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拜访
李姝心里的感觉很难说, 又酸又痛,但绝对没有埋怨,只是有些酸楚。
“我心疼她还来不及, 怎么可能怪她。我还要谢谢爹爹能把她带回家来,让我有了哥哥。若是没有她,我们家早没了。她也是家破人亡, 才流落到我家来的。本就是天家最尊贵的明珠。”
薛宓听着李姝说完,也安静了片刻, 才说:“也是,她那么聪明,才情品行又好,什么都好。听说她的父亲当年就才情冠绝,名动江南。”
薛宓到底是少女, 对那些半隐半露的八卦十分感兴趣。
李姝回忆起李令俞,满心都是温柔。
“她从来没有提过自己有什么难过的事。好像天大的事, 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最大的爱好, 便是天晴的时候,搬一把摇椅坐在院子里赏花、喝茶,看着几个孩子笑闹。再组一个烤肉摊子,把大家都凑在一起, 她自己不吃, 但是看着大家吃喝。”
薛宓也羡慕说:“她对你们是真的好。”
搬家到这里,特意给几个妹妹修了一个偌大的内书房,自己的书房, 妹妹们也随时能进去。能将合离的李黛带回家来, 能为了妹妹不要命去杀人。
这样的兄长, 上都城里都找不出第二个。
李姝擦了眼泪说:“她就连最后一次出门去,也是嘱咐阿姐,定要让柳娘子安心出嫁。”
说起这个,薛宓也说:“那秦周从五品校尉,一跃成了三品主将。谁不说他好命?她为柳娘子真是用尽了心思。”
李姝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说起李令俞,只有好的回忆,也为她高兴。
薛宓便在李家住了一夜。
李令俞也是因为问了声秦周,家里如何了。
秦周要去一趟相州,便把柳娘子送回李家了,正好在李家碰见了薛宓。
便说:“今日回去,碰见了薛家的小娘子,听说薛大人辞官回去后就病了,薛家的小娘子便一直住在家里。”
李令俞听得一顿,看着秦周,一时间没转过弯来,思虑了半晌才和蔡真说:“这样,让礼部的人进来一趟,去看看薛大人。”
蔡真没懂她的意思,迷茫的看着她。
薛洋和她的阶级矛盾,眼下谁也说不清楚。
“薛大人虽然和我不对付,但他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让人失了颜面,让百官笑话他。我该给的尊重也要给他。”
当日下午礼部的仪仗便进了薛家,奉旨看望薛大人。
奉旨去薛家的是蔡真,带着李令俞的厚礼,还有一块牌匾。算是满门荣耀。
薛洋确实病了,是气大伤身,也有羞愧。
蔡真也没了当日在太极殿的冷硬。态度十分绵软,面对薛家众人,笑眯眯说:“殿下听闻薛大人病了,便急着遣奴来探望薛大人。”
薛洋靠在靠枕上,听着蔡真和家人闲聊,心里暗叹,永安公主当真是玲珑心思,等闲男儿比不上她。若是当年的太子有她一半的悟性,何至于此!
君臣之礼,是互相抬举,李令俞虽然拿他立威,但也回头给了他体面。
这等手段,和脾性,连陛下都没有。
陛下性情隐忍,向来含而不露,但君臣之间多是言语安抚。
家中老小都看着薛洋,生怕他把蔡真连人带礼都赶出去,薛洋一个人靠在靠枕上,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由着蔡真和薛家的其他人寒暄。
直到蔡真要告辞了,薛洋才说:“她若是当真,能平定北境之乱,能将河东、江南的官场肃清,我便去宫中向她请罪。”
蔡真笑说:“薛大人可千万别这么说,殿下最尊敬大人不过了,今日殿下还说了薛大人虽然和她政见不合,但大人这么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让有功之臣寒心。”
薛洋听得怔怔继而笑起来,再什么都没说。
薛家人因着薛洋罢官,家中一时乌云密布,到这会儿了,家里人才喜笑颜开了。
等蔡真走后,薛洋的弟弟薛睿问兄长:“这永安公主算是,来求和的?”
薛洋叹气:“不是。你们不了解她,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她不惧百官罢官,如今还能这样弯得下腰,早晚群臣会买她的账,确实有其父的风姿。可惜了,偏偏是个公主。”
薛睿却不以为然说:“公主怎么了,我的几个孩儿,生意上最聪明的偏偏是宓娘,两个儿子都是书生,对生意一窍不通。这种事哪能说得清。有些人就是天生适合做这个。”
薛洋生气说:“这怎么能和你们生意相比!这是江山社稷!”
