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后山
◎目标在后山◎
想要踏遍明光书院的每一座山, 首先需要一副地图。云乘月第一时间想到了山海阁。
乘着浮舟,云乘月抱起拂晓,一跃而下。
书院十日一休沐, 今天是休沐结束的第二天,恰好是开课也最多。清晨的山海阁, 也较平常安静不少。
有人正站在门口,拿着通讯玉简回消息。他手指翻飞,迅捷得只剩虚影,但这并不耽误他注意四周。猛一下他就抬起头, 露出一个灿烂热情的笑容。
“云师妹!早上好!”
胡祥很有精神地打招呼, 又说:“上次你订的飞屋,我已经做好了!你是现在跟我回去拿, 还是晚上我送到你院子门口?”
他笑得牙齿明晃晃,却也遮不住眼下青黑。作为天工班的夫子亲传,最近他一直被鲁润抓着, 给他做什么东西。但即便如此劳累, 他也坚持着自己的手工事业,不得不令云乘月佩服。
“胡师兄早上好,飞屋就麻烦你送一下了……回头见!”
云乘月飞快地走过了,几乎是一头撞进了山海阁的大门。
“啊?那尾款……”
云乘月边跑边说:“我验了货给你!”
“哦哦我也是这个意思!云师妹,我再跟你说一下怎么验货啊……?”
胡祥眼睁睁看着她跑远。只有她怀里的小麒麟挣扎着伸出头,奋力对他挥了挥爪子,“咩”了两声,当作打招呼。
他赶紧也回了个招手, 并且胡乱“咩”了一声。胡祥觉得使用同样的语言是对对方的尊重, 哪怕对方是一只咩咩叫的小麒麟。
他独自站在原地, 对着空落落的道路, 纳闷地抓了抓头发,自言自语:“这么着急?”
“我本来还想说,最近我家师弟师妹可以提供照顾宠物的服务,云师妹你可以把你家麒麟羊咩咩托付给我们……唉,我还是给云师妹发个消息吧。”
对于可以赚钱的事,胡祥向来很有热情。
他顾自高兴起来,继续飞快地回通讯玉简,挨个通知客人说东西做好了。直到鲁润一条“时间快到了,胡师弟在哪儿”的消息跳出来,胡祥才笑容一僵,迅速丢出一枚“驰”字玉符。玉符化为一只造型简洁却做工精细的飞舟,载着他飞驰而去。
这一头,云乘月缓下脚步,拿出通讯玉简看了一眼。
“胡师兄说可以帮忙照顾麒麟咩咩……麒麟咩咩?”
拂晓抬头看她,一脸无辜:“咩?”
“……好吧,我当然知道是你。”
她问:“拂晓,你想去玩吗?”
“咩?咩!咩……”
小麒麟先是眼睛一亮,接着又露出了犹豫的神情。它有些想去,可是又觉得离开云乘月不太好。它自觉应该当一头以主人为先的麒麟。
云乘月看它几眼,微笑起来。
“这样吧,你既然答应了要跟我认字、练字,就要持之以恒。不过等你练完字,可以去胡师兄那里玩。”
她做出语重心长的模样。
“咩……?”
拂晓的耳朵竖了起来,眼睛也睁得溜圆,尾巴尖尖的绒毛开始不安分地摇动。它在问:可以吗?
云乘月认真道:“可以的,没关系。我分一缕生机给你,有了这个,我就随时能知道你在哪里。如果我有事,一定告诉你,好不好?”
拂晓歪头想了想,相当郑重地点点头。
“咩!”
——好的!
“那就这么决定了。”
云乘月再拍拍它的头。
山海阁实际上是一座园林。虽说在山里头建一座园林,着实有些奇怪,然而明光书院能人异士辈出,捣鼓出什么稀奇东西也不奇怪。
先过一段竹林,一道门后又是一汪碧绿湖水,湖面上一段曲折小径,通往中心一座青瓦白墙、檐下雕花的建筑。那就是主要的藏书室,也就是山海阁主楼。沿着湖岸,另还有几座小的凉亭、楼阁,并以曲线起伏的回廊连接,听说那都是存放珍贵古籍的地方,凭云乘月手里的丁级借阅证,她是绝对进不去的。
丁级借阅证能使用的,只有主楼的第一层。
大门已经打开,上头悬挂的“任重道远”四字在阳光中呈现出一种斑驳的深绿色。没有落款。书院里有很多类似的墨迹——这种缺少落款、不知由来的墨迹。
进了门,再绕过一重素雅厚重的屏风,眼前便出现了无数高大的书架。
一重重书架列在厅中,书架与书架之间特意隔出一段距离,用来放置长条形的桌椅。四周的窗户都闭着,只留雕花空隙中一点光。一颗颗米黄色的光团悬浮在屋顶,柔和地照亮这片空间。
日晒会伤害脆弱的书籍,因此藏书室常年亮着灯火。也有人说,那并不是灯火,而是书院的护山大阵的灵力显化。
安静的藏书室内,一点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楚。
出于某种保护书册的需要,即便是大修士也无法消灭自己的脚步声。
一旁的书桌后,有人从灯光下抬起头。
“谁又把宠物带进来了,说了多少次,山海阁禁止宠物入内……啊,是乘月啊。”
顾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木制框眼镜。
她仍是一袭标准的天青色衣袍,齐眉勒着枫红色抹额,发髻绑得整整齐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她的装扮一如神情般冷淡严厉,很难想象,她曾经在船上扮成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每当云乘月看见她,都会升起这样奇妙的感受。
“顾老师,上午好。”云乘月行了一礼,说,“我来自习,还想找些东西。请教山海阁是否藏有书院地图?”
