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萧诵
司州眼下凶险, 但平城和营州也没好到哪里去。突厥人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南下。只是平城地势占了便宜,且平城是三州的都督府所在, 兵力更强。
平城军乘着司州拖住突厥兵主力,平城方向的突厥兵向司州靠拢之时,便拼死逆势向北推进, 杀到了柔然人的地界了,彻底截断东西两边突厥兵的联络。
营州再向东, 便进了契丹人的地盘,突厥人进不去营州的关口。所以这就将突厥放在东线的兵力围在这里。
严平骏和长子担着北境的安危,父子俩同众将议了一夜,一致决定举兵向东,将平城以北的突厥人彻底剿灭, 这是绝佳机会。
可这样一来,平城以西的司州、并州, 就变成了孤城,没有平城的支援, 怕是很难。
严平骏担心幼子,可眼下的边境众将,生死是最不能代替的事,也是最不值得提起的事。
众将走后, 严平骏站在沙盘前来回推演, 不肯离去,严择川劝父亲:“崧柏知道轻重,既然将来要做主将, 他就必须要有这一遭。”
严平骏叹气:“他十六便上了战场, 差点死在战场上, 眼下也才不过二十一,我怕他有个闪失。他性情好勇,向来聪明,也最懂的险中求胜。我怕……”
怕他年纪轻轻折在司州。
严柏年一直跟在兄长身后,严择川一样担心弟弟,但为安父亲的心,便说:“上都城如今摄政的是豫章太子的幼女,永安公主。崧柏和永安公主是挚交,北上的援军定然会保崧柏。”
严平骏听闻更是叹气,便说:“谁能想到上都城变了天,更没想到那李令俞,摇身一变,成了皇太女。”
严择川却说:“她眼下摄政,是不是皇太女还另一说。”
严平骏却说:“既然已经摄政,便就是拿住了上都城。只要有边将再助她,她稳坐那个位置,只是早晚的事情,百官挡不住的。”
严择川想说弟弟,但严平骏却说:“崧柏生来生性散漫,也做不了上都城里的富贵公子。”
那便是将来皇太女登基择夫,崧柏也不适合。
严择川见父亲不想再说,便也不辩驳。
司州城外的援军驻守在镇外的半山腰上。这是李令俞让秦周送来的人马。
李令俞的第二封信,也跟着来了。
李令俞忙乱中,实在想不起说什么,只能一再嘱咐他慎重,莫要涉险。
严柏年,司州城破,非你之过,眼下军中缺将,兵马不强。你记着,不要想着险中求胜,不要冒死冲杀。两军对阵,自有章法,非一人之力可扭转局势。司州眼下确实处于劣势,可你若是有什么差池,于我来说,不止是北境少了一个少年将军。我的冠军侯,只有一个……
严柏年字字句句看着。她只字不提她在上都城过得怎么样。
也不说她是怎么坐上摄政的位置的。
她一介女流,死里逃生,上都城宫变谋反,她是怎么在谢家的青州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剿灭的乱军。
她一句都没提。
只让他好好保重。
严柏年收起信,揣进怀里,心里暗暗想,云奴,你坐在上都城,九边之镇我来替你看顾,我要让朝堂中,没人敢难为你……
李令俞并不在乎这个,人都会趋利避害,只要大势所归,她不怕有人反她。
秦周的京郊营这些时日正在整顿,上都城最近出不了乱子。但北境南下的难民要有人收容。
不止要凑北境三州的粮草,冀州、豫州一带也要调拨粮草安顿难民。
既然是大梁的民,她就要养。
李肃做事确实稳妥,不过几日,便进宫来报账。
户部如今能调遣的钱粮供北境暂时不成问题,萧诵这些年省吃俭用,确实攒了些家底。
她的旨意写得很快,但调拨粮草,还要州府报上来,曹印等人议过后才能批下去,她一人说了不算。
御史中丞任职的旨意,她早上下的,连着下了三道,让吕匡渊辞无可辞。
中午吕匡渊就进宫来了。
曹印和吕匡渊这么多年,见的时候并不多。
两人各自寒暄几句,并不多言。
但眼下的局势,都知道不太好,不说远的,就说上都城,这些时日,写讨伐檄文的比比皆是。书院学子们日日议论。
以至于远在江南的学子们,也开始写文章讨伐李令俞的摄政。
和吕匡渊一同进宫的,还有礼部的人。也是为了说这个。
