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严柏年
严柏年回来的时候, 已经是后半夜了。
北境的秋季,已经很冷了,裹挟着冷风, 一队人马悄悄入营。
副将正等的焦急,见严柏年回来,一把将人扯着坐在炉火旁, 急着问:“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差点就要出去找你们了!”
严柏年也不着急, 起身又卸了身上的东西,坐在炉火旁,烤了烤说:“我去司州城外的山上转了转,咱们五日之内,将人引出来, 若不然他们就要东进了。他们若是前去,到时候平城定然保不住!”
“那……”
“没有可是, 只此一次机会,他们吃准了司州人马不足, 吃准了马叔战死后,司州没有猛将。便再次扎寨,我不惧突厥王帐里的人,我惧的是他们的骑兵不怕死, 但总要试一试, 司州眼下毫无士气这么下去,早晚还要出事。”
副将听着叹了声气,便起身说:“那你先休息, 我天亮就去准备。”
严柏年脑子里来来回回推演了几十遍, 该如何诱敌, 如何斩杀耶乞,他的目标一直都是耶乞。
突厥王帐内也并不太平,左翼王是耶乞的心腹,但攻打并州的人,便是老突厥王的第二子,兄弟几个明争暗斗,至今王帐中都不太平。
只要严柏年能斩了耶乞,拖住王帐,就能让平城和营州吃下左翼王的兵马。
第二日一早,副将带人,在司州城外东面的五里处斩杀了一小队突厥斥候。
第二日下午,严柏年带人在向北五里出的盆地挖好壕沟,这是李令俞在信中教她的方法,大规模进攻,可以隔绝骑兵,盾甲的血肉之躯挡不住骑兵,但壕沟之后的□□手却可以为我军步兵挡住骑兵的冲击,为我军的步兵开路。
两翼只要配合的好,突厥兵的骑兵,不足为惧。
他已经从想单杀耶乞,过了一夜之后,变成了想来一票大的,试图夺回司州城。
经过和众小将商议一番,便开始了行动。
副将带人频频出去撩拨司州城外的突厥兵,且次次得手,因为他百步穿杨的箭术十分了得。
城中的突厥王帐中早已忍耐不住了。
耶乞时年二十八岁,正是这个名族里最好的年纪。也是锐气最盛的时候。根本没把城外的严柏年等人放在眼里。
他骂了句:“杀几个毛贼,耽误不了大事!若兵马东进,怕城外的毛贼乘机入城,他们打仗不行,但这些不入流的本事倒是不少!惹人厌烦!”
帐中的首席大将叫阿力买,并不赞成此时开战。
“且拖住他们又何妨,他们攻不进来,有城在,咱们速速回援左翼王,拿下平城和营州才是正事。平城、营州的狭口里,左翼王至今没有消息……”
另一主将阿史那异便说:“这话虽然不假,左翼王暂无消息。可耶合买也在西面,也是没有消息。总不能向东进,却不管西面的他们。”
阿史那异是二王子耶合买的心腹,只是他继承了父亲在部落中的王位,所以就必须跟在王帐中。
……
几番争执之后,两方各不相让,耶乞最后一锤定音,那就先灭了城外的汉军,既不东进,也不西去。此次的目的便是南下,那他们就率先长驱南下,让其他人紧随其后,自动向这里靠拢。
等副将等人当夜率兵归来,钻进帐中,和严柏年说:“将军,他们没有动静,怕是这几日不会急着东进。倒像是明日会来攻。”
严柏年一身土,看着沙盘说:“我就怕他不来!”
副将问:“那壕沟?”
严柏年给众将细细讲完,他做了改良,将硬弓大弩就放在后排的壕沟里。此战只准胜不能败。
几位副将听得啧啧称奇,这种打法可是闻所未闻。突厥人的骑兵可真是,让人吃尽了苦头。都知道突厥人的铁骑能荡平步兵,这样一来,骑兵果真就没了优势。
严柏年便说:“明日,我率军在中军,你在左翼,但不得硬攻,旗在我身上,他们只会冲我来,看我年少必然轻敌。你们只管两面夹击,将人往中间赶……”
众将商议到半夜才散去。
等人走后,他一个人在沙盘上看着。
他心里清楚,他若是尽早拿下突厥王,云奴在上都城就多一分底气。
他若输了此战,身死司州,那云奴怕是更麻烦。
他心里又盼着,若是他死在司州,云奴别记挂,只管去寻新的盟友,可又心里不舍,便想着,我只能赢不能输。
第二日一早,列兵完毕后,副将命人登上箭楼远远看了眼。
突厥人果然已经压阵而来。
李令俞便嘱咐众将:“不论中军发生什么,你们只管守住自己的阵地,看摇旗行动。此战越快越好。”
众人点头,分头行动。
耶乞本不欲出城,但听闻,城外驻守的是平城都督,严平骏的幼子。
杀了严平骏的幼子,提着项上人头,让人拿去回攻平城的严平骏,想必很有意思。
所以这次他压阵,目的就是前来收割严柏年的。
严柏年立在中军,看着远处的突厥军,嘱咐身边的文着说:“等会儿中军由你调度。”
他等会儿要杀进去,摘耶乞的项上人头。
文着自小跟着他,不敢让他涉险,便说:“不若让我去吧。”
“不用,你杀不了他,指挥好你的事。”
文着不敢大意,举旗将前锋徐徐散开,迎着对面的突厥人而去了。
此地属于盆地,向南是山,向北是地势较高的司州城连着向北的山脉。
耶乞看着汉军中军人少,只向两面增兵,帐下的人便说:“要不要给中军增兵?”