顾老师不急着回答,只看她一眼,又看看她怀里的小麒麟。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仿佛在巡视这一人一动物有没有哪里不对头。
“咩……”
拂晓大气不敢出,连尾巴尖都乖巧地垂下,上面的每一根绒毛都不敢乱动。它细声细气地“咩”了一声,意思是说“顾老师上午好”。
女老师这才招招手。
“先把拂晓放过来。”
在严格的老师面前,云乘月也不觉表现得很乖。
她走过去,轻轻将小麒麟放在桌面上。小麒麟站稳了,晃晃脑袋,熟门熟路地走到顾老师左边胳膊旁,蹲坐下来。那里已经摆好了砚台、练字的草纸。
“嗯。”
顾老师唇角略略一勾,满意地点点头。
接着,她又从旁边拿来一张早已备好的字帖,放在拂晓面前。
“拂晓,今天学写这一章。”她嘱咐道。
那是《幼学琼林》的其中一章。内容很平常,但如果拿去外面给人看见,别人一定眼珠子都掉出来,惊呼说“这竟然是王夫子亲自书写的灵文字帖”。
不错,在这张单薄的纸张左下角,正落了“王道恒”三字。只看上头笔法圆融自如、意趣生动自然,就知道这必定是真迹
。
然而,顾老师只是很随意地铺开,给一头小麒麟当学习范本。
“你知道错误没有?”顾老师对着拂晓,严肃地说,“昨天我离开了一会儿,你就写得歪歪扭扭,必定是分心了。今天罚你多写二十张。”
拂晓抖了抖,有点垂头丧气。
“咩……”
——知,知错了……
“知错就要改。”
“咩……”
——好的,好的……
“打起精神,回答得肯定一些!”
“……咩!咩咩!”
——好的顾老师,我知错了,我一定改!
“嗯,很好。”顾老师这才又微微勾起唇角,“听着,这个月底,如果你还不能观测出一枚书文,我就要重重罚你。”
“咩……?咩!咩咩咩!!”
拂晓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它伸出尾巴尖,指指自己,再指指字帖,又指指云乘月。最后,那条尾巴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顾老师,立马又重新规规矩矩放在身后。
翻译出来,它的意思是:怎么可能做得到!我才刚学识字几天!我又不是主人那样的天才,可以一日观想!
作为一头热爱主人的麒麟,拂晓已经对云乘月的各项事迹十分了解。
“咩咩咩咩!”
——我做不到的!
拂晓一时都忘了害怕。它据理力争,眼神坚定。
顾老师唇边的笑容消失无踪。她看着它,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咩。”
——好的顾老师,我会努力。
小麒麟含泪低头,尾巴垂下。
顾老师摇摇头,恨铁不成钢。
“再怎么说,你也是一头五彩麒麟。你看看你的主人,人家也修炼没多久,就观想出了书文。我还没有要求你观想,只是要求你观测——只是看清楚而已,你还有什么抱怨的?”
“观测”只是从灵文字帖中发现书文,能勾勒出大概的法度和意趣,即为合格。云乘月在观想之路中就经历过这样的测试。
学习书文,先是要识字、练字,而后就是学习观测,接着才是尝试观想,最后就是不断探索如何运用书文。
成功观想出第一枚书文,才算真正踏上修炼的道路。
顾老师有些愈想愈气,严厉道:“拂晓,莫非我亲自教你,你还不乐意?”
“咩?咩咩咩……咩咩咩!!”
麒麟连连摇头,又举起两只爪子连比带划,意思是“我没有不乐意”和“我真的没有抱怨”。
顾老师这才神情稍缓,又指指字帖:“那还不立刻开始?”
拂晓连连点头,赶紧端正坐好。它先是闭眼深呼吸三次,而后睁眼盯着空白的草纸,眼神渐渐变得严肃。这是顾老师教它的凝神定气的方法。
接着,它才郑重地举起尾巴,在墨汁里搅了一搅(顾老师已经帮它磨好了),小心翼翼地在草纸上写出一划,又一划。
云乘月在一旁看得努力忍笑,忍得肚子疼。顾老师和拂晓看上去,简直像是严厉的母亲教导温柔却不成器的儿子。
别看拂晓战战兢兢,其实她能感觉到,它很开心有人这么细致地教它。
云乘月不禁回想起一个月前的事。
一个月前,她第一次带拂晓来山海阁时,就被主管的顾老师拦住,说不可以带宠物进入藏书室。云乘月很意外,接着就努力解释,说拂晓和人类幼童没有区别,而且很乖,不会捣乱,只会安安静静地一起学习。
顾老师坚守规矩,不肯让步,却又说,如果拂晓真的愿意学习,云乘月可以把它寄放在她这里。她一边工作,一边教这头麒麟识字、写字,还能监督它练字。
当时,这位女老师也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她工作的时候才戴),一脸不变的冷淡严厉,用有些教训人的口吻说:“如果它真的和小孩子一样,那要它静下心来端坐练字,是一件很需要技巧的事。你没经历过,你不懂。”
“而且,你自己还要忙着钻研修炼,哪儿来的功夫教它?你以为教育是一件不需要学习的事?”
顾老师可能有某种教训人的天赋,淡淡一番话,就叫一人一麒麟都有点抬不起头。
就这样,从那天开始,每当云乘月抱着拂晓来山海阁,顾老师都会肩负起“麒麟幼教”的职责。
拂晓的进步也相当明显,一个月就把《幼学琼林》学了四分之一。它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学得就更起劲。
想到这里,云乘月一面笑,一面却又羡慕起来。拂晓都有老师手把手教,她呢?她只能安静自学。可学得按部就班,进步微乎其微。之前那种风驰电掣般的修炼速度,仿佛忽然消失,所谓“天才的资质”,她也半点没有感觉。
这段时间她求教无门,只能一个人使劲钻研、琢磨。她甚至想起了虞寄风,想起了他在浣花城中说过,“缺少烟火气”会成为她的瓶颈。难道就是现在?
