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成年人的成熟就体现在,发现某件事不可为时,会断果断放弃,并为之找一个漂亮的借口。
就像雍正,他知道留不住离钺,就告诉自己:作为帝王,去除弱点,是最正确的选择。
就像离钺,她继续下去不会有好结果,就告诉自己:必须走了,晚了就赶不上趟了。
然而分别的那天到来之前,渴望并不会消失,反会愈演愈烈,推着人做一些背叛理智的事。
才过完年,离钺被生病了。
黎夫人到圆明园探病,来了见闺女满面红光的,就纳闷。
前两年,黎夫人和黎尚书收养了三个孩子,如今大的八岁,小的五岁。有孩子陪伴,离钺对他们没有很担心,坦白道:
“母亲,我要走了。”
“走去哪?”
“回我的世界。不过我不是死了,我那边身体在疗伤,现在伤势好了,我该回去了。”
黎夫人愣住,花了很长时间都不能消化她的话:“你是说……等等,让我再想想。”
她有点担心这是个谎言,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怎么能说走就走?
会不会是得了绝症?所以编故事来哄她?
离钺就知道她会乱想,抓住她的手再三强调:“真的是回原本的世界,不是死。您可以给我号脉,我非常健康,身体一点毛病都没有。多则两年少则半年,什么病痛都没有,我会突然离开。你们不要当我死了,我真的真的真的没死,您和父亲不要难过。”
黎夫人反复号了几十遍脉,的确没有任何毛病,甚至可以说健康得过分。谁敢说这样的脉象会命不久矣,那他一定是个江湖骗子。
难不成真是要回另一个世界去?
“母亲不要怀疑,就是这样。”离钺说得掷地有声,表情也非常认真。
“不不不,这很不对劲……”
来回掰扯了半天,最终约定好,每十天半月就来号一次脉,确定离钺是健康的,黎夫人才半信半疑地走了。
没几天,吉答应回京了,以富商的身份。
再次见到她,离钺颇为惊讶。
吉答应把头发剃了,头顶只有不足一寸的短发茬。与普通男子相比,她身量不算高,还有些单薄。
但她眉目坚毅自信,笑起来爽朗豪迈,举手投足都显现了领导者的胸有成竹。
吉答应分享了她这些年的经历,有一身好武艺,加上她对男人的厌恶防备,所以不曾在男人手里吃过亏。
不过,她在女人那栽了大跟头。
当年离京没多久,吉答应遇到一对非常可怜的祖孙,老奶奶带着小孙女乞讨,被其他乞丐欺辱。
遇到了,不忍心,她就帮了她们,带上了她们。过程无需多讲,结果她被偷走了所有盘缠,一夕之间成了乞丐。
她恨极了,可她找不找那祖孙俩。稍微有些解恨的是,她清楚,那祖孙俩保不住那些钱财。
后来她就给自己剃了头,去做苦力,重新慢慢攒钱。然后做货郎,四处流浪,认识了许多和她一样恨世道不公的女人。
一群女人一起闯荡,见了形形色色的人,遭遇千奇百怪的事。她们仍然防备男人,却不再偏激,因为善恶是不分性别的。
她们团结一致拼了几年,打拼出了江南最大的商号——吉祥商号。
在江南,《吉祥老爷和他的女人们》白手起家的故事,人人耳熟能详。
脱离了皇宫,吉祥,活成了传奇。
像是得了奖状期待家长表扬的孩子一般,吉祥讲得眉飞色舞:
“姐姐知道珍宝阁吗?珍宝阁属于三九商号,老板我见过的哦,是三阿哥。如今在江南,三九商号可比不上吉祥,他们主营洋货。想大量交易丝绸茶叶,还是得找吉祥商号。我们可厉害了,先贤说达则兼济天下,我们就救助流民……”
她扮成男人挡在一群女人身前,与其他男人争名夺利,一定很辛苦,也一定很开心,因为那是她喜欢的生活。
离钺没有吝啬夸奖:“你很棒,你和你的伙伴都很棒,都是非常优秀的人。在商场范围内,你们拥有了自己的王国,成为了制定规则的人,是非常了不起,是足以载入史册的。”
听她这般说,吉祥笑得牙花子都露了出来,要是有尾巴,肯定能翘到天上去。
“嘻嘻,姐姐想要的太平享乐,我能给。”她清楚,商人做到自己这个地步,对大清有着怎样的影响力,“以后每月,我都会给姐姐送吃穿用度,就送最好的,让姐姐做最快乐的富家翁。”
“真要这般的话,皇上的脸面往哪放?”离钺开玩笑说,“到时候又可以出一本新书,吉祥老爷和皇帝的女人,皇上不得怄死?”