李令俞刚收到河东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看。
先打开礼部的折子,因着京都衙门也换人了,成了曹印的门生。
这些时日上都城的读书人闹的乱糟糟的,京都衙门便到处抓捕写檄文的学子、书生门,闹的怨声载道。
礼部新上任的侍郎叫吴廷翰,当年曾在东宫左春坊任职,结果因太子失仪被罢黜,后做过裴虞幕僚,之后便在上都城书院里讲学。因才学十分出众。
百官罢官后,他因受人举荐,李令俞便见了人。毕竟是曾经也算认识。
几乎对答之后,李令俞给了他礼部侍郎的职位。
吴廷翰手中几个折子都交给了李令俞,殿中几个人都看她的反应。
李令俞都翻开看了眼,不由笑起来,这些人到底是读书人斯文,骂人也不痛不痒。有的甚至还跑题了。让李令俞觉得,他们比她可生气多了。
便笑问:“就写这个,这有什么可抓的,让他们只管写去吧。”
吴廷翰便说:“怕他们日日闹,被有心人利用,这么下去早晚会出事。”
吕匡渊和曹印并不说话。
李令俞笑着说:“你们抓来抓去,他们觉得更刺激了。有人利用,他们更觉得是光明大道。堵不如疏,礼部既然组织学子书院宴会,那就把礼部外院的那面墙刷出来,让他们只管去贴,就说,谁的文采好,我就看谁的檄文。要是写不好,就别丢人。让京都衙门的人也别抓了,把人放了吧。”
曹印本本也觉得这么抓人不太好,听着李令俞当玩笑一样,也觉得不是大事。
“檄文,还能写出什么文采来?”
吕匡渊也听得笑起来。
李令俞便说:“这不一样,写不出好檄文,那就让他们写点文采好的,不一定非要讨伐我。我身上的污名写来写去就那么多。难出新意,让他们写点别的,一面墙不够,就刷两面墙,让他们只管贴,写得好的我给彩头。”
吴廷翰也被她逗笑了,笑着说:“臣这就回去准备。”
今日气氛难得轻松,吕匡渊便问:“你给什么彩头?若是像《大鹏歌》这等诗句,我怕那两面墙都不够用。”
李令俞失笑:“铜驼街上那么多墙,只管让上都城的才子们去写……”
她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若是等这波讨伐檄文的风波过去了,这些书生可以投稿,印刷成小报,分发各地,这不就有了一笔财政收入。到时候修路、开商道,开港口,总能赚钱的。
她一个做生意出身的人,总不能一直这么穷。
几个人这些日子一直紧绷着,遇上这个讨伐檄文,被她说的这么好笑,也觉得新奇,也说等着看吴廷翰能拿上来什么好文采的檄文。
李令俞便夸下海口说:“若是这个月真能出一篇文采极佳的讨伐檄文,我便赠诗一首。”
吴廷翰便笑着说:“这下京都衙门的人再也不怕了,我觉得这么下去,倒是可以领着学子们干点别的,至少在才学上会多有进益。”
吕匡渊便笑说:“你们的殿下,诗才颇好,却最烦读书。也就是仗着天分高,占便宜了。”
曹印也听得笑起来。
难得短暂的玩笑时间。
等吴廷翰走后,李令俞才打开河东来的信。
河东三州,杀的人头滚滚,裴虞酷吏的名头算是坐实了。
他这次杀的人太多了。凡涉案人等,一律严惩,官眷一律发卖,看得李令俞的脸色一时间便沉了。
曹印看着她,又看了眼信,接过信,看了眼,株连了三族,男丁皆斩,女眷发卖,确实有些过了。
“没想到国公府的裴景宜,一直都文采颇好,没想到手段这么毒辣。这等严酷。”
李令俞不好说裴虞是什么意思,他帮过她,也算计过她。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亦敌亦友。
其实说实话,裴虞这人十分爱惜名声,心中多有成算。
可裴家的人不清白,他若是想给裴家人寻一条出路,就要舍弃名声。
这是在向她表忠心吗?
吕匡渊看过信后,说:“谋反之罪,刑部有旧例,按照律法,这不算出格。谋反若是轻轻放过,那才会引起动荡。以杀震慑,未必不是好办法。”
他其他话没说,但李令俞听明白了,如今她名不正言不顺,若震不住州府的人,怕是随时有人出来反她。
吕匡渊见她不说话,便说:“江南学子,你也可令宋彦光多加安抚。万不可出现结党聚众闹事的事情来。”
李令俞问:“已经去了信了,先生以为宋彦光的职位需要动一动吗?”