可说到底,“烟火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已经很努力地去和周围的人交往,也尽量去发掘内心的情感了。这还不够么?
云乘月很想向顾老师请教。但她知道,这样开口只会为难顾老师。不是她不愿意教,而是书院答应了白玉京,要对她保持缄默。
她忍住了一声叹气。
“今天也麻烦您照顾拂晓了。”
云乘月说道,又行了个礼:“这段时间多谢您费心。今后这孩子也要劳您指点了。”是不是该送点束脩来?她琢磨着。
顾老师已经重新拿起笔,对着书册勾勾画画,不断核算着什么。她没有抬头,只“嗯”了一声。
“乘月,你自己也须笃志好学。”她说完,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刚才说要找什么?地图?”
云乘月尽量让自己忘记那些愁绪,忙道:“我想找一份书院的地图。”
顾老师抬起头,眼神疑惑又带着些探究:“那不是能随便借的东西。你找地图做什么?”
云乘月用余光扫了一眼四周。她留了个心眼,没有说出王夫子的名姓,只有些含糊道:“我想仔细把书院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启迪。”
“嗯……”
顾老师皱起眉毛,思索了片刻。继而,她神情一动,仿佛明白了什么——又或者听见了什么。
“好罢。”她点点头,“乘月,你等一等。”
她起身,绕过背后的一面书架,消失在幽影中。过了一会儿,她又捧着一只木匣出来。
“拿去。”
她放下就不管了,只重新坐下,又对着书册名录勾勾画画起来。作为山海阁的主管,顾老师要记录一切书册的借阅情况。然而,云乘月隐约觉得,从顾老师写字的笔画来看,她似乎没有记录“地图”这样东西。
她心想,顾老师没有记录,是预防有人查清?刚才传音的人……果然是王夫子吧?
这样来看,书院也没有真的置她于不顾。云乘月抿出一点笑。
看顾老师没有再多说的意思,云乘月再次道谢,便捧起木匣,往自己一贯用的书桌那头走去。
“乘月。”
顾老师犹豫了一下,却又在她身后叫她。
她回过头。
“你可以暂时将拂晓托付于我,或者其他你信得过的人。有些时候,尤其在一个修士探索自己未来的道路时,她很需要独自一人。”
顾老师低下头。她依旧伏案工作,瘦削的身形几乎与幽暗的光影融为一体。
“顾老师……?”
云乘月一怔。
那位女性没有抬头。她语气平淡却笃定,仿佛自有一番深意。但也许,这只是光影带给她的错觉;也许顾老师只是随口一说。
独自一人,真的对修炼更好么?
云乘月踌躇了一下。
但就在这个瞬间,她看见拂晓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重新又低下头。
时间太短,云乘月其实并不能看清拂晓的眼神。但是这一刻,她突然坚定起来。
“不用了,我会照顾好拂晓的,谢谢顾老师好意。”
她又对拂晓笑了笑,就抱着东西走向自己的位置。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背后,顾老师抬起头。她看看云乘月的背影,再看看手边的小麒麟。这小东西状似镇定,实则一脸紧张,尾巴都在轻轻地抖。
顾老师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你很害怕和我相处么?”
拂晓一愣,立即摇头。
“咩……”
它很轻柔地叫了几声,说它不害怕。
顾老师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麒麟脑袋:“那你舍不得离开乘月……不,你害怕被乘月抛弃?”
麒麟垂着脑袋,没有回答。
顾老师淡淡道:“我了解你的遭遇,也明白你的恐惧。但是,你要明白,如果你想成为真正的修士,你就不能依赖旁人。你首先必须独立。”
拂晓抬起头,茫然地:“咩?”
它听不懂。独立,什么是独立?
顾老师耐心地说道:“所谓独立,就是无论他人如何对待你,你都能够用自己的方式应对。你要自己决定如何活着,而不是为了别人去活。”
“咩?”拂晓歪了歪头。它问,它是主人的灵宠,它也需要独立吗?它只是想好好修炼,帮上主人的忙。不独立又怎么样?
“不行。”
顾老师摇摇头,收回抚摸它的手,神色严厉了几分。
“修士可以合作,可以敌对,唯独不能寄生。否则,你永远只是一头浑浑噩噩的动物,可以被人爱抚,可以被人保护,可以逗人开心——唯独成不了顶天立地、坚忍不拔的修士。”
“而如果不是真正的修士,是帮不上她的忙的!”
拂晓呆住。可它就是想要帮主人,才会刻苦学习的。那它到底是可以“为了主人”,还是“不能为了主人”?为了帮主人才会学习,可是为了帮主人实际上就帮不上忙。不为主人才帮得上忙,可不为主人……它为什么要坐在这儿写字呢?
小麒麟晕晕乎乎。它快把自己绕晕了。
但唯独有一点,它能够想明白。
“咩咩咩……?”
它抬起晕乎乎的脑袋,非常认真地问。
这回,轮到顾老师一怔。她听明白了,拂晓问的是:是不是它乖乖待在一边,不去打扰主人,对主人更好?是不是它妨碍到主人修炼了?
望着小麒麟那清澈的金色眼睛,顾老师忽然一阵惭愧。她反思自己:虽说这是王夫子的意思,虽说她也觉得让乘月独自探索道路会更好,可……这样对拂晓来说,是否有些残忍?它经历坎坷,小小年纪就历经凄凉,依恋主人再正常不过。
“嗯……”
老师有点为难了。
拂晓却已经明白了。它很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它挺起小小的胸膛,坚定地“咩”了一声,接着又“咩咩”了好几声。
——既然这样,我就不去打扰主人。我要努力独立,努力修炼,成为真正可以帮上忙的修士麒麟!