耶乞遥遥望着对面中军的旗,缓缓笑起来,“不着急,等会儿我要去取了严平骏儿子的首级,再砍了那面旗。等会儿让人随我一起出去,荡平汉军。”
帐中人人都觉得,耶乞这话理所当然,取对方首级也没什么难度。
这帮猛将,杀契丹,灭柔然,都是浴血里杀出来的本事。而乳臭未干的严柏年至今在北境也没什么名头,寂寂无名的一个小子,在他们眼里,比马迁差得远了,马迁尚能死在他们手里,何况一个鲁莽小子。
双方已经开战拼杀,严柏年皱眉看着,汉军和突厥兵确实有差距,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忍了一刻钟后,提枪率军杀入阵中。
文着看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可后面壕沟里的强弩还等着他的号令。
右翼军明显挡不住了,文着便执旗,向右翼增兵,严柏年冲进阵,执弓一箭射杀了对方的先锋将,箭矢直入脑袋,将人杀进了马群中。
突厥兵骚动了片刻,两翼军已经向中军引了,靠近了壕沟,严柏年不肯退,还等着耶乞出场,挥枪几个来回。
他走的都是险棋,一时间两翼夹击,耶乞原本像戏弄一样的心思,并没有放出多少骑兵来。这下连着折损了两个先锋将,便重视了。
恨声恨气起身说:“这小子倒是手黑,让我来会一会这个小毛贼!”
阿力买其实并不想他去,忙说:“让我去就可!”
耶乞觉得对方戏弄了他,哪肯让人去代劳。轻蔑说:“我一个回合,取了他性命就回来,你们收拾残局。”
说完率众骑兵做两翼,直接杀进去了。
文着远远看着,对方中帐中出来的兵马,整个人两拳攥的汗津津的。
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严柏年听到远处的闷雷声,回头看了眼,文着扬旗,是耶乞出来了。
他立刻掉头回撤,耶乞见他要逃,二话不说,提刀直追,骑兵阵势威武,伴着烟尘滚滚,文着见差不多了立刻举旗□□手准备。
壕沟两侧的步兵,左右翼迅速回笼,将人围拢在壕沟附近。
鼓声响起,突厥人的前锋骑兵像箭一样扑过来,第一轮□□强攻,第二轮陷在壕沟里。骑兵一时间人马杀成一团。
马迁留下的众将本就心中有恨,靠着悍不畏死,竟然在士气上更胜了一成。
第三轮鼓声响起,后面壕沟里的强弩再次开始强攻,突厥人被杀的措手不及。
根本不知道今日的陷阱在这里。
严柏年什么都不管,一心只寻耶乞。
而耶乞也在寻他。
耶乞这会儿已经不敢小觑他了,心中诧异,不曾听说过严平骏的幼子有什么战功,今日却如此悍勇,当真少见。
两人在烟尘笼罩中相遇,严柏年一杆□□,迎头而上,一枪挑面门,耶乞下摆弯腰一躲,反手就是一刀,他长刀跨马,近身搏杀十分强悍,严柏年只管照着他面门而去。
耶乞原以为他就是有几分小聪明,没想到两人十几个回合,严柏年竟然丝毫不落下乘。
此时严柏年身上有些小伤,但此刻他的脑子里、眼里,只有耶乞。
耶乞近身左右近杀,严柏年被他砍到了小腿,但也用枪挑破了耶乞左肩。
两人打的难舍难分,战场上却是汉军强胜,壕沟之后,一轮强弩作攻,杀的突厥人的骑兵死伤累累,伴着这血腥的冲锋,突厥帐中的上将,皆睚眦怒目。
这小儿,是诱敌深入!骗了王上!
