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望春玉兰在枝头上摇摇欲坠,翠绿的枝叶上坠着水滴,滴在地上弥漫出水雾,落在地上的洁白花簇早已腐烂枯黄,散落在废弃的院门之外。
剧烈的咳嗽声从院内传出,秦易心下一紧,连忙握紧手上的绳索,加紧步伐入内。
“好烫,生病了,好像跟宝宝说话,忘记要回房间睡觉,冷了,受风寒了,要喝药,喝药就好了。”
阮杨缩成一团,蹲在瓦罐旁,白皙光洁如瓷的手臂摇晃蒲扇,对着围起砖石中央升起的火苗扇风。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立即起身,惊喜道:“砚哥!是不是你呀?!”
“小哥夫,我是秦易。”
“哦,弟弟来啦。”阮杨神情失落,蹲回原来的位置,目光向着地板,“弟弟来了,弟弟,礼物给我小儿子带到了吗?”
“嗯。”
“他们喜欢吗?”阮杨面向前方,紧张道。
“当然喜欢。”秦易不忍心告诉他,缝制粗糙的衣物还在房中柜子放置。
“喜欢就好。”阮杨笑起来,大力扇风。
秦易蹲在他身侧,握住阮杨的手腕,将蒲扇扇风偏离的方向,转移到火苗前方正确的位置。阮杨却如同被重物袭击,瞬间惊呼一声,推开秦易,捂住手腕收在怀里,埋头呢喃着:“疼。好烫。不能生病。生病烫,火烧一样。”
“你怎么了?”几乎是瞬间,阮杨的手腕添了一圈红痕。
“好烫好烫。对不起阿,弟弟,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伤着没?”阮杨憋住一口气,目光盈盈含水,伴随着偶尔的咳嗽,轻声道,“我一生病,皮肤就跟着疼,很多年了,现在好一些了。弟弟,你伤着没?”
“没有。”秦易想,这大概便是中毒的后遗症,皮肤夏日灼烫,冬日冰寒,亲眼所见,仍是不忍。六年前,阮杨亦是沉浸在空梦一场的小霸王,如今瞧着他的黑睫如扇,向着面前的虚空关怀,辨别不出说话之人的方向,竟是说不出的惆怅。
“没有就好,我也怕自己没轻没重的,以前砚哥就说我力气大,他说我爱掐人,我也不记得,我记得我没有掐过,可是他说我掐的,不好,掐人不好。”阮杨顷刻放松不少,又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双手握住跌落在地的蒲扇。
来回摇摆扇风时,火苗随风也发抖,一壶水在两人静默中沸腾。
“草药,草药在外面,哎呀,我又忘记先拿进来,不过上次拿进来,不小心被火烧了,烫死我了,我拿砖拍灭了,幸好没有烧到我,嗯,乳母说我有福气,我是个有福气的人。”阮杨在自言自语中起身,“草药在外面的架子里……一块……两块……”
“小哥夫,我替您去拿。”秦易不敢碰他,出声阻拦他往外走。
阮杨站在原地,扶着墙壁,忽然抬头望了望,疑惑道:“弟弟是不是来了,弟弟刚刚是来了还跟我说话了吗?弟弟?”
“小哥夫,我在呢。”秦易走到他身旁,让声音清晰一些。
“哦,你真的来了。”阮杨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耳朵,“生病的时候,总是听不清楚。弟弟,谢谢你帮我送礼物给小儿子,天黑了吗?你快些回去,不要找不到路了。找不到路,会耽误很多事情的。”
“天还没黑,小哥夫,我替您拿草药。”秦易疾走几步,向他表示自己已经去拿,“在架子上的哪一层呢?”
“在第二层右边第三个簸箕里。”
秦易在架子上翻找,在所谓的簸箕里,仅有几根晒干的青草,无根、干瘪、脆弱易折,根本不是药材的模样。
“是这个吗?只有这些了。”秦易将几根干草放到他手里,让他自己触摸。
“是哎,谢谢弟弟,弟弟好聪明,一找就找到了,我都要找好久。”阮杨用指尖捏着,踩着青石板的缝隙往回路走,“只有这些了吗?这么快没了呀,没关系,我再摘来晒干就好,最好不要生病了,生病难受。”
“这是你摘的?”秦易疑惑道。
“嗯!”阮杨掌心在上方感受热量,掌心迅速浮出一圈水珠,找到合适的热度方位,指尖轻放,干草被卷入翻腾的水中,“我摘的。”
秦易在院中未找到种植草药的土壤,问道:“哪里摘的?”