顾老师又一怔。
片刻后,她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
“是我想多了。我确实忘了这件事。”她微笑起来,自言自语,“其实孩童的心比我们想的更单纯,往往也更坚定有力。”
她重新带上眼镜,表情重新严厉起来。
“那么,今后我会对你更加严格。”她说,“拂晓,你是否做好了准备?”
小麒麟到底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很快又挺起胸膛。
“咩!”
——好!
……
云乘月尚且不知道自家麒麟的决心。
她还在继续她那“按部就班的努力”。
虽然很想立即看一看地图,还有庄清曦给她写的信,可云乘月到底忍住了。
什么时间就该做什么事。这段时间的自学没有带来修为的进步,却让她养成了良好习惯。
她认认真真看书(据说是新生班级里推荐阅读的),仔细做了些笔记,再专心练了二十张小字。
午饭时间都过了一会儿,她才收好所有东西,拿上顾老师给的木匣往外走。
“拂晓,走了,我们去吃饭……拂晓?”
小麒麟蹲在顾老师手边,晃着被墨水沾黑的尾巴,对她摇摇头。
“咩咩咩。”
——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我要继续用功。
它说得非常郑重,堪称庄严。
云乘月有些意外。这还是拂晓第一次明确拒绝她。
“我们可以吃了饭再努力?”她建议。
小麒麟却还是坚定摇头。它伸出爪子,轻轻按住顾老师的衣袖。
“咩咩咩咩咩咩。”
——我要跟顾老师一起吃午饭,下午继续做功课。
它庄严地宣布。
“啊……”
云乘月愣了好一会儿。
孩子想认真学习,是好事吧?
她还没当真,还有点好笑:“你也不问问人家顾老师愿不愿意带你……”
“我没有什么问题。”
顾老师合上手里的册子,打断了她的笑语。
“啊,这……”
云乘月一噎,忽然有点讪讪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莫名地,她心中有点闷。她想起了早上,她站在已经冷清下去的早餐铺子前面,望着双锦和陆莹携手离开。现在轮到拂晓去走自己的道路了吗?
可这是正常的吧。每一个修士都有自己的道要修。朋友要去走自己的路,小麒麟也该有自己的路。她难过什么?
明明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一定能轻而易举、理所应当地接受这一切。连生母的死亡和过往都不关心的那个自己,被其他人挑衅也无所谓的自己,一定对谁的离去都不放在心上。
现在这是怎么了,普普通通的一件事都能让她多愁善感?云乘月有点不太喜欢现在的自己。
“好吧。”她努力绽出一个微笑,“那下午是我来接你?”
拂晓却还是摇头。
“咩咩!”
——我自己回去!
它金色的眼睛简直像要燃烧起来了。
顾老师还在一边补充道:“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送它回去。”
云乘月发现,她终于没什么能说的了。她只能点头、道谢、道别,然后离开。
“那……晚上见。”
她掉头离开。因为某种莫名的低落,她甚至不愿意回头。
因此她也没有看见,小麒麟蹲在桌上,先还别过头看另外的地方,过一会儿就转过头来,眼巴巴看着她的背影,却只能看她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咩……”
这一声没什么含义,只单纯是低落的叹气。表现得再坚定,拂晓到底还是很失落的。
顾老师看得也直摇头,还有点好笑。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感情,可这怎么就无端端生出一番生离死别的怅然?这样看来,无论是拂晓还是乘月,都还是一团孩子气。
而一团孩子气的云乘月,比她在船上遇见的那个淡然独处的少女,却要灵动多了。
顾老师暗自沉思。她想起了王夫子的嘱托。
放着那孩子不管,让她自己处处碰壁,真的反而对她更好么?顾老师原本还不信,现在却觉得,果真还是王夫子他老人家看得远,也看得准。
“咩……咩!”
她想得太过投入,过了会儿才发觉拂晓在冲她摇尾巴。这小麒麟已经洗干净了它的尾巴尖(也是它独一无二的“笔”),正语气温柔地催促她,想赶快去吃饭,吃完饭午睡一下,就赶紧开始下午的功课。
学生勤奋,老师就满意。顾老师也不例外。
她颔首,赞许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虽然是一头麒麟,可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你也要潜心追求这样的光明正道才是。”
拂晓坐得端端正正,用力点头:“咩!”
顾老师更满意。
“虽说你身怀旧伤,恐怕修炼不易,但只要坚持不懈,也有可能明悟大道。到时候,你自然能帮上她的忙。”
“咩!”
拂晓再用力点头。
顾老师有点开心了。因为执掌山海阁的缘故,她很多年没有开班带学生,也很久没有学生乖乖巧巧地听她教导了。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清寂,现在却觉出,原来有个人……嗯,有一头麒麟作伴,也是好的。
这样说来,留下拂晓或许也有她的私心在里面?
她抱起小麒麟,摸了摸它秃了毛的脖子,突然觉得有点心疼。她暗想,还是找找法子,给拂晓治一治的好。
“走罢,我们去吃饭。拂晓,你午饭想吃什么?热干面?不行,那个太辣了,对你嗓子不好……哎,那就再吃这一回。”
女修抱着麒麟,悠悠走远。
山海阁的书架旁,有人垂下眼,用苍白的手指轻轻一碰那些古老的书册。虽然他没有真的碰到。
旋即,一角深黑的衣袍在原地消散。
……
云乘月正在思考,“孤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刚来这世界的时候,她处在一群土匪中,面临性命之忧,并不觉得孤单。
掉下帝陵,在空旷的环境里到处乱转,她不觉得孤单,甚至很想躺平睡觉,干脆住在里面不出去,谁都不用打交道。
去了浣花城,见识了熙熙攘攘的繁华,她甚至觉得太吵闹。
一路过来遇见很多事,大部分她都觉得麻烦,只是不得不做,不得不去应付那形形色色的人。
现在她独自身在书院,谁都不打扰她,她可以一个人清清静静,不是很好?她之前不是非常盼望这样的日子么?