耶乞听着惨叫连连,放眼看了眼,他座下的精锐骑兵,竟然转眼死伤殆尽,严柏年等着就是这个时机,见他分心,便提枪直上,奋力起身,一枪压在耶乞肩上,将他压的差点落马。
耶乞到底凶悍,顶着严柏年的全力,反身回荡,欲将严柏年拦腰斩杀。
严哪知严柏年纹丝不动,他练功十几年,下盘极稳,用功只在一时。
见耶乞挥刀分了力道,便再次奋力起身,用左肩压着枪,后腰拔出刀,直刺耶乞脖子。
耶乞大概是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这样悍勇,生死不惧,便来不及多想反手一刀。
严柏年见耶乞右肩铠甲血染一片,他的枪已经破了他的甲,应该是折了他的琵琶骨。所以耶乞的到刀向他挥来,他为了最后的分离一杀,根本不躲,生生受了他这一刀,并压着短刀直斩,只见耶乞眼中惊愕,大概是想不通他连死都不怕。惊愕中他脖子的血喷射而出……
严柏年为近身搏杀,此刻已经欺身上耶乞的马。耶乞便被他一脚踏下马,再不能起身。
突厥众将,皆不可置信。
而此刻战场上的突厥兵再难支应。
严柏年挨了一刀,直觉浑身发麻,他嘴上却带着笑,周围的骑兵速速围着他护起来。
中军中的文着,早将旗教给中军的其他参将,直奔他而来。
闯进包围中,连着将他拢在怀中。
他用尽力气说:“将耶乞首级斩下,挂在中军帐下!!”
自马叔死后,他就等着这一日,等了这么久……
突厥王帐中,对这变故始料未及,此战输得莫名其妙,自来没有输过的王上,怎么会没了……
阿力买心焦欲裂,这就要起身去救耶乞,哪知阿史那异挡着说:“此战已经输了!王上被杀了!不要让勇士们再去送死!”
阿力买拔刀和他欲拼死,阿史那异给其他人眼色,众人皆劝。
突厥王帐中彻底乱了。
文着护着严柏年退回中军,两翼已经收拢的差不多了,突厥王帐中没了王上,谁也不服谁,争论了一番,最后不敢再战。
严柏年浑身是血,看着所剩不多的突厥兵说:“三日之后再战!务必夺回司州城。”
还要把马叔顺利安葬,以慰他的在天之灵。
副将赶回来见他浑身血,坐在旗下,一时间眼眶都红了,哑着声说:“咱们胜了!咱们杀了突厥王!真的杀了突厥王!”
严柏年此刻心中很平静,轻声说:“突厥王帐中猛将很多,且耶乞的几个哥哥健在,可能用不了多久,新王就会登位。还会卷土重来,咱们一定要快!”
他说这话的时候,坐在中军旗下,仰头看着众人,脸色刷白。
可其他人不听这些,喊着:“医官呢!快抬将军回去!”
严柏年那一刀贯穿肋骨,失血过多,当夜就发起高烧。
今日斩获了耶乞首级,这是大功一件。
他半梦半醒中,还在想,云奴,我这个冠军侯,还行吧?
此刻京中暗涛汹涌,荆州等三州武将进京,先给先帝哭灵,后在太极殿见了李令俞,见她年少,但宫中十分有序,且戒备森严,便并不想听调遣。
“听闻你是永安公主?”
李令俞一身窄袖圆领袍,无官袍在身,看着和寻常郎君没什么两样。
另外两人也说:“陛下驾崩,自有皇子继承大统,怎么不见中书令等议政大臣?我等自然拥护新皇继位。”
李令俞由着他们说够了,才说:“这么说来,你们三人同仇敌忾,共进退了,是吗?”
三人不答。
李令俞便又问:“今欲调你们三人去往河东三州,也不愿意去,是吗?”
三人还是警惕看着她,也不答。
李令俞:“愿不愿意,给句话就成。若是不愿意,那就为先帝守完灵以后原路返回,继续做你们的副将,若是愿意,就应一声。我不会强人所难。各位听清楚了吗?”
不能为她所用,那也不能给别人用。眼下情况特殊,她手里不沾血震不住人。
三人见她这样,又不敢轻易得罪。
其中一人便说:“我等今日进京,且要给陛下守灵,容我等先商议一二。”
李令俞面无表情看着几人,“自然可以。”
她说完便叫了声:“段功,秦周呢?让他来招待几位将军!”
段功站在门外答:“是!”
