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方向
◎“只属于她的道路”◎
云乘月也说不上来, 她到底为什么要故意为难一下庄清曦。
虽说庄清曦对她怀有敌意,还给她使过绊子,她们两个人的母亲还有些恩怨纠葛……但, 放在以前,她多半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都是小打小闹嘛, 又没出人命,过了就过了,懒得生气。
但现在,她好像渐渐萌生出一种恶趣味。为难一下有过节的人, 看她哑巴吃黄连, 不是也很有趣吗?至少自己心里出口气,还有点开心。
庄清曦笔挺笔挺地坐在板凳边缘, 气得脸微微发红,却忍耐着不说什么。倒是陆莹抬起头,举着豆腐脑的勺子, 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云千金也会故意为难人了?不当你清高脱俗的大小姐啦?你转性了?”她嚼了嚼嘴里的酥黄豆, 被辣椒油辣得呼了一口气,也趁机再思索了一下。
忽然,她神色一凝:“不对,莫非你被人夺舍了?!”
这个点正是书院学生轰隆隆来吃早饭的时候。闻言,众人纷纷看过来,也都是神色凝重。
“什么,谁被夺舍了?”
“被夺舍可是大事!”
“速速禀告师长!”
“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季双锦赶紧放下豆浆, 回头细声细气地解释, 安抚好差点炸锅的同窗。
而云乘月一噎过后, 保持微笑, 只抬起左手,按住微微抽动的面颊肌肉。
“陆莹,免费的早餐好吃吗?好吃你就多吃一点。”她微笑着,温柔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说话,我也不会以为你是哑巴。”
“切……”
陆莹哼了她两声,嘀咕说“就会对我牙尖嘴利”,也就还是埋头继续吃她的豆腐脑。云乘月说对了一件事,免费的早餐确实很香,她要多吃点。
云乘月又朝庄清曦伸出手。
“信,道心誓,谢谢。”
庄清曦深呼吸,再深呼吸。
她先是忍耐地揪紧自己藏青色的衣摆,方才拿出一个信封,重重一扬手;动作太快,她手腕上那只嵌满灵晶石的华丽手镯便展露出来,把清晨的阳光折射得有一瞬刺眼。
“我,庄清曦,以道心起誓。”她咬牙道,“我本人在信中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我多年来所见所闻,绝无虚言。若有违背,便令我道心当场碎裂。”
一缕淡红灵气活跃而出,在她眉心一闪。那是她本人的书文之道有所感应,显化呼应。这也是道心誓的标志之一。
她约莫是第一次发这么重的誓,说得异常郑重,还有些紧张。道心破碎实在是太严重的后果,只是说一说都令人恐惧。
云乘月点点头,轻轻松松一伸手就接过了信。
“多谢。”
庄清曦也算松了口气,又缓了缓,便问:“现在你可以在文书上签字了?”
她声音刻意冷了点,却掩饰不住那份急切。
她说的文书,其实就是一张简单的契约。书院虽然不干涉学生互换宿舍,却要求他们签下白纸黑字的契约,并上交给执法队,防止日后纠纷。
自从那一日杨霏的违规之举被广而告之,书院中便不乏纷纷议论。这段时间以来,庄清曦的压力都有点大。她虽然好端端住在山腰,却因为没有文书,总觉得自己是“违规居住”,心中惴惴不安得很,生怕哪一天执法队上门,要把她清理出去,那可就丢大脸了。
相比之下,仅仅是给讨厌的人写一封信,这简单太多。
不知不觉,庄清曦的心态就发生了改变,从想找云乘月麻烦,变成了迫不及待想要离她远一点;起码暂时远一点。
因此,当云乘月优哉游哉地喝完了豆浆,再一点头,说“可以签字了”的时候,庄清曦实在是心中大石落地,只觉道心都要澄明几分。
她立即拿出文书:“那现在就签吧!”