为什么反而觉得有点孤单?
云乘月想了好一会儿。
最后她决定放过自己。算了,想太多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那就当她现在处境很好,当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安静,因此可以快乐一点。
她重新心安理得起来。
也许王夫子说得对,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就免不了有这样的感受。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孤独。那她的孤独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淡然处之,淡然处之就好。
此刻,云乘月正独自走在山野里,一边走一边看手里的地图。
“见日峰……这座山峰还真挺高的。”
她分辨着地图上的信息。
这是一张泛黄的、字迹都有些模糊的图纸。虽然看起来很陈旧,但它却相当厚实、柔韧,不像纸,而像某种动物的皮。
为了了解这个世界,云乘月很早就看过其他地图。大梁官方只禁止军事地图的流通,对于民间绘图则保持默许态度。那些用来给商贾参考的线路图、给修士参考的游览图,往往大同小异,都是用笔描绘简单的山峰、河谷,再用不同颜色的线标明地点、线路。
她手上这一张地图却相当不同。
因为……这是一张等高线图。右下角还标有比例尺。
无论怎么看,在一众描画图形的地图里,这一圈圈抽象的等高线也显得太过科学,太过严谨。
哪怕记忆零落,云乘月也很肯定,这种精细而抽象的方法属于她上一个世界。
再想起传说中的千年古书《天下经略》,十之八九,这张地图都和以前的穿越前辈有关。
然而问题又产生了。
千年前的旧书院位于西方太苍山,现在她身处的明光书院却在大陆东方,再往东就是白玉京所在的英州,再东边就是海。
两座书院薪火传承,地理位置却千差万别。如果手中这份古地图画的真是千年前的书院,她现在能参考吗?
“书院入口的天地门……山海阁的位置……知行台的位置……”
她辨认了一会儿,惊讶地发现,这张图上显示的信息与她去过的地方完全吻合。
难道……
她产生了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难道这座明光书院就是千年前那一座,只不过有人用法术把它整个搬过来了?
等等,如果这是真的,那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地势相对平缓的东方会藏有这么一片苍茫的群山。道法再高妙,却也抵不过自然的深邃。平地起群山这种事,远非人力所能及。
但假如是搬运过来……千年前的飞仙,应该可以做到吧?
她决定回去问一问薛无晦。
至于现在,还是先专心爬山吧。专注当下,一件事一件毕。
云乘月打算去到见日峰峰顶。登高而览众山小,说不定在那里可以发现什么。
其实知行台所在的山峰才是最高峰,可她上不去,这没办法。
另外,虽然有飞行法器,可书院又明文规定,飞行必须限高,任何人要么通过传送阵去山顶,要么徒步行走。云乘月只能理解为,大概这也是一种修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两条腿踏踏实实丈量下的距离,才格外令人铭记在心。
云乘月努力爬山。
日光流金,草木轻轻摇动。一开始还是萧瑟中带了点点新绿的景色,再往上走,就又是深绿的针叶和垂挂的冰棱。她想起来,这好像叫“雾凇”,因为觉得那景象很美,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驻足凝望时,“生”字自己飞了出来,并静静坐在她肩头,好似与她一同欣赏风景。
片刻后,一点澄明之意升起。
望着天地辽阔,云乘月感觉体内的灵力奔涌得更欢快,第三境中阶的修为也更稳固了一点。
因为这段时间修炼毫无进展,突然来临的进步让云乘月有些激动。
这是什么原理,看看风景就能帮助修炼?她想要再试一试,可心情一起伏,她就退出了刚才那空灵澄澈的境界。此前那缕澄明之意,也消失无踪。
云乘月有些懊恼,却也明白道法自然,修炼便是这样,一旦刻意就会一事无成。
她只能叹了口气,选择继续前进。
“但是,总有个进步的原因吧?”
她一边思索,一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吹得她额头一凉。她才发现,走了这么长一截路,自己额头微有出汗。
她擦着汗,举目四望。
她脚下这座见日峰,就位于书院正东,与入口的天地门相对。此外,山海阁在正南。而山海阁和见日峰之间,正好夹着知行台所在的知行峰。
王夫子告诉她要“踏遍每一座山峰”,但如何决定探索顺序,也是个问题。
云乘月分析过,书院一共七座山峰,最南边的山海阁是藏书重地,被严密看守,很多地方她都去不了,藏有秘密的可能性不高。
而知行台所在的山峰是最热闹的一座。它顶部修筑知行台,其余部位则排列着学生宿舍、嘉禾堂、食堂。热闹至此,也不大可能是她的“机缘所在”。
而正西方的天地门,绝大部分区域是广场。那里修士往来频繁,更是被不知名的大修士拦腰削平,根本一览无余,所以也被她初步排除在外。
那么,剩下的四座山峰,一座位于西北方,是发布师门任务的省身堂所在地。那座山名叫“三省峰”,正合“吾日三省吾身”这一句。和知行峰一样,那里也人来人往,有些太过热闹。不过山脚和山顶都没有建筑,也有一定可能藏了什么。
正北方的三人峰,听说那里是师长们的居所。进出需要得到师长的许可,查探不易,放在之后再查。