“墙角摘的,挺难找的。我找好久,才找到一些,找到,晒干,咳咳咳。”阮杨咳嗽不止,一句话回答的断断续续,声音喑哑,秦易找了一个杯状的小瓦罐,清洗上面的青苔,从水井处打上满满一杯水,放在他手里。
阮杨接过双手捧住喝下,咳嗽间隙道了声谢。
“可这不是药材。”这只是青草。
“乳母跟我说的,生病就找这个晒干煮水,很快就好,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那时我也煮给宝宝……”阮杨面色僵硬,及时收住未说完的话,低着头迅速转了话题,“生病很快就好,我每次都很快就好,这次也会是的。”
秦易想了想,说道:“我哥拜托我来照顾您,往后你生病了,您跟我说,我带您出去瞧大夫。您晒的草药倒也不是不能用,但是大夫诊过开的药方会更好,您说呢?”
阮杨欣喜道:“好呀,那你能先带我去见砚哥吗?”
“好,我领您去。”秦易倒也料到阮杨三句话不离秦砚的性子,便也温声应下。
“谢谢弟弟!不过不能让爹娘发现了,”阮杨眨着眼睛,吐了吐舌头,添了几分俏皮,笑道,“爹娘不太喜欢我。”
秦易一时噎住。
原来他知道阿。
一股清香从瓦罐中飘散,升起的迷雾模糊眼前的视线,对面的阮杨似也晕染一层淡墨,润透如浸出水色,咳嗽不止时脸颊染上透水的桃红,耳朵尖尖上浸出一圈浅粉,长睫上续满将落未落的小水珠。
“我要拿勺子舀药喝,在后面的小台上,小心点……”
“我去拿。”
“哎呀,差点又忘了弟弟在这里。”他低声说了一句,抬头笑道,“好,谢谢弟弟。”
阮杨的笑容如春风吹拂的柳絮,不知不觉径直撩拨到心底,叫人捉摸不住。秦易笑了笑,在小台上找到勺子,装满一碗,阮杨捧在掌心吹气,吹起的雾气蒙住玲珑透水的眸子,几根垂坠在脸颊边的青丝在清风中微扬。
“小哥夫,您耳朵上……”阮杨偏过头去,秦易望见他耳骨上泛红微肿的伤口,想说下次来要带些药膏。岂料阮杨摸了摸肿起的耳骨,重重地咳嗽两声,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青草水,耐心解释道:“弟弟还未娶亲,不知道吧,纳妾入门时,妾室要在耳骨上穿孔,否则戴不上耳饰。”
“哎,我告诉你,耳饰可重了,我当时觉得耳朵要掉下来了。”
阮杨自然不晓得,秦易见过阮杨被纳妾时的模样。
在里屋的正中央,蒙尘的画像里,阮杨端坐在后侧,秦砚坐在前方,身旁尚遗留一正妻空位。阮杨身着无花纹的朱红色喜服,眉眼飞扬,笑脸盈盈,两耳挂上繁复的耳饰,耳饰上金色流苏灵动如水。
秦砚的手偷偷向后伸,阮杨一脸满足地握住,尚余些许委屈的目光望向秦砚的后脑勺。画师恰好画下这一幕。前几日见过丽姨后,再见此画,便生出几分别样的心境。
含水的目光里不是感动,是中毒之后的煎熬,是经历过丧子的疼痛,是从正妻委身为妾室的委屈。
当年政党之争,秦砚险些丧命,秦岂与韩溪明听闻消息,便从青城赶至四祥,连夜拷打阮杨拼了性命留下一命的犯人,才知晓事实原委。
正巧,犯人乃是阮芜辞曾经座下门客所派遣,秦岂当即连夜书写奏折,呈报陛下,陛下治其重罪。秦岂顺水推舟,陛下便将阮芜辞余党连根拔起,这张龙椅总算坐得稳当。
韩溪明及其余下人日夜守在身受重伤的秦砚身旁,小产不久的阮杨似乎早已被众人遗忘,除了大夫每日按腹,仅余丽姨一人留守在旁。他中毒之后,大夫竭尽毕生所能,也未能清除余毒。
中毒后的症状是皮肤夏季灼烫,冬日寒凉,当时正值夏季,旁人碰也碰不得,他躺在床上根本无法入眠,浑身如同置身火团里,小产时喊得声音嘶哑,饮进水时抿下一大口,水源有如即刻沸腾,便会依次灼烫口腔、食道、胃部,常常如被困在火笼里动弹不得,生出几分老天爷是不是要将他活活烧死的恐惧。
于是谁也不敢碰他。
只要一碰他,灼烫便从那人触碰的地界,一直燃烧到不停发热的脑袋。
无了旁人的协助,他只能每日自行坐起,挪动身躯,小产后尚未痊愈的伤口出血,丽姨替他擦拭拖曳的血迹。当他靠在墙壁时,身上已晕出一层薄汗,接过丽姨捧过来的汤药,一口一口慢慢嘬饮,再自行更换已然湿透的衣裳。晚些时候,大夫会进来,隔着裹冰的布帛,按在他的肚腹,将剩余的淤血按出体内。
每一次按在腹上,身躯抽搐不已,疼得喊不出声音,一整夜都无法入眠。
那时他已经疼的流不出泪了。秦易望着阮杨此刻含笑的眸光,忽然想起丽姨说的这句话。
丽姨说,那时大夫未避着他,小产后不久,便将此生不会再也不会有孕且今后失明之事告知他。阮杨知晓之后,拽住丽姨,目光小心翼翼,一遍又一遍地问,砚哥还会来看我吗?