云乘月瞟了一眼文书,伸手去拿笔,却又顿住。
“嗯,我忽然想起来,庄师妹是不是不喜欢在早餐桌上做事?”她笑眯眯,“要不,我们等会儿寻个地方,先喝喝茶,再仔细看看契约内容,再来签字?”
“……云乘月,你赶紧签!”
庄清曦终于是绷不住,半是愤怒半是崩溃地说。
云乘月点点头,再拿笔,却又再顿住。
“等一等,庄师妹刚才叫我什么?”
庄清曦一愣,牙齿一点点咬紧。对了,新生按照入学考核成绩论资排辈,算起来她是小师妹,要叫云乘月师姐。
凭什么?她才不想叫!就算落后,也是一时的落后。她才不要认这个讨厌的人作什么师姐!
庄清曦深呼吸。
“……云师姐,麻烦你在这份文书上签字。”
她面无表情。
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日后她必定讨回脸面。庄清曦默默发誓。
“嗯,那行。”云乘月点头,愉快地签了字。
庄清曦扫了一眼,确认无误后就立即捧起文书,飞也似地溜走了。
“谢谢庄师妹请客啊。”
云乘月挥手喊道。
庄清曦刚刚跳上她的飞舟,闻言略一趔趄。她假装没听到,只挥手驱动“掠空”二字,流星一般蹿走了。
她的飞舟划破山间云气,又如一只巨大的青鸟。微风被吹动,引来好些人注意。
其中也包括陆莹。她抬头看去。
“双字的飞舟……”
她有些不快地丢下勺子;粗瓷勺“当”一声碰在碗底,震得仅有的几颗大头菜在汁水里跳了跳。
季双锦赶忙把勺子捏住,探头确认杯碟是否损坏。没有。她松了口气,坐回去继续吃她那一份早饭。
云乘月注意到了她这个动作,怔了怔,又淡淡一笑。继而她看向陆莹:“你又发什么疯?”
“你没看见啊?那可是双字书文的飞舟,看起来还是名家手笔的书文之影,有钱都买不到的。书院里用的飞行器具,至于这么好吗?”
陆莹有点酸溜溜地说:“真不愧是世家大小姐,和我们这些用便宜货的就是不一样。喂,季双锦,她用得比你都好。”
“嗯嗯?哦哦哦!”
季双锦正小口小口地啃豆沙酥,连忙擦擦嘴角,才温声道:“庄师妹是京城望族嫡系出身,我自然是比不了的。”
她说得很自然,神情也温婉,圆圆的杏眼还略眯起,带一点笑意。
陆莹瞪大眼:“你还笑?你就不能有点志气?”
季双锦有点困惑地眨了眨眼,很无辜:“可我说的是事实啊。”
“你……”
云乘月懒懒地摆手:“好啦,陆莹,你刻薄庄清曦也就算了,少刻薄双锦。”
“切,就你会当好人。”
陆莹悻悻地说,却也不再多言,只看了看蒸笼里那只已经冷却的灌汤小笼包,方才想起刚才的话题。她问:“云乘月,你刚刚说机缘?什么机缘?这书院里还有什么大机缘可以找?我帮你一起,见面分一半。”
她丢开了飞舟的事,劲头热切起来。陆莹这个人,永远最关心切实看见的利益。
“我不知道啊……陆莹你别瞪我。就是不知道,我才让你们帮我分析一下嘛。唉,你们知道我的,我现在在书院里很尴尬,没人肯教我,可我总要修炼吧?”
云乘月挟起最后那只小笼包,对着上面冷却的油渍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下来。
“快帮我想想。”她催促道。
季双锦立即认真起来。她沉思托腮:“原来是这样。那我好好帮你想一想,嗯……”
陆莹却一脸不耐。她拿起筷子,把云乘月刚刚不要的包子挟过去,毫不在意地啃了一口,并且三两下就吃完了。
“你有什么好尴尬的?慢慢自学呗。实在不行,换个地方也可以,反正你是天才,几个月就能从第一境修炼到第三境,我看说不准明年你就飞升了。”
云乘月无奈:“哪有这么简单,我那也是碰到了机缘……所以才想再找找。”
她总不能说,是有个千年的、无所不知的、神神秘秘的幽魂,告诉她说这里藏着个大机缘,等她去发掘吧?