还有一座,是被围在中间的山峰,图纸上称它为“后山”。为什么中间的山叫后山?这谁知道,说不定是因为书院的创始人觉得好玩吧。
从等高线的标注来看,位于书院正中的后山并不高,占地却极广,几乎有其余五座山峰的底部面积加起来那么大。同样查探不易,先往后放一放。
最后一座,就是云乘月脚下这一座见日峰。根据地图,这见日峰是除了知行峰以外最高的一座。她首先选择来这里,一方面是想碰碰运气(说不定第一步就找到机缘了呢?),另一方面也是想登上山顶。
所以,她决定的查探顺序是:见日峰→三人峰→后山→三省峰。如果这四个地方都什么也没有,那再搜索山海阁和知行峰。
细想起来,凭她一个人的力量,究竟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机缘?但她也想过了,既然薛无晦和王夫子都表示,书院中有她的机缘,那她的努力必定不会白费。
云乘月还是挺乐观的。
现在,从见日峰顶往外看,说不定可以发现什么线索。
她歇了一下,就往前走去。见日峰有一面是陡峭的悬崖,视野很广,她打算去那儿看看。
见日峰是书院唯一一座没有任何建筑的山峰,因此也最原始、最富有自然的意趣。
一路往上走来,她已经见识了不同的植物群,也偶遇了不少城市里看不见的动物,甚至和一头散步的老虎面面相觑。
但现在到了山顶,眼前的风景依旧让她为之一叹。
此时已经是冬末春初,山脚已有新绿萌发,此处却仍笼着寒霜。林中雾凇沆砀,霜雾迷蒙,再往前走,却又有风声大作。日光陡射,破开云气;天地便不断在迷蒙与澄明之间回荡。
走到崖边,只听又一阵冷风呼啸。这风来得远比之前猛烈,云乘月不得不侧头避开。
而等她再往前看,只见天地间风云清澈,上有白日耀目,下为云山苍苍,与身后的迷蒙冰雪相比,仿佛两个世界。
她屏息片刻,又轻轻呵出一口气;一小口白雾消失在冷风中。
或许是风声太盛,或许是美景太盛,此情此景,她忽然恍惚了一瞬。
这一瞬里,她耳边似乎响起了一段对话。但那又不像真的耳语,而更像从脑海中自己迸出来的声音。
——这里很美,是看日出日落的好地方,就让它保持最自然的模样,如何?
——好。
“……谁?!”
她下意识猛一回头看过去。
然而唯独披着冰雪的树林也静静看着她。什么都没有。
啪嗒——
一小截树枝落地。
云乘月凝视着那树枝,怔然片刻。
她眉毛忽地一挑。
“嗯?”
她抱起双手,神思归于现实。她眼神戒备起来,唇边却露出一点淡淡的、胸有成竹的微笑——也可以叫做装腔作势的笑,反正就是唬人用的。
“出来吧,我已经发现你了。”
安静。还是安静。来回跌宕的风声只让这一切都更安静。
感觉错了?云乘月盯着那里,思索了很短的时间。
“都是堂堂正正的修士,何必自欺欺人?既然被发现了,就赶紧出来。”她维持着唬人的微笑,语气淡淡,也就显得格外胸有成竹。
“我数三声,再不出来,我就不得不拔剑了。”
说着,“生”字在她额心隐隐亮起。平地风生,隐约旋转出一把剑的形状——那是玉清剑的剑风。
终于,有人踏出阴影。
“……哼。”
那枚跌落的枯枝被踏碎。
肤色略暗、眼神凶戾的青年走出来。他站在树下,右手拿刀,正盯着她。
“云道友,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他警告道。
“……庄夜?”
云乘月愣了愣,才认出对方是谁。她有些惊讶。
她先是盯着青年身上的藏青色衣袍,又看看他没有戴官帽的、简单高束起来的长发,才能够确定:庄夜居然真的穿着书院新生的院服。和她一样。
这个看上去和其他新生没什么两样的青年,正是飞鱼卫之一的庄夜。他们还在幻境中交过手。
云乘月感觉有些微妙。她记住的是身穿飞鱼服的庄夜,但现在?对方只穿着简单的学生道袍,表情虽仍戾气十足,到底少了点凶恶之气。
这样一来,他显得年轻了不少。
她想起来,当初内院的合格名单上的确有庄夜的名字。他还真留在书院里了?这段时间她没看见他,下意识就忘了这回事。
“你跟着我干什么?”
她很快想到了答案:“你在监视我?”
庄夜也在打量她。同时,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轻轻一甩手里的刀。
“云道友来这里做什么?”他问,语气还算平和,只目光不停搜寻四周,“你在找什么?”
看上去,他好像无比渴望把四周翻个底朝天,好亲自确定她的目标。这大概是飞鱼卫的本能。也因此,庄夜虽然还算礼貌平静,却流露出一种咄咄逼人的窥探之感。
像一条藏在暗处的、獠牙锋利的猎犬。
“云道友,你在做什么?”
庄夜问得很礼貌,眼神却很锐利。
云乘月皱眉。她有点头疼起来。这下有些麻烦了。
有庄夜在,她很难按照原计划仔细寻找机缘。就算找到了,这个飞鱼卫也很可能给她搅黄了——无论出于立场,还是出于私人恩怨。
怎么回答?
云乘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抬起右手。玉清剑横在她手中,自动褪去剑鞘,闪烁出利刃的寒光。
“跟踪狂反而还来质疑我?”她冷冷斥责,“庄师弟,你作为师弟,管得未免太宽了。”
“师弟……?”
庄夜一愣。对了,新生按照考试名次排行论辈,而云乘月是第一名,当然是他的师姐。
他不得不适应了一下这个称呼,同时也用那双充满审视和怀疑的眼睛打量她。但无论怎么看,他都只看出对方的不耐、不悦,以及理直气壮。没有丝毫心虚。
“云道友误会了。”
庄夜坚持了自己的称呼,神情却缓和了一些:“我奉命驻扎明光书院,负责监督云道友行踪,以防有哪个人偷偷违背约定,传授云道友那些歪门邪道的意趣之说。”
他貌似诚恳:“其实,我们也是为了云道友前途着想。”
云乘月扬眉:“不让我求学,还是为我好了?”