丽姨无法回答。
秦砚手臂多有划伤,昏睡醒来时,与秦岂言明要正式迎娶阮杨,秦岂自是不愿,当时陛下正在惩治阮芜辞余党,秦砚在此时迎娶阮杨为正妻,岂不是将秦家与阮家有干系告知天下。但此事阮杨毕竟有功劳,得了秦岂的示意,在阮杨小产后第十六日,韩溪明总算来探望阮杨。
韩溪明还未迈入厢房,阮杨伏在床榻旁,对着痰盂呕出一大滩血,自行拎起准备好的白帕,擦拭嘴边淋漓不尽的朱红,这让韩溪明的脚步顿住,犹豫着是否应该避过污秽,晚些再进去。
阮杨眼尖,望见还在厢房外踟蹰的韩溪明,轻声道,秦……秦夫人……
韩溪明骑虎难下,经过捧着痰盂的丽姨,丽姨矮身问好,韩溪明手帕掩在鼻下,匆匆应了一声,站在床榻前,问道,你可好些了?
阮杨有气无力地点头,委屈道,嗯,秦夫人……砚……砚哥呢……
想起儿子的伤势,韩溪明眼眶泛红,背过身去抹泪。阮杨身上疼得紧,却也记得秦砚手臂上的伤,急道,他……伤很重是不是?我要去找他……
攀住床畔往外拖了几步想下床,手指灼痛,他顿了顿,又用力挪了几步。韩溪明制止他的动作,轻掩泪痕,道,他醒了,醒了就被老爷在祠堂罚跪,说到此处,白帕再掩泪痕,话语之间多了几分哽咽,道,他身子还虚着,就这么跪在祠堂里。
阮杨抚摸着胀痛不已的肚腹,曲起双腿,虚弱道,那我去陪他。
韩溪明及时坐在床榻,握住他的手,说道,你可知,他为什么跪在祠堂里?
阮杨连续多日吃不下任何食物,仅用汤药维持为数不多的需求,这一系列动作已消耗过多体力,听她这么问,晕头转向地轻轻摇头。
韩溪明说道,他跟老爷说要迎娶你为正妻。
阮杨握紧拳头,许久才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欣喜道,真的吗?
韩溪明说道,可老爷不同意,他便跪在里头,如何也不愿服软。他现在受伤未愈,又跪在祠堂里,若是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阮杨腹痛未停,昏昏沉沉地挠着脑袋,似乎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大概能猜到韩溪明想提出让他放弃婚契,可婚契是爹亲送给他的礼物。
韩溪明见他沉默,又道,秦家就一个嫡子,往后娶正妻,是要能为秦家开枝散叶的。
阮杨小声道,秦夫人,您直说什么意思吧,我……我不想乱猜。
韩溪明叹了口气,道,不若你与秦砚的婚契就此作罢,你若是愿意,便作他的妾。
阮杨小声道,我不愿。
韩溪明以为自己没听清,反问道,什么?