陆莹瞪她:“机缘哪那么好找。我要是知道,我才不告诉你,我一个人独占!”
云乘月有点烦她了:“你帮不帮我想?不帮的话以后不请你吃早饭了。”
陆莹不屑:“今天也不是你请的。”
云乘月冷笑:“真不巧,我原本打算明天请你。”
“这……”
陆莹沉默片刻,神情一展,露出个甜蜜蜜、假惺惺的笑。
“云师姐,你别着急。你想找机缘修炼,不就是因为明年的事?”她声音也变得娇滴滴的,全不顾另外两个人突然打哆嗦。
“可我记得,京里不是说,让你毕了业再去京城参加擂台赛吗?我看,你干脆就不要修炼,直接把明年拖过去,那个什么岁星擂台赛,谁爱打谁打,你别上去,不就行了?”
云乘月反复揉耳朵,头疼道:“好了好了,我明天请你们吃早饭,你可千万别这么和我说话了。”
陆莹一瞬换脸,冷哼道:“别人想让我这么和他说话,我还不干呢!喂,我觉得我说的很对,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云乘月放下手,叹了口气:“哪有这么简单。”
陆莹不服气:“哪里不简单?难不成就你一个还没毕业、第三境都没掌握熟练的小修士,明年真要去和第四境的修士打擂台?那不是找死?”
“找死……”
云乘月半晌没说话。而后她苦笑一声。
“恐怕正是如此。”她淡淡道,“无论如何,我已经继承了岁星星祠。而对岁星星祠,白玉京似乎志在必得。然而,京城要立下法度之道,我却被认为是意趣之道的天才,你想想,如果你是京城,你要怎么做?”
怎么做?很简单。作为星祠的继承人,云乘月要么是白玉京的人,要么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对白玉京来说,无关紧要的只有一种人——死人。
“啊……”
陆莹愣住。她喃喃道:“可我听说,那位陛下说了要广纳英才,而且也知道你是司天监的预备役,很看好你……你不是前途一片大好吗?我以为,要你去打擂台,只是为了鼓励你勤奋修炼……难道不是?”
她转头去看季双锦,发现对方蹙眉不语,只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早就想明白了这一层。
陆莹更加瞪大眼。她对江湖里的勾心斗角、好勇斗狠很熟悉,却也有着所有江湖草莽共同的特质:对于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达官贵人,他们总是下意识套用戏文角色去看他们,譬如觉得皇帝就是要治国爱才的,譬如觉得乌烟瘴气都属于小人物,权力最顶端的人是最清明公正的。
所以,皇帝亲口下的谕令,亲口说过要爱惜人才,怎么可能不是这个意思?
陆莹大受震撼。
这副样子反而让云乘月一下笑出声。
“陆莹,你这副样子好傻。”她说,“像个瞪眼乌龟。”
“……你才乌龟!”
陆莹一激灵,虽然还在震惊,却可以凭借本能反驳。
云乘月一本正经:“这倒是没错,我的确梦想当一只乌龟。所以,你要来和我做邻居不做?”
“什么邻居?”陆莹被她搞得更糊涂,一脸莫名其妙,“谁要跟你当邻居?不对,你为什么是乌龟?和你当邻居岂不也是乌龟……好哇云乘月,你骂我是乌龟!”
这回轮到云乘月愣住。她这次真没骂陆莹,可按陆莹的推论……好像也很严密,毫无错处?