那姐姐肯定要被世人诋毁谩骂,不行不行。
吉祥又道:“我就说妻子阿锳和姐姐是至交好友,是阿锳送的。反正我一定要送,姐姐不能不收。”
离钺只好建议:“别每个月都送,每年送一次就好,重在质不在量。”
皇帝把吉祥召回来,用的是离钺想她了,所以吉祥高高兴兴地来了,又高高兴兴地走了。
离钺感慨:“若不是世道限制,她们一定可以更好,不论才智还是心性,她们都比大部分男人强。”
她没说更多,雍正已听懂了其中的暗示。
据说在西洋,女人抛头露面是很正常的事,女人做国王也是很正常的事。
吉答应到吉祥的转变,以及黎氏的不同,很好地证明了,女人并非天生就该拘于后院争风吃醋,她们有着无限的潜能。
“你希望增强女子的权利?”雍正执笔站在离钺右侧,与她同作一副画,“此事难为,要让女子为官的话,更不可能。但朕登基以来,一直在打破不可能。女子为官,只要朕决心去做,也不例外。”
亭台楼阁画好后,他将毛笔蘸水,使墨色淡去,又重新落于纸上,晕染烟云:“只是不知,你有没有机会看到那一天。”
亲情、友情都不能动摇她离去的决心,那男女平等的盛世呢?
离钺戳了朱砂点在枯枝上,皑皑白雪下,红梅次第绽放。
“即便看不到,也可以想象到,皇上的丰功伟绩,不会因为我没看着,就不存在了。”
花不够多,太冷清,再添点。咦惹,又太多了,显得忒杂乱。
“描摹我不会输,直接作画嘛,看来没什么天赋。”离钺摇摇头,欲要放下画笔。
雍正握住她的手,蘸了苍绿涂于枝头,大片大片地抹开。雪地里那颗枯瘦的梅树,转瞬便绿阴如盖,繁杂的红梅也洇成绯色,化成一簇簇轻软的花絮。
他道:“天赋而已,这不就有了?”
离钺不会说,冰天雪地合欢盛放,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
“园子这么大,一个人住没意思,把后妃全都接过来吧。”
笔尖微顿,一滴黑墨落在树下,使得这幅画更不和谐了。
“好。”雍正没有反对,慢慢将墨点勾勒成两条相携赏景的背影。
圆明园一直比较冷清,这次所有人都搬进来,就热闹了。
清晨听到有人早训,离钺便找了过去。
见到她来,大伙儿怔住。黎贵人受宠,前所未有的受宠,无人不知。
她成了宠妃,和万岁爷住圆明园,形影不离,而她们被遗忘在皇宫里。这样的对比,要说完全无所谓,是不可能的。
但要说有多嫉恨,也没到那地步。
皇上不在,皇后独掌后宫,没有严苛的规矩。大伙儿常常不拘身份,聚会赏花习武,是前所未有的自在。
自在了几年,近日突然被接到园子来,离皇上近了,她们反而有点不习惯。好在皇上不打算约束她们,她们仍能聚会玩闹。
对黎贵人,皇上皇后都没下旨要求什么,但她们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
潜意识中觉得,她和她们已经不一样了。她们感激她教导她们习武,但是她们之间,已经没了当初那种亲密。
她们都是这样以为的。
离钺好似没发现气氛紧张,随意地挥了下方天画戟:“都练着呢?来来来,好几年没考试了,本教头检验检验你们的训练成果。友情提醒,拿出真本事哦,不然被打哭可别怪我。”
这语气这态度,哪里是妖娆狐媚的宠妃,还是那个单手一挑十的凶残教头。
离钺一开口,瞬间重回一起习武的时光,众人哑然失笑。
那常在捏了捏拳套:“姐妹们这几年可都坚持训练了,教头话别说太满。”
伊常在耍了个剑花:“就是就是,一会儿被打哭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顾常在横棍:“嘘——别提醒教头。当初咱可没少挨揍,终于有机会报仇雪恨了,她轻敌大意是最好的。”
汪答应:“对对对,别废话,打她!”
她们私下发的宏愿,就是有朝一日能打哭教头,今儿终于能实现了?