薛睿是个生意人,脾气极好,也习惯了兄长的爆脾气,并不争对错,笑呵呵说:“兄长不要动气,我也是随口一说。只是这小到一个小买卖,大到一个家庭,再大到一个朝廷,这里面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这不就是所谓的‘烹小鲜治大国’么。天下道理不外如是。”
薛洋看着弟弟,竟然哑口无言。
薛睿也不敢触兄长霉头,便说:“那兄长就早些歇着,我先出去了。”
薛睿出去后,薛洋一个人静默了很久,才深深叹了口气。
薛睿一出去,薛宓便问:“是不是李令俞恢复了伯父的官职?”
薛睿摇头:“怎么可能,这官是你伯父自己罢的,又不是永安公主罢黜的。不过说来,这永安公主做事确实厉害。”
薛宓丧气没接话。
薛睿便说:“李家就没说什么?”
薛宓没好气说:“自然没有,李令俞可把人家保护得密不透风。”
薛睿点点头:“也对,一家子妇孺,确实不安全。”
薛宓嘟囔:“我和姝娘是真心相交。”
薛睿失笑说:“我巴不得你们是真心相交。只是眼下咱们薛家成了众矢之的,还是小心些吧。”
蔡真回宫复命,李令俞正和曹印在商量北境的事,援军已到北境,战事已经缓和了。
眼下不止是北境。河东三州空缺,李令俞想将徐州、荆州、永州军中的人调回京,等勘察后,再派往河东三州。
曹印问:“这样大的调动,怕是会引起恐慌。”
李令俞也考虑到了。解释说:“这些年,各州府都成了各自的本营,有的人一辈子都不挪窝。越是这样,地方官和地方军政还有地方世家盘根错节,成了自己的小国,朝廷派下去的根本进不去。”
曹印见她说了一半停了,看着她,李令俞便继续说:“所以,我想来个互调,这是开始的尝试。若是效果不错,其他官员任期到期就会换地方,大家各凭本事。”
曹印还在考虑她的计划,正说说什么,蔡真进了殿便说:“奴奉殿下之命,去看望了薛大人回来了,薛大人精神还好,不过至今卧床。”
曹印好奇问:“你让人去看薛洋了?”
李令俞没答曹印的话,问蔡真:“他就没说什么?”
蔡真忙说:“薛大人说,‘她若是当真,能平定北境之乱,能将河东、江南的官场肃清,我便去宫中向她赔罪。’。奴便回了薛大人,殿下可定会受他的礼。”
李令俞听得笑了下:“我不用他赔罪,也不用他服软。我只盼着他长命百岁,让他看着这连年天灾的大梁,一日日富裕起来,让他看着,事在人为,不是靠守着祖宗规矩,盼着祖宗庇佑。我这个逆贼照样能让大梁昌盛。”
曹印听着她的雄心壮志,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觉得是戏言了。
蔡真可不敢接李令俞的话。
“薛家倒是十分欣喜,想来薛大人罢官后,薛家处境不太好。”
李令俞便说:“我知道了。”
蔡真下去后,李令俞便说:“我想,请吕匡渊任御史中丞。舅舅以为如何?”
曹印诧异,她和吕匡渊几乎没有交集,怎么会想起请吕匡渊。
“也不是不能,只怕是不好请。吕匡渊犹如圣人弟子,当年和你大舅舅是挚交,你大舅舅出事后,他便沉寂了。也是经我举荐,才出任了太子少傅。”
但吕匡渊心思不在这上面,对太子也是只讲学问,半句不多言,以至于太子十分不喜他。
李令俞又想起南山书院山长杨昉,因着太子谋逆案受牵连,至今还在狱中。
可见吕匡渊当时也看不上太子。
李令俞便说:“明日我登门去拜访。”
曹印问:“那江南的学子,你又该如何?”
李令俞:“有人会替我安抚。”
曹印惊疑片刻后问:“宋彦光?”