她陷入沉思。
季双锦在旁边终于没忍住,到底笑了出来。
有了笑,方才一瞬的沉重气氛就散了。世间之事,无论有多沉重,倘若当事人还能笑能吃,旁人也就会跟着觉得轻松许多。
连阳光都明快了很多。早餐铺子里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安静而明亮的空气里,云乘月悄然吐出一口气,微笑着注视两位友人。
“好啦,快帮我想想机缘在哪里。”她语气轻松地说,“这段时间你们和书院的人接触得多,有没有听说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这个么……”
在季双锦之后,陆莹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终于也认真沉思起来。
短暂的沉默里,云乘月看着她们,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又滑向窗外。
她看见一道道流光往来,知道那都是准备去上日课的学子。第二境有第二境的课业,第三境有第三境的课业。还有很少数的第四境学子,那都是数一数二的精英了;但他们也有功课要做,有大道要修。
整个书院里,无所事事的似乎只有她一个。
哪怕是陆莹和季双锦……
她身体前倾,双手托起下巴。
距离入学当日,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双锦和陆莹两个人,入学第二天就被师兄师姐“抓壮丁”,去山外完成任务。说是帮山下居民干农活儿,春天到来之前要松土,让历经寒冬的土地恢复到可以播种的样子。这也是为什么开头几天她没见到她们。
任务归来后,她们两个人就来找她,向她解释她们前几天去了哪里。双锦心疼她被不公正地对待,想要她去她的院子里暂住;陆莹负责竖着眉毛痛斥杨霏和庄清曦,并且一厢情愿地认定,必然是庄清曦嫉妒她而做出的这一切事情。
她们还积极地想办法,异想天开地说,不如每天她们下了课就来找她,转达课堂内容,帮她自学。
想法很好。但修炼归根结底是自己的事。老师们能够指导学子,是因为他们修炼的时间远长于学生,境界远高于学生,对“书文之道”的理解更是天下都数一数二。所以他们能因材施教,去指导每一个学生。
起初,陆莹和季双锦坚持每天来。但明光书院课业繁重,很多时候,晚饭后的时间也要用来做功课或者做任务;书院为新生制定了必做任务,强制要求完成。于是很快,她们就变成了隔天来、隔两天来、隔三天来。
直到云乘月说:“太麻烦了。而且你们这样来回跑,也耽误自己修炼。不如等你们空了,就晚上说一声,我们一起吃个早饭。有什么事情,早上说。”
比较起来,早餐是一天里最悠闲的辰光。
而现在,今天能悠闲团聚的时间,到底结束了。
云乘月站起身。
“你们该去做早课,我也要去山海阁看书。”她笑道,语气依旧轻快,“接下来,就托你们帮我打听一下,有什么奇闻异事、书院怪谈,都告诉我。”
“好!”
季双锦一口答应,圆圆的杏眼很亮,显得斗志昂扬。
“知道了知道了!”
陆莹就显得敷衍很多,还很凶。但是云乘月知道她会上心。
“季大小姐,赶紧走了,要迟到了!”
“哦哦,来了!”
“等等……糟了,今天是不是又要去松土?我没带锄头!”
“没事,没事,我带了两把,可以分你一把。”
“大小姐带锄头都带两把哦。”
“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会忘记……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那两个人匆匆地走了。
云乘月站在早餐铺前,抬头望着天空,直到她们也化为无数流光中的一道。
山腰的铺子里,学子们已几乎走空了。只有摆摊的人在慢悠悠收拾。他们有些是来做任务的学生,有些是值班的老师,有些是外院来蹭讨论的学生。
这里再怎么像普通城镇里的集市,归根结底,也还只是书院的食堂,不能完全还原红尘中的劳苦奔波。
云乘月迎着完全升起的日头,大大伸了个懒腰。
有人走到她身边。
“是否觉得有些失落?”
她没回头,只继续完成了自己的懒腰,才很认真地想了想。
“是有些失落。”
她诚实地回答,并轻轻叹了口气:“原本是我和双锦最好,但现在,她们两人一起上课、一起做任务,一起回来和我讲,说她们帮人松土时闹出了什么笑话……渐渐地,一定是她们更要好了。”
她不能参加书院的这些活动。就算可以接任务,却也只能接私人任务,不能参加课堂教学类的集体任务。白玉京不傻,并不给人钻空子的机会。
那人问:“仅仅如此?”