阮杨缓过一阵黑暗,眨着眼睛,虚弱道,他要跪,我便陪他一道跪着。
韩溪明见他软硬不吃,道,阮杨,你跪,你以什么身份陪他跪。
阮杨几乎是滑在地上的,韩溪明扶他的肩膀,扶不起来,他疼起来,挣扎地喊了几声挣脱她的手臂,趴在地上无法动作。
韩溪明见他如此到底禁不住心疼,恼道,我实话告诉你,你当初来我府里之时,你父亲方斩首示众不久,风口浪尖你过来,你倒是也不怕给秦家惹来什么祸端。你父亲争权夺位,逼得秦家一退再退,我们不计前嫌,在府上偷偷养你这么些年,怎么也对得起那张婚契,现下你不能孕子,非要争那正妻的位置,那是想也不要想的,你若是不同意解了婚契,我们会再想办法解了。
韩溪明见他伏在地上的身躯颤抖不已,声调不禁也软了下来,道,现下各退一步,你若是解了婚契,纳你为妾,你还能跟砚儿在一起,若是不能解,你便留在四祥,不要回去了。
阮杨按住疼痛不已的肚腹,不敢起身,啜泣道,我再想想。
丽姨说,夫人走后,阮杨躺在房里,喊了一晚上的砚哥,疼,却也不说哪里疼,就是捂住胸口的位置。翌日,便亲自签下解婚契的书信,老爷立即谴人送至户部,老爷收到户部文书后,向各大世家宣布喜讯。
阮杨自那日之后,眼睛便时常看不清物体,经常将人错认为秦砚。秦砚伤好探望阮杨,阮杨听出他的声音,忍着灼痛将他揪在自己怀里,秦砚心疼道,苑安,对不住。
阮杨唇口苍白,见到是他,欣喜已耗去所有的力气,趴在他的肩膀上不自觉昏迷。秦砚陪在他身边,直至傍晚,阮杨醒转,眨了好几次眼睛,才看清楚秦砚的模样,阮杨轻声道,砚哥,我以后是不是就看不到你了。
秦砚故意凑近,鼻尖抵着鼻尖,磨蹭出疼惜,道,那砚哥便让苑安瞧清楚,砚哥靠近你,让你瞧清楚。
早已干涸的眼眶,顷刻湿润,阮杨委屈道,砚哥,能不能在我还看得见的时候,娶我呀?
秦砚收紧怀抱,下巴抵着他濡湿的发丝,哽咽道,能的,能的,砚哥这就去准备。
阮杨心满意足,埋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半月后,大夫称清除些许毒素,皮肤的症状无初时严重,秦砚亦已按低于正妻一等的纳妾之礼准备妥当。也正是在那时,才发现阮杨耳骨上尚未穿孔。
因正妻嫁入府内无需佩戴繁重的耳饰,而是佩戴金饰帽冠,阮杨一直以为自己将来会是正妻,是以光洁的耳骨上一个耳洞都没有。
丽姨亲自在他的耳骨临时慢慢刺出三个孔。细长的银针生生穿过软骨,在同样的位置重复相同的动作,每一次穿透软骨,细针便如同一根攒着火苗的火柴棒,磨蹭时燃烧的焰火通至发热的眼眶,血珠滴落浇不灭即将被纳为妾的喜悦。
起码可以跟砚哥名正言顺在一起了,父亲的礼物没有丢,还在的。丽姨听阮杨这样安慰自己。
阮杨穿戴完毕在镜前坐着,朱红色的喜服是砚哥准备的,烛火的映照下更衬出他失血苍白,丽姨给他戴上沉重的耳饰,丽姨笑道,真好看。
他笑了笑,轻轻摇头时,金色的流苏随之摇晃,眸子里的水光随之晃荡,丽姨笑他调皮的模样,在他的嘴巴上点了红,道,你脸色发青,丽姨给你唇上点红。
阮杨笑道,谢谢丽姨。
府门外有一顶小轿子,小轿子门上有一朵红绣球,阮杨笑了笑,便矮身钻入这顶狭窄的轿子。
打更人敲击梆子,提醒当是时三更天,四处无灯,万籁俱寂,轿夫围着秦府悄悄地转了一圈,再下轿时,由丽姨领他拐过七歪八扭的路,秦砚已在院门等着他,满面笑意。
点燃半截龙凤烛,烛光在微风中摇晃。两人不拜天地,不拜高堂,便在这摇晃的烛火中对拜,如此,纳妾礼成,阮杨亦正式弃了父亲赠送的礼物,委身为妾室。
当晚,秦砚预定好青城知名的画师,描绘这副灵动传神的画像,而后两人在落款处署名,两手紧握,相顾一笑,将其挂在正中央。
“弟弟,弟弟,你还在吗?”阮杨呵着气,饮完一碗汤药,喃喃自语,“是不是走了。弟弟走路没有声音,我都听不见,应该走了吧,早点回去,早点回去好,这样不会迷路。找不到路,会迷路的。是不是天黑了?天黑了要睡觉。”
“我没走,”听见阮杨的自言自语,秦易回过神来,笑了笑,“你忘了吗?我要带你去看大哥。”
“真的吗?!”阮杨立即放下碗,顾不得灼烧的疼痛,握紧秦易的手腕,“那我们快点去呀。”
“嗯,别急,我一定,一定带你出去。”秦易笑了笑,拎住绳索连接的油布包,在他面前晃了晃,嘿嘿笑道,“唔,弟弟今天带了红烧肉,要不要吃一点?”
阮杨眼睛亮了亮,舌尖冒出肉香,急切道:“要!”
“好,弟弟不跟你抢,”秦易笑眯眯地望着他,“全部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