“歪门邪道的东西,只会让云道友误入歧途。”庄夜咧咧嘴,仿佛一条猎犬露出獠牙,“但云道友还有另外的选择。”
“什么另外的选择?”云乘月真是有点惊讶了。
庄夜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某个方向,笑道:“无论是我本人,还是负责看守岁星星祠的星官大人,都很乐意为云道友答疑解惑。”
“任何有关法度之道的问题,我们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是说——”
庄夜盯着她。
“还是说,云道友有学习其他什么东西的念头,比如……不辞辛劳,来这见日峰顶找个什么人?”
这不就又回到了最初的质疑上面。
云乘月叹了口气。
她放下手,抱起玉清剑,神情变得懒洋洋的。
“庄师弟不愧是飞鱼卫,看来我真瞒不过你。好吧,我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找你们学习?当然是因为——”
云乘月理直气壮答道:“我没有想到还能这样。”
庄夜一怔:“什么?”
云乘月振振有词:“你是我师弟,我哪想得到找你?至于岁星星祠,从我醒来那天开始,白玉京的人就日夜看守那里,禁止所有人靠近,我去的时候也被赶走了。你们摆出一副‘生人勿近们、近了就杀’的样子,谁知道你们乐意教我?”
她说得理直气壮。但凡说的是事实,她就能说得理直气壮。
呃……听上去竟然还有点道理?庄夜自己也迟疑起来,暗暗回想了一番,发现云乘月居然说得很对,京城竟从没有人表示过可以教她。一时间,连他自己都有点犯嘀咕:不是说要争取拉云乘月进入法度之道?怎么没个人来当说客?
庄夜一迟疑,也就失去了刚才的咄咄逼人。
何况,云乘月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真的愿意教我,好啊,庄师弟,我们可以就在这里讲学论道,明天我就能去岁星星祠,找京城的星官求教。”
她说得很诚恳。因为她发现,这似乎真能行得通。法度总是要学的,先学了再说嘛,做人要懂得灵活变通。
庄夜就彻底无言。
他只能追问另一个问题:“所以云道友究竟来做什么?你每日固定在山海阁看书写字,这是第一次中午就离开。”
庄夜果然一直跟踪并监督她。云乘月心想,那薛无晦肯定知道,可他居然都不提醒她,看来是真的忙……或者铁了心不管她的修炼啦?
她吁出一口气。
庄夜还一脸坚持地看着她。
虽然他还在追问,可不知不觉,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松弛许多。云乘月便微笑起来。
“告诉庄师弟也无妨。”
她扬了扬左手,示意道。
“我最近修炼毫无成果,就想登山散散心,顺便也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看信。”她说,无奈地笑笑,“庄师弟连这也要管?”
她手里拿的信,正是早上庄清曦递给她的那一封。既然庄夜一直跟踪她,他就肯定也清楚这封信的存在。
阳光与冷风之间,她手里米白色的信封不断抖动。幸好这是庄清曦私人用的纸,名贵且坚韧;换了普通的纸张,早已被山顶的风撕碎。
庄夜一时无言,只审视地打量着她。
云乘月坦然以对,随他怎么看。她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也不喜欢撒谎。所以她采取了她的老办法:有选择性地说真话。
她本来也打算看信,只是不是现在而已。
当初在浣花城中,这法子忽悠过了虞寄风那一关。而现在,庄夜也没挑出什么疏漏。其实他本来也没有任何依据,所有逼问都是诈她的方式。飞鱼卫的小小法子。
他点点头,暂时信了,也彻底客气起来。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云道友读信了。”
他往后一退,整个人便消失无踪。
云乘月望着空落落的树林,心中叹了口气。她清楚,庄夜不是离开,只是隐藏起来继续监视她。她是第三境修为,庄夜是第四境。在修为比他低一个大境界的情况下,她很难捕捉到他的行踪。
虽然暂时糊弄了过去,可该怎么摆脱庄夜?总不能一直这样活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站在崖边,望着云海翻腾,又想起了自己最开始的目的。她静静站着,也静静观察着。无论如何,庄夜总不能会读心术,看穿她心中在想什么。
见日峰是书院的第二高高峰。从这里望出去,便能见天地壮阔、风云变幻。只是这风景固然荡人心魄,仓促之间却显不出什么不同。
不过,“显不出”本身也是一种信息。
薛无晦和王夫子,都只暗示她书院中有机缘可寻,并没有说清楚那是什么机缘。
云乘月自己分析下来,觉得机缘无非就是物或人。
如果是物,又逃不过天材地宝、人工宝物两种。若是天材地宝,多少会影响周围的环境,比如山势、水势、植被、动物活动,等等。但现在看来,书院的山水虽然清秀,却并无特别之处。
为了验证这个推论,她还郑重地找出了一副木头与金属结合制作的望远镜(购自胡祥),趁着云雾散开的时刻,仔仔细细观察书院地形。
她基本能确定,这里不适合生长天材地宝。想想也对,如果书院遍布灵物,恐怕早就成为众多修士的劫掠目标。财帛动人心,天材地宝动修士心;动心,就敢冒生命危险。
“云道友在找什么?不是说要看信,为什么没有动作,却反而用‘千里目’查探四周。”
庄夜冷不丁就问出声。他只有声音,不见人影,但那有若实质的目光却带来冰冷的压力。
云乘月皱眉。她刚才想得太入神,都忘了还有这个人。
“被人盯着,我什么做事的心情都没了。”她没有转头,说得很认真,因为这是大实话,“庄师弟,你知不知道‘如芒在背’是什么意思?就是我现在的感受。”
庄夜便不作声了。大概他也能理解这种心情。
云乘月却有些惊讶,庄夜竟然还算讲道理,没有不管不顾上来抢夺她的望远镜?她原本都做好了这个准备。看来,白玉京虽然设下了岁星之宴,对她却还抱有期望。
或许这是一个周旋的机会。
她记下这一点,重新转动望远镜,继续观察书院地形。这副望远镜外表朴素,其实很好用;通过书文的叠加,她能很轻松地调整镜头,将景物放大或缩小。胡祥做的东西还真好用。
刚才她排除了天材地宝的可能性,现在再考虑人造宝物,也就是通常说的法器。
不同于天材地宝,法器之中,只有极其庞大复杂的造物才会呼应四周环境,比如薛无晦的帝陵就和环境呼应,所以懂得风水的人才能确定帝陵的大概位置。
但书院的山水划分清晰、阴阳分明,自有一股坦荡气势,几乎不可能藏什么庞大的法器。
这样说,她要找的机缘应该是一样细巧的法器,类似“镇山河”……等等,那是什么?