“对,他出身寒门,这么多年始终不得志,做事有些绝情。陛下便不喜欢用他。虽然我不曾跟着他读过书,但我们毕竟有师生之谊,科考前,我曾写信提醒他莫要上世家大船,陛下既然广开科考,就是愿意给天下寒门学子一条路,望他三思。他这才给江南大批寒门学子写了推荐信。”
宋彦光十分渴望权力,十分想得到当权者的认可,可惜萧诵不肯用他。
“宋彦光文采确实好,但做事狠绝,也多被人诟病。”
李令俞无所谓说:“只要他能力好,我不在乎什么个人名声,只要他能安抚江南学子,能理清江南学政,那我就肯用他。我只以能力论人,不听名声那一套。而眼下也只需要这样的人,该改一改官场的风气了。”
曹印便说:“这事可以先缓一缓再说,江南之事,还没那么紧迫。眼下,你该见见宗室的人了。”
毕竟是认祖归宗的事。
李令俞不在意说:“这事还是让圣人去解释吧,我不心虚,也不想解释。重审我父王的谋逆案,怕是不可能了,他们父子在世,就不可能会翻案。”
曹印听得眼神一黯。
李令俞说:“人证我收着,等时机合适了我再考虑重审此案。这里面死的人太多了,其实要说有多大作用,并没有。倘若圣人开口,其实没有难度,只要他写一封罪己诏,我父王就能名声清白,给庐阳王家小的死,也有个交代。但这么多年,他能面对我,也能日日见他的十弟,却不肯给我们一个交代。你说,为君者,是不是时间久了,都会变得麻木不仁?”
曹印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李令俞叹了声气。
这问题直接牵扯到她后续的登位。毕竟她在名声上不占优势。
要想继位,她必须先替豫章太子翻案,再者才是她登基的事。
尽管李令俞说了不见宗室,但总有宗室想要见她。
第二日清早,她特去拜访了吕匡渊。
大清早的上都城,初秋中雾霭沉沉,街角的羊汤店已经开门了,而吕宅还是那个吕宅。
吕匡渊比去年看起来老了很多,见她来也不惊讶,起身让位说:“殿下坐。”
李令俞问:“先生也不肯认我这个学生了?”
吕匡渊大概惊讶,抬头看着她,不说话。
李令俞问:“先生当年为何辞官?先生又是为何会警惕我?”
吕匡渊几次想开口都没说话。
李令俞长驱直入:“苏绎和先生是挚交,是吗?”
吕匡渊点头。
“先生和我舅舅曹文延,也是挚交。先生当年将我偷出来,大概是没想过我会活到如今吧。”
吕匡渊握着茶杯的手,慢慢垂下。
李令俞见他不说话,便说:“我曾调查过很久,但始终不知道我是被谁偷出来的。那日在曹家,突然听闻,曹文延的妻子姓吕。苏绎曾说,不是他救了我,只是他看见了,没有出声而已。”
吕匡渊:“这一切,只是凑巧而已。”
李令俞却说:“阿竺和阿符自小跟在我身边,但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我经过的几个人的手,才得以活命。我只是不懂我为什么会在李尚的家里。”
吕匡渊问:“李尚呢?”
“死了,被谢鹏程杀了。”
吕匡渊叹了声气,然后才说:“当年他收养你的时候,有人问过他,要想清楚,若是答应了,这就是带进棺材里的秘密。他说他早年得以见过豫章太子,太子于他有恩。没想到他因为这个秘密,送了性命。”
李令俞便说:“救我的不止李尚,若没有先生,我也出不了吕家。”
吕匡渊摇摇头:“不过是凑巧,总不能看着你就那么被杀了。”
吕匡渊亲眼见了太子和三个太孙被杀,那是他早年的噩梦。
当年事发时,云奴并不在太子府,正被曹文延的夫人吕氏带回娘家了。
吕氏听闻出事,便将孩子藏在吕家,独自归家去了。
当时吕匡渊也被查,曹文延夫妇被杀,吕匡渊怕露馅,便把孩子转手给了陈侯暂养。几日后吕匡渊接到了江南富商姚之问的信,说是受人之托,来接孩子。
吕匡渊没敢给,但豫章太子谋逆案已经越演愈烈,上都城杀得血流成河,他分身乏术,便听了姚之问的安排,便写信让陈侯将孩子交给姚之问出面买的奴和婢,几个人谁也没见谁的面,神不知鬼不觉,将此事按下去了。
没等年底,圣人避居北宫,新帝登基,这件事才自此翻篇。
吕匡渊当时也不知道姚之问把孩子给了谁,陈侯也不知道。
直到姚之问死后,吕匡渊才收到信,姚之问仍然没提孩子在哪里。
只说豫章太子于那人有恩,孩子在他家里定不会出事的。
但谁也没想到,她偷龙转凤,换了身份照样平步青云。吕匡渊试探过她几次,大概是早就知道她是谁了。
李令俞想了想说:“豫章太子当年下江南,为江南寒门学子怒杀了世家子弟。李尚就在那之后才进京的。”
吕匡渊看着她,心情很复杂,她平平安安长大了,是好事。
可她不止是平平安安长大了,她拥有父亲和舅父的才情,也有祖父的谋略。眼下已经摄政,假以时日登基称帝,自不必说。
她这一路走来,让人始料未及。
叙完旧,李令俞起身深深躬身,“学生萧懿安,请先生助我。”
吕匡渊看着她,既不应声,也不拒绝,只是看着她。
李令俞躬身并不起身。
吕匡渊问:“立身不正,百官讨伐,你拿什么立足?”