几人尚且摸不准她的脾气,也不知道上都城的水深浅,便乖乖跟着段功出去了。
李令俞有几分失望,这几人一看便知,少了武将的血性,多了文臣的玩转心思,倒也不能说武人没有心思,但小心思太多,她便不喜欢。
北人和南人到底还是不一样。
她又看着日历,不知道北境三州如何了。严柏年又如何了。
入了十月,北境便下了第一场雪,上都城还是秋雨连天。
严柏年重伤,高热不退,但马迁手底下的众将经过此战后,都认可他,因为他斩杀了耶乞,为马迁报了仇,也立了大功。
武人还是不一样,以武为上,严柏年是首功。且他挖战壕的打发,对战突厥人,可谓是克星。这才是北境最重要的。
副将立刻上报给了上都城和平城。
不到五日,平城便来了两名将领,一人是跟在严平骏身边的老将吕方,一人是吕方的弟子。
吕方进了帐就骂了句:“那浑小子呢!怎么不见他!”
严柏年烧的眼睛发红,还不能起身,躺在榻上,吕方进门就说:“明日攻城,务必夺回司州城!”
严柏年见他来,心中大定,轻声问:“突厥的左翼军灭了吗?”
吕方见他成了这样,瞪着眼,骂了句:“你不要命了!”
严柏年毫不在意,问:“平城的战事如何了?我父兄呢?”
吕方骂完,才说:“管好你自己!他们好好的。前些时候,伤亡很大,按照你的战壕打法倒是灭了突厥人不少骑兵,眼下突厥王死了,他们丢了士气,用不了几日了。”
严柏年这下放心了,且让他养好伤,他定要杀到突厥老巢去!
吕方见他长舒了口气,骂道:“你且等着,你父亲回去收拾你!”
严柏年笑的浑不在意:“没事,有我阿兄在,父亲不会狠打我。”
吕方骂归骂但也觉得自豪,觉得严柏年给他们这些师傅们长脸。又担心他的伤势。
两人静悄悄的坐了片刻,吕方才说:“马迁死的可敬,他一人拖住突厥人主力,将耶乞拖在这里……”
严柏年平静地说:“总有一日,我要杀进突厥人的老巢。”
吕方安慰他:“你马叔如今也瞑目了,你宰了耶乞给他献祭,值了。”
严柏年心中难受,和吕方说:“马叔手底下的老将很多,都是出生入死几十年跟着他,待夺回司州城,要给马叔停灵一月,全城祭。”
吕方看着他,最后点头。
李令俞收到北境的消息是在早晨,秋雨湿冷,她坐南窗听着雨声,边看折子,守灵的永康来寻她,坐在殿中等着她处理完公务。
北境的信直接送了进来,她开了信,皱着眉整个人的血都冲上了脑门,很久都没说话。
永康见她怪异,问:“你怎么了?”
李令俞都不敢相信,严柏年真的用一己之力,斩杀了突厥王。
他也写了信给她,但只有一句话,云奴,冠军侯,我当定了。
字迹潦草,甚至有些模糊不清。
信中没提他是否受伤,可他的字写成这样,怕是没死,也差不离了。
她转头即可叫:“蔡真,你立刻去挑几个医官,送到司州去,今日就出发!带着药材,医官署不够,拿着我的钥匙去库中取!”
蔡真不明所以,愣了片刻才说:“是。”
蔡真匆匆出门,撞上了进来的曹印,蔡真也顾不上寒暄,到了声告罪低头匆匆出去了。
曹印奇怪,进来问:“出什么事了?”
李令俞看着他,脸上都隐隐的欣喜。
“突厥王死了。”
曹印惊讶看着她。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永康一身孝衣,坐在一侧,便插嘴问:“突厥王死了,怎么了?”
曹印不便搭话,李令俞便说:“两军起战火,若是没有我,你父皇死了,你说会怎么样?”
永康被她一句噎的说不出话来。
李令俞便问:“你找我什么事?”
曹印见永康不言,,便放下手中的帖子说:“我去中和殿走一趟。告诉吕大人一声。”
曹印出门后,永康才说:“二哥,想见你。”
李令俞:“说了什么事吗?”
永康摇头。
李令俞便说:“我知道了。”
永康见她不以为意,便加了句:“二哥催得紧。”
李令俞都气笑了,说:“再紧,也让他等着。”
陈留王,她是不可能再让他出华林园了。
永康见她说的生硬,便小心翼翼问:“你……会杀了二哥吗?”
“为什么这么问?”
永康不答。
“我连你都不杀,为什么杀与我交好的萧鋆?”
永康听得脸一白。
见永康这样,李令俞就想起李姝。
那日小柳氏进宫,她也没空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