云乘月便又认真想了一会儿。
“不……其实我并不在乎谁跟谁更要好。她们感情好,我也很高兴。”她笑叹一声,“只是,我可能多少觉得有些寂寞,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另外,我还有些迷茫。别人开学了,自然而然就有新的同伴、有新的课业,可以过上一种确定的生活。”
“可我的道路在哪里?我只能看见远远的地方有个目标,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到达。”
下定决心要修炼成为大修士,要帮助薛无晦复仇,要挣回自己悠哉的人生。但第一步从哪里开始?
云乘月是现在才逐渐明白,以往她的路走得很顺,是因为总是有巧合、意外推着她进步。薛无晦,卢桁,虞寄风,乐陶……无论是敌是友,他们都是她进步的缘由之一。
可现在,这些支撑都不见了。薛无晦缄默不语,卢爷爷不在书院,虞寄风神秘莫测、敌友难分,乐陶也在外面奔波。
偌大一个书院里,她竟然变得有些迷茫。
“嗯,难免会有这样的感受。”
来人点了点头,慢悠悠地感慨:“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类,都难免会有这样的感受。”
云乘月不能够淡定了。她侧过头,凝视着对方:“您难道是说,我之前不是个正常人?”
对方“嗬嗬”地笑起来,伸出皱巴巴却很有力的手,捋了捋雪白的胡须。那些胡须飘飞在空中,尖端似有若无,只是透明的虚影。
“老夫可什么都没说哪。”
一位老人如此悠悠说道。
云乘月望着他。她有些惊讶,有些好奇,有些警惕,还有一些微微的拘谨。
“您好。”她行了个礼。
老人抖了抖雪白的长眉,也露出一丝惊讶:“你认识我?”
云乘月点头:“王夫子,早上好。”
“唔……”
老人沉思片刻,看了看自己身形边缘的虚影,顿时哑然失笑:“哎哟,险些忘了自己是死灵。”
云乘月注意到,他并没有使用“鬼仙”这个词。是随口一说,还是意味着他内心并不认可死灵与鬼仙之分?她想起来,之前薛无晦暗示过,书院里有接应他的人,她猜测那可能是王夫子。都是千年前的大人物,他们互相认识也不奇怪。
她有些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这位老人。
“请问,王夫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决定先当好一个乖巧的学生。
王夫子笑眯眯,慈眉善目的,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修道老人。
“老夫来看看书院有史以来最受期待的新生。怎么样,在书院待了这么些日子,一切是否顺利,过得开不开心?”
云乘月有些纳闷地看着他。
“您在和我开玩笑,还是在故意挖苦我?”她疑惑道,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这个‘最受期待的新生’,现在只是一个想修炼却没人教的倒霉鬼。”
她语气平和,却不无自嘲。
“嗬嗬嗬……”
不知道为什么,王夫子看起来很高兴,笑个不停。
云乘月等了一等,实在有点无奈,打断道:“您别笑了。不过,如果您愿意指点我几句,您爱笑多久都行。”
“那可不行。老夫与人有约,言道明光书院上上下下,凡是超过第四境的修士,都不可以教你。”
老人立即摇头,断然拒绝。
云乘月早有预料,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她叹了口气。
王夫子又问:“你那头小麒麟呢,怎么不在?”
“拂晓?我留它在屋里做早课,马上我就去接它,然后一起去山海阁看书。”
云乘月回答得很实在。毕竟对她的情况,王夫子应该一清二楚。
“哦,你是想靠山海阁自学……虽然也是个不错的想法,不过若你的目标是来年岁星之战,这法子就实在太慢了。”
王夫子摇头。
云乘月忍耐着,却还是没忍住眉心跳了跳。她只能腹诽:说到底,这还不是因为您和白玉京的约定吗?虽然说,她也知道书院局势不好,王夫子大约也是无奈……
“嗬嗬嗬……”
王夫子却又笑起来。
“您……”
能不能别笑了?到底在笑什么,难道她很好笑吗?