云乘月刚要收起望远镜,却忽然察觉有什么不对。刚刚一瞬,她好像看见了什么金色的光?
她放大了景物,凝视着正前方。那是……对了,那是后山的方向。现在是下午,她面向的是山阴;目之所及,是冬日特有的萧瑟绿意。
除了比周围的山峰更矮、更平,植物更茂盛,她什么都没看见。
刚才的金光是她看错了?说不定只是阳光晃了她的眼。
云乘月又看了看,才迟疑着放下望远镜。她原本打算先探查北面山峰,之后再搜查后山,但现在是否应该先查一查后山的状况?
后山有什么呢?
她回忆了片刻,却发现,后山的信息几近于无。书院七峰,其余六座都各有各的用途,连见日峰都能算“虽无人烟却风景独好”。唯独这后山,好像没听说有什么用。
哪怕修个试炼地呢?
也或许是什么秘密的藏宝地?
云乘月来了兴趣。修士的心血来潮,就好比空穴来风,都是未必无因。说不准她的机缘就在后山。
那就决定了:先仔细搜寻后山。
她正想得入神,背后却阴阴飘来一句。
“云道友。”
庄夜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云乘月略略一惊,眉心都跳了几跳。
“……庄师弟是觉得叫着我好玩么?”
她有些不快,回头就小小怼了一句。
空无一人的山顶上,庄夜的声音回荡着:“太阳快要落山了。”
……什么?
云乘月一怔。
她再一回头,才见落日熔金,云上全是金黄的光芒;头顶的天空显出冷蓝色,逼得日光寸寸后退。在初绽的星空下方,夕阳温暖柔和得近乎软弱,仿佛一个繁华却无力保护自己的遥远国度。
是日落。
真是傍晚了。
她一摸脸颊,才发觉皮肤早就被吹得冰凉。院服上刻的书文,也顶不住几个时辰的山顶冷风。
她竟然思索了这么久?
她恍然想,难道这叫“入定”?那倒是好事。可她并未察觉修为的进步。
只是单纯地想得太出神。
她也才发觉,因为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身体都有点僵硬。她揉了揉脖子,又伸了个懒腰。
无论如何,太阳落山了,人就该回家了……哦,还要先吃饭。先吃饭,再回家;这是书院的规定。要快点离开,这里没有传送阵,又不能飞,修士的双腿也要走上好一会儿。要是过了宵禁,就要吃顿罚了。
或许是站得太久,云乘月转身时还有些恍惚,脑子里转过好一些散漫的念头。
日落,吃饭,回家……为什么太阳落山就要回家?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修士原本不必遵循这样的法则。
她又莫名想起一句诗,“带月荷锄归”,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情景?应该不是,因为她没有锄头,也不需要耕地。她是修士,她不需要耕地种稻种菜,她根本不用担心生计;她只需要修炼。
带月荷锄归,下一句是什么,上一句又是什么。这首诗讲了一件什么事?她努力想了一会儿,很想记起来这句诗的前因后果。努力了好一会儿,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像之前的很多事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
从穿越之初,她就习惯了记忆的零落,甚至可以说毫不在意。大多数人和事她都不在意,总能一笑而过,安然接受现状。
只是,也许是夕阳西下时有着天生的凄凉,唯有此刻,仅有此刻,她萌生出一个相当矫情的念头——
“说起来,一个缺失记忆的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没有过去,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这样的人真能找到前进的方向?”
她用一种听上去很轻松的口吻,懒洋洋说出了这个念头。开玩笑一样。
这本是一句自言自语,并不期望谁的回答。
然而,那个一直监视她、跟踪她的飞鱼卫青年,却忽然在她头顶冷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
他的声音从高高的树上飘下,穿过冰雪,又像冰雪砸碎地上。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都比‘缺失记忆’更严重、更悲惨。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莫名的怒意。
“只有不需要挣命的人,才有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云道友,你实在太多虑了。”
云乘月抬起头,只望见几近黑色的绿枝。
“是这样么?”她想了一下,才问。
庄夜“呵”了一声。
云乘月笑了笑,点头,认真道:“其实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她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来一件和此时完全不相干的事。
“庄师弟,你姓‘庄’。”她说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又问,“你和白玉京的庄家,有没有什么关系?”
“庄”不是一个很常见的姓氏,更何况他们都来自白玉京。云乘月甚至有点奇怪,为什么自己刚刚才想到这个问题。
然而这一次,除了风声和远处响起的“四言钟”的钟声,再没有什么回答她。
她停下来,望了望四周。
暝色初降,山顶寒意已深;最后一点天光里,她只看见雾凇忽然“哗哗”地掉下来了很多,像是一股突然失控而逸出的、微小的怒火。
这本身已经说明了什么。
云乘月再摇头。她最近是怎么了,变得有些多管闲事。庄夜如何,和她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其实都和她没关系。她不需要过分关心。多麻烦。
她再没有问什么,更是已经忘了自己刚才那矫情的、莫名的感伤。她加快步伐,迅速往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