吕匡渊:“不需要,他若做得好,便嘉奖。做得不好,再调动。”
在政治漩涡里,吕匡渊显然比曹印要游刃有余。
曹印是个做实事的人,对人事斗争并不擅长。
吕匡渊却十分擅长调拨人员,且他看人极准。有吕匡渊替她稳着文臣们,暂且出不了乱子。
九月初已经是重阳节了,李令俞大概是休息不好,肩上的伤一直都愈合得不好,又因着太累,食欲不振,便瘦了很多。
蔡真担心她身体,就擅自将阿竺请进来了。
李令俞见到阿竺的时候,才觉得这么久了,家里还有一屋子女人。
因为秦周和她说,家里都好,她也就没分心去管家中的女眷们。
阿竺话少,说的也只是院子里的事。
家中挺好的,袁兆宗下了聘,李姝的婚事定在了十月。
在她离开家后,她们也学会不再事事指望她了。
之前的选官在各部的进士们,有的随薛洋一起罢官了。剩下的全都重新分拨,分给了其他部门。
袁兆宗因为称病,一直没有被赐官,李令俞知道他大概是没办法接受她如今的身份,便索性暂居在家。
李令俞便也不问。
有阿竺照顾她的起居,她身上的伤确实好些了。
重阳节一过,已经搬回华林园的曹太后差人来传话说是要见她。
萧诵至今还在中和殿里,一日不如一日了。
萧鋆倒是捡回了一条命,医官不敢当着曹太后面说,私下和她说实话,陈留王怕是寿数不长。
那日去华林殿的路上,她看见秋色中的华林园,想起第一次来这里,她当时还是个小秉笔,在他们眼里和小内官没什么区别。
人人欺她,辱她,她毫无办法。
等进了殿,华林殿还是那个华林殿,但再不复那日的花团锦簇了。
曹太后一脸刚强,看着她便问:“皇帝大概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是不是该议一议鋆儿登基的事了?”
李令俞看着她半晌,才说:“我觉得,你该去和圣人商议。毕竟圣人还康健,我等小辈,怎么可能擅作主张,对不对?”
曹太后被她顶回去了,面上隐隐有了怒气,但仍旧忍着。
“永安公主,你是永康的妹妹,你们姐妹自当同心……”
“你有话直说吧,满朝讨伐檄文,我已经是乱臣贼子了,你和我说什么礼义廉耻?天家的人,还有手足之情,礼义廉耻吗?”
“你!”,曹太后怒目盯着她。
李令俞便不客气说:“我的祖母奉在太庙里,改日,我也会将我的父王送进太庙,让他身后名清清白白,史书中再提起豫章太子,不止是‘因谋逆,伏诛。’这五个字。还有他年少才情出众,名动江南。我母妃出身上都城曹家,自小便有才名。你们母子欠他们的,总要还给他们。百年之后,你见了我的祖母和我的父王母妃,也要记得给他们赔罪!”
曹太后听得脸上一窒,气得半晌再说不出话来。
李令俞见她怒目,便故意说:“舅舅说曹太后闺中之时,便十分聪慧。你在这宫中沉浮几十年,该明白,我如今肆无忌惮,必是有人纵容我。既然圣人都觉得有愧于我,由着我横行,你若是心中有怨恨,何不去北宫和圣人对峙一二呢?”
她若是故意气人,曹太后敌不过她说话的狠辣。
“你这是公然违抗祖宗规矩,朝堂哪容你一个女子猖狂!”
“那朝堂就能容太后娘娘摄政了吗?”,李令俞立刻反驳她。
曹太后言语中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李令俞便继续咄咄逼人:“你知道陛下这么多年为何不喜曹家人吗?因为你挟恩以报,你为曹燮争的太多了,多到陛下反感,却不能拒绝你。所以你们母子嫌隙越来越大,他宁愿死也不愿将权柄给你,这一切不是因为别人,是因为你太想控制陛下。你聪明的太过了。”
戳不到她的伤心点,她就会有一百个念头,让人烦不胜烦。
曹太后这样的人,确实是聪明人,但她不露锋芒,永远在背后谋算,总能在人不注意的时候,咬人一口。
萧诵其实大半都像她,他们母子做事、说话都很像。
简单说,就是说话不敞亮,她极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李令俞见她不再找茬了,便起身说:“太后娘娘年岁已高,陛下身后之事,恐娘娘伤身,就不请您出华林园了。”
曹太后怒道:“萧懿安!你胆敢犯上!”