抱着要打哭离钺的心思,一群女人迅速包围了她。
“哟呵,野心不小啊。”离钺笑得肆意张扬,“一炷香之内,但凡谁没哭出来,我就站着不动让你们打。”
战斗开始,叮叮咣咣劈里啪啦,刚开始还都倔强地咬牙进攻,一刻钟不到,呼痛声就憋不住了。
“哎哎哎呀!”
“你咋还不会怜香惜玉?”
“疼疼疼…”
“饶命饶命,我错了。”
“呜呜我没哭,这不是眼泪,是雨水…娘嘞真的疼!”
一炷香,把人全部撂倒,离钺嘚嘚瑟瑟的:“就这还想打哭我?做梦比较快。嗯哼,大家进步很大,看来确实没有偷懒。春桃做了新型糖葫芦,就算奖励吧。”
“糖葫芦?”众人两眼放光。
这种民间小吃,好些年没尝过了,想想真有点流口水。
一人一串领到手,期待地啃一口:“啥玩意儿啊,牙都快崩掉了。”
“我**真酸!”
“嘶,还有冰块?”
“这个太甜了。”
“我运气不错诶,酸甜可口,好吃。”
“真的假的?让我尝尝。”
散了朝,听说离钺发糖葫芦,连皇后和几位宫主都有,雍正便也来了。他等着人主动进献呢,结果用完早膳了,人提都没提。
不得已,他板着脸开口:“糖葫芦,没朕的份?”
三月倒春寒,离钺拿起披风给他系上:“皇上那份是跟九阿哥的一起送的,您要是没见着,八成就是九阿哥贪嘴,吃了两份。”
“那臭小子!你不会给朕多留一份?”
“没想起来,用这个补偿。”离钺踮脚给了他一个亲亲。
“这般浅尝辄止可不够。”雍正笑着加深了这个吻。
随着他的吻,怀里的人变得柔软,唇舌的回应也逐渐消失……
雍正骤然睁开了眼。
外面没有闪电,可女人要离开的讯号是如此清晰。
他拥着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他留不住她。
她会永远离开,去向他不知道的地方。
垂首与离钺额头相抵,此刻不用蓄意展露,雪崩般的哀伤已倾轧而下。
雍正苦叹:“连句交代都不留,朕如何找得到你?”
不用白费力气,你找不到我的。
离钺发不出声了,没办法告诉他。
豆芽语速极快:“给他留个种子他就找得到。”
要割我的神魂,这不像你。
以离钺现今的情况,根本无法完成神魂切割,豆芽直接出手:“别墨迹,快给他,快点快点快点!”
在催促声里,离钺颤颤巍巍地抬手,点在了雍正眉心。
雍正只觉得额头一烫,耳边就响起了嘈杂的声音:“快点快点快点!”
还有不知是来自地狱还是天宫的肃穆召唤:“离钺——速归——”
待他回过神来,眼前的手和怀里的人,都在下坠。
雍正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像是在成全她那最后的轻抚,也像是在自我安抚。
良久,他抱起她放在床上,而后立于床前看着、等着。
每过一会儿,他便将手指放到她颈侧感受一下,探探还有没有脉搏。
直到这副躯体凉透了,也没看到她睁开眼爬起来骂人,他便不得不承认,她真的走了。
“苏培盛。”
“奴才在。”
“昭告天下,皇贵妃黎氏,薨。”
“皇上恕罪?奴才…奴才…没听清楚。”一来没有姓黎的皇贵妃,二来黎贵人身康体健,哪可能?
雍正又重复了一遍:“昭告天下,皇贵妃黎氏,薨。”
苏培盛壮着胆子走近,待看到床上没了生机的黎皇贵妃,和主子爷周遭几乎凝为实质的悲恸,好半晌才找回声音:“嗻。”
***
今上要提高女子的地位,甚至想要开女子书院,还要准女子入朝为官,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今上为何会生出如此荒唐的念头?
定是那宠冠后宫、阻止今上选秀的妖妃黎氏,蛊惑的!
这次满朝文武都忍不住了,他们誓要阻止今上颁布新令,并要骂得祸乱朝纲的黎氏无颜见人。有些更为偏激,扬言要烧死妖妃。
然而不等他们联名上书,妖妃死了,今上疯了——准确的说,今上又杀疯了,比当年理亲王出事时还疯。
每天上朝,今上盯着朝臣的眼神,都是虎视眈眈而嗜血的。他们知道,他是在给黎皇贵妃找陪葬,也是再给自己的痛苦找发泄口。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杀人,自古以来就是最好的发泄方式。
朝堂上但凡有持反对意见的,都获罪下狱了,一品大员也不例外。
做官做到这个层次,真正清白的不说完全没有,也绝对是凤毛麟角。
所以想反对新令,至少得看看屁股干不干净,否则,就该被清算了。
同意女子做官,和丢乌纱帽,该如何抉择?