云乘月觉得有点憋屈。她有些想生气,却又发现,王夫子是个很难让人生气的人。
这位老人有一副略微佝偻的、皮肉松弛的外表;标准的苍老模样。然而他睁着一双眼,那发灰的眼珠明亮清澈,平和又带着些许好奇,好似一汪宁静的清泉。
面对这样的眼神,没有人能真正发火。
到头来,云乘月还是只能叹气。
她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的人都如常做自己的事,没有人往这里多看一眼,仿佛并未意识到院长的到来。这大概是某种道法。
“您果真不是来嘲笑我的?”她问得很认真。
“真的不是。”
王夫子也回答得很认真。但随即,他又“嗬嗬嗬”地笑起来。他这样笑眯眯地注视着她,就好似望着自家孙女,或者什么许久未见的亲近之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云乘月抛开了这个奇怪的联想。
她说:“您不是来嘲笑我的,更不是来教我怎么修炼的。那您能不能告诉我,如果待在书院,我到底要怎么修炼?”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云乘月并未抱有期待。她觉得王夫子应该不会告诉她,毕竟连薛无晦都含糊其辞。然而,矛盾的是,也许她内心又隐隐有一丝预感,觉得可以得到什么线索;毕竟,一个人如果真的完全确定、彻底死心,压根儿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嗬嗬嗬……”
老人又笑了一阵。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
“乘月,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只依赖山海阁的藏书,还会走遍这里的每一座山。”
“……山?”
云乘月一怔。虽然没有答案,可这是个很明显的线索。王夫子在暗示她,明光书院的某座山中藏着什么?
可王夫子那含笑的眼神如此坦荡,却又如此深邃。她看不出其中的含义。
她只知道,老人伸出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拍。
“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只要不断追求知行合一,无论身处何方,无论是否有人引导,我们终会找到自己的道路。”
他朝前走去,又朝天空中走去。
“等等……王夫子,我还想问问,卢爷爷最近如何了?”
意识到王夫子要离开,云乘月不觉跑前几步,有些着急地追问。卢桁一直对她很好。她明明记得,卢爷爷说过他辞别了官场,正要来书院当个老师,可来书院这么些时间,她并没有看见他。想通过通讯玉简联络,卢爷爷也只是简单地说自己在京城办事,还常常找不到人,似乎很忙。
她有些担心,可惜找不到人问。但王夫子一定知道。
“卢……嘉树啊。”
王夫子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便一笑。
他正一脚踏入云气,回头时衣袍翻飞也如云。他身形缥缈起来,神情却依旧和蔼可亲;阳光穿过他的微笑,好似回忆蒙尘的微黄。
“嘉树那孩子太犟了。我劝他安心在书院教书育人,也能顺便照看你,他却说既然书院不能教你,他待在这里也无大用。他早已启程回京,决意重回官场、疏通各方,只怕你将来去了京城却没人看顾。”
“他没告诉你,兴许是怕你有压力。”
王夫子摇头:“照我说,他是担心太过。有时候,无人教导不一定是坏事。有些人的道路,只有自己能走。”
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阳光中。
云乘月怔在原地。卢爷爷悄然回京,竟然是为了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明明他们并未相处多久,唯一的联系只有母亲……何必为她做到这样。
而且,找到自己的路……总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是不是有谁说过?
“夫子……”
望着远处的青山,望着云影在山谷中移动,不知不觉中,她喃喃出这个词。可她又觉得,那好像不是在叫王道恒。
良久,她摇摇头。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她思索着,自言自语,“也算是个方向。好,那就试试。”
她心中有某种昂扬的东西燃烧起来。她突然有些着急,很想快点毕业,快点去京城,不光是为了岁星之宴、为了薛无晦,也是为了早点去见卢爷爷。
无论觉得有没有必要……
有人这样为她考虑,她总要当面认认真真道个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