李令俞充耳不闻,出了殿便吩咐阿符说:“自今日起华林园的两道门关上,派人把守,若有人出入,必须来报我。
萧诵的寿数将尽,她要做好万全准备。
今日来华林园前,她还是给北宫了消息。
萧雍若是想看儿子,随时可以来。她会成全了他们的父子情深。
当晚,中和殿传来消息,萧诵人不好了。
李令俞立即召了曹印、吕匡渊为首的议政大臣,和庐阳王、陈侯等宗室进宫,一同和她守着萧诵。
萧诵毕竟是君,眼下她不能失礼。
萧诵此时已经面色发黑,出气多进气少了。医官跪了一地,个个垂首,不敢抬头。
陈侯毕竟和他年岁相当,看着他正当好的年纪,便日薄西山,面上都是哀痛。
庐阳王则自始自终都面色温和,不悲不喜。
萧诵此时已经不能说话了,见她坐在榻边,人还像是还在半梦半醒中。
死死拉着她的手,艰难问:“鋆儿……”
李令俞凑他身前说:“他安好。”
萧诵用力攥了攥她的手。大概是怕她对萧鋆下手。
李令俞便说:“若是有医官照料安养侍奉,便也可以安养些年。”
萧诵大概心里知道,萧鋆寿数有限。
他挣扎着看着她,一字一句说:“朕杀兄囚父,自有,业障。但,我儿纯孝。朕安社稷,抚民意,对得起祖宗……”
话没说话,已经面色僵硬,气息不够了。
只能死死拽着李令俞的手,攥得她生疼。
大概是想听李令俞给他一句准话。
李令俞转头看了眼榻前看着她的众人,心平气和说:“你是个好皇帝。”
萧诵听完后,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李令俞便起身,让陈侯和曹印和他告别。
她自己自行出殿去了。
阿符今日守在殿外,见她出来便说:“段功将阊阖门之外的其他门全都关上了,这几日只开城阖门,羽林卫把守阊阖门,万无一失。礼部的人也已经到了。”
李令俞想了片刻,便说:“让吴廷翰加紧准备,今夜怕是都睡不成了。”
阿符应了声,便转身出去了。
她一个人站在殿外,望着夜色,已经入秋的天气,夜里冷清。
不多时,听见殿内的曹印喊了声陛下。
那声音太突兀,听得她心里一紧。
仿佛她心中飘着的那一支羽毛,终于悠悠的落了地。
随后便是殿内诸臣痛哭声,医官伏礼哀嚎。
李令俞头都没回。听见身后动静,庐阳王问:“不想进去看看,他刚才说了什么吗?”
李令俞摇头轻声说:“不重要。”
他已经死了,而她活着。
庐阳王轻笑但没有出声。
吴廷翰年轻,但他一同带来了礼部的几位老臣,天子丧仪,不得马虎。
李令俞等蔡真回来后,说了声:“去北宫和华林园报丧吧。”
萧雍得到消息时,刚出玄武观,蔡荃跟在后面还在说茶的事。
见蔡真一身麻衣匆匆而来,几人在紫宸殿外遇见。
蔡荃见蔡真这身打扮,心里一突,慌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蔡真跪下,伏地行了全礼,报:“陛下驾崩了。”
蔡荃二话不说,跪在地上还了一礼。
萧雍则死死盯着蔡真,半晌都没有动静,也没有开口
蔡荃以为萧雍魇住了,哭着说:“圣人,老奴在呢!您有什么不痛快的话和老奴说……”
萧雍充耳不闻,转身一个人进了殿。
蔡真报完丧,还要走一趟华林园。
萧雍却说:“你且等等。”
蔡真不敢不听。
萧雍问:“宫中都有谁?”
蔡真一一报了名字。
萧雍便问:“云奴呢?”
“殿下正在和礼部的人商议陛下丧仪之事,明日百官进宫,殿下说今日不能睡觉……”
萧雍说了句:“她倒是孝顺。”
再无二话。
秦周夜里进宫,李令俞正和几个人在太极殿商议眼下的事,看见他进来,便让人去了偏殿等着。
片刻后她回了偏殿问:“出什么事了?”
秦周:“卫国公死了。”
李令俞皱眉问:“你怎么会知道?”
“夜里有人出城,正赶上臣进城,国公府的人太多了。被人挡在城门口,国公府便解释说是两路人马,一路是去寻世子,一路去老家报丧……”
李令俞便说:“知道了。”
裴承邑是死于自杀。
先是曹燮一门父子战死,而后谢家死了个干净。
裴承邑便知道,当年的事怕该知道的人都已经都知道了。
他和弟弟去信后,弟弟如今无暇分身,要北上支援并州。并州是杨彪的地盘,弟弟在回信中还嘱咐兄长,若是他死于杨彪之手,让兄长莫要为他伸张。
裴承邑想到儿子如今一身骂名,不过是为了给裴家寻一条生路。
便给众人分别留了信,就自行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