嗯,用得着抉择吗?
今上雄才大略,登基以来从未行过错政,所有政令,最终都证明了今上的英明。
咱就是说,有这样的好君主,听话躺平就好了,想颁布新令就让他颁呗。
女子为官咋了?读书好的女子有几个?能有多大影响?
明明是大好事,非得反对,把今上惹毛了吧?
简直没事找事鼠目寸光莫名其妙。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满朝文武麻溜认怂,纷纷改口支持女子为官。零星几个真头铁真清白的,也左右不了大局。
当年女子恩科开试,参试者不多,选出了两名博士、两名进士。
两年后,报名人数激增,各科博士共招收了十人,进士十六人。
雍正十三年,招收女博士、女进士人数,约为男博士、男进士的三分之一,今上于琼林宴上大加褒奖。
然外面的人不知道,琼林宴之后,雍正喝了一盏亲孙女递来的桂花酒,当场出现呕血症状。
他对这毒不陌生,十不离,十日离世。
孙女是弘时名下的孩子,毒是弘时福晋下的,理由是为夫报仇。
弘时不在了,按律,弘时福晋可以带亡夫遗产改嫁,宗室不得阻止、克扣,但她坚持要为弘时守节。
几年前,弘历过继了一个女儿到弘时名下,如此三福晋也算有伴了。
近年,三福晋极少露面,谁都没想到,她会借女儿的手毒杀雍正。
雍正暗叹:儿子果然都是讨债鬼。
知道自己快死了,又知道了中毒原因,他把讨债鬼们都骂了一遍。弘时是该骂,其他人是连坐。
中毒后,他表面上生活如常,每天上朝听政,下朝了就安排后事。
第十日,雍正平静地躺在龙床上,将弘历叫到了跟前:
“这些年你越来越爱享乐了,朕不反对你享乐。祖辈打江山,不就是为了让子孙能享乐?只是你若为皇,便要担负起黎民百姓,你可以做一个爱享乐的皇帝,但不能把享乐排在百姓之前。
“当然,朕死了就管不住你了,你想听便听,不听便算了。反正后人不会骂朕,只会笑你不如乃父。”
他提及生死,没有仇恨也没有不甘,弘历却有种被凌迟的错觉。
“皇父,儿臣想要这个位置,但儿臣没有想过用这种手段。”
偏偏递毒酒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又因为皇父赦免了凶手,他连为父报仇都不能。
“莫慌,朕知。”雍正咳了几声,等四子颤抖着为他擦去嘴边的乌血,又道,
“你坐上了这个位置就会明白,下方的人在皇帝眼中,到底有多透明。你做过的事,朕都看在眼里,你没做过的事,朕也不会算在你头上。”
“皇父如何能如此平静?”弘历一半为皇父命不久矣悲伤惋惜,另一半为即将登临皇位兴奋,都快分裂了。
皇父九死一生度过夺嫡,又辛辛苦苦将大清治理成真正的至强之国,突然这样失去一切,为何没有不甘呢?
雍正笑了:“因为朕,问心无愧。”
为帝十三载,他问心无愧。
那个叫离钺的狠心的女人说过,做明君,会有福报,不知他的福报会不会是她?
他这样的皇帝必定不该下地狱,她那样的女子也不可能是地狱恶鬼。
若他论功封神,是能见到她的罢。
当然见不到。
铺垫了十天,啥都交待好了,雍正没死成。
在他即将咽气时,一颗种子在他隐藏的识海中发芽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棵纤细的小绿芽,小绿芽还摇着叶子说:“要长命百岁呀。”
天亮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准备宣布大行皇帝驾崩的弘历:“……”
告别绿芽刚睁开眼的雍正:“……”
四目相对,尴尬了不是。
“有意思吗?这么试探儿臣有意思吗?”
“朕不是,朕没有,你听朕解释……”
“呵呵,呵呵呵。”弘历笑哭了,又愤怒又心寒又惊喜又失望,“这破烂龙椅谁爱坐谁坐,我不要了行不行?谁稀罕给你们大清做牛做马?我就当个闲散王爷,我就吃喝玩乐……”
“你去找你三哥吧,最近大概是在江南,三九商号是他在管。”雍正使出杀手锏,把原本准备带进棺材里的消息扔了出来。
就,梦醒了,继续为大清做牛做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