地上。传说失明之人的嗅觉敏感,阮杨深觉这是真的,这一点味道让他逃脱不掉失明后无数次活灵活现的回忆,被斩首示众的父亲鲜血灼烫,人头在城中悬挂,晒了七天七夜,他望着自己的亲人,无能为力。

  秦砚被歹人割伤手臂,在祠堂跪了几天几夜,爹娘不同意娶他为正妻,他无能为力。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他无能为力。

  孩子,你让我活下去。活下去,好不好?

  孩子重新蓄满了活力坠落,他本能地爆发出一阵嘶吼,干涩的出口被迫再次撕裂,在狭小的骨缝中逐渐挣扎出来,他害怕极了,多想秦砚此刻就在身旁,可他能揪紧的只有湿透的被褥,再一次撕心裂肺的泣声吼叫,水声滴滴答答地沿着鲜血密布的大腿汇成一滩,胎头露出了大半。

  阮杨又是哭又是笑,他不确定,不确定孩子能不能活下来。

  却又期盼着孩子能活下来。

  再一身子往下压住用力,埋下头去咬住手背,胎水湿润干涩撕裂的出口,随着他极致的用力,水声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板,胎肩终于顺利娩出。他喘了两口气,最后一次用力,孩子掉落在用被褥圈起一团柔软的窝。

  他笑道,孩子,出来了,出来了,砚哥……砚哥……

  他第一次做爹亲,兴奋地喃喃细语,已疲惫至极点,来不及收拾自己,维持着跪姿趴在地上,找寻从身体里脱离出来的孩子。

  迫不及待地抱起来放在怀里拍打,颇有活力连续不断的啼哭,让阮杨放下了心,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孩子的脸颊,埋在他的脸颊旁,轻声道,宝宝,爹亲知道你什么模样了,好看,好看的。

  毒发时冻僵许久的血液,随着孩子的出生迸发无尽的活力,放下孩子后,噗的一声从喉咙里呕出来,他捂住胸口闭上嘴巴想抑制住血液,却从嘴角溢出来,他昏昏沉沉地歪倒身体,脑袋磕到了床栏,彻底陷入昏迷。

  “宝宝,爹亲那时要是不晕,你不会生病吧,对不起,是爹亲不好,爹亲让你生病,爹亲找不到大夫,爹亲……爹亲……”剩下的话语说不出来,堵在哽咽的喉咙里。

  那时他昏迷醒来,孩子啼哭不止,浑身滚烫。他惊了一跳,想起昏过去时炭火未燃起,便立即爬过去找到火盆燃起炭火,剪了脐带,跌跌撞撞地找到已冷却些许的热水给孩子清洗,可孩子的哭声依旧不曾停歇,烧的越来越厉害,不找大夫不行了。

  阮杨咳喘不止,轻声道,你别怕,爹亲给你找大夫。

  他披上被褥,一瘸一拐地走上那条小道,风吹来时肚腹疼痛不止,白雪覆盖的双脚通红,双腿已几近麻木,他一边走,一边高声呐喊,他希望求救的声音可以传到六十七块青石板处的主院,他高声喊道,砚哥,我生了一个孩子,能不能……能不能找个大夫。

  雪花在风中飘荡,沾在他的被褥上,在他的发丝上融化成冰冷的雪水,那一路他咳嗽得更厉害,却也不忘高声呐喊,直至风雪冻住他的声音,直至他的脚踝难动分毫,秦砚也不曾出现在他绝望无助的小道上。

  阮杨努力笑了笑,折返时孩子啼哭逐渐虚弱,他努力暖和自己的手之后,摸了摸孩子的脸颊,小声安慰自己,没事的,父亲可能太远了,我要去外面,给你找大夫,如果能出去,我们就不……不回来了。我们在爷爷的墓碑旁边筑一个小屋,我们以后都生活在一起。

  柴刀冰寒,握起后肚腹疼痛的厉害,他扶着还未完全消下去的肚腹,裹紧被褥跪在软雪上,咬紧牙根抵御外界肆无忌惮的寒风与体内寒雪覆盖的五脏六腑,想用柴刀凿开一个小洞,先凿开的是一层薄冰,整块掉在他身前的大腿,他冻得啰嗦,握起柴刀凿墙的动作一刻也不敢停歇。

  雪花轻轻柔柔在天空中飘洒,几近与大雪融为一体的阮杨,新落下的雪已至脚踝高,肚腹传来的疼痛时不时让他昏迷,唇上结满冰霜,手指几乎结冰,体内寒气肆意,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比这寒天冬日冷上半分,可他的动作一刻也不敢停,直至墙上的石灰终于有所松动。

  他惊呼一声,跪在床栏前,想迫不及待地跟孩子说,他有救了。

  可孩子高热许久,啼哭逐渐减弱,炭火也快烧到尽头。他颤抖着不敢触碰孩子,一味的哭泣哀求重复着两个字。

  不要,不要。

  他焦急不已,去院里挖掘厚雪,从中找出被覆盖的青草煮水,吹凉后想喂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学不会吞咽,便自己饮了一口,想度给失去意识的孩子。

  孩子不会张嘴,水从他的脸颊两旁一路滑到阮杨的手背。他抿紧嘴唇,坚持不懈,一口又一口地硬是度给孩子,他捏了捏孩子的脸颊,笑道,不要跟爹亲玩闹,你快喝下去,喝下去,病就好了,爹亲也是这样的。

  阮杨抱在怀里逗弄孩子,孩子没有一点回应,小巧的鼻子里没有声息,脖颈处再也没有跳动的脉搏。恐慌、失望再一次牢牢地困住阮杨,他抱紧孩子,歇斯底里地亲着孩子的嘴唇,期望能度些气息给他。

  没有,什么都没有。这里仅剩他一人失声嘶哑的痛哭在废弃的院里,没来得及穿上他准备的衣物,燃尽冬日所有的炭火也暖不起来幼小的身躯。

  他死了,还来不及学会跑,来不及学会跳,来不及学会唤一声爹亲。

  他死了,出生在未燃炭火的寒冬腊月,没感受到世间片刻暖意,便没了呼吸,只能埋在地里。

  “你真的很倔强,一点儿也不喝,这件事你一点都不乖哦。”阮杨轻轻抚摸着简易的墓牌,“你说,会不会你喝下去,病就好了呢?”

  “说到底,还是怪我,如果我能有办法喂进去,你就不会在这里了,对吗?”

  “你会跟秦正一样,是个能说会道的善良小公子。”

  “对不起呀,不要怪爹亲,好不好?”

  “不过,你说……”阮杨伏在墓地上,轻雪覆在他身上,他轻声喃喃道,“野菜埋入土里在春天里会发芽,爹亲在冬天把你埋在土里,你是不是也会在春天发芽,再来陪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