李令俞抬头看着吕匡渊:“百官讨伐名目,无非是安社稷,清逆贼。我不讲祖宗社稷,只求百姓安康,至于天下学子,随他们说吧。广开言路,未必不是好事。若是说我立身不正,我认,可若是我误国,那我不会认。”
吕匡渊:“眼下北境如何了?”
“危难之时。”
“朝堂之上呢?”
“沸反盈天。”
吕匡渊便说:“你要我如何帮你?”
“学生今日请先生出任御史中丞一职。”
吕匡渊却说:“我若是接受了,那百年之后,便是一身骂名。”
李令俞摇头:“我请先生,不是让先生替我安抚天下学子的。我想请先生替我广纳人才。”
她现在太缺人了。
吕匡渊问:“你要什么人才?”
“不拘什么人才,不论出身,不讲门第,只要是人才我都需要。”
吕匡渊迟疑很久,才平静说:“我应你。”
李令俞这才起身说:“学生谢过先生。先生百年之后,学生定然替先生修书立传,还先生一个清名。”
吕匡渊却说:“你都不在乎名声,我怕什么。”
李令俞看着他,没来由笑起来。师生一笑,相顾无言。
“那我还有事,便不打搅先生了。”
她匆匆来,匆匆而去,
吕匡渊的长子吕夷繁一直在隔壁,听闻李令俞走后,急着说:“父亲,薛洋才罢官,朝中骂声一片,您这么那就答应她了?她最是巧言擅辩,可父亲要背这满朝的骂名。”
吕匡渊手里还拿着圣人命他撰修的史书,淡淡笑着说:“你们都虚长了年岁,竟然远不如她有魄力。”
一个君王,不惧骂名,不惧讨伐,不惧名声。
广开言路,收天下人才。
大梁的天,终于是要变了。
李令俞出了吕宅,要穿过铜驼街,又想起宫变那日拜访庐阳王。
便让阿符拐道又走了一趟庐阳王府。还是那个老仆开门。
这次老仆比上次殷勤了许多,说:“殿下在书房里,老奴领您去。”
李令俞跟着老奴穿过院子,萧澈在书房里和萧诚下棋。
见李令俞来,萧诚笑着起身,也不说话。
萧澈便说:“坐吧。那日北宫见,你如今怕是很忙。怎么想起来我这里了?”
李令俞便说:“交还您的东西。”
萧澈笑了下,并不收:“给你了,便是你的。”
李令俞问:“谢殿下。当年姚之问是不是受你所托,才北上来寻我的?”
萧澈温和看着她,“是。”
李令俞便说:“陛下大概是知道了。”
萧澈丝毫不惧,轻笑了声:“是吗。”
李令俞屡次受他之恩,便说:“你若是想回江南,或是想去哪里,尽管去吧,从此再没人盯着你了。”
萧澈却说:“等你的事结束了,再说吧。”
“你当真只是因为我父王,才这么关照我的吗?”
萧澈看着她,最后只说:“是。”
李令俞不知道怎么还这个恩。便笑笑,起身说:“那行吧,这些以后再说。我今日还有事,小皇叔若是闲来无事,可来宫中寻我。”
萧诚还小,笑了声说:“这几日跟着父亲学画,怕是没时间。”
李令俞便说:“对面街上就是我家。家中有许多画,你若是喜欢,就上门去取。”
萧诚听得眼睛都亮了。
李令俞便起身告辞。
等回了宫中,曹印已经在等着了,见她回来便问:“怎么样?”
“吕先生答应了。”
曹印这才长舒了口气。眼下朝中对李令俞多是讨伐和谩骂。
索性李令俞不在意这些。
司州城破后,向南十七里处是一处镇子,位于山脚下。
严柏年领兵就驻扎在这里。
副将曾担忧说,这里太靠近司州城,一旦突厥人惊觉,咱们人手不够,杀不过他们。
严柏年当日手中攥着李令俞的信。肩上和脸上的伤还没好,坐在帐中垂首,却说:“我们不打,要打就要出其不意,司州城一定要夺回来!马叔的仇也要报!”
马迁死的极其惨烈,被突厥人枭首挂在军中。
严柏年缠着腕上的绷带,阴狠道:“总有一日,我要杀尽突厥人,取了他们王上的项上人头!”
副将毫不怀疑他的决心,他确实当得起少年将军,这半个月杀了七八场,均不落下乘,这才将突厥人挡在司州。